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逆旅诗作伴
2023-11-15梁宝萱
梁宝萱
元祐五年秋,余杭钱塘。
久困于案牍而无新作的我,徜徉西子湖畔,寄望这湖光山色、潋滟秋光为我带来久违的灵感。湖面游船往来如梭,湖畔泊有小舟,船家邀我上船。我轻轻掀开布帘,走入船内。小船不大,正中间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一道东坡肉、几盏龙井茶。桌边坐着三位男子,正品茗交谈,甚是欢愉。
“在下苏轼,这位是袁公,这位是刘公,这二位不嫌我贬谪之身,远道而来看望,吾等同来此畅游湖山。小姑娘,你也是来此处赏秋的吗?”开口的是一位一身玄衣、两鬓斑白的男子,看上去已是天命之年了。
我愣了愣,道:“三位先生好!我乃钱塘学子,尝于湘湖畔求学问道,苦无妙思,遂乘此秋色,来西湖边觅天地之精华,得遇几位先生,倍感荣幸!”
苏轼提起一壶龙井香茗,倒入我面前的空盏中,向我的方向微微推了推,示意我品茗。
桨声欸乃,小舟在湖面上不慌不忙地划着,涟漪一圈圈向藕花深处散去。
青山连绵,层层叠叠,宛若花开千朵。一阵寂静过后,一道缓缓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见他目光久久凝在远山上,袁、刘二公也微笑不语,我便没有开口,恐扰了他的雅兴。
正当我沉醉在苏轼的词句中时,苏轼转向我,问道:“小姑娘,我见你刚上船时一脸凝滞,有何不快?”
我脸一红:“久困于案牍,不能像三位先生这般游历,乃憾事。”
苏东坡闻罢,微微一笑,“身随心动,来日方长”。
我望着他花白头发下淡定的神容,不由想起他曾经历过的悲痛:“苏先生,您在四十岁时写下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等名句,读来令人肝肠寸断,如今见您已豁达而无拘碍,终是忘却了吗?”
袁先生和刘先生相视一怔,似怕我这唐突的问题勾起苏轼的不悦之情,刚想起身打断我的问题,不想此时苏轼亦是怔了怔,缓缓答道:“那是我十五年前为纪念亡妻所写的词……熙宁八年正月二十,我来到密州。那晚,我梦见了逝去的妻子。十年,我们已经诀别整整十年了。她依旧是那么美丽,我却两鬓染霜,弗儿在梦里是笑着的,问我近来是否安好,嘱托我天寒添衣……她倚窗梳妆,看上去是那样真实,就好像还在我的身边那样……十年都磨灭不了的相思,如今二十五年,自是更加难忘……”说着,他陷入了沉思。片刻沉默,他脸上又泛起了微笑。
“您可是怀念您的夫人了?”我继续问道。
“自是怀念。她已如刺青一样刻入我的生命,此刻美景,就仿佛她伴我同享一般。但人不能总一直困在回忆和怀念里,人总是要往前看。”他望着船外远山,神情淡定。
刘先生也露出欣赏之色:“苏兄,这便是我最佩服你的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总能乐观豁达以待。”
苏轼笑而不语。
小舟不觉已至苏堤。“苏先生,您任杭州知州,疏浚西湖建苏堤,达到了如此高的成就,如今已是可以享天伦的年岁,您却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何以有此心态?”
袁、刘两位先生相视一笑,齐声道:“苏兄正值老当益壮,怎会言老?”
苏轼摇摇头,又看向我:“乌台诗案后,我被贬至黄州,四处游览。一日至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静谧的黄昏,清幽的兰草香……那里的景色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我觉得自己如少年一般,充满了力量。”
他又沏上了一壶新茶,娓娓道来:“兰溪流淌千年,至今溪水仍能西流,我辈在人世间数十寒暑,为何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呢?若是整日悲叹白发丛生,又有何意义?八年前,也是在黄州,我还作过一首《定风波》,正如当时写的:‘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本就是修行,那些污蔑和陷害,那些悲痛和不如意,都不过是人生的小小插曲,何足为惧!”
我默默点头。
“都过去了!如果不是这样的经历,我又怎会有那么多感悟呢?”说着,他不由爽朗一笑,就像方才所提之事皆非他所亲历那般。
面前的茶盏里,嫩绿的茶叶仍浮在茶汤上,散发出沁人的幽香。
“苏先生,您的詩词造诣与达观豪放,着实令我钦佩啊!”我由衷感慨道。
“人生如诗,诗中亦藏着人生。这些年来,我辗转多地,最终还是重回杭州。”他转过身,凝望着船外的湖光山色,“转眼间,人生已过半,此心安处是吾乡。”
袁、刘两位先生闻得此言,啧啧称赞。
苏轼又指着眼前桌上的东坡肉缓缓说道:“小姑娘,人生若只是困于一箪食一瓢饮,那确实让人气闷,若能心怀宽广,便无处不可爱。你瞧瞧,我再到杭州任职,又发现了红烧肉的新做法,配着这西湖龙井,绝佳,绝佳啊!”
言罢,三人各执竹箸夹起东坡肉送入口中,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
一阵微风吹动窗帘,阳光从小窗的缝隙间透进来,温暖柔和的光线,恰如人生缝隙中总会露出的微光一样,照亮前程。
我在船泊处别过苏轼和袁、刘二公,离船登岸,身后传来吟诵声:“别乘一来,有唱应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苏轼似是用这首词送别我这位萍水相逢的小友,这分享与我的风月秋色,让我欣喜,亦让我感动。
回首,小舟已远去。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也许诚如苏轼所言,在这片广袤的山水间,有诗作伴,便能时时如少年,处处得清欢。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