变异学视角下的黑塞童话中的中国元素分析
2023-11-16张庆琳
一、引言
赫尔曼·黑塞,1877年生于德国,于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一名杰出的作家和诗人。他的创作风格跨度广泛,从童话故事开始,其首次写作始于十岁,一直延续到八十二岁,总计创作了26篇童话。
不同于其他西方作家,黑塞在他的作品中大量使用了中国元素,但这并非只是一种由好奇所致的表面描绘。他的作品不仅展示了中国文化的外在特征,还传达了其内在精神。黑塞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特别是对《易经》《庄子》《道德经》等中国古代哲学著作研究非常深入。他为卫礼贤翻译出版的中国古籍《论语》写下书评,甚至将中国视为自己的“精神避难所和第二故乡”。在黑塞的童话里,他有意融入了一些与中国文学和神话相关的情节及元素,并巧妙地借用了中国的传说和典故情节,再根据自己的风格创造出全新的故事。但在这个过程中,黑塞误解了许多中国的思想流派和中国文化,并有意利用这些误读来治疗自己的精神困惑。因此,黑塞的文本中形成了对中国的积极印象,也使得他对中国故事的重新演绎充满个人特色。在《周幽王》的故事中,原本用于“戏诸侯”的烽火被改编成传令的鼓点;在《诗人》中,古代人物韩福回到家中,发现孩子正在使用牛奶浇灌树苗,而在实际历史中,牛奶作为食品在中国的盛行要等到民国时期;主角韩福学习的乐器也不是中国传统的琴瑟琵琶,而是欧洲人更为熟悉的齐特尔琴和琉特琴。在阅读黑塞的童话作品时,我们常常能发现这种巧妙的“文化融合”现象。
二、变异表现
(一)黑塞童话中异化的中国元素
黑塞将小说视为童话的一种经营方式,不仅创作了众多童话故事,还将自己的经典小说《东方之旅》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同样视为童话,他大量阅读了中国民间童话故事,其个人藏书中拥有《中国神话和传奇》《中国民间童话》等近十本童话和神话故事集。黑塞主要通过民间童话这个独特的文学形式来理解中国文学。1914年,黑塞为卫礼贤翻译并出版的《中国民间童话》写了一份简要评论。他在评论中强调了三个关键点:第一,他认为中国民间童话是了解中国思想和本质的最佳途径;第二,他指出中国民间文学注重细节,但对叙述结构美学较不重视;第三,他提到为适应中国特有的精神文化建立的道德观念。这显示出黑塞总是从文学和文化的互补角度来解读东方作品,并在这个过程中加深了对童话的认可与肯定。
黑塞的童话作品中融入了许多中国元素,例如《诗人》《周幽王》和《科林索尔的夏天》等。他再创作了经典的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将“烽火”改成了“鼓点”,故事情节也由此变成了“鼓点戏诸侯”。与此同时又加入了周幽王和褒姒的独特个人设定。女主人公褒姒是一个玩心大发的宠妃;男主人公周幽王则彻底成为了一个软弱无能的君王。这种变异的创作让这个传统的中国故事增添了更多离奇的可能性,从而在理解上更具有黑塞独特的风格色彩。
在童话故事《诗人》中,主角韩福学习的乐器不再是中国传统的琵琶与琴、瑟,而是欧洲人更为熟悉的琉特琴和齐特尔琴。虽然琵琶在广义的乐器分类中属于复合弦乐器,也具有琉特琴的一些特点,但这种巧妙的“张冠李戴”适应了德国文学的本土气息,也赋予了作品更丰富的表现力。
后来,主角韩福留在老者身边深造学习,因过于思念家乡而被夜间莫名的琴音召唤回家。然而回家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孩子们正在用牛奶浇灌树苗。这个情节明显是一种变异,虽然中国人喝牛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但真正广泛地在民间作为食物要到民国时期才逐渐流行起来,更不用说用宝贵的牛奶来浇灌树苗了。
(二)“李白”在黑塞作品中的形象及其诗歌的异化呈现
《科林索尔的夏天》中的主人公自比李白,其形象更是黑塞“向东方”的一次伟大尝试,在德国文学中发现了中国古代著名诗人的踪迹、东西文化的交融与碰撞,这总是让读者欣喜的。在小说中,愤懑忧愁的李白的形象通过主人公科林索尔的自我构想而引入,“李白”与“科林索尔”在黑塞的笔下表现出了文艺复兴之后欧洲的浪漫主义与亚洲元素的交锋。主人公科林索尔有意识地通过沉浸在酒精中来麻痹消解自己的痛苦。他自称李白,还把他的一位朋友唤为杜甫。科林索尔喜爱背诵李白的诗句,但在这个过程中又对李白的诗歌作品产生了误读。文本中的主角团还有另外一个朋友,科林索尔把他叫做“影子”。于是“李白”“杜甫”“影子”三个人就这么对应了李白原诗中的名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影子变成了真人,原本孤独惆怅的诗歌之景在黑塞的笔下变成了三个人的饮酒相聚。但饮酒不仅是为了排解忧愁,也是对抗死神最有力的武器。主人公科林索尔说:“我唱歌,我喝酒/只为了嘲笑死神的威胁”。这与小说所引李白借酒浇愁、及时行乐的两节诗相应,但含义兴致已截然不同。科林索尔又说:“今早你的头发还乌黑亮丽似绸缎/夜晚时便已如同白雪皑皑/谁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请举起酒杯邀明月共饮”但李白的原诗则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三、变异原因
(一)中国文化作品经翻译后的误读
黑塞的童话作品常常包含有涉及中国文化的术语和概念。这些词汇和概念在汉语中可能具有特定的文化和哲学含义,但在翻译成德语或其他语言時,可能无法完全传达原始的文化内涵。翻译是一份复杂的工作,特别是在涉及文学作品的翻译时,尤其是对于不完全熟悉中国文化的译者来说,他们可能缺乏足够的文化背景知识,无法理解文本中涉及的中国元素。这可能导致误读或忽略重要的文化细节。一些中国文化的元素可能无法直译成其他语言,因此译者可能需要进行解释或寻找最佳的等效表达方式,这同样可能导致译文中的误读或变异。现实中,由于中国文化在海外传播不便等诸多现实因素,译文很难做到绝对忠实于原文。
《将进酒》的德文翻译者克拉邦德与黑塞联系紧密,但众所周知他并不懂中文,他将原文中冗长的句子简化成了短句,压缩了中文复杂的表达方式,还使用了比喻、排比和重复等多种修辞手法,虽然并非逐字翻译中国诗歌,但也捕捉到了中文的情感和意境。克拉邦德在翻译《将进酒》时,不仅融入了自己对中国的多种想象,展现了独特的个人风格,这也导致他的改编版本与原诗相比有一些偏差。但又因为中文的语境和意蕴很难被以这样的形式翻译出来,所以他的译文不可避免地对原诗进行了较大的形式和内容上的改动,使之变得更加阴郁和恐怖,与原诗的欢乐气氛相去甚远。在这首诗中,克拉邦德将“人生得意须尽欢”翻译成“不愿意被活活折磨至死”,以贬义表达为“折磨”与“死”,使得李白原诗的慷慨激昂,壮志豪情烟消云散,如此一来便不由得造成了对中国诗歌的误读,这种误读又与中国文化在对外传播文化环境中的接受与理解息息相关。
(二)跨文化背景下中国元素在黑塞作品中的异化
黑塞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强调文化对话和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在《诗人》这个童话故事中,黑塞将中国传统的琵琶琴瑟换成了欧洲乐器琉特琴和齐特尔琴,强调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融合。男主韩福学习的是中国文学和文化,但他在音乐方面选择了欧洲乐器,这被视为一种文化交流的象征。黑塞的文学风格常常富有象征主义和隐喻,他经常使用具有多重意义的符号和象征来表达思想。这些象征根植于中国文化,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读者可能会误解其真正的含义。在黑塞的作品中出现中国角色并涉及中国文化元素时,有时会出现文学虚构或象征性的情节,比如男主的孩子用牛奶浇灌树苗等情况,这不一定要完全符合其所涉及涉猎历史的准确性。作家常常会借用、变形或重新演绎历史事件或文化特征,以服务于作品的情感,满足主题和叙事需要。
在黑塞的作品中,男主角韩福是中国人,而孩子们用牛奶浇灌树苗的情节是为了传达一种关于自然与人类关系、生命成长的象征性意义,这样的场景唤起了男主的思乡之情。与此同时,虽然古代中国同样是一个广泛食用奶制品(如羊奶、牛奶、马奶)的地区,但对牛奶的消费和使用方式在不同历史时期和地区都有差异。文学作品通常以创造性和象征性为导向,会将历史或文化元素重新演绎或重塑,以服务于作品的艺术目标和主题。这些情节可以用来传达更深层次的意义,其根本原因可追溯至文化过滤的影响。文化过滤的深层动因在于各自文化背景中根本性价值观的不同。正如叶维廉教授所说:东西方文化因其源头的不同而展现出各自独特的文化“模子”,包括“观念的模子”、对美的感受与接受等方方面面的区别。正如前述,尽管我们共同认识到中国文化的博大深邃和引人入胜,但正是中西方文化在这些“模子”中的不同,导致了它们之间的差异。
黑塞在借鉴中国传统故事时,创造性地为中国背景的主人公注入了新的思想,将中国主人公韩福塑造成更具有德国式标杆意义的追求人生哲学的诗人、赋予周幽王以软弱无能的王者形象、将褒姒打造成更贴近国外审美风格的王妃。黑塞从未到过中国,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描述。他对中国的描写都是文学性的,中国古典作品是他精神的故乡,中国的经典著作如儒家文化、佛教和道教文化的作品都是他个人生活中模仿和学习的榜样。黑塞的童话作品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作品,而是一个文化和哲学的交汇点,是中国元素与西方思想的融合。这种融合不仅在作品中体现出来,也反映在黑塞自身的生活和思想中。他对东方哲学的深入研究以及对人类内心和自我发现的持续探索,都为他的作品赋予了深层次的意义。童话中也包含了一些中国文化的符号和象征,如竹子、亭子、茶等。这些符号往往被用来传达特定的情感或主题,反映了黑塞本人对中国文化的兴趣。黑塞生活的时代正值德国与中国之间的文化交流逐渐增多的时期。这些文化交流使得中国文化和哲学的元素在德国文学界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注意。黑塞作为一位文化交流的见证者,将中国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也是对这种时代背景的回应。
四、结语
中国文化在国际传播的过程中,由于环境与文化的差异性自然而然地会出现文化过滤现象,随之产生变异的是作品的文本形式与思想内容。黑塞对中国文化内涵的选取必然有自己的文学考量和创作需求,脱离黑塞的思想和创作孤立地探究其作品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是不可取的。而中国文化对赫尔曼·黑塞思想的影响较多:首先,黑塞认识到中国文化高度重视日常生活、道德秩序和社会伦理,这与他所理解的“做你自己”的核心概念相契合。中国文化强调对人生的珍视,并着重宣扬实际生活,与黑塞的哲学观点相符。其次,黑塞在中国文学和哲学中找到了与西方传统思维方式相似的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他发现了人性中感性和理性两种互相对立的本质,但中国文化中高尚的精神追求和物质享受之间的矛盾却相对和谐。最后,黑塞将这种智慧解释为将“敌对的矛盾”转化为“友好的对立”。黑塞通过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再创造,在继承其基本理念的基础上,赋予其独特的新内涵。中国文化为黑塞提供了思想支持和精神启发的依托,帮助他摆脱了与周围现实和精神世界矛盾所带来的精神危机。
黑塞留下了许多值得深入研究的文学作品,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同样包含着更多跨文化元素的探索。相关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我们对黑塞作品的理解,深入挖掘他的文学传承,以及他在文学界和文化交流领域的重要地位。通过变异学的视角,深入剖析了黑塞童话中的中国元素,揭示了它们在作品中的作用和象征意义,丰富了黑塞文学作品的解读,也为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提供了一个跨文化交流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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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庆琳,女,硕士研究生,四川大学,研究方向:中华文化国际传播)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