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精卫我懂你
2023-11-16龙仁青
龙仁青
在青海湖畔,平均海拔3500米的铁卜加草原,蓝天白云下,绿野铺泻,草浪翻滚,点缀其间的是成群的牛羊,间或有牧民的黑帐篷坐落在向阳背风的某个高处。在这样一片原始风景里,兀自出现了一座人类的小镇,叫石乃亥。一条街道,街道左右整齐排列着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政府机构、卫生院、粮站、农机站、兽医站……与这些平房稍微拉开距离的地方,还兀自立着一座小院落,这是一所小学校。进了院落,当中依然是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房角挂着一只铜铃铛。铃铛被人敲响,院落里兀自出现一群孩子打闹嬉戏起来。铃铛再次被人敲响,院落里的孩子忽然消失,都钻进了那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
那時,我是那一群孩子中的一个。
那一排平房,是几间教室,复式教学,一年级和三年级一间教室,二年级和四年级一间教室,就要毕业的五年级独自拥有一间教室——他们面临毕业考试,之后要到很远的县城去上中学。
教室里不分冬夏都生着炉子,生炉子的燃料是堆积在教室后面的干牛粪。牛粪是学生们从草原上捡来的。每个周末,学校都要组织学生走出这个人类的小镇,到草原上去捡牛粪。
牛粪燃烧起来火力旺盛,唯一的缺点是不大耐烧,轰隆隆一下,大概三五分钟,就烧成了灰烬,如果不及时续上新的干牛粪,火炉有可能自行灭掉。平日里,老师顾着讲课,学生需要听课,不敢轻举妄动,没有续上新牛粪,火炉灭掉也成了不时发生的事儿。火炉灭了,教室里立刻就会冷起来。尤其是冬天,伺机而动的寒风从教室门窗的缝隙里乘虚而入,让教室里的温度直线下降,学生们开始搓手跺脚,沉迷于讲课的老师这才意识到问题,停下滔滔不绝的言说,径直走向火炉,赶紧捅掉灰烬,加上几块干牛粪,有时,火炉完全没了火星,还要重新生炉子,这可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儿。
堆积在教室后面的牛粪堆上,也有几块煤,那是极其金贵的,不能随便放入火炉。只有学生放学,各自要回家时,老师或值日生才有权拿一块煤,压在火炉里的牛粪火上,以保证火炉在夜里也一直燃烧着,防止夜里更加刺骨的寒冷侵入教室。
那时候,我就幻想着,什么时候堆积在教室后面的牛粪都变成煤,这样,老师讲课,学生听课,谁也不用考虑续火的事儿,教室里一直热烘烘的,就像有一轮躲起来看不见的太阳晒着大家,那是一个多么舒适的情景啊!
有一次,老师讲课讲到了煤的形成,说煤是埋在地下的植物经过很长很长时间后慢慢形成的。听着老师的课,我心里忽然动了灵机。
记得那是四五月份的样子,冬天正在远去,空气里弥漫着春的气息,乍暖还寒。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即将落山的太阳,在西天涂抹出一抹绯红的晚霞,一片尚未发芽的金露梅灌木丛被晚霞照耀,先是一片金红,接着,伴随太阳没入山后,很快暗淡下来,像是教室火炉里轰隆隆烧成了灰烬的牛粪。我记住了这片灌木丛的位置。
第二天是周日,我一早起来,没洗漱也没吃早饭,跟父母说学校有劳动课,便拿起一把铁铲,出了家门。
我来到那片灌木丛前,挥动起铁铲,挖了不少金露梅,又在旁边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再往下是冻土层,挖不动。我把这些金露梅放进去,埋了起来……做这些的时候,我想象着有一天我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重新来到这里,把这些金露梅挖出来。当然,它们已经变成了煤。别的同学还在捡牛粪,我把这些煤装在捡牛粪的袋子里,拿到学校,交给了老师。老师已经是一个比我更老的老头。
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我从一本小人书上看到了精卫填海的故事,我觉得我立刻看懂了。这只叫精卫的小鸟儿,它想找到以前的自己。
精卫填海的故事,对一个大人来说,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事啊。
每一个小孩都懂精卫。
(摘自2023年6月20日《新民晚报》,德德德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