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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石子

2023-11-15张正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雨花石石子会长

仪真濒江,土脉秀异,或过雨,或治地,每得石子,皆奇润可爱,诸色备足。

——摘自《江石子记》(元·郝经)

1

富贵好酒。富贵喝的酒,都是集镇上供销社卖的普通酒,一斤装的,从几毛钱一瓶卖到一块几毛钱一瓶,他都在喝。那酒,本是县城里酒厂生产的“仪真曲香”原浆,用大坛、大桶装运到各个农村基层供销社,各个供销社组织人分装,分装的不可能继续是原浆,是按一定比例兑了水的,讲究的,兑井水——那时集镇上还没有自来水,井也极少;不讲究的,直接兑河塘里的水。供销社仓库刚好临着一口不大不小的塘。而那些灌酒的酒瓶,刚刚从各个代销点、小杂货店或货郎担上回收过来,小山一样,堆在河塘边,一只一只简单人工清洗一下即可。灌好酒,塞上木塞,抹上封皮,贴上商标,成了“仪真大曲”。

富贵知道得详细,全因为庄上有个女娃在集镇上供销社做灌酒的活。那女娃十五六岁,上过一年小学,她姑父是供销社主任。这活虽是临时的,也足以让庄上人羡慕得掉眼珠子,尤其像富贵这样好一口的,每次在路上遇见这女娃,都要想办法上前套近乎,主动多搭讪几句话,打听这打听那。

“你们天天跟酒打交道,是不是可以偷偷尝一口?”富贵很关心地问。

“那么多酒,还不是随便尝……大桶里的酒要辣许多,闻着就呛得人头晕,没人喝得了多少的。”女娃如实说。

富贵听着,口水哗啦流下来,恨不得自己也有个做供销社主任的姑父。

“要是让我灌酒,我可以一分钱工资不要。”他对女娃说,“哪天缺人,帮我跟你姑父打个招呼。”

女娃知道他在说笑话,抿嘴笑着不应声。能在供销社上班的,都是有集镇户口的,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不是沾着姑父这层关系,这好事哪轮得上她。

旁边早有人接住富贵话茬:“那你还不小狗掉进茅坑里——快活死了!”

逢集上街,远远看见供销社仓库那边水塘码头上,有男男女女十来个人在洗酒瓶、灌酒,玻璃酒瓶相互轻轻碰撞,叮叮当当,发出一串串悦耳的声音。富贵被吸引,迈不动步子了,隔着不算窄的几块桑树田和塘面,他已经嗅到了顺风飘来的诱人酒香,忍不住深深吸下一口氣,憋住,半天舍不得呼出,喉咙管里却咕咚响了一声,满嗓子馋虫蠕动了一次又一次。

那酒,放在货架上不动,看上去还清澈透明,没有丝毫异常,夹在怀里走几步,或者买回家捧起来屁股朝天倒一杯,瓶中立马有浅色悬浮物上下游动,像夜晚打谷场上围着马灯飞来绕去的一群群白蛾子。

“这不碍事,酒杀毒的。”富贵有经验。

每天能有一口酒喝,对富贵来说,已经非常满足,哪还能讲经说法,要求太高。“酒喝三口,浑身都有!”富贵好酒,但不贪杯。也不像有的好酒之人,喜欢把小酒杯倒扣在酒瓶口,小酒杯从来不洗,酒瓶口也从来不封。每次倒酒,杯中大差不离了,富贵便轻轻提起瓶口,酒断线,酒杯也正好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更不会有半点抛洒滴漏。富贵把潮湿的瓶口送到唇边,舔一舔,轻轻按上木塞,又习惯性地用食指肚儿压压紧,确信严丝合缝,不会有一丝一毫酒味溜出来,才放心。

“跑掉的是酒,留下的是水。”喝酒方面,富贵精着呢。

家里日子最困难的时光,油瓶里可以是空的,酒瓶里必须是实的。没办法,他好这一口。一两顿不喝,勉强还行,若有一两日不喝,他浑身没劲,魂不在身似的,走路都打瞌睡,哈欠连天,拔根草的精气神都没有。这种馋劲,正所谓断顿不断天,断天如要命。酒瓶里实在光了,去厨房水缸舀小半瓢水,灌进瓶,左摇摇,右晃晃,倒在杯中,还是有酒味,有胜于无,也能对付一顿,只不过淡了许多。要是浪第二次、第三次,肯定不行,不管怎么晃荡,差不多没了一丝酒味。

家里的盐罐子从来不空。

人不吃盐没力气,浑身浮肿一样难受,农村人,要下田干活,没力气咋行。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富贵自己从来不多言语,但他家里人,经常来往走动的庄上人,个个知道。

2

富贵家的老柜上,卧着两只粗瓷大碗,描着蓝花,胎质粗糙的那种,像敬神一样,供在老柜中间。那两只碗里,装的东西既一样,又不一样。一样,它们都是石子;不一样,一只碗里的石子小,一只碗里的石子大。

小的,九粒,都跟花生米一般大小,半透明,或浓或淡,呈赭红色。

大的,十二粒,个头不等,大的有鸭蛋那么大,小的有鸡蛋黄那么大,颜色不一,五彩斑斓。

小的,千真万确,富贵是当花生米从山上、河边捡回的。这里的土地,高低起伏,一个岗接一个岗,说是丘陵,却不典型,也有正儿八经的山名。富贵家附近,山是尹家山,河是山脚下通往登月湖的河。富贵也不是什么石子都捡,必须入了他的眼——至少是透亮的,模样儿俊的。这样大小不一、形状不一、质地不一、颜色不一的石子,当地满眼是,泥土里因为有这些石子,肥力不足,让种田人付出了翻倍的辛劳,日子却过得极苦。山地上的石子,在一场大雨冲刷后,免不了有石子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它们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像沾了仙气的某种神奇小花一般,盛开在湿漉漉、黏滋滋的泥土里,一下子攫住了富贵的视线,富贵随手捡起,丢在裤兜里。河边,刚退了水,水落石出,同样有晶莹透亮的石子,某种活物一样栖息在河床上,也是这样吸引富贵的。

起初,大集体上工,有人见富贵弯腰捡石子,大声取笑他:“富贵,捡到宝贝啦?”又有人故意铲一锹下去,主动招呼富贵:“我这儿也有宝贝,你要不要?”富贵瓮声瓮气怼他:“真有宝贝,你自己都不要命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笑,富贵只捡自己眼中的“宝贝”。

日积月累,富贵从众多石子中精挑细选出这九粒和十二粒。

这两只碗里的石子,用清水养着,每隔一段时间,富贵抓一撮盐,分在两只碗里。水干了,加水,再加盐。

天刚黑,是富贵每天雷打不动的喝酒时间。日光熹微,他坐在门口老椿树下,面前的矮桌上,半瓶“仪真大曲”,一只牛眼珠大的粗瓷小酒杯,两碗石子,一双竹筷,这是标配,一样不能少。吱——他端起小酒杯,只是在杯口抿了一小口,却发出很响的声音,随后,从碗中捡起一枚小石子,送进嘴里,发出津津有味的吮吸声。

“有味!”富贵咂咂嘴,忍不住赞道。又抿了一小口酒,神情迷醉。

口中的小石子,吮吸得没味了,吐在手心,一粒挨着一粒,整整齐齐排在面前。排在面前的小石子达到九粒之数,他的酒也不再喝了,悉数放回盐水碗里,等下次再享用。

3

“你费这么大事干什么,干脆我到尹家山上给你扒一撮簸回来,你一捧一捧大口吃,吃个痛快!”女人看不惯富贵喝酒的夸张做派,冲他说气话。

“你懂个屁!”富贵臭她,“我不贪吃。九,最大数字。已经很好了。你个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只知道疯狗一样,成天瞎嚷嚷个啥……”

“哎哟喂,喝吧、喝吧,你只管喝你骚尿子,喝死拉倒,当我什么话没有说。”

这是富贵的幸福时光,任何人不可以打扰。

有邻居撞见富贵又在数着花生米样的石子喝酒,顺手从脚边捡起一块紫红色的石子,递到富贵面前说:“光吃素的有什么意思,来来来,我送你一块猪肝、猪腰子,汆个汤,或者切几片洋葱爆炒,保准你下酒。”

富贵挥开那人的手,不屑一顾地盯着自己的另一只碗,说:“你才光吃素的呢。我又不是和尚,吃什么素。我这儿有大鱼大肉,猪啊,牛啊,羊啊,鸡啊,一样不少……你晓得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我没吃过,龙肉我要是想吃,天天有吃。”说着,富贵从那只碗里小心地捞起一块乳白色石子,含在嘴里。好像他在品尝的,真真切切是一块人间少有的美味。

“还大鱼大肉呢,叫花子打架——穷开心!”

开玩笑的人,哈哈笑过,又好心提醒他:

“你慢点喝,不要让石子滑进肚子。滑进肚子喊杀猪的开膛剖肚都来不及取出。我不敢惹你多说话了,你自己慢慢喝吧,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4

全庄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富贵爱酒如命,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嗍盐水浸泡过的石子当作“花生米”下酒。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真是奇怪,地还是那个地,泥土里的石子也未明顯见少,后来,日子却好过了。这跟原来地里种麦、种稻,如今地里栽果树、栽茶树,关系似乎不大。那些耕种时碍手碍脚的石子,也专门有人去地里捡,去山上扒了,分出大小,分出颜色,用一种叫滚筒的机械抛个光,抛成亮闪闪的“五彩石”,装进编织袋,可以卖出比粮食还贵的价钱。且不愁销路,一年四季有人上门收购。本地也有人靠加工、销售这些石子发了大财的。销往外地,用于建筑,用于装饰,用于工艺品,用途大着呢。市场活了,作用大了,变废为宝了。大家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这跟国家政策有关!党和政府领导得好,日子才能全面小康。现在,老富贵酒瘾不减,每天照样无酒不欢,不同的是,他能用真的花生米下酒了,也有真的肉吃了,而且花生米管够,吃肉管饱,只要他想吃,顿顿如此。

县城里的那家酒厂,早停产了,但富贵从来没有缺酒喝,儿女们相继成家立业,又各自有了子孙,日子都不愁过,知道他好这口,逢年过节,啥都不多买,酒必须保证供应,成扎成箱往富贵屋里搬。

每次看见子女孙辈拎着酒、抱着酒进屋,老富贵浑浊的双眼都笑得眯成两条细线,嘴上却说:“又买啊,上次的还没喝完呢。”

有晚辈从包装盒中取出一瓶酒,递到老富贵手中,问:“爷爷,这种酒你喝过吗?”

老富贵乐得合不拢嘴,把酒抱在胸口,抚摸来抚摸去,连声说:“喝过,喝过……”

“还喝过呢,是新牌子,连我都没见过。”儿子在一旁笑他。

在他眼里,只要是酒,都是好东西,都是他的命。

女人没有活过他,几年前患病走了,剩下老富贵,晚辈们都把他当老小孩孝敬,一切由着他顺心如意。

“他还能喝几年……”口袋里有钱,跟过穷日子时想法不一样,家里人什么事都想得开。

5

身在福中,老富贵知福,从来不跟晚辈们多计较、提要求,不给下人增添麻烦。但有两次例外。

一次是,儿子搬进了尹家山庄农民集中居住区。小区里,一刷水两上两下的别墅,一排排,有双拼的,有独栋的,家前屋后,紫薇,白玉兰,红叶石楠,香樟,桂花,红叶李,观赏桃……绿植数也数不清,四季常绿,你方开罢我又吐芳,跟住在大花园里一般。儿子想把家里早先置下的坛啊罐的,箩啊匾的,锹啊锄的,统统处理掉,过上像城里人一样的新生活。跟全家人都统一好了意见。老父亲,也就是现在的老富贵,却死活不肯扔掉旧屋里的老柜,他像护着“传家宝”一样,无论如何要带进尹家山庄小别墅。

“这破家具,带过去摆的地方都没有,把门面都带丑了。床和柜子,我们帮你全买新的。”儿子苦口婆心地劝说老富贵。

“别的东西,要不要随你们意,这老柜,我留着呢。没有老柜,我不跟你们去。”老富贵来了犟脾气。

“还留着呢,扔在马路上,当烧锅柴都没人捡!”儿子气愤愤地说,“带过去,搁哪?”

“搁我床头沿,”老富贵说,“不碍你们事。”

见儿子不吱声,老富贵又说:“人不能忘本,才穿几天有裆裤子,就记不得苦日子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干脆连人也都不要了。我们这些老枯树桩子,留着有什么意思,说话都不管用了,什么小主都做不了!”

老富贵话中有话。儿子不敢多违拗,只得迁就他。

同老柜一起带到尹家山庄的,还有那两只碗,和那两只碗里装的石子,小的九粒,大的十二粒。老柜如老富贵所愿,搁在他床头,靠头这边,夜里躺在床上,伸伸手,就能摸到。那两只装石子的碗,却不再供在老柜上,而放在内侧柜子里,推上了门,按上了搭扣。老富贵又不知从什么补品包装盒上,解下一根提手编织带,绞在搭扣上,打了活结。老富贵老柜两扇小门上的对子还是许多年前写的,红对纸已褪成了近乎白色,墨汁写的内容却依然清晰可见:“小鱼搭搭酒,柜中样样有。”

6

直到有一天,儿子的孙子,也就是老富贵的重孙,从城里回来,事情才发生一点意外。

重孙三虚岁,“周半周半,摸坛摸罐”,正是顽皮的年龄,对什么都好奇,翻箱倒柜,家里就没有他翻不出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小家伙钻进老富贵的房间,扯开编织带的活结,从老柜中摸出那些石子,一次几粒,一次几粒,老鼠搬家一般,全部折腾到客厅,坐在那里自得其乐地玩。

老富贵现在已经老得不能大走大动了,他半眯着眼睛,正躺在走廊一张藤椅上晒太阳,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暖暖的、软软的,似睡非睡,听见客厅里重孙玩出的嘎达嘎达声,他激灵了一下,耳朵一下子灵敏起来,扭头看过去,重孙正趴在沙发上,玩一堆他再熟悉不过的石子。老富贵突然像注射了强心剂,连拐棍也不拄,颤巍巍爬站起来,竭尽全力向沙发小步蹒跚去:“乖乖,你真会玩,怎么把我这些东西拿出来了?你要太太老命了……”

老富贵一把抓过那些石子,攥在手心,再也不松开,像一个同样幼稚的孩童,抢夺回自己心爱的玩具。他又把沙发上下仔细察看个遍,确信没有遗漏的,才转身摇摇摆摆向自己的房间挪去。

小重孫正玩在兴头上,本来从城里来乡下就少,还没有看习惯瘪嘴豁牙的老祖,又被他半路杀出,横刀夺爱,一下子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

小家伙的哭声,立马惊动了全家人,大家围上前,你一言,我一语,了解大概后,孙子、孙媳妇不好说什么,儿子不乐意了,冲着老富贵的房间吼:

“老头子,几颗烂石子,伢子玩一下碍什么事,玩坏了怎么的?你当什么珍宝了!就是金子的,能值几个钱?你把伢子吓成这样,有出息啊?不涨汤!……乖乖,不要哭,走,爷爷帮你去门口捡,想多少捡多少,太太那些破石子,不晓得沾过他多少口水,脏死了,你要玩呢,我摸都不愿摸……”

儿子一边佯装凶老富贵,一边忙不迭哄孙子。

“不让他玩也好,那么小的石子,万一放嘴里,吞进肚,麻烦就大了。”抱起小家伙,拍着后背,颠着屁股,主动说缓和气氛的话。

老富贵知道自己做得不应该,“父母爱幼儿,爷奶偏长孙”,何况这是重孙,看到这个第四代小人儿,他喜欢得心都快化了,怎么舍得吓唬他,惹他大哭呢,可那一刻,看见伴随自己大半辈子的那些石子被拿出来当玩具玩,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哆哆嗦嗦,把那些石子又按九粒、十二粒分好,放回碗里,碗却不敢再暴露放在老柜里。他找出自己的几件旧棉毛衫,把那两只碗一层一层裹严实,用布条捆扎好,然后藏在了别人轻易看不到的一个地方。

小孩子忘性大,屋外,小重孙很快不哭不闹又欢笑声一片。除了老富贵的儿子,大家好像都忘了这点不愉快。老富贵的儿子还担心小两口往心里去,站在客厅门口,大声向他们讲述这些石子的“口水汤”故事,是解释,也是表示歉意。

只听得儿媳妇蹙起眉头,露出想要呕吐的痛苦神情。

“爸,你不要说了,”儿子制止父亲说下去,“瘆死了!”

隔了一代人,今非昔比,许多事情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贫穷和富裕,都可能限制人的想象力。

7

老富贵走得很安静。头一天晚上,他还喝了小半杯酒。油尽灯枯,这是顺天之路,自己没有受任何罪,也没有让下一辈受任何罪,福气。

儿子按当地农村习俗,热热闹闹为老富贵办了丧事。

火化之后,下葬之前,有个规矩,老人生前的衣物,都要随纸房、纸轿、纸马等纸品付之一炬。儿子打算,连同那老柜,一起烧了。

儿女们,还有孙辈,在房间里收拾老富贵的衣物。老柜被抬起挪开,从老柜和床架间的缝隙里,咕噜噜滚出两只小包裹,有个外孙女一手一只捡在手上,感觉沉甸甸的,忍不住惊奇地叫起来:“妈啊,想不到,我外公还藏着金元宝!”

“金元宝多呢!”有人跟着说笑,“全是留给他外孙女的。”

当然是笑话,祖上的穷家底,大家都知道,吃的穿的都困难,哪有什么金元宝。

打开第一件,里面裹的是只粗瓷大碗,描着蓝花的,现在市面上已没有这么粗糙的碗盏卖了,碗里装着九粒颜色、形状大同小异的小石子。第二件,打开,还是同样一只碗,里面有十二粒大小不等的石子。

“这是老头子的命,”儿子哭笑不得,“干脆随骨灰盒一起埋掉吧。”

没有人反对。

一行人,吹吹打打,走在多年不走的田野上,去为老富贵下葬。老远,有鸟雀从茂密的杂树丛中被惊起,嘎嘎叫两声,扇着翅膀,慌乱地飞离,像是预见到了随后坟地上的鞭炮声惊天动地。吹鼓手六人中,有个眼尖的,见下葬的物品中多出两碗石子,偷偷看仔细了,动了心,瞅准机会,凑近老富贵的儿子悄声说:“主家,这些东西,埋了可惜,能不能转让给我?”

老富贵的儿子愣了一下。

“我可不白要,”那吹鼓手赶紧说,“这样吧,就算我这几天在主家这里是帮忙的,不用付任何工钱,这价行不行?”

老富贵的儿子心想,不就是几粒稍微好看的石子嘛,满眼满地是,老头子生前也没有特意关照过什么,人家喜欢,想要,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送给人家就是了。他未必说得出君子成人之美一类的话,但从来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话又说回来,当真是个宝贝,价值连城,人家打它主意,埋在这荒山野地,保不准半夜里坟头让贪财之人用锹掀了,那样的话,多不吉利。

“谈钱小气,请你做事不开工钱,不作兴,传出去让人笑话,想要你就拿去吧。”儿子爽快地做了顺水人情。

这吹鼓手大喜,把那些石子全部揣进兜里,吹得更卖劲了,像是感谢主家的赏赐,也感谢死者生前的收藏。嘹亮的唢呐声冲天响起,吹出了老富贵一辈子没有经历过的热闹。

8

这吹鼓手,本乡本土人,他有个表舅,叫汪进,也是登月湖边长大的,是市雨花石收藏协会的会长。他家里珍藏的雨花石数量之多,品质之高,据说在全国都排得上名。这吹鼓手外甥,每年都要去表舅家串门几次,多少见识了、听说了那些宝贝的价值,俗话说,汤罐水不热带都带热了,他跟在后面也懂了一些皮毛。

表舅关照他:“你吃百家饭,跑的地方多,见到好石子,帮我收一点,只要好的,钱不是问题。”

“黄金有价石无价”“石不能言最可人”“天赐国宝,中华一绝”……这些,都是他从表舅那里听过的话。他还听说,元朝的时候,有个大官,被奸臣软禁在仪真十几年,闲着没事,四处游逛,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夸这里的石子。现在,这篇文章,凡是加入本地雨花石收藏协会的,必须要能从头背到尾。自小在家门口司空见惯的那些石子,一旦被叫成雨花石,甚至起出一个形象好听的名字,身价立马不一样。有钱、有文化的人,就是比自己这样的粗人会玩!

那些石子,吹鼓手送到汪会长手中,汪会长只看一眼,便如获至宝。他藏好石子,留外甥在家里喝了酒,给了他红包。末了,听说了这些石子的来历,又单独从身上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吹鼓手并叮嘱:“也不能白要人家的东西,你把这钱给人家送去,无论如何要送到位,省了以后被人家说闲话。”

9

据本地收藏雨花石的朋友后来讲,那九粒花生米一样的小石子,都是玛瑙雨花石,因为个头小,收藏意义不大,汪会长找到一位做玉器的扬州工,适当处理,钻孔,间隔着小叶紫檀珠子,穿上红线,做成了手串。这手串,他自己戴过一段时间,一次,在酒席上无意中显露,被一位做生意的朋友看中,出了28888元拿去。那九粒石子摇身一变,卖出了高于黄金的价。

那十二粒较大的石子,竟是分别含有十二生肖图像的雨花石,无不质地晶莹,图案清晰。知道底细的,一下子明白了老富贵当年每次下酒“猪啊羊的一样不缺”的意思——他喝酒,原来是非常讲究的,每次都“荤素搭配”。

汪会长有不止一组十二生肖图案的雨花石,这一组,他一枚都没舍得转让,不管人家出多高的价钱。

这年,“世园会”开幕期间,众多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的嘉宾应邀汇聚本地。作为重要活动之一,市博物馆举办了精品雨花石展,许多人有幸见到了那十二枚石子。此刻的那些石子,不再是集中躺在富贵老柜上的粗瓷大碗里,而是一枚枚独自卧在胎质洁白如玉的细瓷小碗里,水色清碧,一字排列在精致的玻璃展柜中,展柜的四角安裝了明亮的射灯,直射得那些石子近乎透明,晶莹璀璨,其中蕴含的十二生肖或奔走、或腾挪、或引吭,栩栩如生,如同原本素面朝天的美人,现在出浴后浓妆艳服,立马珠光宝气,光彩照人、恰似仙子来到凡间。尤其那枚乳白色的“龙”雨花石,石头上一条金色长龙盘旋其中,祥云环绕,目光闪耀如电,鳞片依稀可见,活灵活现,威猛无比。这枚蛋白石雨花石,有一位属龙的外地客商看中,出了一个天价数字,请求陪同在一旁的藏品主人割爱,汪会长连连摇头。对方以为自己不懂行情,出价太低,在后面加了一个0,汪会长还是摇头,坚决不出手。

“那你自己开个价!”外地客商有点发急。

“不是钱的问题,”汪会长说,“是不能卖。”

汪会长告诉那位客商,市里正在筹建雨花石展览馆,他已决定将这组雨花石无偿捐献给展览馆。

“这组雨花石,能代表我们本地雨花石的最高品质,是精品中的精品,可以成为镇馆之宝。”汪会长说,“本地出产的好东西,我们希望还是留在本地,让子孙后代永远有机会欣赏到。”

那位客商皱着眉,撇撇嘴,不再吭声,不知是感到遗憾,还是对汪会长的话无法理解。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喝登月湖的水长大的,对家乡有感情。”汪会长神情凝重,又补充了一句。

这一切,老富贵守在乡下的儿子是不可能知道的。

埋在地下的老富贵,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张正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短篇小说》《时代文学》《雨花》《少年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月刊》《青年博览》《中外文摘》等杂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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