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少年人内心的光芒

我的初中语文课本有一篇文章曰《社戏》，这是鲁迅先生同名短篇小说的节选，当时应该是作为记叙文来学的。课文第一句便是“我们鲁镇的习惯……”多少年后，当我再次回望这篇课文，若按照老师教的评价方法，如文章应该突出中心思想等等，这个记叙文大抵是不合格的。因为题目为“社戏”，但其中写看戏的内容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作者先写自己在外婆家郁郁寡欢，弄了好半天，外婆才意识到：原来孩子想去看戏。然后是一大帮孩子“一哄的出了门”。江南水乡，孩子们是划船出行的。然后便是路上的风景。待到了戏台，这帮孩子觉得戏非常乏味，终于有个小伙伴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于是大伙儿便启程返回了，关于戏的部分就結束了。

然后又是月夜下沿途的风景。再便是文中最精彩的部分：摇船的说累了，要吃宵夜。此时两岸罗汉豆（蚕豆）正旺，船上的柴火也是现成的，两岸的蚕豆是谁家的也一清二楚，问题是“我们偷哪一边的呢？”阿发评估了一下各家蚕豆的质量，强烈建议就偷自己家的。大伙儿后来觉得光偷阿发家的，整太多了恐被阿发他娘发觉，于是又偷了一点儿六一公公家的。然后是大家分工合作，吃饱喝足还不留痕迹。第二天下午，六一公公看到我们，他已知昨晚的情况，但并没有责怪我，而且在吃晚饭的时候，还给我送来了一大碗煮熟的蚕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吃。”

这个记叙文与其说叫“社戏”，还不如叫“月夜美味罗汉豆”。虽文不对题，但我总觉得鲁迅教了我们一个真正的作文方法：少年人，写文章，就当写年少时的真实所想所感，这才是少年人内心的光芒。这篇文章，其实更好的题目应该是“记一次我在外婆家的经历”，要知道“鲁镇”是鲁迅母亲的家，外婆家一般与自己的家有距离，这个距离不仅是空间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鲁迅说这里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通俗地说，既没人逼我做作业，又有外婆和舅舅们惯着我，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故鲁迅曰“我们鲁镇……”

这篇文章其实就是记叙了年少时一次玩的经历，多少年后，鲁迅说“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那夜最好的戏，不是社戏，而是一帮孩子自力更生的旅行和模仿大人的生火做饭。这是他们人生中难忘的成长记忆。

文章不正应该记录孩子们这些最刻骨铭心的感觉和记忆吗？哪怕是怎样的调皮捣蛋的“玩”呢。很可惜我们现在的文学，特别是对于孩子们，有太多的“意义”限定他们的思维，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的所想所感都是“无意义”的，于是产生出太多千篇一律的类似“记一件有意义的小事”的八股文。鲁迅的这个文章，似乎在说：孩子们，去记那些对你来说有真实感受的经历吧，这样才会形成健康的性情与有趣味的文学。

愿《今古传奇》（少年文学）因记录少年人那些内心的光芒而熠熠生辉。

（荣光启，著名诗评家，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