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未检工作，不怕做得太多

黄莎 夏丹 孙晓娟 许榴琴

张娟，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2022年以来，武进区检察院各项工作齐头并进，业务工作、队伍建设呈现良好发展态势，获得“全省五好基层检察院”“江苏省文明单位” “常州市五一劳动奖状”等荣誉称号，14件案事例入选最高人民检察院、江苏省检察院发布的典型案事例，检察工作获各级领导批示肯定41次，集体获得上级表彰46次，个人获得上级表彰113人次。

“未成年人检察工作是老百姓关心、社会各界都非常关注的工作。未成年人案件的办理，也是一项系统性的工程。通过一个案件，我们可以看到孩子家庭教育的问题，看到社会的问题。”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张娟这样告诉《方圆》记者。

武进区检察院是常州市最大的基层院，办理的刑事案件量占全市四分之一以上，办理的未成年人案件量接近全市的三分之二。近年来，武进区检察院以司法专业化办案为根本，通过创设未检品牌“春晖工作室”，打造了全链条保护未成年人的“武进模式”。“春晖未检团队”也被评为全省检察机关优秀办案团队。

对此，张娟说：“我们就是要把每个案子当成延伸监督、预防犯罪的契机，不怕做得太多，只怕做得不够多。案件背后，哪个环节还有问题？我们能怎么解决未来可能发生的相似的问题？这都需要深入调查，对症下药。”

“陌生人”想给孩子一个机会

《方圆》：武进区检察院的未成年人检察工作有何特点？

张娟：主要有三大特点。一是启动时间较早，经验较丰富。20世纪80年代，我院就成立了全国首批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办案组，迈出了专业化、规范化探索的第一步。二是办理的案件量大，我院年均受理未成年人案件150余件。三是注重融合履职，全链条保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我院打破传统未检工作的职能、范围、运行上的思维定式和固有流程，通过更加契合未成年人案件特点的多维度、集成式、系统性履职方式，贯彻未成年人最大利益要求，努力做到“四大检察”全面协调充分发展。

《方圆》：武进区检察院创设的“春晖工作室”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张娟：“春晖工作室”是我院履职过程中围绕未成年人权益保护创设的品牌。“春晖”，寓意着慈母心，以母爱情怀护航未成年人健康成长，是“春晖妈妈”团队坚守的初心。

江苏省常州市武进区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张娟。（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但春晖工作室的工作不局限于案件办理，预防未成年人违法犯罪和遭受侵害也是我们的宗旨与目标。涉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中的未成年人因其身心发展的特殊性更容易在诉讼中受到他人的伤害，因此我们在履职时，会更注重主动监督、过程监督、同步监督，给未成年人提供最大限度的司法保护。同时，去教育感化挽救涉罪未成年人，保护救助未成年被害人，帮扶救助困境弱势儿童等。

《方圆》：能否讲讲是如何主动监督、过程监督和同步监督的？

张娟：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发挥侦协办效能、检警协作、一站式取证端口前移、两必问制度等拓宽线索来源，做优做实刑事立案监督和侦查活动监督，进而做到全流程监督。

以春晖工作室办理的一起性侵醉酒未成年女性的案件为例。案子移送至检察机关后，有一天被害女孩突然告诉我们，她是自愿发生性关系的，只是嫌疑人没能满足她的物质需求才报警，还给了我们一份“谅解书”。

检察官覺得很奇怪，因为女孩在被性侵后衣服还没穿好就跑到酒店前台要求报警，大冷天的也一直蹲在门口等警察。女孩和犯罪嫌疑人不熟识，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和警方说明的情况也都是“不自愿”“不清醒”。据此，检察官请心理老师给被害女孩做心理疏导，并立刻通知警方。女孩跟心理老师一聊，什么都说了。原来，犯罪嫌疑人的亲属找到她，提出给一笔钱“私了”。后来，该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被法院以妨害作证罪定罪。

《方圆》：除了去保护救助未成年被害人，您也提到要教育感化挽救涉罪未成年人。这其中有没有给您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张娟：曾经有一个初中女生因涉嫌盗窃罪进入检察机关的视野。虽然犯罪情节一般、盗窃数额较小，但鉴于这个孩子之前有盗窃劣迹，家庭教育缺失、监管条件较差，我们认为需对其行为进行矫治，并作出考验期为六个月的附条件不起诉决定。

但当我们联系她母亲到检察院来时总是被拒绝，孩子母亲还表示：“说了多少次了，我不来，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让她去坐牢！”“我不懂，我都不想管她了，你一个陌生人，还管她干什么呢？”

在电话里，我们也和孩子母亲说，我们作为外人，为了给她女儿一次机会，多次联系她，她作为孩子母亲，是更不应该放任不管的。终于，孩子母亲来到我们院里了。当时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明显是请了假赶过来的。孩子看见妈妈后没有打招呼，但那一瞬间表现得很惊讶，稍微地扭了扭头。

令我们感到惊喜的是，孩子母亲并没有一味地责怪孩子，也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主动承认自己在家庭教育中的缺失和不当。而始终背对着母亲的女孩也终于卸下防备和冷漠，慢慢转向母亲，表达了自己一直以来对亲情的渴望和对母亲的愧疚，并向检察官承诺，一定会改过自新，回到母亲身边好好生活。之后，女孩顺利通过了考验期，检察机关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

《方圆》：面对家长不想管，作为“陌生人”的检察官却锲而不舍的情况，您有怎样的想法呢？

张娟：有时候，我们也会想，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做得太多了。但又想到，如果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肯定不会觉得谁做得太多。反之，如果我们什么事情都不做，把孩子都起诉到法院，等他们被判刑入狱后刑满释放出来，他们就更容易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所以大家都是在将心比心地做这份工作。

有时候，检察官们在汇报案件时，会因为涉案孩子的遭遇哽咽落泪，还会因为孩子们重回正轨感到由衷的欢喜，这非常触动我。我一直都觉得，这支队伍是有情怀、有干劲的，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是把工作作为一项事业去奋斗追求的。

组建“春晖红盟”

《方圆》：据了解，武进区检察院在江苏省率先编写了《办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工作指引》，为什么检察官们迫切需要这样一份工作指引？

张娟：性侵未成年人案件的证据不同于其他案件，集中体现于证据短缺，在案主要证据往往仅有被害人陈述和犯罪嫌疑人供述，也就是言辞证据，特别是当犯罪嫌疑人零口供或翻供等时，被害人陈述便成为决定是否定案的关键证据。

但在这一类案件中，被害人往往因年龄幼小而存在陈述不清、逻辑混乱、准确性低等问题。因此，我们需要有特殊的规定，来审查该类案件证据，以及规范在办案过程中对未成年人权益的保护，这样一份工作指引的出台便有其必要性和迫切性。春晖工作室的全体成员也十分重视该工作指引的编写工作。大家在多年办案经验基础上，以办案流程为脉络，以证据审查、复核、认定为要点，分工协作，将实际办案经验引入，字斟句酌，最终完成了工作指引的编撰。

《方圆》：它的编写有何难点？

张娟：最难的部分还是性侵案件的证据审查。此类案件 “一对一”言辞证据较多，需要办案人员准确把握证明标准，特别是当遇到犯罪嫌疑人拒不供述或翻供，未成年被害人年龄幼小、陈述不清等情况，检察官要如何审查证据、进行证据采信等，比较难归纳。

因此，我们建立了“以未成年被害人陈述为中心”的证据证明体系，通过从源头强化、时序印证、逻辑常理等方面全面加强未成年被害人陈述审查，增强性侵案件中未成年被害人陈述的可采性，严惩性侵未成年人犯罪。

比如，被害人陈述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中涉及非亲身经历不可能知晓的案件隐秘信息，并能够得到其他证据印证，且系陈述或供述在先、印证证据调取在后，可以排除指供、诱供可能的，应当采信被害人陈述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供述。细节问题供述始终一致，没有出现反复，也有其他间接证据印证的，一般我们也认为其证明力较强。如果被害人年龄较小，我们也会审查其陈述是否符合年龄特点、认知水平和表达能力，前后是否存在矛盾之处。通常根据记忆规律，离案发时间越近的陈述，记忆应该越清晰，真实性也就越强。

《方圆》：除了证据审查困难，实践中还遇到什么难题？

张娟：未成年人司法保护在实践中，需要和很多行政机关协调对接。之前一直是“我们主动对接、对方被动配合”的状态，个案效果很好，但并没有形成常态机制，也存在各个部门间的“行政壁垒”。所以我们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将司法保护更深融入“五大保护”，开启全社会共同保护未成年人的新局面。

2022年，为了实现从“短期合作”到“常态化机制”，我们牵头区18家职能部门、高等院校、社会组织，共同组建了“春晖红盟”，将党建融入业务建设，以党组织对话形式，开展沟通交流，有效突破行政部门间横向联动壁垒，实现破圈共治的良好效果。

《方圆》：“春晖红盟”组建后有哪些积极改变？

张娟：2022年我们办理了一起未成年人盗窃案，也正是这一起“小案”，挖掘出背后存在的强制报告漏洞。

当时我院对其中一名涉案未成年人作出考验期为六个月的附条件不起诉决定。但在考验期内，我院特约成长观察员在社会调查时发现这名未成年人因做引產手术休养在家，迅速将线索报告至检察机关。

后来，我们还了解到，这名未成年人怀孕后到了一家私人诊所引产，而该诊所医生并未履行强制报告义务。为此，我们向常州市武进区卫生健康局制发诉前检察建议，推动调查整改、严肃追责问责，加强法治宣传、专题培训等，完善医疗平台系统落实强制报告制度智慧化机制建设。

我院还依托“春晖红盟”开展侵害未成年人强制报告制度主题培训，与区教育局、妇联、卫健局等单位建立强制报告线索双向衔接机制，及时通报、掌握未成年人可能受侵害的线索，并在医疗系统开展强制报告制度专项治理，明确将强制报告制度作为医护人员培训内容，纳入绩效考核，并在妇产科门诊和B超室张贴强制报告制度宣传画册和“两禁止”举报电话。专项治理开展一年以来，成效明显，医疗机构、教育系统等上报的未成年人受侵害线索6条，成案2件，强制报告制度真正实现全覆盖、强落实。

以未成年人健康成长为办案的首要目的

《方圆》：在保护未成年人公共利益方面，武进区检察院做了什么工作？

张娟：未成年人公共利益无小事，春晖工作室也一直在尝试通过公益诉讼等多种方式去帮助更多未成年人获得更持续的保护。

2022年2月，春晖工作室在对辖区内6家爱国主义基地走访调研时发现，淹城遗址公园在运营过程中没有按照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向未成年人免费开放，仍以“每次10元”向未成年人收取票价。经调查核实，春晖工作室决定以行政公益诉讼案件立案，并向主管部门发送诉前检察建议，召集相关职能部门开诉前磋商会。各部门在第一时间作出承诺，尽快修补管理漏洞，依法履职、整改到位。同年3月15日，淹城遗址公园正式公告对未成年人免费开放。

这是江苏省首例检察机关通过公益诉讼，促推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落实未成年人免票规定的案例。而从立案到整改措施落地，春晖工作室仅用了一个月时间。

《方圆》：您曾说过“办案是根本、保护是灵魂”，能否展开讲讲您的思路？

张娟：办案只是治标，解决背后的社会问题才是治本之策，并且只有我们花的心血更多，才能收到更好的效果，能尽可能帮助、教育、挽救未成年人。

事实上，我院一直是这么做的——在案件办理的同时，我们以未成年人健康成长为办案的“首要目的”，将心理疏导、隐私保护、综合救助等工作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例如，我院在制定的《办理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工作指引》《关于开展侵害未成年人“一站式”取证工作的实施办法》等规定中均明确规定对涉案未成年人的特殊制度，对未成年被害人落实法律援助、司法救助、身体康复等综合救助工作，努力帮助被害人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学习。

2019年起，我院未检团队联合区教育局，以真实案例为原型，组织在校学生参与自编自导演绎系列法治短剧的活动，通过法治视频结合模块化课程开发，配合法治副校长授课内容，有力填补了传统性教育“不可言说”的短版。

《方圆》：基层检察院在未检工作方面，最困难的地方在哪儿？

张娟：目前，未检工作的社会关注度很高，未成年人保护形势又比较严峻复杂，基层检察机关在未检工作方面与新时代未成年人检察工作要求以及人民群众的期待等还有一些差距。

比如，很多制度机制需要我们在实践中慢慢摸索，去推动制度创新、实践创新，形成更多可复制的经验、模式。但首创工作比较艰难，有时候在开展溯源治理工作时，我们会觉得有心无力，遇到新业态相关的问题时也会感到困惑。

《方圆》：武进区检察院下一步有怎样的工作计划？

张娟：在常州，流传着“事事当争第一流，耻为天下第二手”的“阳湖精神”，这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追求。所以，我院未检工作将继续按照“未检工作求极致、无止境”的要求，围绕专业化建设，坚持依法一体履职、综合履职、能动履职，提升办案质效，将未成年人权益保护贯彻落实到每个细节。

同时，我们将继续在办案、监督、预防、教育方面下功夫，坚持标本兼治，协同社会力量推动未成年人双向、综合、全面司法保护，构建未成年人保护大格局，在履职过程中持续擦亮我院“春晖工作室”品牌，扩大影响力，提升未成年人检察工作品质与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