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将至

祝南茗

一

如果让安永吉的高中同学举例最讨厌的人，安永吉这个名字将会被说烂。

安永吉这个人唯利是图，无所不卖，加上他本身发育不良，个子只有一米六，所以很多人给他取了个难听的外号，叫地精商人。但这也不能全怪安永吉，他13岁前父亲经商在外，母亲独自带他长大，每天灌输的教育都是：读书有什么用，赚钱才是最快乐的事。

一天在食堂吃饭时，安永吉偷偷挤入人群，神秘地拉开校服外套：“最新上市的，买本不？”他一心想把新进的漫画书卖出去，没注意到目标客户是男是女，程叁元把他当成暴露狂，捂着脸大叫起来：“救命呀，有变态。”

安永吉的表情瞬间凝固，周围人闻声而来，也吸引了来食堂巡视的领导。因为程叁元，他不仅没卖出库存的漫画书，连经济来源都被断了个干净。

周末放学时，安永吉坐在爸爸的车后座上，目光投向旁边车道上的车辆，一辆公交车里有个扎马尾的女孩，往车窗上哈了一口气，目光憧憬地在窗上写字。

3个字，应该是一个男生的名字吧。他突然也好想体验一下被人想念的感觉。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能用钱买来的。阳光、雨露、空气、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喜欢，这些都是免费的。

好在上天是公平的，无论安永吉多么讨人厌，世界上居然真的有能忽视他缺点的女孩。

一个课间，美术科代表正带着三四个人围在墙边贴宣传标语，安永吉的座位正好在墙边，为了给同学腾出位置，他郁闷地把椅子移到了窗台前。

这是全校规模的班级环境评比，程叁元悄悄躲在窗户外面，看安永吉他们班的布置。不承想，一低头看到窗边搁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她没忍住，直接上手揉了揉。“别摸我头！”摸头会长不高，安永吉抱着头站起，脸颊鼓鼓的，有点可爱。

安永吉的气还没消，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又遇到了程叁元。他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于是捶了一下程叁元的肩膀，结果对方疑惑地转身，又转了回去，没注意到后边被忽视的安永吉。

士可杀不可辱，程叁元不仅摸他的头，还无意中羞辱他矮，这让他愤怒。但当他说要报复时，室友好心劝住了他：“人家程叁元可是校队铅球运动员，3个你都不够人家丢。”于是他大人有大量，被迫原谅了程叁元。

这天，安永吉刚到教室，就发现自己的抽屉被塞满了零食。桌子上被人拿粗暴撕裂的透明胶贴上了纸片，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我是程叁元”。好家伙，看到这行字后，安永吉缩在座位上没敢动弹——程叁元肯定是知道了他之前说的话，给他送了“有毒”的零食。

程叁元听说安永吉把零食都丢了，便直接来找他，看着对方惶惶不安的小眼神，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你怎么……不吃？”她其实是听安永吉室友提起了自己对对方的无意羞辱，想用零食弥补。

“我不敢吃……”说完安永吉就觉得自己踩了对方雷区，正打算脚底抹油，猛然听到程叁元无奈的声音：“可是你不多吃点怎么长高？”

安永吉最讨厌别人调侃他矮，但听到程叁元真情实感的话语，才明白原来他不喜欢的并不是矮这个形容词，而是别人话语后的嘲笑。

晚自习结束后，安永吉回寝室，掏出床垫下的手机，纠结着要不要加程叁元的微信。加吧，显得他太主动，不加又可惜，毕竟他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

此时，田径队的室友结束了加练回到寝室，随口说道：“那个程叁元，太过分了，居然和教练说我动作不标准，害得教练罚我练到现在。”周围的室友纷纷附和，一个接着一个开始说程叁元的“光辉历史”。

安永吉听不下去，把手机往枕头下一塞，收拾东西去洗澡。

二

学校组织体质测试，安永吉不幸被抽中了。班主任非常重视，特意和教练打招呼，让教练多关照。教练安排正在训练的同学带带安永吉，程叁元自告奋勇说带安永吉练耐力跑。

安永吉看过校队训练，跑步的同学后面绑的往往是轮胎，这下自己成了程叁元的“轮胎”。“你放心，我一定会慢慢跑的。”程叁元在自己腰间绑好绳子，见安永吉嘴唇有些发抖，温和地说。

体育生的慢慢跑和安永吉的慢慢跑，应该是两个概念。跑到第二圈时，安永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程叁元还是精力十足地跑着。坚持到第四圈时，安永吉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有浓重的血味，意识也渐渐模糊，虚弱地倒在了地上。等程叁元发现时，他已经被拉着跑了几米，幸好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

在医务室里，程叁元以关心为由，加上了安永吉的微信。此后两天，安永吉一直期待着程叁元来找他，哪怕是只言片语的问候，可惜什么也没有。

两周后，他终于收到程叁元的微信。程叁元问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商业中心玩。为了显得矜持一些，他盯着手机上的时钟，过了5分钟才回了个“好”，心里却炸开了花。

好不容易挨到约定的那天，安永吉早起了半小时，洗完头开始吹头发，想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按时抵达碰頭的地点却没看到程叁元，他正犹豫要不要问问。“安永吉！这里！”程叁元的声音响起，他微笑着转头，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其中还有他的室友。原来是田径队的聚会，正好有一个人缺席，才拉他来凑数。

虽说是聚会，但到了商业中心还是各玩各的，安永吉和程叁元去了一家射箭馆。程叁元很快上手了，但安永吉的手臂使不上劲，她就在他身后，帮着他拉开了弓箭。当程叁元握住自己的手时，安永吉才知道室友说过的话不是假的，尽管在他心里，程叁元是一个内心温柔的人，可事实上，程叁元就是一拳可以打3个他。

他一下没了射箭的兴致，贴着墙面，语气疲惫：“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矮、很丑陋、很自私。”

“不会呀，我觉得你很好，也许大家都喜欢高的男孩子，但我觉得像你这样的男孩子更可爱。而且如果不伤害别人，为自己着想也没什么错。”

程叁元射出的一箭正中十环，她真的好优秀，长得高，跑得快，连射箭都射得这么准，一箭可以直直射到他心里。

最终，安永吉有惊无险地通过了体质测试，和程叁元的关系也从点赞之交升华到了有事没事聊两句。高三的某天，程叁元突然发来一条语音：“安永吉，我不想继续练体育了。”

“你怎么了……是腿伤到了还是手臂受伤了？”程叁元毕竟练了5年，安永吉觉得她肯定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没有，我挺好的。只是想起我们上次去小饭馆，那个店员说我是你姐姐，再加上我不是很喜欢体育，未来不想从事体育方面的工作。”程叁元手中的手机好像有一根线，连着她和安永吉。她其实有话想对安永吉说，但是现在似乎不太合适。

“你选择这样的路，会比你从前的生活更辛苦。”安永吉有留意程叁元的成绩，如果她放弃体育生这个身份，单论成绩，甚至比他还差。

但是程叁元很固执，她当时只想变得淑女、温柔。

三

放弃体育生身份后，程叁元和安永吉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安永吉此时身高终于提升到一米七，他不像以前那样对钱痴迷，把时间放在专业上，加上长得好看，非常受女孩子欢迎。

程叁元在一次寝室夜谈时发现，原来舍友楼语也喜欢安永吉。从来没在寝室夜谈说话的她，忍不住插了一嘴：“我也喜欢安永吉。”室友们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询问安永吉好在哪里。程叁元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于是碎碎念道：“他挺好的，总是能把东西卖出高价钱，以前还帮同学跑腿买午饭。”

“这算什么呀，他好贪财。”

“他不贪财……”程叁元想尽办法解释，她可以理解安永吉的感受，这就和她小时候拿运动会奖牌讨好家长一样，“他只不过想得到别人的肯定。”

室友调笑道：“你这算什么喜欢，你们这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情。”

程叁元翻了个身，悄悄念道：“不是的，我喜欢安永吉。”

她喜欢安永吉，星期五的7路公交车可以证明，她发呆时喜欢在窗户上写字，写得最多的就是安永吉的名字。

这天结束选修课，程叁元回到寝室，发现室友们正热火朝天地做着手工。原来在室友鼓励下，楼语决定去举牌表白。

看到程叁元回来，寝室长提议她可以扮成送鲜花的小熊。她们约定当晚8点行动。

8点时，程叁元抱着花套着小熊头套，呆呆地坐在草丛里。

喜欢总有个先来后到，她都喜欢了这么久，没想到被别人抢了先。

这能怪谁……程叁元摸了摸自己壮硕的肌肉，只有叹气，他们两个似乎不太合适。

这是安永吉第一次被表白，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很瘦弱，如果程叁元看到，肯定会说，女孩子太瘦不好，还是胖点可爱。

见安永吉面对甜美可人的楼语的表白犹豫，寝室长给程叁元打手势，想让安永吉先收下玫瑰花，结束尴尬的局面。程叁元猛然站起，一边走一边默默祈祷：“安永吉，你可千万别答应。”至少也要给她一次表白的机会。

而安永吉则以为自己表白过许多次了，对程叁元。从小母亲错误的教育，塑造了他不健康的价值观，可自从遇到程叁元，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再抢救一下。他不必因爱财而自暴自弃，那也是一种能力。他不高，但是很可爱。世界上总有人会喜欢他的。

就像是走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从迷茫无措，到知道终点处会有人等待他。所以，他想把程叁元留在身邊，于是他对程叁元说：“我们一起考A师大吧！”

他和程叁元选了同一门选修课。前几日，程叁元和他在选修课上聊到，说室友喜欢他。

他注意到程叁元眉头紧锁，于是问道：“可是你不是也说你喜欢我吗？”

程叁元把头埋进臂弯：“可室友说我们是伯牙子期情，我想想也的确是，面对你，我没有她们说的脸红心跳的感觉。也许我只是喜欢你对我的好。”

其实，她可以自信点，把“也许”和“对我的好”给去了，剩下的便对了，这是双向成立的标准答案。

四

“抱歉，我有喜欢的女孩了。”

被拒绝的楼语默默走开，室友们围着安慰。呆头呆脑的小熊也笨拙地移动步伐，朝慢慢走远的室友走去。

“那个特别可爱的小熊，你留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小熊迷茫地转过了身子，看到安永吉坚定地向她走来。

“想说什么？”

安永吉轻轻吐出4个字，隔着小熊头套的她本应该是听不到的，可是她看懂了。这4个字让时间凝固，让花瓣从地上重新回到枝头，再开放一万次。

“你听到了吗？我喜欢你。”

（摘自《南风》2023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