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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身体

2023-11-16欧阳国

清明 2023年6期
关键词:X光胶片B超

欧阳国

克拉芙迪娅·肖夏离开疗养院时,送给汉斯·卡斯托普一件纪念品。它被镶嵌在一块薄薄的玻璃片上,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才能看清楚是什么。那是克拉芙迪娅·肖夏的一张X光片,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不过她纤细的骨骼和体内的器官都隐约可见。

汉斯·卡斯托普将X光片揣在胸前的口袋中,紧紧地靠着他对克拉芙迪娅·肖夏朝思暮想的心。他无数次地将X光片从口袋拿出,深情地凝视着它,甚至“时常将它贴在唇上亲吻”。

托马斯·曼小说《魔山》中这些看似荒诞的描写,其实深刻揭示了人在疾病状态下的爱和欲。汉斯·卡斯托普前往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肺病疗养院,探望在那里养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不料自己也不幸染上了肺病。在疗养院期间,他爱上了女病友俄国妇人克拉芙迪娅·肖夏,不仅迷恋她可爱的外表身姿,更迷恋她丰富的“内部肖像”。

身体是黑暗的,我们无法用肉眼看到。不过,X射线可以穿透人体的肌肤,将我们黑暗的身体变得透明。透过一张薄薄的胶片,人体形态的轮廓和内部复杂的构造得以呈现,体内深层次的疾病得以曝光,它是医生诊断疾病的重要依据,也是我们窥见人性善恶的透视镜。

一张黑色的胶片,布满白色的雾霭,在刺眼的聚光灯下变得无比明亮,它将人体内部的轮廓复制而出。轻盈的胶片映现了透明的身体,更承载着沉重的疾病。

1895年11月的一个周末,德国物理学家伦琴在实验室发现了一种穿透性极强的新射线。它不仅可以产生荧光,还能在摄影底片上感光成像。他惊喜地发现,这种光不仅可以穿透书籍和木板等物品,还能穿透人体肌肤。有一天,他邀请太太到自己的实验室,拍摄到一张手指骨头和婚戒的照片,才确信自己真的发现了一种新的射线。这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X射线。

在小说《魔山》中,汉斯·卡斯托普接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X光的透视。他把衣服脱得精光,张开双臂抱住仪器的板子,测量仪咔嗒咔嗒闪着蓝光……作为一种新鲜事物,X光带给汉斯·卡斯托普前所未有的视觉震撼。透过X光片,他的眼睛有了穿透力,惊讶地看见了自己体内的各种器官。

一百多年过去了,今天的医学影像技术更加发达,极大地方便了临床诊断。医学影像科,可以说是就医等待最久的地方。当患者来到影像科做检查时,每次都会看到长长的队伍。有时候,患者会被告知检查排到了第二天,甚至更远的时间。等待的时间越久,似乎越加速了疾病的进程,患者因此变得无比焦虑,每天寝食难安。即便是一个健康的人,要做一些常规的检查,也会变得忐忑不安。在影像科的候检大厅,坐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手持检查单,盯着电子屏幕上的排序,竖起耳朵聆听叫号系统,生怕错过检查。除了门诊病人,还有许多住院病人,他们都穿着带褶皱的病号服,有的坐在轮椅上,还有的躺在推来的病床上。跟随住院患者来到影像科的往往还有输液架,它们和患者的身体似乎連在了一起,变得形影不离。病人的脸就像一张白纸,毫无表情,身旁输液架上的药瓶正在不停地滴着白色的药水……

CT室,或者核磁共振室的门徐徐而开,检查完毕的患者从机器上缓慢下来,有的行动不便需要护士和家属搀扶,还有的病情严重被直接抬到推来的病床上。一个患者从检查室出来了,一个患者紧接着又进去了。影像科的检查并不复杂,这种流水般的操作只需要一名护士和技师就可以完成。护士首先要对患者的身份进行确认,然后要求患者将身上的金属取下,比如钥匙、皮带、戒指、手镯和耳环等等。患者躺上巨大的机器,与外界完全隔绝,封闭和黑暗的检查室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岛。好比一个人意外困在了电梯里,无论对谁而言,这都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状态。

机器包围着人的身体,设备在飞速旋转,发出轰隆的响声。此刻,患者的身体被照亮,一道光穿透层层肌肤,黑暗的身体变得无比透明。不管患者是男性还是女性,年长还是年少,肥胖还是消瘦,对光而言都是千疮百孔的躯体。在X射线的照射下,人的头颅、骨骼和器官清晰可见,它们的模样复制于薄薄的胶片上。胶片里的图像仿佛萦绕着一片片雾霭,仔细地看,好像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不禁让人心生恐惧。

除了X射线以外,更多的成像技术运用到医学之中。人体大小各异的器官、错综细微的血管、肆意生长的病灶,都可以一一得以呈现。比如,心脏磁共振可以对心脏有序地进行综合成像,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心脏收缩舒张时的模样。红彤彤的心脏外形如桃,它正在均匀地搏动,周围的血管像河流一般静静地流淌。还有PET-CT,它可以快速对患者全身进行扫描,一次性获取人体各方位的断层图像。

影像师对成百上千张片子进行筛选,打印出不同方位、角度和范围的胶片。更多的图像上传到医院的信息系统,影像科医生打开电脑,将光标对准影像,不断地放大,图像就如汹涌的泉眼一样,泉水不停地外涌。医生一次次用鼠标调取图像,放大,重建,对比,进行全面评估,最终出具诊断报告。

患者急切地从影像科取出胶片,他们内心忐忑不安,快步走向诊室。医生接过胶片,将它高高举起,甚至高过了头顶。在读片的过程中,医生神情凝重,空气就像凝固了。患者则心跳加速,像有一只野兽要从喉咙蹿出来。他们用急切的眼神盯着医生,想赶快得到答案。

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会发现大多数人手里都提着巨大的塑料袋。这些塑料袋里面放的无疑是一张张胶片,它们从医学影像科的机器里吐出,来到就诊室、手术室、抢救室、重症监护室、护士站、医生办公室……胶片还跟随患者,乘坐汽车、火车、飞机,辗转不同的城市,来到不同的医院。最终,有的胶片被患者带回了家,作为下一次诊断对比的资料。还有的胶片被遗弃在医院的某个角落——可能是患者故意扔掉的,也可能是它的主人已经不幸离世了。

X射线既照亮身体里的暗疾,也带来精神上的伤痛。当汉斯·卡斯托普看着自己的X光片时,他感觉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和坟墓。“借助光学的力量,他提前见到了日后肌体的腐烂朽坏,他凭借行走的肉皮囊分离剥落,化成了虚无缥缈的雾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自己将来会死亡。

影像胶片为疾病诊断提供了重要依据,也避免了许多疾病恶化,挽救了无数生命。我们开始注重健康管理,每年定期体检,对身体里的一个结节和息肉都格外小心。每一次体检,我们都习惯将胶片保存好,以便和下一次体检报告作对比。我们的身体和时光一起变老,开始疾病缠身,有了“三高”,有了脂肪肝……一块肺部结节在胶片上越长越大,超过一厘米就可能发生病变,这时候就要考虑做手术切除了。

一张影像胶片复制了人们透明的身体,人体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得以呈现。胶片将暗疾的影子印刻出来,看上去如此轻盈,但对于患者而言,它就是头顶的乌云,将带来身体的暴风骤雨。

如果说,X光可以看到人体腐化后的一具尸骨,呈现的是一个人死亡之后的模样。那么,通过B超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孩子呱呱落地前的模样。

我们第一眼看到孩子的模样是从四维彩超开始的,这是孩子献给世界的第一张影像。母腹中的胎儿看上去并不美,甚至有些丑,却足以让父母欣喜若狂。

和医学影像相比,医学超声更加安全,对人体辐射极小。一名孕妇禁止做CT和核磁共振,不过可以做B超。母亲看到B超单上孩子的影像,洋溢着满脸的幸福。

B超给人类一双探索的眼睛,我们除了用它来寻找光明,还将自己推向人性的黑暗境地。

在医学超声科,同样有许多病人在焦急地等待。为了给妻子腹中的孩子做一次四维彩超,孩子的父亲一般要提前好几个月挂号预约。和明亮的候检大厅相比,B超室似乎永远是灰暗的。为了保护患者的隐私,B超检查室总会布置一块隐秘的帘子。患者轻轻地走进B超操作间,在医生的吩咐下,掀开上衣,或者脱去裤子,羞涩地露出身体。医生面对眼前的患者早已习以为常,对他们而言,这都是无差别的肉体。

患者乖乖地躺在检查床上,医生将耦合剂涂抹在他们身上,这种黏糊糊的物质润滑而冰凉。医生将超声探头按压在患者身上,在耦合剂的润滑下,探头变得无比轻巧和灵活,像泥鳅一般在人体肌肤上肆意游离。探头连接着电脑显示屏,人体内的各种器官都清晰可见:心脏、肝、胆、胰、脾、肾脏、膀胱、子宫、卵巢,还有血管以及血脉的流动。

超声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一眼就可以看见身体里的暗疾。1950年,苏格兰格拉斯大学的伊恩·唐纳德教授发明了B超,并首次运用于妇科检查。B超的工作原理并不复杂,它用超声波穿过人体不同的组织器官,产生不同程度的回波信号,经过计算机处理,呈现出不一样的图像。和影像检查一样,超声检查已经成为临床医学不可缺少的检查手段。它从黑白变成彩色,由普通二维发展到三维和四维。

除了诊断,超声还广泛应用于疾病的治疗。超声引导下的介入治疗是医生常用的办法,不用开刀就能治病救人,损伤小,恢复也快。通过B超的引导,医生将一根细小的导管从人体外导入体内,在计算机的显示屏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导管的走向,它像一道明亮的光,穿梭在黑暗的人体。

一根针不小心扎进皮肤,会让我们疼痛不堪。超声引导下的穿刺治疗术,就好比一根长针刺进我们的身体,带来的疼痛可想而知。

一名肝脓肿患者要将脓液从身体里排出,需要采取穿刺引流术。医生借助超声将导丝从患者胸部穿入体内,再小心翼翼地将穿刺针送到肝脏,对准黑色的脓液包,像扎气球一样将它们捅破。脓液顺着导管,从体内流到体外。这样的场景,站在一旁观看身体都会瑟瑟发抖,何况一根针穿梭在体内,那真的是生不如死。

B超让人们看见身体里的暗疾,也看见子宫中的孩子。它给人惊吓,也给人惊喜。它既看透即将死亡的人,也照见将要诞生的人。它看似柔弱,却给人痛不欲生的疼痛。

苏珊·桑塔格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每一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健康和疾病,似乎像硬币的正反面,像白天和黑夜,每一个人都会遇见,我们别无选择。

癌症,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仅中国每年就有癌症确诊病例400多万例。肺癌、直肠癌、胃癌、肝癌、乳腺癌、食管癌、甲状腺癌、宫颈癌、胰腺癌、膀胱癌、前列腺癌、肾癌、子宫体癌、卵巢癌、胆囊癌、口腔癌、鼻咽癌、喉癌、骨癌、脑瘤、淋巴瘤、白血病……这些癌症像野兽般凶猛,每一种都让人谈虎色变。

疾病没有贵贱之分,一个无比风光的人,同样也会患上癌症。一个人前一天还是意气风发,第二天可能就躺在了病床上,变成一只泄了气的球,从此一蹶不振。一个表面看似健康的人,拿到癌症确诊报告后,首先考虑的是,会不会误诊。他会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寻医,总希望有奇迹发生。在医院,我见过许多患者得知自己确诊的场景:有的突然嚎啕大哭,瘫倒在地上;有的扔掉病历,和医生大吵大闹;有的一声不吭,始终保持沉默;还有的故作镇定,忙着拨打电话……

医用电子直线加速器和CT、核磁共振一样,是一件龐然大物。它是用于癌症患者的放疗设备,通过X射线对体内的肿瘤细胞进行照射。直线加速器称为“癌症的克星”,不用做手术就能消除疾病,或者减缓癌细胞扩散的速度。

一名癌症患者躺在直线加速器上,机器的光线穿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全身变得无比明亮。在X光的照射下,医生可以看到癌症患者体内的器官形态发生了变化,有些白色的物质点缀在器官表面,还有的器官在癌物质的挤压下,发生了变位。每一个癌症患者,都面对着一场激烈的身体之战。可怕的癌细胞在人体内部肆意生长,像凶猛的野兽般在一点一滴吞噬器官。

直线加速器高能的X射线穿透人的肌肤,抵达人体内部,瞄准发病器官,破坏癌细胞组织。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人体正常细胞也会受到伤害。放疗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患者会出现浑身乏力、食欲不振、皮肤溃烂、大量脱发等症状。谁不怕疼痛?只是生的意志强烈罢了。一次漫长的放疗,不仅是疾病的救治,更是灵魂的救赎。

在光的照射下,癌症患者的身体变得透明,像一簇簇火在剧烈地燃烧,带来无限的光明和希望。他们的身体被光的力量托举和洗涤,由沉重变得轻盈,由肮脏变得洁净,千疮百孔的器官得到治愈。

不管是CT、核磁共振,还是B超,它们照亮身体的疾病,也暴露人性的善恶。当病人拿到胶片或者B超单的那一刻起,也许就开始和美好背道而驰。疾病,像一面镜子,照见人性,也照亮人间百态。正如若泽·萨拉马戈在《失明症漫记》中所说:“我们都是由这种混合物造成的,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疾病,将我们身体的这种混合物照得一览无遗,它擦亮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可以看透一个人的真面目。

我遇见一名半身不遂的癌症晚期患者,他儿子开始偶尔会到病房探望,每次护士给他换屎尿布的时候,儿子就捏着鼻子离开病房,等换好了又回来。后来,他儿子基本没有出现在病房。等患者一去世,他儿子又出现了——他变成了一名医闹,整天在病房大吵大闹,说是医院治死了他父亲,要医院赔偿高额费用。

《疾病的隐喻》写道,对结核病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烧掉的。结核病是一种时间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脱俗。在英语和法语中,描绘肺痨时,都有“疾跑”的说法。

“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一大批艺术家和作家都患有结核病:肖邦、卢梭、雪莱、契诃夫、卡夫卡、拜伦、济慈、勃朗宁、爱伦·坡、纪德、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还有中国的鲁迅、萧红、郁达夫、瞿秋白等。结核病就像一道光,燃烧他们的身体,也照亮他们的灵魂。

1924年夏,卡夫卡在基尔林疗养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他给医生罗伯特·克罗普斯托克的书信中写道:“把丁香花放在阳光下……您将挺到什么时候,我也会挺到什么时候,那么,我将要挺多久呢……永恒的春天在哪里?黄金雨得不到吗?”对于卡夫卡而言,疾病无疑是一座城堡,这座城堡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疼痛,也给了他超越现实的幻想。

十九世纪中叶,结核病被罗曼蒂克化,它在浪漫主义文学中成为一种 “美”。一个患有肺结核的作家,可以說是一朵绚丽多彩的红玫瑰,成千上万朵玫瑰书写着浓郁的浪漫主义。小仲马《茶花女》中的主人公玛格丽特患有肺结核,她紧紧地抓着血迹斑斑的手帕,在白皙到半透明的皮肤下,她的生命燃烧殆尽。

1820年7月,雪莱在给济慈的信中这样写道:“你至今还带有患肺病的样子,这种结核病特别喜欢光顾像你那样能写出美妙诗篇的人。”济慈回信说:“无论有什么不测,我都不会为命运所羁绊。”济慈和雪莱都患有肺结核。疾病在燃烧雪莱和济慈的身体,给了他们剧烈的疼痛,也给了他们无限的慰藉。他们就像两只身体闪闪发亮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照亮彼此。

1821年2月,济慈的生命因肺结核终结于26岁,雪莱多么羡慕好友死于这种浪漫的疾病。正如梭罗所说:“死亡与疾病常常是美丽的,如痨病产生的热晕。”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疾病也许是我们身体里的裂痕,当明亮的光照进黑暗,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变得无比透明。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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