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声(外一篇)
2023-11-15彭坤林
彭坤林
偏北方的雪每年都要落在它该落的地方。下雪之前,我总在心底预设第一朵雪花坠落的模样,却又刻意不去观察它。它好像是偷偷飘下来的,一朵接着一朵,天地就慢慢变白了。我不愿对它的到来表示热切的关心,甚至有莫名恨意。它冷透,白透,偷偷来,又偷偷把一切藏起来,如同窃贼。
日头冷寂地往下掉,稀薄的冬天的寒,嗖嗖地从漫山遍野流过来,如同山间黄连被嚼烂后吐出来的辛涩味。雪落是没有声音的,雪落之后的世界更是静得惧人。我曾经把头埋进雪里,就像死人被埋进土中,一切声音都被藏在雪里,每一缕震动渗入雪的血管里面,这时候声音是被遗忘的。它们悄无声息死掉,被吸收,而后冷寂,消散。
五年前,我会静坐在屋子里,火坛上用铁钳放上几个橘子,火坛里放三两红薯。窗户打开,房间里昏昏红红,焰光跳动。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小心翼翼地用手剥开橘子,糯软还冒着白气,心里想的人和事跟着白气慢慢飘到半空,悠远悠长。要是背靠着门,也还有些许雪花往背上飘,但是雪花染上昏红的颜色,刹那就会融化。那时候的雪总会如约而至,却会被火坛与旧人挡住,没有恐惧,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忧。
屋里若是有火坛,灯是点得晚的。等一碟又一碟的菜端上餐桌,母亲会惊呼一句:“啊呀,都这么晚了,屋里还黑灯瞎火的。”仿佛就是那时起了敌意,突然想起天上飘落的雪,我会嗤笑,心底里想着它着实有那点小心思,悄然改变了某些事。
但第二日,当雪覆盖整个田野,爬满房顶和柴垛时,我会觉得心悸,天地间的万物在一夜之间被它染成白色,刺眼透净的白,没有一丝灰尘,让我心底不舒服的白。万物被雪藏起来了,连同他们的声音。寒风尚且知道山花野草的苦难,雪却早已盯住他们活蹦乱跳的生命,于是万物不由分说地消失了,连“簌簌”的落叶声都消失殆尽。
花也好,树也好,兽也好,人也罢。在寒风吹拂的时候,都会被雪埋葬,每个下雪的夜晚,我都会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因为冷,彻头彻骨的冷。我还会不经意幻想,火坛消失,棉被消失,屋顶消失,天上的雪都落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我大声地哭喊,但我的声音、我的肉体,我的一切被雪藏匿,寂静无声。那种夜晚比其他的夜晚要更冷。我从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一切的寒风和雪花都将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我裹着厚厚的棉被,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缩在一起,这时我会问自己,是什么时候突然意识到,寒冷是从内心浸入,厚实的棉被无用。我回忆起曾经的日子,那段不必东躲西藏,却明白“温暖”这个词语含义的日子。那时我爱的人都健在,他们也都爱我,屋里都有一个彻夜不熄的火坛,永远燃起橙红的火光。
我被“温暖”裹挟着往前走,给我温暖的人却终究要被风雪藏匿,从一头白色的头发,到两条孱弱的腿,到那颗渐趋停下的心。他们在冬日,在落雪中,慢慢被忘记,永远冰冷。
“你老太爷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你老太太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名字叫什么?你晓不晓得?”
“我哪里知道?”
于是落雪就把他们带走了,他们都在前几年的冬天去世了,一个接着一个。
“你姥姥走了,她天天盼着春天,她喜欢山茶花,她跟我们讲,她肯定会死在山茶花开的春天。”
但是雪偷偷地来,把山茶花藏起来,也把她藏起来了,还给她盖上了一具冰冷的棺。
我哭啊,喊啊,眼淚落下来,把雪砸一个坑。抬着棺材上山的时候,天上飘下来的雪没有声音,整个送葬的队伍也没有人说话。棺材两边有两个人背了一捆黄纸,边走边扔,他们扔得那么随意,像是在做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黄纸轻飘飘地落在雪上,雪又轻飘飘地落在黄纸上,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久好久我不能接受,最后我才发现,雪下到头只下着它自己的雪,我们只是跟着它一起融化了。就像冬天枯死的山花草木,它们也不能再繁茂一次,再浓郁一次,因为当初的云啊、雨啊、风啊、水啊,它再碰不见了。风雨雷电会躲藏起来,山花草木同样也会躲藏起来,而落雪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加速器。我有时会想,要是我有机会问姥姥,我肯定要问她。
“从头再活一次,你愿意吗?”
我不敢百分之百肯定她愿意,或者说,我觉得她百分之百会不愿意。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跟山花草木一样的根,那个根被我们藏在心底,姥姥已用一生种好它了,如今根慢慢枯死、毁坏,是再也不会开花结果的。
所以姥姥去世之后,我发现母亲老得很快了,她曾经也是个在火坛边烤橘子的小姑娘,她曾经也可以在火坛边吃烤红薯。但她逐渐发白的头发让我明白,她的风雪也要来临了,她也会被寂静的寒风吹拂,被无声的落雪藏匿。
她爱姥姥,一直陪姥姥到雪落的最后一刻。我爱她,愿意用自己尚且温热的手,从头到尾地,一丝不苟地抚摸她的一生。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将被无声的雪埋葬,但人与人直接、炽热的爱,会在寂静的寒风和落雪中永远不灭、熠熠生辉。
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传统的妇女,精明强干,但总是啰嗦,我不爱听她讲话,也不爱和她说话。她唠叨我时,我就把身子扭过去,把耳朵堵住。她是要骂我的,还要用扫帚敲我的腿。她打完我,就背着我偷偷地哭,不愿意给我看到。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刚读中学。学校是寄宿学校,在学校呆一两个月才放一两天的小短假。家在大山里,从山里到县城的班车一天下来没几趟,一趟得好几个小时。
我还记得去县城上学的那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摸着黑给我叠衣服,声音是极小的。但我容易醒,她知道我醒了,就一边帮我收拾着东西,一边不停地说我懒。我照常把耳朵堵住,她却没再和往常一样敲我,我扭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她跪在床上,头低着,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她也抬头看我一眼,就不再说话了。我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沉默把我们包裹住了,我心里有一丝凄凉,背后嗖嗖地发冷。
山梁泛出厚厚的银白色,日头冷寂寂地往下落,晨间稀薄的光斜斜地打在母亲身上,路边的珙桐歪七扭八,浓稠的冬日的寒,洋洋地从山间流过来,如同山间黄连被嚼烂后吐出来的辛涩味。我跟她就在路边等车,风刺刺地吹过来,树叶清脆尖锐地响着。
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她背对着我。直到我准备上大巴车的时候,母亲才过来拉我的手,很紧张的样子,急急地说了一句:“以后自己得好好照顾自己,我管不了你了。”
我终于看清楚了,母亲那张略微有些浮肿的土黄色的脸,头发还没梳,仅盘成一团,风把她的眼睛吹得皱起来,在呼吸着干裂气息的鼻前打架。一身老旧的红花袄子厚而笨重,她整个人缩在一起,给我从来没有过的佝偻感。
我鼻子一酸,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心里有些愧疚。车子慢慢开动,母亲再也看不到我了,但我能看到她,我一回头,就看见她背着我偷偷抹眼泪,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大山,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过去的我是多么想离开这里,但离开我熟悉的一切后,愧疚和恐惧像黎明前的寒光一样,越来越亮。
县城的一切和大山里的都不一样,我却适应得很快,过去的人和事很快被我抛诸脑后。念书、交朋友……学校里的事越来越多,我好像越来越充实,离大山越来越远,却总感觉隐隐约约的不安缠着我,我说不清,但心里却像硌了石头一样,怎么也舒畅不起来。
这也是母亲第一次离开她的孩子,我没想过独自远去的她会不会感到寂寞,没想过她一人呆在家里的日子怎么度过,我好像把她忘记了,忘记她用厨灶那口大锅煮的饭,我忘记要想她,忘记给她打电话。我甚至没想起来,母亲不能联系没有电话的我。
开学一个多月,十月中旬的一天,一早上天上还挂着太阳,树影斜斜地卧在地上。后来空气里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仰头一看,黑云已经压过来了,透不出一点光。到了下午晚上,云浓得跟铅墨似的,风吹得树簌簌地响,连低飞的鸟都不见了。坐在教室里面,把窗户关严实了,也会听见女人哭叫似的风声。
我心里也长了云,层层叠叠,错错落落,四散开来,把我整个人罩住。教室里的灯突然打开,像白昼一样亮堂,但那些都是假象。
晚上老师讲课我听不进去一个字,像丢了魂一样直往窗户外面盯。天很快就黑下来,窗外的人和事,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终于降下来,快要把窗户砸碎,不顾地上的惊慌,一声声地响,刹不住。我感到头晕目眩,脑子也湿润润的。这是我头一次认真去听雨的声音,好像在云里坠落的人的呜咽,从喉咙底撕扯出来。
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又慌又喜,紧张地直喘气。老师把门外的人迎进来,是邻桌的母亲过来送伞,她很快跑过去接了伞,然后笑着跑回来,我的眼泪却在眼睛里面打转。我想到我的母亲了,我想起她对我的唠叨:“好好念书!别乱跑!吵死人!赶快睡!多穿点!听到没……”我突然觉得可悲,要是在屋里,她定会再说一句:“别忘记带伞。”我总是很讨厌她的话多,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觉得好像只有听到母亲的唠叨,我才能心安。
我把抽屉打开,才发现早有一把伞藏在最里面的角落,是母亲最常用的那把藏蓝色格子伞,很旧,却一点儿也不破不脏。它就在那里,整整齐齐地被卷好,默不作声,被我藏好,从来没被我注意过。
我把雨伞拿出来,细细地打开,又放下,仔细端详一会儿,然后一页一页把伞捋好,最后合起来,紧紧攥在胸前。我想我妈了。我攥着这把伞,眼泪直掉,但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豆大的泪珠滑到伞上沓沓地响。
终于熬到晚自习下课,我抱着伞就冲出去了,外面还在下大雨。我别无他感,心里只有愧疚和不安,只能把傘抱在怀里,不让雨把它打湿。
我跑到宿舍门口那排电话亭旁边,心里五味杂陈,手悬着犹豫没动,就痴痴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我才鼓起莫大的勇气把电话听筒取下来,贴到耳朵旁边,另一只手颤巍巍开始按号码。
我往宿舍看去,才发现宿舍门口旁边有个人影,瘦小又佝偻,给我吓得一激灵。宿舍门口昏昏的灯光掉在那个人身上,她的头发像撒了亮片一样,反射的银光忽闪忽闪。她离我不远,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着眼睛盯住电话亭的那串数字,终于按下去了。
跟着我心里咕咚作响的还有混着雨声传来的细弱如丝线的电话铃声,眼睛不自觉往舍灯下那团影子瞟过去,那个影子越来越熟悉,又越来越陌生。我心里一惊,那分明是我的母亲,我竟没认出她,倒不如说,我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地认识过她。
“喂,妈。”我尽力像没事一样。
“怎么了,怎么想起来打电话了?”她的声音也平平淡淡的,但有点憔悴,嘶嘶哑哑的。
“没啥事情……家里怎么样?”我甚至找不到和母亲聊天的话题。
“没事,别担心,家里都挺好的。你在学校里要好好学习,多交一些好同学,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这几天要变天了,你自己记得多添几件衣服……”
她突然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不再说话。
“你要是没事……那我就先挂了。”
我用拳头使劲儿捶自己的腿,没哭出声来。
“妈,你们那边天气怎么样啊?”
她顿住了,从没想过我会问这个问题。
“天气……天气挺好的,都是大晴天,晒人得很。”
“我们这里也是大太阳,都十月下旬了还热。”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那就好,马上下雨就降温了,别冻着了。”
我回头一看,宿舍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她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没有踪迹。我再也忍不住,两条腿就弯着蹲下去,把脸捂住。我的大脑清醒得怪异,反常得没有哭,一个人在十四五岁真正认识她的母亲,要比四五岁认识痛苦多了。
我把头一低,看到那把藏蓝色格子伞,脑子里面浮现出母亲离开的样子,想着母亲带上它一定不会被雨打湿半点,突然就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母亲就这样走了,我没见到她,她也没见到我。我一整夜躺在床上,脑子里面满是那个瘦小的人影,在雨夜里,不作一点声响默默等着我的人。
那一夜,我们都藏在浓稠的夜晚,藏在无声的雨间,藏在千言万语的不言中。我不禁想起那句话:“蜉蝣啊,也欲离冢宿外间。”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受到寸草的心境直逼而至。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