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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涌大江流——杜甫之死

2023-11-15程韬光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杜甫

程韬光

【唐上元二年(761年),将煌煌大唐推向没落的“安史之乱”进入第七个年头。即便百姓处于水深火热的兵燹之中,朝廷内的明争暗斗一刻也未停止。唐玄宗自蜀返京被尊为太上皇之后,宦官李辅国逼迫其迁居西内太极宫,并将唐玄宗亲信高力士等人或贬谪或罢官,致使唐玄宗在忧郁中孤独地死去。与此同时,肃宗病危,张皇后试图谋杀广平王李俶立越王李系。李辅国与宦官程元振同谋,不顾肃宗的强烈反对,当面执意处死张皇后,杀越王李系。惊惧之下,肃宗在玄宗死后十三日,亦含恨撒手人寰。

大唐十三日之内驾崩二帝,举国大丧,万民缟素,王室顿时陷入动荡之中。李辅国乘势诛杀张贵妃一族,借机独揽朝政,为所欲为。并于同月,拥立太子广平王即位,史称代宗。

代宗力邀李泌出山,稳定时局。李泌入朝,启用昔日房琯一党,欲行新政。此时,杜甫在蜀中,依附剑南节度使严武为幕僚……】

身着绯衣的宫中使者在剑南节度使府衙前匆忙下马,手举一卷黄绫,边跑边喝:“圣旨——圣旨下——”

高坐府衙正堂的剑南节度使严武闻声望去,并以眼角余光扫下正在奏事的幕僚杜甫。清瘦如竹的杜甫惊愕地道:“这……朝廷必有大变!”

话音刚落,使者已踉跄而入,双手展开卷轴:“圣旨!……时序不永,天不假年。二圣驾崩,山川失色于天地。着剑南节度使严武再任京兆尹,兼充山陵桥道使,监修玄、肃二圣陵墓,即刻赴京。钦此!”

严武面带庄严和悲戚之色,缓缓起身,接过圣旨:“只是,当今圣上可另有旨意?”

使者答道:“未有。”

严武疑惑:“剑南之地,乃国之大防。今吐蕃时时侵窥,形势严峻。况蜀地旧臣与新贵之间,尚存不谐之音。微臣离蜀,可恩命有继任者?”

使者回应:“二圣事发紧急,朝廷尚不及选调合适人选。当今新皇有旨,让严武见旨即行。”

诏书紧迫,严武来不及安置蜀中政事,便由杜甫相送,随使者匆匆上路。为早抵京师,一行人径直向北,取蜀道而往长安。杜甫随严武而行,心情沉重。远古栈道上,二人忧心朝廷时局,无意路途风光,并辔而行,言无不尽。

杜甫道:“今新皇即位,急召季鹰,可见朝廷期盼之殷,倚重之意不言自明。季鹰若登台辅,要以家国为重,切莫临危爱身。”

严武苦涩淡笑:“二圣驾崩,朝中政事纷乱。今宦官弄权于内,叛军猖獗于外。内忧外患,建功亦难。若能不卷入朝廷风波,平安而退,便是造化。”

听闻正值壮年、果敢刚毅的严武如此话语,杜甫心中一沉。“求官之初,愿立功建言;为官已久,便明哲保身。难道这就是为官之道?”他不由想起高适来,当年也是心系天下,如今,连故友李白遭“附逆”之难亦袖手旁观……杜甫不由摇头叹息。

严武听杜甫叹息之声,略带自嘲:“难道子美希望我回到朝廷,便施展手脚,捣碎罗网?若如此鲁莽行事,恐怕自身难保。”

杜甫沉思片刻,颔首道:“也是。季鹰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又与当今元载丞相相善,平安应是无虞。只是,中原战乱已久,百姓更希望天下太平!”

“是啊,战乱已久,百姓苦难。”言及战乱,严武振作放言,“战乱已久,朝廷多有失策。譬如,范阳当攻而不攻,洛阳尚不可攻而攻之。致使河阳、怀州复为贼陷。若非贼人内乱,恐叛军已得陕州。”

闻叛军内乱,杜甫好奇:“季鹰可知叛军消息?”

“焉能不知?”严武遂将中原战事向杜甫娓娓道来……

去岁,李光弼大军固守河阳,与史思明叛军对垒。两军交锋多次,互有胜负,战事遂呈胶着之状。偏有同为宦官的观军容使鱼朝恩与李辅国狼狈为奸,蛊惑肃宗:“洛阳城中叛军皆河北人,长期驻守东都,思念家乡之殷,以致上下离心。若官军齐出,洛阳瞬时可取。”

肃宗闻言,以为言之有理。赦令唐军主帅李光弼谋攻洛阳。李光弼接旨,回复朝廷:贼巢范阳守备空虚,可着上将乘虚攻之。如此,范阳被围,必使史思明回兵相救。官军待其分兵之际,一鼓可取洛阳。

朝廷接李光弼奏折,以为李光弼拥兵不出,欲得封赐。接连下旨,着官军急攻东都洛阳。肃宗此時已是病入膏肓,昏庸至极,竟于大明宫设立道场,讽经祷福,求神弄鬼,将国家安危寄于泥胎佛像,全不以将士之功。又顺应天象变化,频改年号,避凶就吉。并荒唐以为,有佛祖保佑,官军必取洛阳。为朝廷所制,李光弼无奈,引军急攻洛阳,折兵将无数。唐军猛将仆固怀恩心怀怨气,独自引军列阵平原。遭史思明马军冲击,大败返奔。叛军乘胜追击,致使李光弼、仆固怀恩仓皇渡河,困守闻喜。唯神策节度使卫伯玉收集溃兵,与陕州新军合兵一处,固守陕州。陕州城固,叛军主帅史朝义引兵而至,日夜攻城。卫伯玉见叛军长途追袭,疲乏不堪,随着军士大开城门,呐喊杀出。叛军不敌,接连败北。

闻怀王史朝义大败,史思明大怒,亲自引军督战。下令史朝义一日内建成三角坚城,与官军对垒。一日过去,史思明前来巡视,却见城未立起,又恰遇史朝义酒醉,正与群妾狂舞。史思明愈加恼怒,拔刀欲杀之,为左右所阻。史朝义酒醒,惶惶不安。

手下将士多年追随史朝义,欲得富贵。今见事危,皆纷纷进言图谋史思明。史朝义为摆脱困境,遂命手下猛将周子俊连夜率三百精骑,直往史思明馆驿,言有机密军务禀报,竟闯史思明卧榻。史思明见状,已知大事不妙,起身疾去。周子俊拈弓搭箭,射伤史思明。军士乘势向前,将史思明以围毡裹身绑缚。史朝义本欲不杀,却为众将不允。只好含泪将父王史思明缢死在庭前枣树之下。史思明死后,史朝义又着部将引精骑悄返范阳,诱杀留守叛军老巢的周贽、史朝英及辛妃一党,而后于洛阳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显圣。史思明部下将帅多是安禄山、史思明旧部,经此变故,心力俱懈。遂各自为战,分崩离析,叛军已是强弩之末。

听严武叙说中原战局,知叛军将亡,杜甫心中稍慰:“安贼曾呼贵妃为母,贵妃却为安贼逼杀;安禄山又为其子安庆绪所害;史思明再杀安庆绪,史朝义再杀其父。天道轮回,莫非天谴?”

严武闻言,忽然想起玄宗驾崩十三日之后,肃宗亦离奇死去,莫非也有隐情?不敢往深处想,不由垂首长叹。

杜甫是面拙而心秀之人,已知严武心中所思,只好岔开话题:“我闻史思明亦会作诗,诗云:‘樱桃一篮子,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

“又闻其手下将官闻诗,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唯有一小吏略通文墨,以为:应将‘一半与周贽之语放于‘一半与怀王前面,以求押韵。惹得史思明大怒,‘怀王乃我亲子,焉能于丞相周贽之后?遂杖杀小吏。”

严武回首杜甫,摇首笑道:“如此嗜杀无度,又无半点文墨之徒,焉能不败?”

杜甫却感叹:“诗中亦有舐犊之情!其子为负义之猛禽也!”

严武、杜甫一路之上,忧心国事,闲话时局,偶尔追忆旧事,谈论风月,不觉数日,去新都,过广汉,已离成都数百里。车队将至绵州时,路过绵绵山林。山林之中,杜鹃声声鸣啼,使人心伤。

“昔有古蜀杜宇,为帝之时,钟爱蜀地百姓。百姓仰之,称其望帝。杜宇死后,化身杜鹃鸟。每至春季,杜鹃鸟便于天空中,呼唤、督促百姓‘布谷,快快布谷,声声不歇,以致口中泣血,血滴于地,又催生满山杜鹃花,如火如荼。”杜甫不忍严武在蜀地未平时离开,“今中丞离蜀,杜鹃泣血,亦念中丞爱恤蜀地百姓不忍送别。”

严武闻山林此起彼伏的杜鹃啼声,又闻杜甫之语,感慨道:“初至蜀地,尚未建功立业,却接朝廷旨意,仓忙离蜀,心实不甘。今吐蕃撕毁盟约,大兵直取陇右、阳关之地,又陈兵松潘,虎视益州。蜀地已至多事之秋,故而忧烦于心。”

杜甫只好安慰道:“中丞属下将士多有忠勇之士,也许可保蜀地无虞。”

严武心有隐忧:“我至蜀地,治军严厉,蜀地将士多有怨言。尤以节度副使徐知道为甚,其心存怨愤,暗通吐蕃,异日必为乱。我今入朝,即上奏朝廷,革去其职,抑祸乱于未萌。”

杜甫亦知严武性情暴烈,酒后常随意鞭笞下属,再闻此言,忧心虽起,然只能往好处想:“节度副使乃蜀人。蜀地百姓以血汗将养其兵士,焉能不忠于社稷,保护益州百姓?”

“我曾闻杜鹃鸟生性不佳,既不筑巢,亦不孵卵,更不哺育雏鸟。而是将其卵置于画眉、苇莺巢中,再将画眉、苇莺之卵掠去弃掉。画眉、苇莺无知,竟将贼鸟之卵苦心孵出。待小杜鹃羽毛丰满,便不辞而别,远走高飞。”见杜甫闻言沉思,严武接道,“如安禄山之子安庆绪、史思明之子史朝义之徒,岂非忘恩负义之杜鹃哉?”

二人言语之中,车队已出绵州山林,远远就见绵州城外人头攒动,彩旗猎猎。与杜甫同宗的绵州刺史杜济率先出列相迎:“恭喜中丞,再得朝廷封赏。”朝廷信使正于前方奉济驿捧着代宗诏旨,等着加封严武为御史大夫,实授三品黄门侍郎。严武却面无喜色,回首杜甫,满含眷恋之情:“恐子美送我至此矣!朝廷中使于前面仪仗相待。”

杜甫闻言下马,手执严武双手,不顾绵州刺史杜济垂首等待于侧,顺着刚才话题,含泪继续道:“若以中丞之言,蜀地危矣!中丞乃大唐安边长城,焉能擅离?”

“我奉旨意,前去长安少陵原监修二圣陵墓,肅宗葬泰陵,玄宗葬乔陵。朝廷以为国家运祚灵长,全仗冥中福报。故而穷工靡费,以求大观。”严武复叹,“修建圣陵,也许可御万方多难!”

杜甫闻言,更是忧心忡忡。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战乱未止,朝廷却大兴土木,修筑陵墓。不顾人道,而求鬼神,焉不亡国?然不敢妄言,只好叹道:“昔秦皇筑陵于百丈高台,亦只传二世。我朝太宗于《贞观纪要》所言:国运长久,在于仁德治国。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诚哉斯言!”严武颔首,“今朝廷以为修二圣陵墓可抵御叛军及吐蕃弯刀,实乃荒谬至极!”

杜甫望着西山方向,心事加重:“吐蕃于川西蛰伏,皆因中丞威名而不敢妄动。若知中丞回京,恐吐蕃必攻松、维石堡。”

“川西布防未毕,若吐蕃前来攻击,凶多吉少。然可奈何?”严武仰天长叹,手执杜甫双手,竟至泪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与子美就此别过。”严武又让左右回避,压低声音,“若益州燃起战火,子美可去梓州投章彝,此人乃我昔日部将,尚存忠义之心。”

杜甫含泪点头,见前来迎接严武的朝廷仪仗缓缓而近,与严武分手之际,杜甫已是情之所至,声声哽咽。以泪和诗《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诗中以“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劝勉严武。杜甫言犹未尽,又于绵州城外的奉济驿作《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

此诗将一片别情挥洒得天高地远。“从此别”由“远送”而发,透出呜咽之声。杜甫北望重叠山峦,似是有意挡住友人去路,多情其挽留。然诏令不可违,青山亦是空有此情!青山遮留,明月同行,物我同戚,别情至此,何以复加?“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更是字字皆为心声,字字皆写别情!

送别严武,杜甫怀着感伤之心,独自踏上返回成都草堂之路。再过杜鹃山林,闻听杜鹃声啼,思起严武“杜鹃乃生性无义”之语,暗自大胆推测:玄宗驾崩于肃宗十三日之前,恐肃宗所嫉而致。再思安禄山、史思明皆为其子所害,莫非天意?杜甫心中对玄宗尚怀感恩,不由追思玄宗,以杜鹃为题,感而赋诗《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

杜甫感怀旧事,“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且走且吟。不日,已抵剑门雄关。杜甫昔年有诗《剑门》,以为此处“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故而,忧心“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而怀着“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之心。杜甫所担忧的蜀地割据之危状,忽然间竟成事实!

【公元762年秋,杜甫送严武还朝,乘舟至绵州,送抵奉济驿,杜甫与严武分手而还成都。不料,剑南节度副使徐知道造反,道路被阻,杜甫无奈,只身入梓州……】

剑南节度副使徐知道乃昔日蜀地成都兵马使,因玄宗入蜀护驾有功,而得升迁。玄宗被迎回京,其原以为剑南节度使非己莫属,却不料先有裴冕任职,后有李若幽、崔光远、严武主事,将其置于尴尬境地。其暗通吐蕃之事又为严武所察,恐严武赴京,必上奏朝廷,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徐知道与蜀中心腹将官密谋,待严武离开成都,便以奉太上皇密诏“讨逆”之说,起兵作乱。徐知道以为,蜀地地势险要,南接六诏,西连吐蕃,东出大江,北依栈道。今与六诏、吐蕃通好,再出兵三峡,东扼逆水而上之官军,北于剑门关烧毁入蜀之栈道,唾手可得东、西两川,顺势而立独立王国。却不料其属下将官多有不服,相互之间互有攻杀,纲纪不存,黎民涂炭。蜀地宛如鼎沸,万千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杜甫是严武的心腹幕僚,徐知道叛军此时正在成都城中缉拿杜甫。得知此消息,他只好打消回成都的念想,被迫阻于绵州。绵州刺史杜济虽是本家,又系严武亲信属吏,然生性悭吝,心胸狭隘,因杜甫送别严武时怠慢于他,故对杜甫冷淡若冰。杜甫于绵州盘桓数日,得知前往成都之路断绝,只好匹马秋风,前往梓州,投奔严武部将东川兵马使章彝。

章彝乃东川守将,勇猛善战。闻剑南节度副使徐知道起兵谋反,遂扼守东川关隘,乘势宣称不受伪节度使节制,自立为东川节度使,并上奏朝廷。时朝廷对其自立东川节度使之职尚未认可,故称东川节度使留后。蜀地纲纪已废,群贼蜂起,杜甫一路上备受煎熬。途中作《光禄坂行》,记下乱世旅行的艰辛:“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如此恓惶奔逃于秋风秋雨中,杜甫深切感受着“凉风动万里,群盗尚纵横”的苦难。

一路上小心潜行,历尽艰辛,愁煞白首。杜甫行至涪江之时,盘资已尽,只好卖马筹资。当他茫然无助地在江岸小店独酌时,恰好邂逅梓州别驾严二,故人相见,一番感慨。而后,杜甫随其乘船,南下梓州。

途中,望着两岸惨象,思起“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西取邛南兵,北断剑阁隅”“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的成都,杜甫不由日夜忧心国运,担心留在成都家人的安危。后来回到成都后,他痛定思痛,作诗《草堂》,将蜀地战乱之惨状描绘得淋漓尽致。

杜甫于暮秋抵达梓州。梓州乃川北咽喉,历代名城,人物豪盛。涪江、凯江于此交汇,交通发达,城郭雄伟。城垣连绵,灯火万家。章彝以东川留后之身,暂领梓、阆等八州军政事务,凭借地利,筑壕垒墙,与西川的徐知道叛军相峙。

闻今日朝廷宠臣严武的好友杜甫前来,章彝自是欢喜不迭,在府衙摆下宴席,为杜甫压惊洗尘。矮壮的章彝手挽清瘦的杜甫落座,拱手诸人,捋须笑道:“章某倾慕子美诗才久矣!每得新诗,必着人缮写,并装订成册,藏于金龛,以便军务之余,吟咏怡情。杜诗翁今日前来梓州,可着诗阵前,以壮军威。”

杜甫闻言,不由想起李白几年前因《永王东巡十首》而怀罪之事,摇手苦笑:“天下纷乱,民不聊生。甫急于归乡,焉有诗意?”

望着衣衫破损、满面沧桑的杜甫,章彝倒也痛快:“杜诗翁莫非欲求归乡之资?然蜀地未平,成都路遥,恐眼下不便成行。”

杜甫揖手道:“非归成都,而是沿江直下,出三峡,转襄阳,过南阳,归洛阳故里。”

“莫非痴话?”章彝大笑,“中原战乱多年,况洛阳乃官军与叛军对峙之地,恐杜诗翁未及河南,便落入叛军手中。”

杜甫无奈,垂首叹息:“始欲投三峡,何由见两京?”

章彝止笑:“诗翁家人尚于成都,待蜀地战乱平息,本使君着人接过诗翁家人,再予盘资,一同返乡,若何?”

“若真是如此,甫感恩不盡。”

见杜甫心动,章彝亮出底牌:“我知杜诗翁与严大夫恩谊深厚。严大夫入朝,必得要津,望杜诗翁时时提醒严大夫,望其关照旧部。”

“若使君处处为民着想,为朝廷分忧,甫敢不效命?”

“那是自然!”章彝一边盛情款待杜甫,一边求杜甫于严武处为自己美言。

杜甫寄人篱下,只好日日强装欢颜,为梓州达官贵人作诗酬唱,胡乱度日。未几,接成都家书,知家人为故人严侍御多方照顾,暂得无虞,紧绷的心弦略得放松。妻子杨氏担心其安危,来信盼杜甫早归成都。手持书信,杜甫恨不得肋下插翅!然东川前往成都的道路已被叛军阻隔,无法前行,徒有长夜空叹,此情绵绵。杜甫于梓州望月,作《客夜》记之: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漫长的秋天。茅檐低小,篷窗灯暗,悲秋时节,烟雨连江。杜甫在思家、思乡、思国之中,寂寞落拓,度日如年。冬天来临,蜀地动乱稍得安息。趁着不知多少亡寇混战后的喘息之机,弟弟杜占带着家人逃出成都,来到梓州。亲人相见,如在梦中。多亏故人照料,杜甫与家人方如暴风雨中栖落于屋檐下的受惊麻雀,暂得一时安稳。

一场大雪降临,掩盖了千疮百孔的蜀地。

东川守将章彝接到朝廷对其东川节度使留后的任命后,欢喜不已。遂提兵带将,催马携犬,摆起仪仗,踏雪冬猎。

章彝一身戎甲,与杜甫并辔而行。他兴致极高,不时以手中的珊瑚玉鞭,指点江山。“杜诗翁,蜀地极少大雪,几日前普降瑞雪,莫非可有吉兆?”

杜甫淡然应答:“使君已被圣上钦命为东川节度使留后,可喜可贺!只是节度使留后职权虽大,然忠君保民之责更大……”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话本使君听得无数次。”章彝打断杜甫的话,“然圣上高在庙堂,置圣躯于万里之外,本使君若非天大功绩,如何能想到我?原本以为严大夫会为我美言,却不想他只为自己富贵。看来呀,富贵还得要自己兵强马壮方可!”

望一眼得意扬扬的章彝,杜甫不由皱眉:“使君,甫愚钝,却以为正值天下战乱,冬日正是秣马厉兵之际,不宜冬猎。况且,即使猎尽世间野兽,也无助于抵御吐蕃、平定叛軍。再者……”见章彝不悦之色,杜甫收住话语,低头叹息。

章彝勒马,对杜甫高声道:“杜子美,不妨把话说下去。”

“也罢!”杜甫干脆直言:“春蒐冬狩乃古时帝王之举,使君怎能如此僭制而为?”

“本使君为大唐江山计,不顾天寒地冻,练习兵马,杜子美怎能有此揣测?”章彝见杜甫不语,接道:“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人居之。”

“这!这……”杜甫闻言结舌,“使君此举真有余味?”

章彝笑道:“杜子美,你虽擅诗,然军国之事,非你所能。”言毕,打马而去。

杜甫于梓州多日,知章彝其人以指挥能事、训练强兵称之。其将略似优,然心不在王室。此时吐蕃大军东进,长安危急,代宗奔走陕州,而章彝从容校猎,未必无拥兵观望、坐制一方之意。杜甫窥其微而不敢明言,只好以诗规讽。并上书章彝,历陈冬猎之弊。章彝看杜甫的《冬狩行》,诗语皆暗含刺讽,心中羞怒。再接杜甫表文,更是火上浇油。“杜子美,本使君待你不薄,焉能如此妄言,干政扰兵?”

章彝遂冷置杜甫及其家人,使其再次陷入生活无着、进退失据的困境。然杜甫历经生活磨难,坦然处之。与家人上山采药、挖掘野菜,顺便在梓州东市摆下药摊,勉强度日。

春日,杜甫得闻罢黜多年的恩相房琯再为朝廷启用,自汉州刺史擢升刑部尚书,心中大慰。遂不顾年老体衰,辞别家人,急急赶赴汉州,为学识深厚、风度沉整的大儒送行。

杜甫好不容易赶至汉州,恰遇正要离开任所的房琯。胡须花白、儒雅严整的房琯在府衙门前惊见杜甫,不由声音哽咽:“子美,是你?”又上下打量杜甫,“几年不见,我老了,你也老了!”

杜甫连忙揖手道:“虽是老了,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知我也!”房琯笑道,“你知我秉性,嘴上说老,心里不服老!原以为我会在汉州终老一生,没想到新皇登基,不忘旧臣。尤其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也只能鞠躬尽瘁了!”又关切地看着杜甫,“子美,这几年天下动荡,少有消息,不知你过得如何?”

“世间太苦,一言难尽!”杜甫眼含热泪道,“甫专程为您送行,就是要向您请教世间之法。”

“请教世间之法?”房琯牵手杜甫,让下人在府衙前的湖上小舟备些酒菜,“你就随我泛舟鉴湖,把酒畅言如何?”

数日奔波的杜甫随房琯登上小舟,看舟中已布好剑南烧春和菜蔬,也不多礼,与房琯频频举杯,时蹙眉,时开心,时平静。

“这湖原是阔面池塘,我到任汉州后,就带属下开掘成湖。并在湖中遍植荷花,湖堤栽种杨柳。”房琯望着远处的湖心亭,又道,“那亭子去岁建成,取名镜鉴亭。”

“浮云褰兮收泛滟,明舒照兮殊皎洁。墀除兮镜鉴,房栊兮澄彻。”杜甫想起谢灵运《怨晓月赋》中的句子,同时也感受到房琯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不由感叹道:“如此景色,川西少见。你为官不修衙而修湖,可有深意?”

房琯笑道:“衙门修再好,不过方便一任官员,况且是流水之官!而我修湖,却是长久之计。有此一湖,涝时可蓄水泄洪,旱时可浇地养苗,不旱不涝时,百姓可于此泛舟怡情,不亦乐乎!”

“我来汉州途中,就闻百姓言:到乎汉州,始知贤者立政,出不惊,入不扰,四野无颂歌之声,百姓无怨怒之气,忧戚之色。房琯之美,在于有德,故其去如不去,在如不在,政出人悦,百姓便安,奸邪知耻。”杜甫感佩不已,“我知房相为官治政清简,不允官吏扰民。故此地百姓称此湖为房公湖。”

房琯笑道:“百姓谬赞!谬赞!”

“我又闻,当今新皇知你在邠州、汉州颇著政声。”杜甫略一沉吟,“我还记得朝廷对你褒奖……”

房琯笑看杜甫:“你还记得?”

“我背给你听:……时邠州久屯军旅,多以武将兼领刺史,法度隳废,州县廨宇,并为军营,官吏侵夺百姓室屋以居,人甚弊之。琯到任,举陈令式,令州县恭守,又缉理公馆,僚吏各归官曹,颇著政声……”

“老夫虽累遭贬斥,频繁改官,然每至一地,必励精图治,延揽民心。新皇遂以老夫‘尚德优贤,仍加八命,可特进、兼刑部尚书。”房琯在微笑中不觉红了眼眶,“新皇刚一即位,贾至、刘秩、严武皆得朝廷重用。朝廷之上,为昔日老夫建议明皇请诸王分镇天下之事,再起议论。皆以为老夫‘诸王分镇天下之策乃谋大识远之举。”

杜甫举杯房琯,心情舒畅:“新皇为广平王时,听闻安禄山见分镇诏书,拊膺叹道:吾不得天下矣!非琯无能画此计者。”

“然当时佞臣贺兰进明以此进谗肃宗,使老夫剥落于外多年。”

“朝廷废你不用,令世人叹息。”杜甫与房琯干杯,“不过,今日总算云开雾散。贾至等人奏请新皇,言你‘既明且哲,贞静尚宽。有文行可济于时,有置言能匡其国。房相再被朝廷重用,可喜可贺!”

“失之不忧,得之何喜?”房琯摇手淡笑,岔开话题,“子美,前些日子,读你所作《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让我感慨万千!此诗熔融古今,片言百意!是你夫子自道,还是为天下大志难伸之士所写?”

“房相真知音也!”杜甫复诵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由潸然落泪……

和房琯暂别未几,杜甫还未返回梓州,忽然噩耗传来:一代贤相房琯在赴京上任途中遇上风寒,溘然长逝于阆州驿舍。朝廷失去雄才大略的栋梁,杜甫失去正直无私的好友,怎不让人悲痛欲绝!杜甫匆忙折转阆州时,房琯的灵柩已经安葬于古城郊外。

见到感伤嗟叹的杜甫,新任刺史着差役引来一老者。那老者冲杜甫揖手道:“房公离去之时,曾言:故友杜子美必来。并着老仆将这两只小鹅代为相赠。”言毕,将身后鹅笼交予杜甫。

“房公赠鹅,莫非深意?”杜甫望着离驿馆不远处的苍茫湖面,望着湖面上不知深浅的绒鹅不避来往画舫,往往撞进水里,挣扎鸣叫,心中顿时泛起“翅開遭宿雨,力小困沧波”之酸楚。猛然想起晋时王羲之以书换鹅之典故,杜甫已知房公深意:在于着其著诗扬德!“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心念至此,已是泪落……杜甫遂再暗下“文章千古事”之志,以不负房琯遗爱。

杜甫和春天一起回到梓州时,野草重生的蜀地继续蔓延着战火,死亡的气息使人窒息和哀伤。目睹着一幕幕人间炼狱般的惨象,深深感到自己于乱世中飘零,竟不如衔泥筑巢的燕子,吐绿绽翠的杨柳!蜀地黎民生活之悲惨,使意志坚强的杜甫无奈发出“行路难如此,登楼望欲迷”的绝望喟叹!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然而,何处是归程?

【唐宝应元年(公元763年),以大燕皇帝史朝义授首为标志,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平息。朝廷派遣数路驿使,披红挂彩地自长安出发,快马加鞭地飞驰在驿道上,将战乱平定的消息传向各地。驿马所过之处,万民雀跃,举国欢腾。】

由于昨夜一场急雨,梓州东市泥泞不堪。

杜甫一大早就牵着驮药材的青驴来到这里,见经常摆放药材的地方汪着一小洼水,他不由皱了皱眉,紧了紧衣袍,弯下身来,用手将水撩干,然后从药囊中拿出一块油布,慢慢展开。杜甫再站起身的时候,清癯的脸上已沁着细汗。望了望不远处也在忙碌的郎中们,杜甫呆立片刻,便将药袋卸下,在油布上摊开黄芪、甘草、苦参、当归、柴胡、川芎、玄参、地黄、紫苏、丹参、黄芩、桔梗、苍术、知母、半夏、芫花、栀子等数十种药材,颜色相间,灿烂一片。药摊儿醒目处斜竖一块木牌,上书“悬壶济世”四字,字体瘦硬通神。杜甫将驴在树下系好,回过身来,将木牌正了正,随手自药袋中拿出一卷古书,埋头默读,一副守株待兔、愿者上钩的漠然神态。

药市的郎中及药商陆陆续续各自铺开药摊儿,东市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而热闹起来。吆喝声夹杂着驴嘶马鸣、商曲胡琴,使东市显得熙熙攘攘,热闹中充满着铜臭之气。

忽然,药市前面人头攒动,有人扯着嗓子大叫:“莫不是太医署买药?大家快些躲避,太医署买药了!”杜甫身边摆着药摊儿的郎中纷纷起身,满脸惊恐之色,匆忙收拾着药摊儿。见杜甫不动,邻摊儿的王郎中搡了下杜甫,以手指着地上的药材,跺脚道:“杜郎中,你就忍心贱卖这些上好药材?”

杜甫收起书卷,面带惊诧:“太医署买药,与我等何干?”

王郎中苦笑道:“杜君来此卖药未几,有所不知。太医署医官看上好药,打发一点儿碎钱就顺手拿走,无异劫掠呀!快些收拾,到偏僻处等待。等太医署医官过去,再摆药摊儿不迟。”见杜甫捋着花白的胡须淡然不语,王郎中只好自嘲,“哎呀,我倒是忘了,杜君曾是章留后之上宾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杜甫摇手苦笑,“我与那自恃勇武之人早不往来。”

王郎中闻言,停下正在收拾的药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说也是,要不然,杜君也不会于此卖药度日。不过为了生计,咱们还是暂避吧。”

杜甫背生凉意,痛心疾首:“如此蝇营狗苟之辈,何医天下之疾?!”抬头望了望远处,杜甫忽然觉得不像是太医署选药的马匹和来人,倒是彩旗飘扬,一派喜极之像。“王郎中且慢,你听!你看!”

马蹄声疾。马背上的人一个个身披红锦,手中高举着一面面彩旗,沿途大喊:“捷报,捷报!叛逆罪酋史朝义授首!”

“什么?”杜甫手中的书卷掉落地上。呆立片刻,杜甫搡了一下也正呆立的王郎中,“你听到吗?莫非逆胡之乱尘埃落定?!”

梓州街衢已经传来一片欢呼!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一个小吏正在喧道:“朝廷文书到了,叛军匪首史朝义走投无路,于温泉栅自尽身亡,其人头已被送往朝廷。叛军群龙无首,已纷纷投降。胡逆之乱彻底平定!彻底平定了!朝廷特许民众大醭三日,以示庆贺!”

杜甫的嘴唇翕动着,忽然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太阳已经升起。雨后街头的阳光分外灿烂。梓州到处张灯结彩,爆竹声满城震动。锣鼓喧天,欢呼声此起彼伏。民众兴高采烈,纷纷盛装出行,万人空巷,街市比过年更加热闹。

杜甫带着妻小也出现在人群中。望着万民雀跃的景象,杜甫扯着妻子:“咱们到前面去。”妻子含笑点头,一家人随着民众往梓州三星台下的阔地移动。

“品”字形的三星台高约数丈,背倚凤凰山,面对涪江水。台前阔地上,竖着七根华表石柱,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此处系蜀人祭天、祭祖、祭神之地,也是梓州百姓节庆聚集之所。此时,三星台下,民众早已抬来长长的桌案,摆满了百姓自发从家里搬出的酒坛和菜肴。东川节度使留后章彝站在三星台上,正对台前的衙役高声喊道:“速去府衙库房里,将上等好酒取来。今日应当大醉!”

一儒雅老者端着酒碗,缓步来到台上,笑道:“使君,大喜啊!大喜!请满饮此酒!”

章彝接过酒碗,豪气地一饮而尽:“同喜,同喜啊!”

片刻后,就听衙役高呼:“酒到!上等好酒到!”

在台下拥挤的人群中,章彝忽然看见杜甫,连忙招手道:“杜诗翁,好久不见,快到台上来!今日大喜有酒,岂能无诗?”

杜甫心绪颇佳,已将对章彝的芥蒂放在一边,笑着应道:“有诗,有诗。”

章彝伸出手来:“快到台上来,高声诵诗。”

杜甫应声跳上高台,一手持酒碗,一手挥舞着,高声诵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一改过去沉郁顿挫、含蓄蕴藉之诗风,以轻快活泼、饱含激情的笔墨,爽朗奔放的语言,写下平生第一首快诗。

章彝略一品味,顿时胡须乍飞,将酒一饮而尽,发自肺腑地赞道:“如闻仙音!实乃好诗!如此好诗,杜诗翁脱口而出,果然仙才!”再次向杜甫斟酒,“诗翁与此诗必遗于后世!”

“好诗!好诗!”台下众人也纷纷喝彩!而此时,杜甫却在极度兴奋中,正在“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想中,鼓翼而飞!他身在梓州,心已飞回故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疾速飞驰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自眼前一闪而过。万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涌直泻,追云逐浪……

天色向晚,月出东山。举目望去,梓州的街道已成为灯笼彩带的海洋。在洋洋喜气映衬下,渐渐酒醒的杜甫在泪眼蒙眬中,眼前似乎不断地变幻着一场又一场唐军与叛军厮杀以及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画面……

翌日。梓州街头和东川衙署似乎还沉浸在昨日的欢乐之中。

杜甫一早来到这里,他昨日醉中分明听到章彝的承诺:“杜诗翁急于归乡,本使君就成全你‘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章彝还未睡醒,杜甫只好和严二等人相互寒暄。

杜甫面有拘谨,揖手道:“昨日我醉了吗?”

严二笑道:“醉了好!醉了方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如此自然天成之句,非大醉非大喜而不能也!此乃你平生最明快之诗!”

旁侧小吏插话:“我等皆已会背了!不过,你言‘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使君岂会放你走?”

杜甫面带一丝苦涩:“也许,章使君早想让老夫离去。”

章彝忽然在署衙壁墙后干咳一声,皮笑肉不笑地从后堂走出,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谁想走?”

严二连忙遮掩道:“杜诗翁实乃思乡心切!”

章彝挥了挥手,笑道:“无妨,无妨,你这就去东市,为杜诗翁买条小船。”

杜甫闻听,俯身施礼:“使君,恩重……”

章彝做出“请”的手势,显出大度的样子:“本使君也知你回乡急切!你今日便可头顶青天丽日,放歌纵酒,请春光作伴,返回故乡……越过巴峡、巫峡,从襄阳向洛阳一路好走!只不过,人生如梦,故乡更是梦境!”

章彝所言是实,归乡是梦,故乡已成梦境!现实中,杜甫归乡之路依旧那么艰难和漫长!虽然安史之乱已经平定,但蜀地仍然有战火在蔓延,剑门依然紧闭,三峡江水汹涌。在杜甫引颈期待归程之时,又惊闻吐蕃大军趁唐军全力平定史朝义叛军之际,发兵数万,攻入大散关,尽取河西、陇右之地。杜甫曾栖居过的秦州陷落,连凤翔也沦于吐蕃铁蹄之下,吐蕃大军正直逼长安。蜀地与吐蕃接壤之地的松、维、保三州也已被吐蕃大军合围,危在旦夕。

恰遇此時,杜甫忽然接到朝廷征召,被实授为京兆尹功曹参军。杜甫先是惊讶,后来恍然大悟,一定是现任京兆尹的严武向朝廷举荐自己的缘故。严武监造二帝皇陵有功,晋封为郑国公,深受新皇恩宠。严武惦记着处于蜀地战乱之中的故友,欲将杜甫安置京师,因而向朝廷荐举。杜甫接诏,于凤凰山上眺望长安,涕泪不已。出川无路,生死难料,何谈入京出仕、报效社稷?

既然暂时无法还乡,更无法入京,杜甫决定,携家先回成都。顺路再往阆州凭吊房琯,以尽心意。临行之时,东川节度使留后章彝设宴为杜甫送行,并赠杜甫两根桃竹杖。杜甫接到桃竹杖,便知此乃有驱逐自己离开此地之意,不禁一阵冷意透入骨髓。杜甫何尝想客居异乡?奈何烽火四起,前途茫茫,何处是归程啊!

在前往阆州途中,突然下起暴雨。杜甫望着四周,找不到遮蔽风雨之地,只得继续前走。道路泥泞不堪,杜甫步履蹒跚,正如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一样。他由个人想到社稷,想到边关将士在这暴雨中行军的艰难,又想到吐蕃大军陈兵雪岭,进窥成都,不由雨中放歌:“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西戎甥舅礼,未敢背恩私。”

夙夜忧叹之中,阆州古城已在脚下。

阆中古城地处川北嘉陵江畔,山环四面,水绕三方,山、水、城融合一体,契合“天人合一”,其山四合于郡,故曰阆中,“风水古城”有“阆苑仙境”之说。房琯病逝之后,蜀中百姓为其立碑筑祠,供后人敬仰。杜甫不辞辛劳,前来凭吊。往日在陆浑山中与房琯诗文唱和以及在朝堂上与房琯政见相合的情景,在脑海中历历浮现……杜甫在坟前祭奠亡灵,并作《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维唐广德元年,岁次癸卯,九月辛丑朔,二十二日壬戌,京兆杜甫敬以醴酒茶藕蓴鲫之奠,奉祭故相国清河房公之灵。”祭文叙述了房琯生前家境贫寒,卒后景况凄惨:“我公戒子,无作尔劳。敛以素帛,付诸蓬蒿。身瘗万里,家无一毫。数子哀过,他人郁陶……州府救丧,一二而已。自古所叹,罕闻知己……何当旅榇,得出江云!”

呜呼哀哉!一代名相,两朝功臣,死后竟如此落寞!

安史之乱结束后,蜀地的局势也在发生着变化。

高适奉朝廷之命,引官军出金牛道,遇山开路,逢水架桥,绕过剑门雄关,直抵成都。叛军首领徐知道得到消息后,仓皇迎战。高适假装失败逃走,诱徐知道叛军追入山间斜谷后,早埋伏于此的官军四起,将叛军杀得溃不成军,血流成河。叛军大败西逃,打算与吐蕃合兵一处,共同对抗官军,然徐知道部属的妻儿老小全留在城中,怕被官军缉拿,军心开始涣散,对徐知道颇有怨言。其部将李忠厚遭徐知道斥责心怀不满,趁乱将徐知道杀死,取而代之。叛军收兵后,躲在城内,龟缩不出。成都城墙牢固,高适大军一时攻取不下,只好驻兵西山,东望成都,一边寻觅着战机,一边西督松、维、保三州,防御吐蕃。

蜀地战乱并未因徐知道的死去而结束,相反,李忠厚杀死徐知道并取而代之后,其余叛军不受李忠厚节制,游兵散勇数十人就敢另立山头,号称国公,与官军周旋于蜀地的崇山峻岭之间,以劫掠百姓为生,局面更加混乱。杜甫有诗记道:“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

吐蕃大军趁机火中取栗,陈兵雪岭,合围三州,来势凶猛。高适麾下兵力不足,粮草也渐渐支应不上,其以西川之力,难以抵御吐蕃大军,情势十分危急。高适只好上书朝廷,请求朝廷合并东、西两川,聚拢财力物力,振奋民心士气,以抵御吐蕃。无奈,朝廷久受外族蹂躏,百官闻之惊惧。对于吐蕃入侵,幻想以使者前往议和,重修旧好为根本。因合并东、西两川之说,高适开罪东川节度使留后章彝。章彝干脆断了西川高适大军的粮道,使高适大军内外交困,只好舍弃松州,苦守维、保二州,以待援军。

此时,杜甫因成都尚在叛军手中,只好滞留阆州。闻听吐蕃大军渡过大渡河,直逼成都,更是忧心如焚,怆然泣下。蜀地如同燃烧的大林,自己无异于林中鸟兽,惶惶不知去处。脚下之路布满荆棘,一步一泣血的旅程何日尽头?已至知天命之年的杜甫于蜀地深深感到身心疲惫、无力和绝望。孤苦无依的杜甫于日暮秋风中,怅望苍穹,没有雁儿带来亲人的消息,只有秃鹫在天空盘旋。杜甫无路可走,面对大江不由得放声悲歌:

天边老人归未得,日暮东临大江哭。

陇右河源不种田,胡骑羌兵入巴蜀。

洪涛滔天风拔木,前飞秃鹙后鸿鹄。

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

阆州刺史王祈是房琯的好友,也算是杜甫故人。和杜甫论及巴蜀时政现状,不由得忧心忡忡。杜甫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如何为朝政分忧,对于巴蜀现状他也十分清楚,不免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和王祈一商量,王祈也觉得十分可行。杜甫遂代王祈行书,上奏于朝廷。在《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文中,杜甫认为:蜀地“土地膏腴,物产繁富”,“顷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希望两川合一,朝廷派遣富于文韬武略之能将为帅:“以重臣旧德、智略经久、举事允惬、不陨仓皇之际、临危制变之明者……愚以为宜速择偏裨主之”,最好是着派亲王驻守蜀地。“必以亲王委之节钺,此古之维城磐石之义明矣,陛下何疑哉!”又云,“愚臣特望以亲王总戎者,意在根固流长,国家万代之利也。”其文切中肯綮,击中要害。果然,代宗再命严武以御史大夫、郑国公之衔取代西川节度使高适,节制蜀地两川,抵御吐蕃。

自《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文中所见,杜甫论事从国家利益出发,而将个人交谊置之度外。其忠君爱国之心,天日昭昭!

就私交而言,高适是杜甫好友,昔日曾一起“放荡齐赵间”。杜甫在蜀地生活,前期也多亏高适多方照料。然而,在关乎社稷安危的问题上,杜甫不以个人私利好恶,勇于谏诤。

时有世人所议,以为西川节度使高适“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然言过其术,为大臣所轻。累为藩牧,政存宽简,吏民便之”。高适于蜀地治军不严,出师无功,防御吐蕃不力,致使松、维、保三州相继失陷。杜甫随后致诗高适:“汶上相逢年颇多,飞腾无那故人何。总戎楚蜀应全未,方驾曹刘不啻过。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天涯春色催迟暮,别泪遥添锦水波。”诗中追忆往昔,意在唤起昔日高适“弹棋击筑白日晚,纵酒高歌杨柳春”之豪气,激发高适“高生跨鞍马,有似幽并儿”之雄武,亦有责备高适未能竭尽全力、为国尽忠之意。同时,亦对高适进行劝勉,寄予厚望。于此诗中,杜甫对友人认真负责的态度,使人动容。

高适虽防御三州不力,却于蜀州、彭州等地平抑内乱有功,所以朝廷也就不再追究,将高适调往京师,就任刑部侍郎,封渤海县侯。高适怀着“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的愁绪,带着“勋庸今已矣”的落寞,“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地离开蜀地。“关亭试一望,吾欲泪沾臆”的高适,带着无尽的遗憾和伤感,永远离开了蜀地。接替而来的成都尹正是雄武兼备的故友严武。

当杜甫得知严武重新镇蜀的消息,顿觉春天来到蜀地,万物复苏,遂作《奉待严大夫》一诗遥寄严武。诗中唱道:“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

杜甫于此身老时危之际,将严武视为唯一知己。严武亦深知杜甫才学谋略及运筹帷幄之能,于赴任蜀地途中,上奏朝廷,表请杜甫为节度使幕府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再赐绯鱼袋。严武的到来,改变了杜甫以后的人生。

杜甫整船欲归故乡的迫切心情,被严武数番来信挽留的盛情打动了。确切而言,严武的到来,使杜甫再次看到了一丝以一己之力为百姓谋安康的希望。他对蜀地百姓的热爱,胜过了对家乡的眷恋。因此,待成都叛军刚被严武大军平定,杜甫就匆匆上路,赶赴成都。临行之前,他再次专程前往房琯墓前拜别。回顾自己与房琯一生交谊、坎坷经历,再想到今后浪迹萍踪,恐再难临墓前,内心哀痛不已。以泪和诗,尽道与布衣之交房琯的深厚之情: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来兮归去——别了,梓州、阆州!物是人非——别了,章彝、房琯!于蜀地战乱之中,杜甫“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之漂泊困境結束了。

【唐广德二年(公元764年),严武再次镇守蜀地。杜甫被严武数番来信挽留的盛情打动,确切地说,是严武的到来,使杜甫看到了一丝以一己之力为百姓谋安康的希望,对蜀地百姓的热爱,胜过了对故乡的眷恋。于是,杜甫决定携家返回成都草堂……】

春天的川北平原。草木茂盛,花团锦簇,花朵上蝴蝶和蜜蜂正在舞蹈,天空偶有清脆嘹亮的鸟鸣……

官道上,安史之乱期间,逃亡四川的达官贵人开始返回长安、洛阳,衣不蔽体的百姓挈妇将雏走向阔别已久的家乡。杜甫和家人此时也正行走在去成都的途中。

看着蜀地广袤的山川、丘陵、平原,山河壮美,生机盎然,杜甫虽一脸沉郁悲愤之色,但状态高昂。其头发灰白,迎风飘起,竟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意味。在夕阳西下、残霞如血的行程中,他不时清亮悲愤地吟唱:……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数日奔走,杜甫与家人来到嘉陵江边,自青烟微曦之中,登上大船,前往成都。江上风帆竞发,燕子翻飞。岸边,烟柳杨絮,杂花罗织。一路之上,“船如天上坐,花似雾中看”,江水汹涌,心潮澎湃。回想昔日在成都的岁月,就像一场梦魇。

成都兵乱于去岁末为严武昔日部将郭英乂平定,然而,留在杜甫以及成千上万遭遇苦难的人们心中的痛苦,却难以驱走。杜甫于途中不断思索着,写下《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以诗将自己这段暗无天日的生活进行总结。

自从离开草堂后,杜甫常常焦虑的并不是沙土崩塌会损坏药栏,也不是担心药材淹没进湍急的恶流中。相对而言,杜甫更担心风雨飘摇的社会现状。战乱虽结束,然行路依然艰难。在历尽漂泊辛酸之后,杜甫终于重新回到成都,回到草堂。到家了,意味着动荡不定的生活暂时得到安宁,一种温馨之感油然而生。进得家门,杜甫赶忙晾晒书籍,查看林木。院子里那四棵小松树已经长高,五棵桃树枝叶茂盛,已遮住了小径。水边的栏杆摇摇欲坠,小船已破漏,埋进泥沙里……草堂白茅陈旧,尘埃遍布;院中杂草丛生,葛蔓荒凉。

一连数日,杜甫携着家人苫屋补墙,修篱剪竹,开荒芟草,淘井清渠。未几,堂前松竹,院中药圃,溪边菜畦,在潇潇春雨和杜甫一家人的汗水中,显出勃勃生机。雨后新晴,倚窗远眺:西山浮云霭霭,宛如千秋白雪;万里桥下欸乃声声,吴船竟发;浣花溪上,两只黄鹂婉转鸣叫,追逐于翠柳之间;碧空如洗,野旷天低,一行白鹭悠然飞向蓝天……景色幽然,相映成趣,使杜甫诗思难遏。一首《绝句》畅喉而出: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句一景,却又融而为一。貌似欢快明亮景象却掩不住杜甫孤独失落之意。严武再次入蜀,使其看到一丝希望,对希望能否成真,杜甫感到无助和彷徨……

草堂整理完毕,景色如故,寒素淡雅。杜甫静下心来,将耳闻徐知道作乱的暴行记入《草堂》诗内,并就当今时局认真思考,以期出为幕府,为严武划策。

去岁,吐蕃攻陷长安,郭子仪用疑兵之计吓退番兵,后再以离间之计,使回纥大军逐杀吐蕃溃兵。代宗由陕州回京。吐蕃虽退,却仍占据西山松、维、保三州,失地待复,国事远未宁静……

暮春,杜甫走出草堂,遣忧登高。于城楼远眺,感怀边患。作《登楼》诗: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北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万方多难”,国事维艰;虽鲜花簇拥着高楼,景色美丽,却使其见而伤心!花草尚有春来日,国事依然严冬时!杜甫铺天盖地的忧思若玉垒山的浮云堆积!

严武进入成都,即上表朝廷,授杜甫为两川节度使幕府行军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恩赐绯鱼袋以示荣宠。杜甫为友情、生活所系,怀着“济世敢爱死”的忠君报国之心,走出草堂,赴幕府任职。

蜀地大乱初定,民心不稳,将士懈心,局面处处艰难。然严武不惧,整治不驯之将,肃清军务;激励将士争功,以振士气。数管齐下,严武治军初显成效,并于成都江边校场誓师阅兵。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大将王重俊、勇将郭英干、柏茂林总领铁马步甲数万,广亘十里。旌旗杂沓,戈甲映日;兜鍪雄耀,组练争光;士卒雄锐,厉气凌云;部队严整,屹若山岳;万马奔腾,势动天地。严武身着戎装,立于高台,亲擂金鼓,以令进退。见此威武雄壮的军阵,杜甫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写下《扬旗》,以壮军威。

杜甫在阅兵台上,突然看到一员戴盔披甲、英姿飒爽的女将,正举旗布阵。五色旗挥动,兵士或拥盾持刀,忽跪忽卧;或操戈矛弓矢,呐喊奔走……在他惊诧赞叹之中,就听一通金锣响起,兵士皆持戈挺立,若江海凝波,松竹傲霜。严武望着阵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回头冲站在一旁的杜甫道:“夫战者,士气也!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待台下演兵结束,严武环视校场唐军方阵,朗声道:“吐蕃丑虏不守信义,扰我边民生业,坏我大唐一统,罪不可赦!我等将士不日将代天行事,建千古伟业,务必同心勠力,奋勇杀敌。”话音刚落,演兵场上顿时响起万千将士山呼海啸般的吼声:“誓灭丑虏!”“大唐必胜!”随后,严武亲持丈高先锋纛旗,走下高台,授予勇将崔旰:“闻汝夫人英武,今日所见,果是巾帼豪杰!”杜甫方知女将便是浣花夫人!果然,名不虚传。

严武积极着手收复为吐蕃所陷的松、维、保三州。此举虽为杜甫称道,却遭蜀地部分割据刺史抵触。严武镇蜀,极大地触动和损害了割据势力的利益,他们纷纷欲撤兵回境,尤以川东节度使留后章彝为最。朝廷合并东、西两川,欲将其兵马、粮草全部征于西川,用于收复松、维、保三州之用,引起章彝极大不满。于是借严武阅兵之际,联络数位蜀地刺史,欲相机要挟严武。

严武阅兵已毕,下令犒赏将士,并于节度使府衙大宴部将及两川名士。席间众将轮流把盏,鱼贯向前,紛纷向严武敬酒。严武兴致极高,来者不拒。不由酒醉,入内帐歇息。

章彝自东川而来,见到已是幕府参谋的杜甫显得十分高兴,与杜甫接连交杯,不一会儿,章彝大醉,杜甫微醺。章彝不顾严武颜面,竟将严武昔年始乱终弃的丑事道出,诸将闻之大笑。原来,章彝叙道之事,乃一桩旧案。

严武年轻时顽劣,仗气任侠。他家在长安曾和一将军家为邻。该将军有位貌美如花的小妾,被严武窥见,十分喜欢,便携重礼,贿赂将军门人,将此妾暗诱自己家中。这女子见严武少年英雄,一来二去,和严武情投意合,难分难舍,便和严武私奔。二人潜出长安,往东出潼关,欲到淮泗一带藏匿。将军得知此事,觉得颜面尽失,成了众人笑柄。气愤之下,将此事上奏于朝廷。圣上闻奏,便传诏千牛卫前去捕押严武。千牛卫日行数驿,打探着严武的踪迹。当严武在巩县雇船南下时,听到消息,也知自己惹了大祸,情急冲动之下,心生歹毒,竟将小妾灌醉,用琵琶弦勒死,扔进黄河。等到千牛卫赶到后,搜查严武的小船,了无痕迹。躲过此劫后,严武入京为官,官运亨通,直至今日剑南西川节度使,位列国公。

严武初次镇蜀时,得了一种怪病。他命人遍请良医,却苦无对策,周身疼痛不堪。章彝那时还是他的心腹部将,便建议严武:“峨眉有高士,知阴阳祸福。可否一试?”

严武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性情倔强,尤其不信巫祝之类。凡有谈及此类的下属,一概降罪。但病情发作起来,痛苦不堪,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但心中却又打定主意,只要道士言语有误,一定要降罪章彝。

章彝奉命请来了峨眉道士。道士手持麈尾,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观察严武双眸良久:“公有疾,灾厄至重。冤家于侧,公何不自悔咎,以香火陈谢,奈何反固执如是?”严武一听这道士胡言乱语,正要发作,道士接道:“公试思之,曾有负心杀害人事否?”

严武静思良久,回答:“没有。”

道士晃动麈尾,摇首道:“适才山人入至阶前,恰逢冤死之魂于门外徘徊。山人起初以为是山精木魅与公为祟,遂加呵责。不料,那女鬼云:‘上帝有命,为公所冤杀,今得命而来。将军何道没有?”

严武猛然思起旧事,便垂头沉默。片刻,抬头问道士:“那女鬼样貌如何?”

道士回答:“年十六七,项上有物,如乐器之弦。”

严武一听恍然大悟,翻身下床向道士叩首:“天师诚乃神人也!在下年少时曾做此无奈之举,今日冤魂索命,还请天师指点救命之术!”

“她即欲面见公,公自求之。”

严武只好命令下人扫洒中堂,撤去余物,净手焚香。严武跪于堂门内,清心洗面,留一小僮侍候。堂门外东间,有一楼阁也派人洒扫垂帘。道士坐于堂外,含水喷噀,又以柳枝洒地,瞑目叩齿。片刻,阁楼之中有人吁嗟长叹。道士道:“娘子可出。”

良久,见一女子披发,项上有琵琶弦结于咽下,掀帘而至。及堂门内,约发于后,向严武一拜。严武一见,又惊骇,又惭愧。女子起身泣诉:“你好狠心!妾背夫与将军私会,是妾之失行,但有何处对不起将军?你惧怕获罪,便可将我送与他人,将我赶走亦未不可,安能忍心将我杀害?”

这桩旧事是严武心中的一道伤疤,曾经的甜蜜往事也都一一浮现,不由泪水模糊双眼,哽咽道:“是我负你!你且稍等,等我平定蜀地,驱除吐蕃小贼,必赴黄泉之下与你相伴,再结来世姻缘!”那女子也哭了起来,良久,方道:“愿君好自为之,莫再负妾。”严武又以佛经纸缗祈告,道士见严武真心悔改,也诚心帮他作法祈请,那女子终于释怀:“妾于峨眉等你!愿将军忠君爱民,不以杀戮为乐。”言毕,从阁门飘然而去。

自此,严武病痛消失,便准备了厚礼感谢道士。道士推辞:“将军以社稷为重,拯民于水火,便可消除罪孽,得以善终。”

杜甫听章彝讲起此事,不由想起严武儿时,因母亲裴氏不为父亲严挺之所喜,便用铁锥杀死其庶母之事,心中一寒:自己竟然与此人交友!此时,杜甫已有几分醉意,便脱口叹道:“严挺之竟有此子!”

不料,严武已酒后醒来,正来到后堂门厅,听到堂中章彝揭其丑事,众将官闻听皆窃笑私语,不由恼羞成怒。遂假借酒意,大声喝令军士将章彝抓捕,在节度使府衙中堂之上,以章彝毁谤大臣为由,将其当庭杖毙。杖杀章彝后,严武又怒目投向杜甫:“杜审言之孙有胆量来捋虎须?”

杜甫此时已醉,迎着严武咄咄逼人的目光,竟挺胸上前:“将军何敢如此妄为?章彝乃一方节度使,朝廷命官,怎可如此草率擅杀?”

严武见杜甫不肯驯服,便借酒意,喝道:“我也亲自取剑,手刃匹夫!”遂转身内室取剑。杜甫不惧,仰天长笑。不料,严武却在出门之时,悬帘的钩子将他的巾璞扯住,一时竟难以解脱。严武母亲见状,急忙劝诫严武:“我儿,此乃天意!今日必不可杀人!不知你要杀何人?”

严武怒道:“乃杜审言之孙!”

严母听闻大惊:“若杀此人,必留下害贤之名而遗臭万年!况且有天意保佑子美,你若违背天意,必遭天谴!还不弃剑?”严武至孝,经母斥责,也冷靜许多,遂弃剑于地,恭对母亲:“谨遵母命!”

严武平复情绪,转回前厅,冲杜甫哈哈一笑:“若非母亲劝诫,子美此时已为剑下亡魂!”

杜甫酒已半醒,连忙向严武请罪。严武心直口快:“今你我皆已酒醉,来日叙话不迟。”言毕,便回后堂歇息。

杜甫顿时酒醒,呆立片刻,被几个下人搀扶出府衙,昏昏然独自踉跄而去。

“幕府深似海!”回草堂的路上,杜甫止不住地感叹。谁能料想,今日一声喟叹,险些丢了性命!看那掌管数万兵马、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章彝,只因酒后笑谈而被当庭杖毙,怎不令人心惊胆战!“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想着自己的性格和命运,杜甫不得不重新审视和严武的关系。

杜甫和严武是世交,自幼相识,又皆经房琯推荐,在凤翔同朝任职,彼此诗文唱和。然严武弱冠之年便因门荫而名,少年得志之人不免狂傲自负,任性妄为。杜甫虽感严武的知遇之恩,但内心深处,渐渐地感觉到彼此不是同道中人。虽说自己身在严武幕府,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思君恋阙、忠于社稷之心使然。看天下黎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大盗小贼猖獗横行,朝政一盘残局,岂能独善其身?如今见严武之行,杜甫不由得为幕府参谋一职感到惶恐不安。

立秋时节,凉风渐起,霜露降临,杜甫在忧虑中病倒了。严武得知,亲临草堂看望杜甫,好生劝慰一番。见杜甫依然是言语谨慎,再不复往昔无拘无束之谈笑风生,便知杜甫仍然介怀,便屏退左右,握住杜甫干枯的手,低声道:“数日前借酒杖杀章彝,其实是奉朝廷密诏,有意为之,并非擅杀。你在蜀地日久,必知章彝擅意自立,意在独霸东川。朝廷为千秋大计,合并两川,章彝心怀不满,恐久后必生异志。今借机杀之,以免后患。”

杜甫听后,心情虽舒缓许多,但依然为章彝之死感到惋惜。毕竟在梓州,曾经得到过他的照料,无论章彝功过如何,于杜甫总算有恩。再者,章彝固然罪在不赦,但自己不也是侥幸才从严武剑下逃生吗?想到此处,脸色又黯然下来。严武见状,豪然大笑:“子美心中多虑!你我相交日久,不必为数日前酒后失礼而不安。我严武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当年枉杀良善,既然已经忏悔,又何惧旁人议论?我做杀你之状,不过是搪塞擅杀章彝之名。悬钩扯帽之说实乃托词也!”

杜甫听后心中大惊,顿觉严武城府之深,已经不是自己所能认识的。杀章彝平东川,杀杜甫整礼仪,真是妙策!何况,剑南节度使幕府百官都知道严武和杜甫交好,借欲杀杜甫之行,平复诸人对擅杀章彝的情绪,更是意味深长。

杜甫再次为自己酒后失礼妄言向严武请罪。严武开怀大笑,扶起杜甫,共赴幕府酒宴。杜甫感慨万千,在酒宴之上,把酒赋诗《秋至》,意与严武在心中和解。

严武整军有方。数月内,已将剑南所属之地的数万将士集结完毕,厉兵秣马,只等收复三州。严武采纳杜甫釜底抽薪的方略,又派使者前往南诏,互通友好。吐蕃攻长安失败后,士气低落,而援兵又遥遥无望,至此,吐蕃所侵占川西松、维、保三州已成孤地,大唐收复三州正当其时。杜甫又上《东西两川说》奏折,分析昔日失三州的原因,再言复三州的谋略。文中奏道:“闻西山汉兵,食粮者四千人,皆关辅山东劲卒,多经河陇幽朔教习,愤於战守,人人可用。兼羌堪战子弟,向二万人,实足以备边守险。脱南蛮侵掠,邛雅子弟不能独制,但分汉劲卒助之,不足扑灭,是吐蕃冯陵,本自足支也,打量西山、邛、雅兵马卒叛援形胜明矣。顷三城失守,罪在职司,非兵之过也,粮不足故也……”

文中先说昔日高适兵败的原因,再谈论收复三州的方略,纵横有致,条理清晰,俨然昔日武侯茅庐对策。文中主张:名帅统一领兵、民族和谐平等、解决贫富矛盾、使流民有田可耕和减轻赋税等策略,皆有理有据,充分显示杜甫诗才之外的文武之能。严武读完奏文,被杜甫的赤诚之心感动,遂携杜甫共赴西山,共谋收复失地大业。

严武杀章彝之后,已统兵两川,兵力雄厚,引军将松、维、保三州围困。吐蕃城寨都是依山而结,以崇山峻岭之险为凭持,又有河流阻隔,易守难攻。杜甫献计:“今吐蕃兵士惶恐,然久困之,必作困兽犹斗,古人云‘哀兵必胜,此非我军所愿!况此地山势险要,路径崎岖,强攻必无成效。莫若佯撤兵士,作往盐川切其归路之状。吐蕃困兵见此,必出城夺路,我军于其路上设伏,必可一战而定乾坤。”

严武听了,认真思索一番,大笑道:“子美知我也!吐蕃兵士盘马弯刀、生猛强悍。若于平地决战,其刀锋凌厉,势不可挡。我已勘察地形,若我军陈兵当狗城西山斜谷,待吐蕃大军到来,必成关门打狗之势!”

严武遂令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引后军张扬军势,直趋盐川,并令细作将此消息散播到吐蕃军中。吐蕃三州守军听到消息后,明白唐军试图切其归路,大为惊惧,急忙整军数万,出城逐杀唐军。严武见吐蕃中计出城,也不急于攻取三州,将大军埋伏在吐蕃大军必经之路。吐蕃追兵见崔旰军力不足,士气低迷,更是放下心来,一路追杀。当大军行到当狗城西斜谷时,就听到数声炮响,峡谷两边高坡上突然冒出无数唐军,以滚木礌石封闭峡谷出入口,万箭齐发、礌石俱下。吐蕃大军掉进陷阱,阵脚全乱,拼命前冲。无奈,崔旰前军早以箭阵、木扎、巨石封其去路。至此,吐蕃大军回天无术,数万将士惨死在当狗城西斜谷。

闻听吐蕃大军惨败当狗城,留守松、维、保三州的吐蕃残兵急忙弃城奔逃,唐军乘势收复松、维、保三州。随后,严武再引得胜之兵前后围堵,左右掩杀吐蕃残军,再于盐川城下大败吐蕃。吐蕃闻风丧胆,仓皇逃遁。至吐蕃境内时,残军不过数千人。从此,吐蕃听到严武之名就惊惧不已,再无进窥三州之念。

征战途中,严武有诗:“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笔意酣畅,字字千钧,气概雄壮,干净利落,表现出地道的统帅本色。杜甫称赞严诗:“诗清立意新。”并作诗称颂严武指挥有方,克敌制胜,与严武酬唱:“秋风袅袅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

松、维、保三州收复后,严武乘势追击,只将吐蕃气焰消灭殆尽,再也无力窥视西蜀,蜀地局势暂时得到了稳定。杜甫虽随严武建立了旷世功业,但令他备感压抑的幕府生活,从此刻才真正开始。

唐时,幕府礼仪規章颇多。杜甫已是白发皓首,每日穿着窄小的军衣,清晨入府,黄昏回家。即使遇到休沐的日子,也得轮坐幕府值夜,辛劳自不待言。何况杜甫“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性情,在幕府里正冠危坐,料理繁杂俗务,开怀畅意渐渐成了奢求。

蜀地刚刚平定,纲纪松弛,百废待兴。而此时的严武正沉浸于战伐之功中,无心日常军务政事,只知日夜欢饮,奢靡无度。其率意恣性,赏罚无据,致使幕府政事纷乱,人心漂浮。杜甫怀着“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之心,试图借着严武的雄才实现自己心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然而,无情的现实使杜甫的梦想破灭。

中原战乱已久,各地官吏都认为蜀地富庶,争相入蜀,导致幕府官吏众多,人情错综复杂。幕府中既有玄宗昔日幸蜀老臣,也有肃宗、代宗时期的朝廷新贵。他们各自勾结阿谀,抑或相互倾轧,以求生计和地位。杜甫混迹其中,与官场老吏艰难周旋,疲于应付。虽然严武对其信赖有加,但也因此招来同僚的嫉妒和攻击。

杜甫此时作《忆昔二首》,借诗抒怀,在心中探求恤民强国之途。诗中回忆安史之乱后,肃宗即位以来的混乱政局。总结以前君王的过错,只为未来借鉴。杜甫不是愚忠之士,他的忠君恋阙思想与爱国恤民相统一,必以国家利益为至上。他剖心析胆,要以诗歌去唤醒君王,企及君王任用贤明、孤直之士,体恤黎民疾苦,励精图治,再续盛世辉煌。杜甫忆昔思今,焉能不为梦幻般大唐盛世局面的沦落而痛心?回忆往昔,意在复兴。历尽磨难的杜甫仍对国家前途充满信心和希望!

于《莫相疑行》诗中,杜甫毫不讳言披露心事:“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语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一群年轻官吏欺辱其年老、忠实,甚至促狭杜甫,然而,杜甫以宽广的胸怀,赋诗同僚,希望人与人莫相疑,多相惜!

幕府有个年轻小吏是太子舍人的妻舅,想得到严武垂青,觊觎杜甫的职位,虽时常中伤杜甫,却没有取而代之之能。恰好太子舍人从西北长安来,知道杜甫家贫,便以“张某早年于华州应试,杜参谋不惜得罪上僚,公正选才,使张某脱颖而出”为由,向杜甫送上一件极为珍贵的毛毡。毛毡之上,刺金绣银,图案绚丽。上有汹涌之波涛,掉尾之大鲸,精美异常,价值不菲。杜甫接过,细视良久,心中亦知若将此毡变卖,必可使家人数年温饱。杜甫却不为所动,笑而奉还太子舍人,并赋诗一首《太子舍人遗织成褥缎》。诗中,杜甫以为世事黎民多艰,安能享受如此奢侈之物?自己淡泊名利,绝不为黄金珠玉所惑。况且自古以为,以服饰定尊卑。山南东道节度使来瑱、凤翔尹李鼎皆因奢靡无度,招致杀身之祸。杜甫坚决将此毡送还太子舍人,“始觉心和平”。

杜甫出人意料之举,竟将太子舍人感动。太子舍人正色道:“张某不察,险些折损子美声名。子美虽值困苦之中,尚不求不义之财,为官清廉如此,焉能不得千秋美名?”杜甫随后方知,这张名贵的毛毡是宫中专供之物,若非分而得,便是触犯唐律。杜甫不由哀叹宦海风浪无处不存,纵使小心谨慎,亦无法躲避构陷,心中对官场愈发厌倦。

更令杜甫感到意外的是,此诗为严武所见,竟以为杜甫借此诗讽规于己,心存不喜,从此,刻意与杜甫疏远了。

此时,杜甫也不愿向严武吐露心曲,孤寂中不由想起昔日于故乡时的恬淡岁月。正值清秋之夜,月色撩人,梧叶清风。杜甫走出舍外,望月低吟: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杜甫作为幕府参谋而感到“幕府井梧寒”,自然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所言的“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自己从安史之乱以来,“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那饱含辛酸的“伶俜十年事”都已经忍受过来,如今为何又要折返在这幕府里来忍受“井梧寒”?况自己并不愿意来占这幕府中的“一枝”,而是“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而来,故而,一夜徘徊彷徨、辗转反侧。

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无数事实证明这理想难以实现,所以,杜甫早年弃官不做,摆脱“共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的牢笼生活。此次做参谋,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为了“酬知己”,还是写下《东西两川论》,为严武出谋划策。但到幕府不久,就受到幕僚的嫉妒、诽谤和排挤。杜甫宁愿回到草堂去“倚梧桐”,亦不愿栖“幕府井梧”的“一枝”。因为倚草堂“梧桐”,虽贫寒却心安。

蜀地的百姓依然在恶官酷吏的罗网中挣扎,但在节度使府里,除了杜甫,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关心他们了。势单力薄的杜甫终于决心离开幕府,回归草堂。他言,自己年老体衰、老妻幼子需要照料;他言,自己麋鹿心性不喜幕府礼仪,志在山野,思念草堂;他言,为了“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只求安稳晚年:

白水鱼竿客,清秋鹤发翁。胡为来幕下,只合在舟中……

乌鹊愁银汉,驽骀怕锦幪。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

严武接诗,照例不允杜甫离职,并盛邀杜甫于幕府大堂与昔日宫中画师曹霸宴饮。严武为记征伐吐蕃之功,邀流落成都的昔日宫廷画师曹霸于成都丹霞寺寺壁之上,为自己绘就收复三州凯旋图。

杜甫与曹霸相见,言语契合,互为知己。杜甫遂作《丹青引》,为曹霸立传。并由曹霸的境遇引发今昔之慨:如此精湛绝伦的画师,竟在战乱年代之中落魄江湖,卖画为生,杜甫不禁发出世态炎凉的感慨,抒发自身晚年失意的怅惘。曹霸的境遇与杜甫自身何其像也!试想,历史那些颇负盛名的才士,有谁不终日坎坷、穷愁纠缠其身?

曹霸得诗,涕泗滂沱。当日,曹霸与杜甫惺惺相惜,酒逢知己千杯少,二人大醉。杜甫乘着酒兴,骑马出城归浣花溪边草堂,从为生计拘束、为同僚所忌的郁闷中走了出来,思绪飘扬于西山之巅:

山涧多雨,荷芰葱郁。为了稻粱须就列,怎能迷失自己的人生天性?“归来散马蹄”的从容和顿觉“还入故林栖”的恣意使杜甫再次发出“田園将芜胡不归”的感叹!

杜甫再致诗严武,表达自己辞别幕府、归隐田园的强烈愿望。严武接诗,依然没有同意,但准其请假,暂回草堂。

自秋至冬,杜甫就一直在失望与惆怅中于幕府度日。今日归来,顿觉“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望着风竹林泉、清江抱村,杜甫由衷感叹:“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若能于此“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夫复何求?

然而,平静不可得,忧烦接连至。继王维、李白、房琯之后,挚友郑虔及昔日与杜甫放荡齐赵间的苏源明亦分别辞世于台州和长安。消息传来,杜甫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伤别》《哭郑司户、苏少监》之诗若凄风苦雨,声声泣血:“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存亡不重见,丧乱独前途……”又自诉处境可悲:“疟病餐巴水,疮痍老蜀都。飘零迷哭处,天地日榛芜。”杜甫诗文感情真挚,其望绝抚坟、呼天抢地的悲伤,足以撼动千年文友之心!又何尝不是为自己而哭!

杜甫再次病了!饿毙于长安的苏源明使杜甫失去了对这个糜烂、腐朽的王朝最后的一点依恋。物是人非,知己凋落,使杜甫再次感受着天地之间的大孤独!

严武久不见杜甫,前来探望。见杜甫形容干枯,精神大不如以往,不免发问。杜甫却不作答,只将抄录屈子“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之《卜居》篇悬于墙壁,以此作答。

严武终于明白了杜甫心中所念,便答应了杜甫“会希全物色,时放倚梧桐”的请求,并作诗酬别。

离开幕府,杜甫有诗寄语昔日同僚,为自己在附依和独立之间作出响亮回答:“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终于回来了!杜甫回到草堂,回到百姓中间,其心情顿时得以舒展。他不待病愈,便着急地和家人着手修整草堂,剪伐杂竹,锄芟野草。杜甫《除草》诗中道:“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高秋……”诗中写道,在清晨林中散步,忽然看见道旁滋生着嫰草,叶上有刺,能够螫人,便怀着疾恶如仇的心,手拿锄头在前面引领,带着孩子锄草,将所见茅草一一锄掉。太阳落山时,望见水中小洲之上还有几株毒草,便又乘船前去。待毒草锄尽,方觉藩篱开阔,松竹清幽。最后,杜甫点题:“芟夷不可阙,疾恶信如雠!”由锄草想到锄奸,锄奸亦须及时,亦须务尽!“芝兰虽香,秽草不容”,杜甫实在无力与奸佞之辈搏斗,只好借此发泄心中的愁闷和郁愤。

杜甫还未在轻松愉悦的生活中找回失落的心灵,正值壮年的严武突然病逝于节度使府。杜甫惊闻,顿觉西南柱石崩摧,为蜀地失此将才而伤心,为蜀地安危而忧心!“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在杜甫心目之中,严武以其雄武之才威慑西山吐蕃,使吐蕃不敢进窥西川。今严武突然逝去,蜀地无依,吐蕃为雪前怨,必再次兴兵。再加上,严武生前勤于武略,而疏于文韬,致使蜀地纲纪松弛,官吏懈政。杜甫不由为蜀地未来时局而忧心和伤悲!然而,杜甫身为一介布衣病夫,岂有回天之力?

严武去矣,客居蜀地最后的一丝依恋割断了。杜甫终于下定归乡的决心!实际上,杜甫早已厌倦四处烽烟、混乱不堪的蜀地,漂泊太久,他要回乡!故园祖茔,土室邙岭,笔架山,东泗河……还有飞蓬飘落的亲人,时时萦怀,日夜入梦……

杜甫变卖难以搬移的家当,将草堂让与在少城做事的杜占居住。然后,辞别乡邻,乘上前岁买下的那叶扁舟,引领妻子沿着早已设想的路途:出三峡、过潇湘、转襄阳、回洛阳……当扁舟东去,凝集着自己半生心血的草堂于其眼中渐渐成为远方,杜甫眷恋草堂又思念故园,不由心绪郁结,惆怅万端,泪水潸然而下,滚落大江……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杜甫早无当年豪行天下的气概,只有孤独、飘零的苦涩。“关塞阻,难返长安;潇湘游,将往楚地”,杜甫去蜀实乃无奈之举。对人生与时局的最后一丝希望,促使其重新踏上漂泊之旅。

【唐大历元年(公元766年)春,杜甫沿着心中设想的归乡路途,自云安至夔州。因汴宋军起事,归乡路阻,只好由严武旧部照顾,初居夔州西阁,迁居赤甲,再迁东屯。未几,复自东屯归西阁。像一只麻雀,不停栖息在不同的枯枝上。】

杜甫携家乘舟沿岷江南下,此时正值暮春,满眼飞花。倚着船舷,望着浩荡江水,杜甫思念着草堂岁月,感受着遗失的伤感和依恋。一群白鸥随着船尾飞翔,凄厉的叫声仿佛向杜甫述说着沿江漂泊的心酸。杜甫不由低吟屈子《哀郢》: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返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扁舟经嘉州,抵戎州,船入长江,改向东行,经渝州,至忠州。杜甫与家人日行夜宿,皆于舟中。江波浩渺,宇宙茫茫,杜甫难遏身世孤微之叹,于舟中写下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此诗尽道自身孤微。天地之大与孤舟之小构成强烈反差,他不是在欣赏壮阔的夜景,而是在叹息自身的微贱!“名岂文章著”愤世之情勃然而出,“官应老病休”更是自己仕途坎坷的忧叹!孤寂和微贱之感就像天地间一只渺小而孤独的沙鸥……

船抵忠州,杜甫与家人泊下扁舟上岸。来到忠州地界,杜甫不免要去探望已调任忠州任刺史的同宗杜济。忠州地处三峡之中,山地崎岖,物产不丰,杜甫名为探望,毋宁说前去讨要一些途中补给。乱世之中,故人千里而来,并未带给忠州刺史“他乡遇故知”的欢愉。杜济见杜甫前来,漠然对之,俨如路人,不过令手下小吏安置杜甫一家于龙兴寺中暂栖几日。杜甫经历过太多的冷遇,似乎应该习惯,但面对同宗骨肉的冷漠对待,仍然无法释然,遂于龙兴寺寺壁之上,留诗:“忠州三峡内,井邑聚云根。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而后凄怆离去。

正值梅雨时节,杜甫日夜于扁舟之中漂泊,再加之心情沉郁,船至云安时,杜甫再次病倒。杜甫病得沉重,如同秋水上漂浮的黄叶。扁舟只好停下,停在云安杜鹃盛开的时节。云安县县令是杜甫昔日故旧严侍御的弟弟,听到杜甫病卧云安的消息,马上安置杜甫及家人暂栖于江岸水阁,在此将养。

蜀地时局果如杜甫所料:严武骤逝,致使蜀地权力瞬间陷入真空,顿现内讧之状。群龙无首,各地刺史拥兵自立,蠢蠢欲动。吐蕃也听到严武命殒的消息,欲雪当狗城之耻辱,引兵再渡大河,意在三州。时有大将王重俊昔日随严武征讨吐蕃,屡立战功,趁机收拢蜀地军心,陈兵西山御敌。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以其忠勇,欲拥戴王重俊为剑南节度使。请表献于朝廷,却为宰相元载驳回。另派尚书右仆射郭英乂为成都尹、剑南节度使。

郭英乂在其弟大唐都知兵马使郭英义怂恿之下,引军攻打崔旰,将崔旰及其将士驱入深山,准备赶尽杀绝。不料,西山大将王重俊为情势所迫,引军前来襄助崔旰。崔旰回军与王重俊部前后夹击郭英乂大军,于葭明关大败郭英乂所部。郭英乂无奈,匹马投奔简州,途中为伏兵缉拿,被普州刺史所杀。邛州牙将柏茂林、泸州刺史杨子琳等乃郭英乂旧部,闻讯悲愤,皆起兵讨伐崔旰。蜀中战事蔓延,烽火连天。

代宗惊闻蜀地兵变,却不加声讨,另委派兵部侍郎杜鸿渐为剑南副帅,暂领蜀地。杜鸿渐唯恐崔旰兵起,崔旰唯恐朝廷讨伐,二人各揣心事,竟达成一致。杜鸿渐得崔旰厚贿,上书朝廷,言崔旰忠勇,可为朝廷柱石,表请其为西川节度使。

纷乱就这样平息了,杜鸿渐离开蜀地,入朝辅政。西川节度使崔旰随其入朝接受恩命。二人刚离开蜀地,泸州刺史杨子琳便起兵攻打成都。多亏果敢的“浣花夫人”散金募兵,冒矢守城,方使成都免去兵燹之灾。

杜甫于云安闻听蜀地战乱又起,忧心如焚,痛苦不已。于重九之日的云安文士宴会之上,杜甫难遏悲痛,垂首吟道:

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

地偏初衣夹,山拥更登危。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

蜀地四处战乱,杜甫于诸人酣歌之中,忧心至极,老泪欲滴!昔日繁花似锦的天府之国已沦为人间地狱。乱军在杀戮,官军在杀戮,连来自长安的殿前军也在杀戮!杜甫以令人不忍卒读的《三绝句》述说着发生在那個糜烂王朝惨烈悲痛的历史,控诉着群盗、官军于蜀地奸淫烧杀、荼毒生灵的暴行。

杜甫于云安水阁之上,日日眺望归程。然等来的却是官军大船载着严武的灵柩顺水东去,归葬故里。感伤的杜甫目送故友灵柩远去,不由为自己魂归何处而神伤不已,“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杜甫不由思念草堂,思念百亩清荫、万竿翠竹、四棵青松、数株芍药……忽然想到即使不能魂归故里,死于草堂也是人生所在!杜甫写下《怀锦水居止二首》诉说无奈。

“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重回草堂已是幻想,蜀地如炙的战火早已隔断归程。杜甫只有顺水而下、鸥踪帆影,继续漂泊。

冬去春来,杜甫身体稍微好些,便辞别云安热情挽留自己的文友官吏,携家登舟,沿江东去,再登归程。回家的心情是那样迫切,发船前夜,杜甫已是急不可待,满怀希望和憧憬地歇在那叶扁舟上,“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杜甫乘舟入瞿塘峡,顿时看见江水流急,声势浩大。两岸断崖壁立,高数百丈,江面不及百尺,形同门户。长江辟此一门,浩荡东泻,两岸悬崖峭壁如同刀削斧砍,山高峡窄。仰视碧空,云天一线。峡中水深流急,江面最窄处不足数丈。江水滔滔,波涛汹涌,奔腾呼啸,云雾缭绕,令人惊心动魄。瞿塘峡“镇全川之水,扼巴鄂咽喉”,对峙夔门。抬首,悬崖峭壁,令人生寒;低头,江水滔滔,寒风冽冽;杜甫寻思“下堑万寻岸,苍涛郁翻飞。葱青众木梢,邪竖杂石痕……”而不由叹道:“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

三峡啊!千年不变的民族杂居的关隘,是西蜀文化和中原文化割不断的连线。三峡啊!是一条回归的通道,也是杜甫追忆逝水年华的记忆的天路!哀凄的渔歌,孤独的江鸥,回归的雁阵,朋友的消息,所有的事物都和长安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巫峡忽如瞻华岳,蜀江犹似见黄河”。杜甫于峡谷底穿行,江水和星月不断搅动着杜甫浓重的乡思!归乡的路是多么艰难和漫长!望着扁舟在三峡的激流里飘摇,看江月在峡谷里揉碎后重新变圆,杜甫于忧悸之中,思游八荒……

上下千年,兴衰荣辱,花开月残,杜甫看到一局正在迷茫中的棋局,“楚江巫峡半云烟,清簟疏帘看弈棋”。室内,纹枰天地,星罗棋布,黑白云子,激战正酣。室外,对峙夔门,江水滔滔,云雾缭绕,猿鸣呜咽……杜甫仿佛看到:童年的欢笑,青年的壮游,中年的艰险,老年的悲哀;身为低贱,心比天高。怀才不遇,茕茕一生……长安城内,劫争连环;安史之乱,波浪滔天;流离失所,备受煎熬……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万千气象的大唐,就是杜甫爱恨交加的大唐!

扁舟穿行于运命的通道、生命的峡谷,杜甫垂首感受着瑰丽的山水,三国的风云,巴楚、蜀汉的文化……仰望天空,杜甫感受着浮云接日、长天一色、万里之外的长安和洛阳……

扁舟漂过瞿塘峡口滟滪堆时,望着赤色峭壁为浪花打湿,似隐隐浸血,杜甫不由想起香草美人般的屈子魂归故里的传说:饱受谗言、贬官放逐的屈原怀瑾握瑜于潇湘汨罗江投水之后,天神感其忠烈,命汨罗江中神鱼将其体含入口中,自汨罗江入长江,溯水而上,将屈原送回故乡秭归。沿途之上,两岸百姓投粽子于水中以便鱼类不伤其体,摇香草为屈原招魂。梅雨时节,人天同悲,神鱼竟亦着泪,泪水迷蒙双眼,不辨路途。已过秭归而不知,继续上游,直到撞上瞿塘峡口的滟滪堆上,唇额尽血,方才醒悟。神鱼再掉头洄游,送屈子魂归故里……

那神鱼所触的滟滪堆就在夔门左边的赤甲山下。以“雄”著称的夔门,左为赤甲山,右为白盐山。舟入夔门,瞿塘峡沿江峭壁之上,古栈道如缕,风箱峡悬棺如豆。峭壁之上更有无数碑刻,尤其是凤凰饮泉的奇观,使杜甫忽觉扁舟之下的滔滔江水分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己莫不就是烈焰之中的凤凰……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杜甫于冥思之中不觉扁舟已抵夔州。历尽风浪,扁舟停泊在夔州治所奉节码头。

奉节位于三峡之中,山川形胜,历史悠久。历代为路、府、州、郡治地。夏、商之时为荆、梁二州之域,周置鱼腹县,隶属巴郡。西汉末年,王莽篡权,天下纷扰,群雄并起,公孙述于是筑白帝城,割据巴蜀。因其颇有勇略,蜀地奸盗绝迹。并以巴蜀险要,物产丰饶,自立为帝。后为光武帝刘秀所灭。三国时,蜀主刘备为义弟关羽复仇,轻敌冒进,为吴国孙权所败。刘备败归白帝城,改鱼复为永安。唐贞观年间,因朝廷旌表蜀丞相诸葛亮奉昭烈皇帝刘备“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品质,改名奉节。杜甫抵奉节时,恰逢大雨,“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虽早有故人夔州判官王十二于岸上相候,无奈,杜甫无法携家人上岸,只好致诗感谢好友。

杜甫与家人暂栖码头舟中。闻其前来,昔日严武旧部柏茂林欢心不已。此人曾任邛州牙将,为昔日剑南节度使郭英乂征讨西川都知兵马使崔旰的先锋。郭英乂兵败被杀,其联络蜀地数州刺史,引兵征讨崔旰。至兵部侍郎杜鸿渐出任东西两川都督之时,加封柏茂林为邛南防御使,领夔、峡、忠、归、万五州,割据川楚边界。柏茂林虽为武人,却素好风雅。对杜甫人品文章十分赏识,便打算招揽杜甫于帐下,以溢美声。于时派帐下判官礼遇杜甫,羁留杜甫于夔州,将其家人安置于白帝城的西阁,按月给予粮物,并拨数名奴仆为杜甫差遣。遥想归乡之路再被阻绝,杜甫无奈,只好歇下漂泊的脚步,于白帝城暂栖。

白帝城是一座承载太多文化和历史的古城。初到此地,杜甫便登上白帝城楼,站在白帝城的最高处远眺四方:云雾笼罩的三峡,突兀盘结,犹如沉睡的龙虎;日光照射下的灌水,波光汹涌,好似鼋鼍游动。连绵不断的群山和滔滔东去的江水如同杜甫的忧心不已!“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此诗绝非感叹小我的遭遇,而是感叹世事的艰难,社稷的忧患。周围的人见一老人登楼感叹世事,纷纷在打听、询问他是何人。此时,杜甫刚刚漂泊到白帝城,人地生疏,經人一问,又勾起无限的悲伤:自己一生飘零,忧国忧民,绝世诗家,竟至终老,无人能知!天地之间的大孤独油然而生。杜甫就在摇着满头白发回首应答的一刹那,血泪迸飞!世事的辛酸,人生的不平,浓缩在这一问一答之间。

夔州是川楚交界的要塞,也是川东都督府地所在,使者多有往来。杜甫身处万里之外夔州西阁,无时不心系国事。“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当杜甫得知幽州不靖、魏博发难、汴宋军又复作乱,忧心如炙,老泪纵横。尤是汴宋之地烽火再起,如同一声惊雷,将杜甫还乡之梦击碎!杜甫于江边西阁忧思,夜夜难眠。“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秋天的夔州,天高云淡,柑橘飘香。可是,杜甫感受到的只有悲凉秋风,冰冷露珠,失群孤雁以及惊心的寒江涛声……自出蜀沿江漂泊以来,折道忠州,病卧云安,穿越三峡,羁旅白帝,“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天地无系,乱世飘零,宛如风中枯叶,雨中浮萍。一路之上,逢故友灵柩东去,历三峡暗礁险滩,再闻杜鹃泣血、秋声暮鼓,悲凉之感若满山秋叶,飒飒直下。国事飘摇,归乡无路,迥于异日的浓重悲凉之感宛如一块块冰屑,累积于胸。杜甫的心灵因过多的悲愁而沉重,独自登高临风,怆然而泣下……杜甫将太多悲愁凝在《秋兴八首》之中,将其去国怀乡的思绪一浪又一浪地推向极致。穿过千年岁月,浸润着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灵……其以“秋兴”立题,意为因感秋而寄兴。这八首诗是完整的组诗,历来被公认为杜甫抒情诗中巅峰之作。八首诗是一个完整的乐章,主题是“故国之思”。第二首中“每依北斗望京华”,第四首中“故国平居有所思”是八篇的纲领。诗中所写个人的悲哀也关乎国难。因景寄情,既抒发了杜甫漂泊之感、故国之思,也深深地寄托着杜甫对李唐王朝盛衰之感叹与悲哀。

岁月如流,不堪久旅,老之将至而功名不就,萧瑟的秋光使杜甫感到无比的孤独凄凉。他想返乡,然汴宋军叛乱将故乡的归路再次阻断。杜甫日日登临高楼,望眼欲穿也只有“望苦低垂泪”!

秋末冬初,柏茂林为朝廷加封夔州都督,为谢圣意,由杜甫代笔,起草上奏朝廷的《谢上表》。表中道:

……加臣频烦阶级,镇守要冲如此。勉励疲钝。伏扬陛下之圣德,爱惜陛下之百姓,先之以简易,间之以乐业,均之以赋敛,终之以敦劝。然后,毕禁将士之暴,弘洽主客之宜,示以刑典难犯之科,宽以困穷计无所出,哀今之人,庶古之道。内救惸独,外攘师寇,上报君父,曲尽庸拙之分,下循臣子,勤补失坠之目。灰粉骸骨,以备守官。伏惟恩慈,胡忍容易?愚臣之愿也,明主之望也……

此表颇得圣意,中使再传褒奖。柏茂林顿觉杜甫文采尚有粉饰太平、扬名立万的好处。遂再授予杜甫工部检校员外郎的虚职,按月俸给,维持其生计,以此羁留杜甫。

于柏茂林的刀光剑影之下,杜甫无奈,只得以手中竹管频频为柏茂林及达官贵人歌功颂德,再次陷入依附权贵的生存夹缝中。杜甫从年少的时候,因“生性厌机巧”而欲追随李白寻道访仙“方期拾瑶草”;初入长安,报国无门的时候,更是渴望“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自由生活;辞去剑南节度使幕府的时候,深感“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然而,造化弄人,到了暮年,杜甫依然难以摆脱“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这种依附权贵的难堪生活。在夔州貌似平静的生活之下,在摇尾求食的人生场中,杜甫内心因强大的独立人格而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其心灵时时浸泡在无限辛酸的泪水之中。

然而,怀着弥天悲悯之心的杜甫时刻没有忘记更加苦难的人民和奴隶。杜甫与家人所居的西阁位于山腰,地势很高。饮水是用竹筒从山中高处引来泉水进入居宅,竹筒相连,蟠绕山间。杜甫曾与仆人阿段前去山中寻找水源。找到泉水之后,再与阿段一起伐竹取筒,竹筒相接长达百丈,将泉水引入西阁。数日奔波,一番辛劳,终于将竹筒接入厨房。西阁之中滴水的声音使其欢愉,于《示獠奴阿段》诗写道:“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不久,因山石崩落,砸裂引水竹筒。仆人信行上山修理,直到天黑方回。往返数十里山路,信行累乏不堪。杜甫心怀感恩和不安,连忙将自家食用的浮瓜和裂饼拿出,慰其劳苦。甚至,由信行修竹想道:“行诸直如笔,用意崎岖外。”虽有奴仆役使,然其不愿轻易使人,宁可自己和家人亲手劳作。在其心中,杜甫一直怀着众生平等的朴素理念。

听闻乌鸡可以治疗风疾,杜甫便在院落中,饲养乌鸡。满院鸡鸣,肆捉虫蚁。其不忍小鸡食虫,便着小奴缚鸡去市井出售。再想到鸡卖遭烹,又与虫被鸡食无异。杜甫无奈,只好将鸡放生。难解“鸡虫得失”,只好作诗记道: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令小奴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天下之利害,当权轻重。除寇则劳民,爱民则养寇。与其养寇,孰若劳民!与其惜虫,孰若存鸡!”后人以为此诗是杜甫借鸡虫得失而论民寇关系。养鸡则伤虫,救虫则伤鸡的矛盾,“始知浮屠法不可以济世”。佛法无法破解的谜题,杜甫却以身体力行,得以破解。于《催宗文树鸡栅》一詩中,让宗文于此“织笼曹其内,令入不得掷”。既可解群鸡食虫的恐怖,又能除狐貉吃鸡的悲哀,“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鸡虫得失有了时!实质上,杜甫在心中努力探索着以律法准绳治理社稷的道理。然而,杜甫由鸡虫得失的矛盾之中,却发现另外一个矛盾无法化解。想起昔年与家父于兖州所论“君与民争利”之时,家父无奈,而今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既无路归乡,又不得离开夔州,无奈的杜甫又思念起成都的草堂,遂上表柏茂林,欲置草堂于夔州养老。柏茂林接表,欢喜不已,命下人于夔州之东赤甲山下瀼西为杜甫选就平旷闲静之地,并赠送杜甫数十亩柑林。杜甫携着家人和奴仆宛如燕雀筑巢,整修租来旧舍,辟宅设院,种植花木,取名“瀼西草堂”,并自西阁迁居于此。随后,又与家人、奴仆入谷伐木,筑起栅栏,以防虎狼。杜甫有诗:“彩云阴复白,锦树晓来青。身世双蓬鬓,乾坤一草亭。哀歌时自短,醉舞为谁醒?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描写草堂耕耘生活。

为解决全家口粮之需,杜甫于东屯租种百亩荒田,身体力行,亲事稼穑。历经饥荒的杜甫非常重视农事,对粮食与民生的关系较之他人体会得更为深刻。插秧之时,不顾年老体衰,亲自到农田与家人、奴仆一起挥汗布秧,再引领众人疏浚沟渠,引水灌溉,将江北东屯昔日荒芜的军田变成千畦稻田。望着碧泉历历、翠浪涌动的秧田,杜甫怀着劳动后的惬意和丰收在望的喜悦,写下《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记述灌溉东屯稻田之事。此诗是生动传神的劳动诗歌,呈现着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祥和、美好和欢乐,风格与杜甫后期诗作迥异。于诗中对丰收在望的铺陈描写,真实而生动地表现了杜甫内心对结束战乱、使人民安居乐业的强烈期盼。

收获的日子临近,杜甫对东屯秧田丰收的期望更加强烈。恰值卧病,杜甫只好频频派家人和奴仆前去询问负责此田的行官张望,督促其使人因时灌溉、勤除杂草,争取更好的收成。杜甫又作诗《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详记此事。

农业是国家命脉,立民立国的根本。历经饥寒的杜甫深知无粮的滋味。杜甫的情怀与黎民相同,其“穷年忧黎元”的一贯思想,使杜甫亲事稼穑,并写下赞美农业劳动的动人诗篇。為便于管理秧田,杜甫干脆举家迁徙东屯。实则,也有远离夔州达官显贵、企求世外桃源生活的想法。恰有忠州司法参军吴郎来夔州寻觅居住之所,杜甫与其有亲,遂将瀼西草堂借给吴郎居住。

举家离开瀼西草堂时,杜甫忽然想起一件琐事:瀼西草堂堂前有枣树,秋天枣熟,常有西邻一位孤寡老妇悄悄来打枣。其情戚然,其心惶恐,使杜甫怜而亲之。今离开草堂,忽然想起此事,杜甫竟特意写《又呈吴郎》一诗呈给吴郎,诗云:“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告知吴郎:西邻老妇穷困无助,莫以其悄然打枣而惊扰。

杜甫离开瀼西草堂,从此寓居东屯,直到离开夔州。杜甫并未为安宁、温饱的生活表象所陶醉,他知道,这暂时所得到的一切都与自己“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依附权贵有关。这一切安宁的背后,是“胆销豺虎窟,泪入犬羊天”的无奈和挣扎。杜甫知道自己真正的价值是手中的竹管,如同农夫手中的耕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在夔州,其独立而强大的人格再次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将手中的竹管尽情挥洒,一首又一首悲天悯人、忧虑苍生、撼天动地、去国怀乡、壮志未酬、咏怀古迹的诗歌若长江大波,浩然泻出……

而今,杜甫已是风烛残年,日暮途穷。目光所及、思想所至之地,皆为怀旧伤逝之所。长安、泾渭、潼关、洛阳、朔方、南海、西山、巴蜀等地,满目疮痍,藁目时艰。杜甫有感于斯,再作《诸将五首》之诗警语政事。此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边患却未根除。杜甫痛感朝廷将帅平庸无能,故作诗以讽。正是由于这样的命意,五首都以议论为诗。在律诗中发绝大议论,是杜甫所长,而《诸将》表现得尤为突出。

杜甫叹古怀贤,感慨历史;忧君爱国,感慨时政。于夔州再历古人遗迹,心灵震颤,不由感慨生平。杜甫遂作《咏怀古迹五首》。此组七言律诗,以歌咏和怀念古迹为题。首篇以咏怀入手,述说自己的漂泊生涯,因战乱自东北漂泊西南,淹留于异乡殊俗之地。安史之乱引发的动荡使自己难以归乡,只好以诗哀时,再借叹庾信坎坷际遇而自叹平生。次篇专咏宋玉,处处映带自己。言心相同,今古同悲。第三首自写昭君村开始,进而写昭君的身世遭遇,最后突出昭君的怨恨。奔腾而来,悲壮浑成,咏古迹以感己怀。在抒写昭君的怨情中,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慨,“此自喻其寂寥千载之感也”!第四、五首咏先主庙,兼及武侯祠。赞叹诸葛亮之功业、才能及忠贞不渝、鞠躬尽瘁的品德,对风云际会之时君臣一体的先主和诸葛亮表示由衷的敬仰。

杜甫及至暮年,万般皆休,唯将诗歌为自己千古大事,呕心沥血,浑漫皆成。杜甫寓居夔州虽不到两年,诗歌创作却走向顶峰,其数量之多,成就之高,令后人无法企及和跨越。托物言志,寓情于事,古迹咏怀,山水浅唱,篇篇精妙诗章皆是忧国忧民的悲歌和壮歌!

杜甫苦闷之际,恰逢重阳佳节,柏茂林于都督府上设宴,也邀杜甫入府。杜甫推脱不过,只好前往。

进入府衙,迎面有一方阔约五丈的占风铎,以金丝银线纵横串起的白玉圭片,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玉片在风中相互轻轻撞击,发出清脆悦耳声响。杜甫看一眼占风铎,微微皱了下眉头,跟着夔州长史李孟儒来到府衙后院的大厅里,眼前又是一亮:白天里,大厅却拉着帷幔,墙壁的鹿角上燃着粗大的羊脂蜡烛,烛火辉煌。兽炉吐着袅袅的香雾,数个官妓正随着廊下的丝竹声在大厅中央跳着《杨柳枝》。两列乌木餐几相对排开,上面布着酒菜瓜果。数十个当地缙绅分坐两列,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居中而坐、表情陶醉的柏茂林。

歌舞不止。李孟儒也不顾呆立门口的杜甫,径自走向上首属于自己的位置,朝柏茂林略一拱手,又若有若无地向左右同僚点头后,得意落座,杜甫就木刻似的站在门口。

一曲舞罢,柏茂林从乐声中醒来,睁开眼看见门口尚未落座的杜甫,看见杜甫沾着草屑的短袍,忽然想起杜甫的诗句“子去何潇洒,余藏异隐沦。书成无过雁,衣故有悬鹑”,不由暗自哑笑,“杜诗翁还真像一只寒鹑”!他似乎觉得杜甫挡住了门口的一丝光线,只好略欠一下身子,笑着扫众人一眼:“今日,都督府有三喜临门。这一呢,是中使再传圣上褒奖,可贺,”看着杜甫,“二呢,杜诗翁再任工部检校员外郎之职,可贺,”顺手举起酒杯,“这三呢,正值秋高气爽,重阳佳节,我辈同饮菊花酒,可贺!各位,今日一定要尽兴畅饮……”众人皆高声附和。

“杜诗翁,快些入座。”柏茂林见杜甫讪讪地叨陪末座,举起杯子向杜甫晃了晃,又悬空绕敬一周,“今至佳节,本官与诸位同饮!”

夔州达贵觥筹交错,开怀畅饮。李孟儒将杜甫接来,却似乎忘了杜甫,只顾与缙绅们对饮。甚至,负责斟酒的小厮们也忘了这位客人。倒是柏茂林见杜甫心事沉重,表情戚然,举杯与杜甫:“今至佳节,杜诗翁何不开怀与诸人共饮?乱世之中,我等有此欢愉不易。”

杜甫苦笑,眉头皱了一下,勉强将酒饮下:“古来遭丧乱,圣贤尽萧索。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

柏茂林略一品味,放下酒盏,招杜甫来到身边,低声宽慰:“诗翁莫非有心事?不妨说出来。”

杜甫拱手柏茂林:“都督高义,厚待于我。老朽感恩于心。只是听说故乡战事暂息,再加上,我又老病在身,酒也饮不得了,所以,只想早日回乡,叶落归根。”

“夔州虽说地偏,却似一方桃源。人生于世,富贵在天。何不且醉且歌?”柏茂林轻轻摇首,“况且,本官刚刚任命你为工部检校员外郎,还望诗翁为夔州百姓尽力!”

诸人见柏茂林与杜甫在说话,便也安静下来,似乎要听二人究竟说些什么。

杜甫表情无奈,只好拱手:“多谢都督美意!”

李孟儒笑着插话:“这就对了,子美顺应时势,懂得机巧,方是正途!”

杜甫轻叹:“只是老朽平生不懂机巧!”

“今子美忧心齐天,亦奈何不得天地轮回,造化自然。”李长史哂笑着调侃杜甫,“子美还是随俗吧!”

“随俗?”杜甫放下酒盞,“长史此语何解?此话何意?”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孟儒一副看穿人生百态的表情,“子美即使忧心而死,也改变不了世态无常。”

“老朽粗陋寡闻,”杜甫揖手,“还望长史指教。”

“也好!今天老夫有些雅兴,正好与你再次理论。”李孟儒起身,干咳数声,娓娓道来,“譬如,这夔州之地大旱,原因何在?皆因山中瘟神作祟。然瘟神难见其迹,不闻其声,此乃鬼神之祸,非人怨人忧可以驱之。唯有放火烧山一途。”

“长史此言差矣!”杜甫见李孟儒旧事重提,也就顾不得他的颜面了,“夔州大旱乃民怨淤积、囹圄积案不疏、冤情达天所致。若今日官吏皆如昔日望帝之爱民、李冰之勤勉、武侯之图治,兴修水利,疏浚河道,爱民如子,励精图治,天地大旱亦无忧也!瘟神闹山之词实乃为官不为,托词而已。”

“什么?难道我夔州官员竟如此不堪?”李孟儒顿时面红耳赤,起身指着杜甫,“你竟敢如此危言耸听?不怕治罪吗?”其他缙绅和官吏也直着脖子,瞪着眼睛,咋咋呼呼地为李孟儒帮腔,“莫非杜诗翁喝多了?”

“不得莽撞!”柏茂林微皱眉头,以手示意李孟儒坐下,又转头看着杜甫,勉强笑着辩解,“昔严季鹰初至成都,亦逢大旱。子美即以此条陈上书严公,为严公所纳。未几,天降喜雨。子美还有诗记之。本督尚记得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之语。今夔州虽旱,然与昔日不同。益州繁华,故有盗贼蜂起,官吏搜捕者众,难免时有冤案而生。夔州地偏,獠人人稀,阳气浊则阴气生,故而山精鬼怪时有出没。李长史之语乃夔州治旱之传统,瘟神即去,旱情自解,子美勿忧也!况我等今日亦有酒肉所食,复有何忧?”

“都督开明!”杜甫闻言叹息,只好起身施礼,“不过,放火烧山实乃昏昏之举。若无山林庇荫,山中虎豹被逐,必入市井村落伤人,后果不堪设想。望都督三思。”

“言之有理。”柏茂林略一思索,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可着巫师备上四畜祭祷瘟神,以为民生多艰,少要叨扰为好。若瘟神有灵,降下好雨,夔州自此不再放火烧山驱赶。”

“都督实乃仁慈之心,黎民幸甚!”杜甫含泪拱手,“老夫愿袒背负薪,为都督在城南高处向天祈雨!”

“如此,本督就有劳杜诗翁了!”柏茂林心存息事宁人之念,也就顺水推舟,“所需祭祀之物,由府衙准备。”

“此乃天意使然,我等岂有匡复之力?若有喜雨,夔州烧山驱瘟之习俗可以休矣!”李孟儒见柏茂林有意袒护杜甫,心中不悦,看一眼杜甫,继续发难,“天地轮回,自然造化,非忧心可变。譬如我夔州巫山之女,皆粗俗丑陋不堪,难以出嫁。这又是什么原因?”见众人不语,李孟儒得意地下了结论,“实因此地女子无敬畏鬼神之意,为江上水鬼所奴役而致。”看杜甫一眼,“子美饱尝诗书,你可有解除此等女子之法?”

杜甫孤苦摇头,霍然起身,眼前顿时闪出女子数人背负柴薪,艰难地走在山路上的凄怆景象,不由愤慨李孟儒的一派胡言。“李长史,请恕老朽口出不逊。”

李孟儒貌似大度地强笑着:“这个…子美尽可放言!”

杜甫又扫一眼诸位夔州官员,言语不徐不疾:“夔州地偏,生计艰难。虽有男子撑门立户,女子亦需背盐或耕作。时值天下动乱,男丁从军,多有战死者。则夔州女子负担更重一层,日日风吹雨打,怎么能肌肤如雪?况无有男丁,又何以为嫁?”

李孟儒有些面赤:“这个……”

“若无战乱,男耕女织,夔州女子不逊他地。”杜甫目视诸人,“王昭君岂非夔州巫峡人?”

“子美锦心利口,果是见解不凡,佩服!”李孟儒有些尴尬,却面带不屑,“只是,若子美之大才,却做远游困顿之人,恐怕也是不敬鬼神所致。”

一老者捋着胡须,点头附声:“李长史所言,也正是我等夔州人心中所虑啊!故而,老夫育人,先敬鬼神。”三五个陪客皆连连称是。

“你……你……也罢!”杜甫垂首欲泪,亦无奈何,只好起身,“老朽酒醉,只好先行告退。”又向柏茂林拱一拱手,“多谢都督,老朽久病,不堪饮酒,也就不再叨扰诸位雅兴了!”

柏茂林起身,以手相阻,为杜甫解围:“杜诗翁,酒宴笑谈,不必挂怀!今日佳节,饮酒作乐,不谈国事。”又扫诸人一眼,安慰杜甫,“子美,诗翁,且莫在意。为助酒兴,本官特请益州官妓献艺,子美以为如何?”

杜甫再次揖手:“老朽自入秋以来,风痹加重。几杯酒下肚,有些目眩了!”

见杜甫执意离开,柏茂林也不再勉强:“诗翁,切莫忘了在城南祈雨之事!”

从柏茂林处请得恩命,杜甫便带着几个衙役在夔州南门的一块空地上,着手布置祭坛,并教当地选来准备参加祈雨的孩童,唱着古老的卜辞:“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东南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未待正式举行祭祀仪式,夔州就普降大雨。杜甫以为苍天有情,为自己的赤心所动,欢喜得老泪纵横,为从此夔州不再放火烧山而欣喜若狂。

柏茂林认为杜甫诗才还有些装点门面的用处,就借着这场喜雨,表示出对杜甫的敬重。每逢府衙缙绅高聚之时,必邀杜甫前往。

夔州官吏见都督柏茂林如此厚遇杜甫,皆争相与杜甫交好,以求尊贤美名。

一日,杜甫再应昔日在长安时的故交、现任夔州别驾的元持相邀,与夔州达贵宴饮。恰有朝廷使者前来,为助酒兴,元持特意自成都请来歌舞艺伎,鼓瑟吹笙,表演绝活。

值酒宴欢愉高潮时,杜甫就见一位肌肤若雪,锦衣戎装,英姿飒爽的少女掀帘而出。随着激越的鼓点,她手持宝剑,劲舞如风。忽而自空而落,光彩夺目,如同后羿连珠般射落九个太阳;忽而拔地而起,凌空飞腾,如同天帝驾着一群蛟龙飞翔。少女上场时,神情端庄,如同雷霆初止,天地一片静寂肃穆;收舞时,英姿卓立,如同江海停止翻腾,凝聚着清冷光辉。杜甫惊讶,若此《剑器》舞,似曾相识。不由掷杯于案,击节叫好。

元持见整日难以展眉的杜甫露出喜悦,就笑着对少女吩咐:“李十二娘,还不谢杜诗翁美意?”少女收起剑,款款来到杜甫面前斟酒施礼:“小女李十二娘乃临颍人氏,自幼随公孙大娘演习剑器。战乱之时,梨园散去,小女流落益州,胡乱度日。今能博诗翁一笑,小女心存感念,以为未辱先师之名。”

杜甫闻听此女是公孙大娘的弟子,更是欢喜,双手扶起此女:“老朽记得开元三载时,我随着姑父去郾城,看公孙大娘跳《剑器》和《浑脱》舞。剑舞流畅飘逸、节奏明朗,超群出众!当时宜春、梨园弟子之中,懂得此舞者,唯公孙大娘一人!”言及此处,不由喟然一叹,“当年她服饰华美,容貌绝艳,引得无数男儿折腰。当时,我只有数岁,仍记忆清晰如昨。如今我已是白首老翁,倏忽数十年宛如大梦,焉不令人感叹?”

杜甫的感慨让李十二娘不能自持:“为师公孙大娘擅舞剑器,武艺超群,独具特色,常在民间献艺,极负盛名。数次被召入宫,表演剑舞技艺。在宫廷梨园、教坊、宜春院和宫外供奉中,剑器舞独出冠时。先皇素晓音律,时常诏师父为其舞剑。”

曾任宫中侍卫的元持闻言插话:“公孙大娘乃妙人也!其《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等舞皆雄妙绝伦。其中,《裴将军满堂势》最为引人注目,其舞依据裴旻将军舞剑技艺改编而成,满场飞舞,惊心动魄,猛厉无比。先皇观之,以为有江河奔涌、山势崩摧之势。”元持动情,“当年你师父貌美如花,锦衣宝剑摄人心魄。吴州人张旭,擅长书写草书字帖。在邺县观看公孙大娘跳《西河剑器》舞,从此草书大有长进,书法豪放激扬,放荡不羁。由此可见你师父舞技之高超。”

“可惜我未能目睹!”杜甫不由唏嘘,看着李十二娘,“不知公孙大娘现在可好?”

“胡逆之乱后,我师父自梨园而出,漂泊淮南,不知所终。”李十二娘言及此处,已是垂泪不止,“小女不才,未能得师父剑舞之妙。”

杜甫心有戚戚焉!不由摇头悲叹!

“今观李十二娘剑舞,似乎公孙大娘犹在!”元持看着杜甫,想起一件事来,“诗翁去岁曾为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作《大食刀歌》,刀光剑气,铮然有声。我尚记得其中有云:‘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丹青宛转麒麟里,光芒六合无泥滓。此诗豪迈,将我等带入光怪陸离、豪气满怀之境界。”起身为杜甫举杯,“今日,诗翁观李十二娘剑舞,焉能不赋诗赞叹之?”

“正有此意。”杜甫缓缓起身,来到书案前,“抚今追昔,心中也是无限感慨。”遂起身揽袖,握起竹管,就于宅壁之上,挥毫而诗: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弦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全诗气势雄浑,沉郁悲壮。见《剑器》而伤往事,抚事慷慨,大有时序不同,人事蹉跎之感。诗以咏李氏,而思公孙;咏公孙而思先帝,寄托杜甫念念不忘先帝盛世,慨叹当今衰落之情。语言富丽而不浮艳,音节顿挫而多变。

李十二娘读诗,跪地而泣:“师父得此赞誉,可含笑九泉矣!”诸人读诗,皆于欢笑赞颂之中,渐渐无言。

李孟儒见宴会气氛瞬时跌入低谷,便随着朝廷使者的目光一起读诗,读至后面,再也坐不住了,“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指着杜甫,“敢写如此诗句,也怪不得你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朝廷使者也曾是杜甫过去在长安时的故人,为杜甫打个圆场:“子美,夔州未经战乱,生活安定。你又于此地多得缙绅照顾,还能去哪里?”

“诗翁,”见朝廷使者似乎不介意杜甫的诗,元持不由干咳数声,“现今战乱已平,朝廷正在图治,中兴有望。”

“中兴?”要说自新皇即位后,倒也提出“以养民为先”之策,积极改革漕运,安定社稷,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时下,东有诸多藩镇割据,北有回纥不断勒索,西有吐蕃侵扰,前年,吐蕃甚至一度占领长安,圣上仓促逃到陕州。大唐江山已经是日薄西山,何谈中兴?杜甫想笑,却流出眼泪,“恐怕老朽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呀,喝多了!”朝廷使者摇头一笑,“还真是不识时务啊!”

看着朝廷使者一脸失望之色,本来对杜甫就心怀不满的李孟儒起身哂笑,环视众人:“夔州之地虽偏,然人物不乏。难道唯有北人杜子美忧心国事?每每聚会,皆有此老悲天悯人,抚叹往昔,若似我等皆为木刻之人也!”

“一曲终了,有感而发。闻长史言‘非木人也,心中甚慰。”杜甫扫一眼李孟儒,不由嘲讽,“老朽在夔州,常去城东、山北采药。前几日,我在北崦经过一个村落,到处藁草丛生,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出没。”他揖手诸人,“这些年,蜀地叛军与官军征伐不绝。为支应战事,夔州男丁入伍,妇孺劳作,再加之税赋不减,黎民哪有活路?我等皆非木刻之人,能不为黎民而忧乎?”

“如此说来,是我等不恤黎民了?”李孟儒冷笑,“子美莫以一事而非夔州之治,更莫以一身而非大唐之中兴。”李孟儒面带怒容,振袖拂案,“今子美于夔州安享酒食,何以屡屡长吁短叹?若夔州木枯,何不凤凰远飞?”诸人也是一脸嫌弃之色。

“诗翁,莫急!”杜甫正欲放言,却为别驾元持以手制止,元持不愿得罪李孟儒,更不愿得罪朝廷使者,“诸位饮酒笑谈,闲观歌舞,岂不快哉?何必逞口舌之争?”

言毕,以手拊掌示意,早闻急管繁弦、笙歌琴声齐起。诸人片刻之后,再次融入歌舞酒池之中。

唯杜甫独坐,举杯难饮。思起数日前采药所见,脑海之中不断浮现着空村、落日、西风、冷露之景象,不知天下征尘何日可息?又思起数日前于都督府宴之中,自己恃酒骑马,以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不料马失前蹄,自己亦受损伤。“骑马互忆少年时,散蹄迸落瞿塘石”之快意,瞬时便因“不虞一蹶终损伤”,而“人生快意多所辱”。今日,观李十二娘剑器舞,心中稍有慰藉之时,却遭李孟儒一番言辞羞辱,真有祸福无常的况味!

杜甫心怀愤懑,颤颤起身,对元持拱手:“元别驾,老朽因多病,已喝不得酒,欲先离席。”

“也好!”元持毕竟与杜甫有旧,既不想让杜甫在这里影响酒宴气氛,也不想让杜甫难堪,就笑着回应,“今日,本欲陪诗翁登白帝楼望远,以求雅意,也只好作罢!”

杜甫领会元持的心意,拱了拱手:“心意老朽领了!老朽性情孤僻,想独自登楼。”

“不敢相强,自便。诗翁自便!”看李十二娘一直站在杜甫身后,“还是让这女子陪你登楼吧!顺便带上一件素袍,夔州秋风也凉!”

“是时候归去了!”杜甫轻叹一声,在不由加快的步伐中,老泪纵横。在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盛筵结束;在一场山崩地裂的动荡中,盛世告终!“何处是归程?”这个玄宗时代的小吏不禁四顾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长满老茧的双足,拖着一个衰老久病的身軀,伴随着这个时代的命运,穿过萧条的白帝城,一路西去夔门!

被秋风牵引,被江涛呼唤,杜甫在李十二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沿着青石台阶登上白帝楼。

夔州地处长江峡口,秋高风急,天空也显得格外辽阔空旷。风吹着满山黄叶,飒飒飘落;江水滔滔,隐约传来川江号子和猿啼声……江中沙洲上,几只鸟正奋力飞翔,但因风急,难于直进,所以盘旋飞行,时进时退。风吹草动,天空阴霾,有一只老鹰尖啸一声,孤独地飞过……在这样一幅苍凉宏大的景象中,杜甫似乎聆听到了一曲慷慨而悲凉的秋之音:望江而思“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之困境,再思“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望三秦”之迷途,国事、家事、百姓事、个人事诸多的“艰难苦恨”齐涌心头……

“酒宴已罢,曲终人散。”杜甫喃喃自语,“我这前朝小臣也该回家了。”风起,杜甫身子不由哆嗦一下。

“诗翁,这里风凉。”李十二娘趋了一步,一边将臂弯里元持赠给杜甫的素袍为他披上,一边宽慰着,“诗翁,不要再想刚才之事了!你身体不适,还应处处事事宽心些好!”

杜甫转过头来,穿上素袍,指着远处萧索秋色,貌似说与李十二娘:“这萧瑟、阴森之秋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多像老朽动荡不安、前途未卜之境,又带着我胸中忧思与郁勃不平之气!”

“我懂诗翁心思!”李十二娘会心,“悲自然之秋,更是悲人生之秋、国运衰落之秋!”

“这些年因为战乱,普天下百姓一起经历了多少磨难!可是,这些官人们,依然歌舞升平!”杜甫的脑海里,不断闪出一系列的画面:叛军的马队疾风卷过……城头激烈的两军拼杀;泥泞中奔逃的百姓,杜甫夹杂其中,艰难地走在蜀道上;山下破败的村落、流浪的狗……纸幡摇动;自己手持酒盏,凭吊房琯墓后,一家人乘一叶扁舟沿江漂泊……杜甫面目忧郁,望着苍翠远山,轻叹,“老朽只觉得这家国事就如积雪一般,压在心头。”

“诗翁心存社稷,忧心百姓,实乃草民之福啊!”李十二娘不能完全读懂杜甫,却认定杜甫是个好官,“诗翁,切莫丧气,草民还得依靠你呢!”

“依靠老朽?”杜甫苦笑,“老朽今日不也是一介草民?”

“若说诗翁也是草民,以小女子看来,你就是我们这些草民之精神。”李十二娘调皮一笑,“诗翁之诗惊天地,泣鬼神!”

杜甫跟着笑了:“老朽写诗,也就是想让圣上知道百姓之苦,从而任用贤良,励精图治,为天下造福。”

“小女子刚才看到酒宴上诗翁作诗,感动至深。”李十二娘低着头,“师父年老时,时常诵经念诗。我练剑之余,就随师父学习诗文,也知些诗中妙味!”说到这里,抬望远方,“你看,这山顶风急云高,山脚江水滔滔。多像这当世情景,真叫人百感交集。”

“是啊,此情此景,不可无诗啊。”望着远处风景,杜甫脱口诵出:“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李十二娘凝思片刻,面带敬仰之色,感叹:“好诗!诗中风物特征鲜明,节序和环境渲染了浓郁秋意。句法严谨,语言锤炼,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真是不可多得之佳句。诗翁写景,入木三分。”又调皮地笑看杜甫,“小女子是否理解了诗意?”

杜甫苦笑:“说对了一部分!老朽这是在借景抒情,抒人生之感!”

李十二娘面带疑惑:“抒人生之感?”

杜甫点头:“萧萧落木,东去江水,恰似老夫壮志难酬、韶华已逝呀。”

“诗中玄机!”李十二娘有些忧伤,“只是,小女心中不忍诗翁过于伤怀!”

“情之所至!”杜甫继续吟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如同饮下一杯烈酒,杜甫艰难地吞咽下这块炭火,唱出一曲“悲自己、叹黎元、忧国家”的苍凉雄浑、沉郁悲抑的秋之歌!

李十二娘感伤:“诗翁在夫子自道,孤老多病,前途未卜。此时,目睹西风萧瑟,万木凋零的景象,心生惆怅,让小女子不忍卒听!”

杜甫略有好奇:“你小小年龄,为何如此感伤?”

“我是在替诗翁感伤!你忧国忧民,半世却不能如愿,国家仍是纷争一片,百姓仍是困苦不堪。到今日,鬓生白发,苍老体弱。雄心未展,壮志未酬。甚至因多病而不得不放下酒杯,”李十二娘忍不住哽咽,“其心,苦矣!”

“苦矣!”杜甫热泪长流,“知我也!”

李十二娘住泪:“诗翁此生潦倒不得志,来世呢?”

“来世,”杜甫坚定地望着远方,“还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在夔州寂寞、平静的岁月中,杜甫时时抚今追昔,为自己历经苦难而叹息,为国家江河日下而忧心,为黎民乱世不幸而悲憾!杜甫深知当今圣上佞佛懈政,以致朝权旁落,纲纪废弛,贪掠成风,藩镇日盛。伊尹、吕望那样的贤相将不可再得,而韩信、彭越那样的猛将必然难以约束,“伊吕终难降,韩彭不易呼”。其结果将是黎民苦不堪言,藩镇之间将为争权夺利而相互攻伐,“回首黎元病,争权将帅诛”。再回思自己多年来身经数乱,凄怆之中已至暮年。年少之时雄心壮志已灭,兴邦无望,归乡无路,无奈而悲伤的杜甫只好心怀欲觅清幽之境、退避尘世喧嚣的幻想,一次又一次走向佛寺,与高僧谈经,以了俗欲,寂然淡泊,欲求归隐。

夔州有真谛寺。寺院住持也是昔日战乱中避难蜀地的北僧,乃禅宗信徒。与杜甫坐禅论佛,清境观照,证悟一心。杜甫早年有“阴壑生灵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的诗句,于清绝外境之中,闻钟声而悟,心中常有“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之感。与北僧论禅,杜甫再次发出“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之叹,似有欲退隐山林,皈依佛门之愿。

但是,杜甫的内心始终是个标准的儒家弟子,“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身世之悲总是与苍生社稷之忧紧紧地交织融汇在一起。其诗魂已与苍生血肉相融,无法割舍。虽然,自己亦在仕途坎坷、颠沛流离、饥寒交迫之中,时有消沉、彷徨、失望、沮丧乃至生出避世的念头,然而,时时与国家社稷治乱同悲喜、与黎民百姓安危共忧乐的杜甫不是“五柳先生”。杜甫牵挂老妻体弱、小兒难立,更是为家国不宁所牵,只好“卜宅近前峰”,心中往之,身入俗世。也正是佛教禅宗要旨的浸润,使其情怀更为仁慈博爱,使其情操更为直性高洁。在杜甫眼中,佛教世界是一个与黑暗污浊、尔虞我诈的俗世完全相反的纯洁世界,圣人般的杜甫将心灵放置在那个纯洁的世界,而为俗世所不容。

就在这个时候,弟弟杜观来书,告知杜甫家乡战乱已平,并于河洛安下住所。杜甫欢喜异常,急忙让已经成人的宗文先行归乡安顿,而后,舍下夔州房舍、田地、果园及所有的一切,不顾柏茂林的百般劝阻,携带家人,泛舟江上,一意归乡。

归乡,哪怕长江万里,浊浪滔天!归乡,哪怕远方多难,世事维艰!杜甫有诗《孤雁》尽道其心: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孤雁不饮,不啄,只是一个劲地飞着,叫着,它是多么想念同伴!不独想念,而且还拼命追寻!这小小的孤雁仅是“一片影”,它与雁群相失在“万重云”间,此时此际的心情该多么惶急、焦虑,又该多么迷茫!天高路遥,云海迷漫,将往何处去寻找失去的伴侣?“孤雁,我不正和你一样凄惶吗?天壤茫茫,又有谁来怜惜我?”杜甫与雁,物我交融,浑然一体。

杜甫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迫使自己像孤雁一样不停地飞鸣!“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泣矣!”血泪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绝。

夔州故旧朋友闻听杜甫将要回归河洛,纷纷前来相送,杜甫心中刹那间也有不舍之情:“老向巴人里,今辞楚塞隅。入舟翻不乐,解缆独长吁。”杜甫于此客居两载有余,虽违心性,然生活安宁,衣食无忧。于夔州时时把酒临风,诗思盎然,竟成诗数百首,多为佳作。春夏秋冬、风花雪月、山水草木、虫鱼鸟兽皆可为诗;五古乐府、五言长律、七言绝句、七律拗体、七言组诗等各种诗体无所不包。后人苏轼有云:“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张戒亦评道:“子美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故曰:‘吟多意有馀。又曰:‘诗尽人间兴。诚哉斯言!”

船已荡出,杜甫望着峡江两岸缓缓而过的风景,听着日落时玄猿的啼哭声,忧思就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

【大历三年(768年)正月,杜甫不顾柏茂林的挽留,执意离开夔州,出三峡,欲归乡。然而,一叶扁舟却载着他经江陵、公安,入湖南,辗转于岳州、潭州、衡州之间,沿着背离故乡的方向,愈走愈远,直到永远长眠在耒阳的方田驿。】

杜甫知道,远方等待自己的生活,恐怕仍是漂泊疲惫、托足权门,无法摆脱“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命运,然唯一安慰自己的是:离故乡的距离更近了,能闻到阔大的风吹送来故乡泥土的气息!杜甫在长长叹息之中,扁舟过巫山、峡州、松滋等地,虽有停歇,皆不久留。扁舟沿江随波逐流,不过数日,抵至江陵。

江陵古城,城阙严整;高楼厅阁,连绵数里。虽于乱世之中,却未历战火,熙攘着虚假繁华:城中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人潮如涌,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杜甫携家人上岸入城,前去投奔时任荆南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杜位。杜位是杜甫族弟,昔年于李林甫偃月楼奏事,为其女六凤所喜,入赘相府为婿。奸相李林甫病故之后,杨国忠为相。为结私党,杨国忠将李林甫生前酿成的大批冤案昭雪,随后,杨国忠又将李林甫生前罪状罗列数十款,款款皆是死罪。唐玄宗震怒,遂下旨查抄李家,褫去李林甫生前所有封号,又掘其尸骨,去其口含,抛于荒野。李林甫之子婿皆被流放,杜位亦是“攀龙忽坠天”,不断遭遇贬斥,先至岭南,后至蜀地,再贬江陵。屡历世事无情变故,杜位见杜甫前来,心底陡然产生一缕亲情。就这样一缕如丝温情竟使杜甫感慨万千,使此时无路可走的杜甫再次停下漂泊的脚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这乱世之中,杜甫在江陵这稍稍的停顿,竟再令其归乡遥遥无期。商州兵变消息传来,归乡之路再次阻断。

商州兵马使刘洽贪权恋位,杀死防御使殷仲卿谋反,致使商洛数百里之地烽火连天,沦为人间地狱。杜甫心中自襄阳经南阳返洛阳的归乡之路,已经断绝。杜甫于此痛定思痛,陡然之间,竟又产生归京为官的念头,欲以残力,报效朝廷。古代文人苦读诗书,若不为君王所用,无异于作茧自缚!只有为官一途,方能通过君王将自己的主张行之于世。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杜甫再闻故土难平,豪气陡升,作《江汉》一诗述之: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片云、孤月,写出流落天涯的生活和寂寞的心情。落日、秋风,乃虚实相对,说自己虽然年老但报国的壮心犹在,秋风送爽,病也快好了。最后以识途老马比喻自己尚有智慧可为国家所用。杜甫对国家的政局是明察的,于十几年的动乱中几经生死,杜甫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皆是宝贵的治国经验,自比为识途老马也是中肯之辞。然而,京门万里,宫阙九重,杜甫漂泊于江湖之远,焉有归路?只好羁留江陵,望江浩叹!

江陵毕竟安逸,盛世故人们往往避居于此。杜甫昔年旧交李之芳为江陵尚书,郑审为江陵少尹。荆南节度使卫伯玉也好诗文,知道杜甫来了,正好荆南新楼刚刚建成,便邀请杜甫为新楼赋诗。杜甫一赋再赋,忍受着内心“苦摇求食尾”的巨大苦痛,面带微笑作着“常曝报恩鳃”的诗文。“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的杜甫在江陵活着!然而,活得如此不易:“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皆因其老迈,已无点缀之相;天下战乱之际,诗文无非是眼前飞花、水中流珠而已!

唯有荆南司直王郎以为杜甫诗文大才,时常携酒探望。其人忠直,与杜甫说起朝中朋比为奸、贪婪成风、方镇割据自立、专横暴政的国事,无不涕泪愤慨,仗剑狂呼。杜甫有《短歌行》诗与其唱和。此诗别具一格,虽极尽讽刺嘲弄自己,却对怀才不遇的王郎充满期待!深沉苍劲,痛快淋漓,似是衰朽之音,却更似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绝响!《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云: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

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色深。

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未几,李之芳病殒江陵,杜甫再次发出友失己孤、怀友伤己的悲叹!深秋时节,江边恰有一只孤飞病鹘咿呀着,踉跄飞过江面。杜甫不由心思震颤:自己就是这一只苍老病鹘!当年“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英雄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只有空怀壮志,无力呻吟!

好友去世后,在江陵生活便没了依靠。这时听闻长安故人、著名书家顾诫奢流落于公安,杜甫便乘船南下抵达公安。公安县尉颜十及故人顾八设宴款待杜甫,论起往事,也是一番感慨。

顾诫奢专工汉隶八分书体,书法自成一家。隶书丰茂精劲,不在韩择木之下。玄宗喜爱他的书法,呼其“顾八分”。任他为太子率更丞,后为太子文学。顾诫奢性情耿直,和杜甫在长安订交,惺惺相惜。杜甫对他推崇至极,曾作《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题壁》。诗中有:“君不见东吴顾文学,君不见西汉杜陵老,诗家笔势君不嫌,词翰升堂为君扫”之语,对顾八分赞赏有加。二人相见没多久,顾诫奢得洪州刺史来书相邀,欲去洪吉州所。杜甫更是感伤不已,作《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一诗为故友送行。杜甫于诗中回忆往昔于长安二人的深厚情谊,无奈感叹今日困境。诗中提出“邦以民为本”之说,并寄语友人“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将苍生社稷之任放在心上。杜甫此诗更进一步体现一个古代文人的良心。立身黎民之中,与百姓同忧乐,替人民奔呼,为黎庶请命,尽管自身漂泊无依,孤独困顿。

“鸡鸣问前馆,世乱敢求安?”杜甫原本怀着一丝希望离开夔州,如今,最后的希望也如同风中泡沫,一点一点在破灭。自己一身傲骨,常为附依权贵而羞耻,难免于乱世之中啼饥号寒。“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鳃。结舌防谗柄,探肠有祸胎。苍茫步兵哭,辗转仲宣哀。饥籍家家米,愁征处处杯。”即便如此沦落,仍不时遭人轻薄。尤其是公安山馆小吏对自己的轻视和无礼,使自尊的杜甫更深地感受到世态的炎凉。“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狐狸何足道,豺虎正纵横。”

江水东注,路途未尽,伴着一如既往的“邻鸡”之鸣和“野哭”之声,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沿江而下。沿途之上,万物萧条,一派肃杀。孤舟之中,“舟中无日不沙尘”,冬末江岸,“岸上空村尽豺虎”。杜甫再次仰天慨叹: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鑄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杜甫一路悲歌,漂过公安、石首、监利等地,偶有停泊,时有吟诵。到了年底,舟至岳阳。

岳阳城西门楼即为名播天下的岳阳楼。“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岳阳楼东依巴陵,西临洞庭,北枕万里长江,南望三湘四水。古为吴国瞭兵之所,今为洞庭览景胜地。金顶玉阶,势与天通,气与地合;画梁飞檐,钩心斗角,豪壮不凡。杜甫舍舟登临岳阳楼,放眼八百里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杜甫竟忽生“南有壮游”之意。回思昔年漫游吴越旧事,顿生豪情。有诗记道:“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这就是执拗、坚韧的杜甫在生命最困顿之时的巨人情怀!杜甫登高望远,稍释郁怀,不由暗诵屈原《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实则,在杜甫心中,屈子与己志向高远,怀大才而不遇,忠君王而不用,于诗歌之中共同充盈着以德治世、忧国忧民的博大胸怀,悲歌同调不同声,屈子与自己何其像也!想起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屈子行吟洞庭湖畔,而自己也是穷途末路老病孤舟漂泊于此,莫非是香草美人般的屈子在向自己招魂?“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杜甫不由思接神灵,情通先贤:“山鬼迷春竹,湘娥依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杜甫又为眼前浩渺动荡的洞庭湖水触动家国之忧、身世之慨,千古绝唱《登岳阳楼》浩然而出: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恰值岁末,朝廷忽然传来赋税新政,施行什亩税法。在昔年赋税基础之上,再加青苗地钱。再加之,吐蕃复有进窥陇西之意,边境再急。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亡。杜甫忧心国事,再叹世道之多变,民生之多艰,以诗《岁晏行》记之。诗中哀叹楚地人民在苛税下的悲惨遭遇。潇湘洞庭,风急雪猛,渔民网冻;莫徭人靠射雁以谋残生。百姓家徒四壁,织布机上根线皆无。为了缴纳赋税,只得卖儿卖女。与此相反,那些达官贵人却是花天酒地,甚至允许不法富商铸造劣钱以蒙骗民众。杜甫愤怒难遏:“何须铅锡造假,干脆以泥巴铸钱岂不更省成本?”杜甫以为“万国城头吹画角”乃是民生凋敝的原因,而“此曲哀怨何时终?”

岳阳无亲无故,杜甫生活没有着落,北归之路又为战祸阻断,杜甫只好乘舟南去,欲投少时至交、时任衡州刺史的韦之晋。一路之上,漂泊于尽头的人生大孤独紧紧攫住杜甫,杜甫顿感自己就像去国离家的屈子,矗立船头,发离骚之慨: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离开岳阳,乘船经由洞庭入湘水上溯,两岸蛇虎出没,环境险恶,“苍苍众色晚,熊挂玄蛇吼。黄罴在树巅,正为群虎守”。杜甫又将沿途所遇民生悲惨之事写入《遣遇》:“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此女子在水石间采蕨卖钱去缴纳赋税,丈夫已死于繁重的征役。由此回顾一路之上见闻,愤激官吏敲剥黎民已至极处!行船途中,见农田荒芜,民房空虚,农民忍受不了赋税压迫,皆已远逃他方,不禁痛声疾呼:“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而此时,杜甫已是风烛残年,又“右臂偏枯半耳聋”,自顾无力,却仍然关心着苦难的人民!

杜甫须发蓬乱,满怀愁绪抵达衡州时,才知韦之晋已于三月间改任潭州刺史。只好沿湘江掉船而回,在潭州与韦之晋相遇。见年少时的好友杜甫前来,已至暮年的韦之晋感慨万端。二人相对无言,涕泪长流。杜甫早年游历陕西之时,与韦之晋、寇锡交游。韦之晋以道自处,行成乎身,言合精理,文多雅兴。学以润政,深受儒教浸染;忠而好谋,又得兵家之要。为官数年,清静廉简,以礼教化。薄刑名以宣慈,均赋役而恤隐。为湖南观察使期间,因地临南越,民族杂居,韦之晋处理诸事得当,湖南没有经历战乱。朝廷以为其德贤,特加御史大夫,任潭州刺史。韦之晋盛情款待杜甫,并安置杜甫家人暂栖公馆。

杜甫刚刚歇下漂泊的脚步,未及喘过气来,韦之晋即病死任上。其唯一的依靠瞬间倒塌,其情其哀可想而知。杜甫有诗《哭韦大夫》痛悼韦之晋,尽道昔年交谊和失去友人之悲。苍天有情,潭州竟纷纷扬扬落下数年难见的大雪。麓山湘江,一片苍茫,两岸市井,混沌难辨。大雪满天,若杜甫无尽忧思。大雪之中,杜甫心如冰冻,冷彻骨髓,《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和《对雪》之诗将其感受诉说……

雪夜湘江,北风呼啸。颠簸的孤舟之中,杜甫分明感觉到巨大的黑暗和寒冷在压迫着自己,“烛斜初近见,舟重竟无闻”。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看到舱外狂乱的雪花,因为积雪太厚,已听不到雪打船篷的声音。舱外大雪无声,南楼的月,北渚的云,皆已瑟缩着不知躲到何处!僵卧于冰冷的舟中,杜甫不由得想起表弟卢十四,是他护送老友韦之晋灵柩北上回京。在这风雪之夜,他们会在何方?自己又将何往?

此夜,杜甫经历着冰冷和怀人的煎熬,彻夜难眠!于《对雪》诗中,杜甫写到“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是北方的雪和北方的云,一下子将潭州带入冰冷的世界,亦是发自北方的安史之乱将杜甫一家置于今日困苦凄寒之境地!

杜甫又看到不同于北方的雪,以其细致的观察和细腻的笔触将潭州的雪写得活泼生动:“随风且间叶,带雨不成花。”雪粒随着寒风又夹着残叶漫天飞舞,带雨的雪籽难成雪花。未雪之时,彤云满天,寒风如刃;紧接着风、雨、雪相伴呼啸而来,雪不成花而若石矢,扑扑簌簌,风风火火,其势急,其情烈。杜甫看到三五个衣着单薄的后生在雨雪中嬉笑追逐,自己却无法体会他们的欢乐,分明感到生活的窘迫有如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雪!老友已逝,亲朋难觅,侯门似海,世态炎凉。自己就像湘江边一株枯木,独自在这冰雪世界无助地孤立!多么想沽一壶浊酒,然而,浊酒难得!眼看暮色将近,除点点昏鸦,还有谁愿与这漂泊无依的人来共饮一杯?

为了家人,杜甫无奈提起竹管,写诗向崔涣及表弟等人求援。生活已是如此艰难,杜甫却依然将国事民情悬于心上。有故人裴虬途经潭州前往道州任刺史,杜甫于送行宴席之上,赠诗裴虬,叮嘱其到任后,“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其后,又在给裴虬的答诗之中,继续叮嘱:“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杜甫已是心力交瘁,日暮途穷,只好把平生之志托付给好友代为实现。

此时,北方河洛之地战乱又起。吐蕃大军又与唐军激战陇右、关山。北归无望,南去途尽,杜甫只好暂栖潭州,以舟为家。为了生存,杜甫携着家人上山采药,顺便为江上渔民诊治小疾,聊以谋生。

杜甫钟爱小女,总是于山上一边采药,一边与小女闲话。

杜甫指着黄精,对女儿道:“此药乃古时一小儿化成。武帝年间,有一个孤苦伶仃小儿名曰黄精,不堪财主欺压,逃入深山采摘野菜过活。一日,于山中突遇猛虎,惊惶失措,黄精躲入山洞。那只饿虎却守住洞口,久久不去。黄精于山洞饥寒,见洞中石缝长有野草,状如生姜之叶,只好采摘食之。此草味道甘辛,食后神清气爽。黄精就于山洞靠采摘石缝野草度日。数月过去,没想到黄精变得身强力健,动作敏捷,出山洞之时,力搏猛虎。猎人后来闻听此事,就将这强筋益气之草呼作黄精。”

小女闻听,笑道:“可让女儿时常吃些黄精,长大之后,力大无比,好杀死猛虎。”

杜甫摇头叹息:“当今世道苛捐猛于虎。等你长大,就明白恶虎之患不及人世之艰。”

杜甫日日上山采药,家中妻子将草药洗净、晾晒,切磨成药。杜甫对渔人诚恳热心,自然得到当地渔人的爱戴。渔人们自发地将渔市上较好的位置让与杜甫,杜甫家人于此摆下药摊,出售草药,得以艰难度日。

未几,崔瓘接任潭州刺史。其人以士行闻,莅职清谨。至潭州下车伊始,便削去烦苛,以安人为务,政在简肃,恭守礼法。未及月余,深受赋税重压的流民纷纷返乡,增户数万。闻杜甫漂泊此地,急忙着人相寻,礼遇甚厚。

于一次宴席之上,杜甫惊见一人,此人精明强悍,才思敏捷,甚为英武。杜甫遂暗自打听,方知此人竟是昔年与苏源明漫游齐赵之时,途中所遇大盗“白跖”苏涣。二人相见,苏涣欢喜不已,急忙上前施礼:“昔年承蒙先生教化,归蜀地之后,将巫教所献安贼之物捐于慈田院,即金盆洗手。而后,隐于深山,苦读圣贤之书。后蒙天眷,得中进士。然朝廷之中多有小人为乱,故仕途之上,屡屡不如意。多亏崔大人提携,现为幕府從事。”

杜甫闻听如此,紧握其手:“昔年于燕赵之地,见你英气勃发,疾恶如仇,心中亦有神交。乱世之中,于此再遇,可慰平生!”

苏涣笑道:“先生之诗文惊天,令人仰止。今日你我终身订交,亦未晚矣!”二人大笑,皆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

正在笑谈之中,就听一阵檀板声响,清越歌声随之而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在诸人聆听中,又唱: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馀。

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

两阕歌后,酒宴之上顿时静寂,间有唏嘘之声。杜甫抬眼相望,为歌者竟是当年玄宗“特承顾遇之人”——开元、天宝年间大唐梨园班主李龟年。李龟年兄弟三人,彭年善舞,龟年、鹤年善歌,皆受玄宗殊遇。尤其李龟年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亦长于作曲,备受玄宗青睐,动辄赏赐万缗。于东都洛阳为其建造宅第,富丽堂皇,盛似公侯府第。李龟年作为梨园弟子,多年受到唐玄宗的恩宠,与玄宗的感情非常人能及,故前阙发幽思之意,后阙表达希望玄宗南幸之心愿。李龟年歌罢,竟突然昏倒,杜甫与苏涣连忙上前照料。李龟年良久回过神来,口中悠悠哀叹:“弹不尽悲伤感叹,唱不尽兴亡梦幻,凄凉满眼对江山!”

杜甫早年在洛阳、长安时曾与李龟年相识,在岐王李范、殿中监崔涤的宅中听过其演唱,并深为李龟年“意兴舒喉,天上清歌”而震动。如今于此异地相逢,知其年老无依,也流落在潭州谋生。彼此天涯沦落之人,境遇似,人情同,不由执手相握,流泪难语。

“莫非梦中?”李龟年扯着杜甫一看,也是惊诧,“子美,你我怎能在江南春日相见?”

“一言难尽!”杜甫关切地看着李龟年,“大乱之后,你消息全无。这些年,你又是如何度日?”

“年老无依,流落于潭州谋生。”李龟年叹息,“也是一言难尽!”顿了顿,“今日宴席之上,不便畅谈。你干脆写首诗,也好多个念想。”

杜甫点头,对侍者吩咐:“我要作诗!”侍者递来笔墨。想起与李龟年交往的洛阳旧事,心中不禁涌动起强烈的今昔盛衰之感!遂提袂起身,走向堂壁,挽起衣袖,挥毫写下:《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苏涣读诗,感慨不已:“此诗抚今思昔,深沉含蓄。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

李龟年也为此诗感动,揖手杜甫:“子美,我为你再歌!”

檀板再起,李龟年含泪唱此诗,唱至最后,已泣不成声。众人也皆掩泣罢酒……

苏涣时常出城,登上扁舟与杜甫把酒闲谈,二人数月相交,已成莫逆。苏涣曾与杜甫道:“今朝廷纲纪崩坏,民不聊生。我欲南去,于仙人葛洪解尸之地招募勇士,以拯民于水火、扶社稷于将倾。”杜甫深知苏涣诗剑双绝之能,心中虽隐隐悟到苏涣欲聚众起事,却未加劝阻。实则,杜甫一生都在苦苦地为水深火热中的黎民寻找出路,无数的残酷现实及致君梦魇使杜甫渐渐体悟:也许,只有天下黎民通过自己的方式去选择君王,方能实现尧舜之世。苏涣作诗:“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杜甫对此诗大加赞赏,二人皆为黎民生活之不幸而浩叹!杜甫又读苏涣《养蚕》《毒蜂》等变律诗,颇具建安气骨,更是对苏涣的诗才、人格仰慕不已。与苏涣交往,其一身豪气唤醒杜甫内心潜在的激情,甚至不自觉地想起昔年与苏源明、李白、高适、张玠放荡齐赵间的往日情形。杜甫不由手指船舱上悬挂的闲置大弓,笑道:“昔年与苏源明纵马大猎于齐赵莽苍之中,箭射苍鹰猛虎,苏公曾笑谓:此乃猛将葛强也!”

“适逢乱世,大丈夫正当如此!”苏涣一边接话,一边摘下大弓弹试。杜甫望着眼前英气勃发的苏涣,顿觉此人无疑是一条蛰伏水中的蛟龙。如此文武双全之人却不为朝廷重用,令人惋惜。杜甫不由叹道:“若公之大才,早晚必为朝廷所用。”

苏涣不屑朝廷重用,答道:“今朝廷群小当政,言路阻塞,施暴政于民,以致天下皆乱。先生吟过‘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之诗,亦目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惨状,此乃官逼民反,天无宁日。”

杜甫闻言不语。宗武适从岸上回至舟中,喜见苏涣,扯其衣襟:“今日清明佳节,此等上好天气,何不荡舟出游?”苏涣欣然从之,遂解下缆绳,沿江漂流。杜甫此时已是老眼昏花,望两岸景色皆模糊不清,却兴致不减,依然诗道:“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虽然双目已经看不清花色,五颜六色连成一片,竟有别样风情。船在波中摇晃,仿佛置身云端。杜甫笑谓苏涣:“乱世之中,虽则苦矣,家人尚算平安,亦是人生幸事。”

苏涣闻言,幽思片刻,方道:“平安是福,然此福难享。今崔刺史到潭州之后,清廉约政,致使当地将吏多有怨言。此处官兵张扬跋扈,久不奉法,崔大人据理力争,官兵心中积怨益深。数日前,会月给粮储之时,兵马使臧玠曾与判官达奚觏忿争。此人乃桀骜不驯之人,恐其不日作乱。”

杜甫大惊,忧道:“崔刺史一心為公,存恤黎民,臧玠安敢造次?”

“恐怕已是箭在弦上!”见杜甫叹息不已,苏涣又道,“我今夜欲歇息船上,不知先生可否借我方寸之地?”

杜甫啧笑道:“与君秉烛再论春秋,乃人生之快事也!”

果然不出苏涣所料。当夜,就见潭州城中大火通天,杀声四起,潭州兵马使臧玠领兵作乱,以杀达奚觏为名,围攻府衙。崔瓘惶恐遽走,却逢臧玠兵至,竟被乱刀杀死。全城百姓皆仓皇出逃,哀声震天。

突然,一队叛兵追赶逃难百姓直奔杜甫家人栖息的小舟而来。宗武见状,急忙解缆欲去,数十叛兵已抵岸边。苏涣手挽大弓,自船舱昂然而出,大喝一声:“让尔等见我手段!”

只见苏涣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岸上围追叛军皆应声中箭,仓皇遁逃。见贼兵远去,杜甫及家人已经脱险,苏涣抱拳与杜甫辞别。“崔刺史乃清正之士,有恩于我。我欲回城,召集散兵为崔刺史复仇。你可乘舟南下至衡州暂栖,待我平定乱兵,再与你相见。”

言毕,苏涣自船头飞身一跃,已着岸上。杜甫含泪挥手,与苏涣作别。

“中夜混黎氓,脱身亦奔窜。”宗武驾着小船仓皇离开潭州,上溯湘水,南往衡州。一路之上,兵荒马乱,“销魂避飞镝,累足穿豺狼。隐忍枳棘刺,迁延胝胼疮”。杜甫在自身危难之际,又于《白马》一诗中,把目光投向苦难的人民。感叹这次兵乱给人民造成的灭顶之灾:“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

杜甫与家人死里逃生抵达衡州。幸而得到衡州刺史阳济的周到款待,安置杜甫暂栖公馆。上岸喘息之后,杜甫作《逃难》诗总结一生的逃难生活。

在衡州寓居数日,就听到潭州臧玠之乱已平的消息。杜甫四处打听苏涣,知其于潭州平叛之时,手持大弓,箭无虚发,引百余兵勇,冒火突进,攻入叛军中帐,斩杀贼首,立下大功。但苏涣生性刚强,又因琐事与上僚不和,一怒之下弃官而去,只身前往岭南,投靠岭南节度使哥舒晃。后怂恿哥舒晃引兵谋反,遭朝廷重兵围剿。哥舒晃兵败之后,苏涣啸聚山林,不知所终。此乃后话。

杜甫于衡州数次收到时任郴州录事参军舅舅崔伟来书,邀其前往郴州暂栖。杜甫行至中途,偶遇岩滩之上一群遭受覆舟的渔民。杜甫见他们被饿得奄奄一息,便泊舟上岸,将船中所剩不多的粥米施于遇难渔民。妻子杨氏流泪道:“若此施舍,如何度日?”杜甫安慰道:“我已算行期,不日可抵郴州,夫人不必忧虑!”施完粥米,杜甫登船扬帆南去。

不料,行至耒阳方田驿时,江水暴涨,浊浪滔天,小舟难以抵御风浪,无法前行。偏偏祸不单行,又逢天降暴雨,杜甫一家只好拢船于小山之下,暂避风浪。行程骤延,米粮已绝。小舟于回水湾停泊五日,一家人嗷嗷待毙。

小女已是无力睁眼,口中喃喃道:“天将黑了。”

杜甫怀拥小女,轻声道:“你怎知天将黑了?”

女儿道:“我看着岸上的树已经由绿变灰了,花儿开始落了,蝴蝶回家了。”杜甫安慰女儿,“天还没黑,还能看见花朵。”

女儿好奇问道:“那怎样的天算黑了?”

杜甫低声道:“当你在灯下看到的人们都是亲人的时候,天就黑了。”妻子杨氏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已是无力流泪。

大雨之中,幼女于船上夭折。杜甫心如雷击,万念俱灰。若言大雨是天下所有的哭,亦抵不上杜甫心中久积的苦痛!

将幼女葬于异乡路边,杜甫以枯槁之手,亲自移来一株杂花,和泪植下……

好心的渔民将杜甫困于此地的消息告知耒阳县令。县令闻听,惊道:“大诗翁于此困顿,焉能不顾?”急忙派人送信问候,并厚赠杜甫酒水、食物。杜甫在身家性命垂危之际,得此关照,全家人于黑暗之中突遇亮光,不由欢喜。杜甫十分感激耒阳县令的慷慨急难之心,作诗答谢。

得杜甫之诗,耒阳县令待大雨初停,便要亲往杜甫曾泊船之处探望,却不知杜甫因江水所阻,已携家人掉转船头北归。当耒阳县令来到江边时,眼前只见大江浊浪滚滚,洪水滔天,他以为杜甫与家人恐为洪水淹没,面对耒水,仰天大哭。县令派人沿江找寻未果,只寻得杜甫家人弃下的一只旧履,他只好于耒阳城北为杜甫垒起一座衣冠冢坟,以来纪念他爱戴的苦命诗人。

杜甫已经抱定魂归故乡的决心,哪怕故乡再多的战乱和风雨!归乡,归乡,已经不能再等待了,过襄阳,经南阳,到洛阳!“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孤舟向北飘摇,孤舟继续向杜甫心中的方向无力摇去。漂泊潇湘太多的苦难和悲伤,一叶小舟已经无法承载,杜甫的生命已经渐渐枯萎!正值暮秋,山山黄叶似不尽忧愁,如雪而下……

杜甫挤出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北归的小舟上,作《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

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

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北归冲雨雪,谁悯敝貂裘。

无人呼应一个天才诗人、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最后的祈求!苍天无语,大地无声,一叶扁舟于空荡荡的天地孤独来去!杜甫知道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无数次与其擦肩而过的死神不期而至了!回想自己一生始终处于忧郁与忧愤之中,忧从中来,忧如丝绕,发出白头之叹!

忧从何来?忧从万国来朝到兵荒马乱,弹指一挥间,盛世訇然衰折,人生反复无常之中而来!忧从何来?忧于国势而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平光景转眼之间被残酷的刀光剑影取代,乌云压城,大厦将倾,大唐王朝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叛变,经历着一场不可预测的危机。弥漫的硝烟遮住了杜甫的双目,所有的闲情逸致都被刀光剑影、四处烽火笼罩着。杜甫心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充满了愤怒与伤感。

忧从何来?忧从关注民生而来。安史之乱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将大唐盛世的铅华洗尽,华美的霓裳被无情地挑落,露出衣衫褴褛的战后残局。杜甫一直在观察着,忧心忡忡,忧心如焚地观察着。在家中,在酒宴上,在各种场合,他愤怒地抨击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带着困惑,他离开了长安,步履远離京城,目光投向民间,为黎民疾苦而忧!

忧从何来?忧从贫病而来。杜甫长期处于贫困之中,为生计犯愁。除了满腹诗书,他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只能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寒酸生活。

忧从何来?忧从漂泊途中而来!杜甫一直在守望着,祈盼着。而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个被君王抛弃的旧日臣子,一个退隐于江湖的游子,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民间文人。想想自己一介书生去国离家,又不被理解,杜甫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涕泪一次次沾湿衣襟。杜甫有流不完的泪,数不尽的哭,“忧端齐终南!”一座大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起点,一座大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失望终点,横亘于两座大山之间的,是不尽的忧思和悲愤!杜甫的忧与屈原的忧,异代同流,出于爱国心切……

倚着船舷,杜甫有些不忍地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哽咽道:“……是该回去了!死神无数次与我擦肩而过,今日要不期而至了!”

“千万别这么想!”杨氏哭道,“你看小船已到了汨罗江。再向北,过洞庭,转汉水,到襄阳,我们就可以上岸归乡了!”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无力地叹道,“归乡!归乡!可是,这叶扁舟却载着我们沿背离故乡的方向,越走越远了!昨夜,我不断地做梦,我不停走着,走着走着……”

杜甫倚着船窗,望着流水。蒙眬之中,感觉自己正在恍惚地走着,自己走着走着,便陷入了贼军之中。脱身。再走。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行在,官拜右拾遗,旋即又因冒死为宰相房琯辩护而被贬。然后,继续走着,走向羌村,走向华州,继而弃官,自食其力。继续走着,走向秦川、同谷,走向成都、夔州、江陵,再走向瀟湘,仍然未能止下脚步!实际上,杜甫心中想去的地方只有洛阳、只有长安!可是,自己辗转万里,怎么也走不到!

“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乱世之时,报国无门。杜甫饿寒,倚望蓬门,仅剩下一介书生的沉重忧思!面对着一个无序的世界,一个不知前途的未来,杜甫忽然大声疾呼:“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宗武闻听父亲撕心裂肺的狂呼,急忙走入船舱,杜甫于片刻之间似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坚强起身,挽其竹管,伏枕而书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中以自己早年在朝作左拾遗时因救房琯而触怒肃宗这一生活史上的大事为起点,追述了获罪贬官以来长期漂泊的苦难历程。接着叙述进入湖南以后的困苦生活:“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生活艰难如此!而病情总不见好转,吃药也不见效;幼女不幸夭亡,埋在异乡的路旁……惨淡陈述,字字可泣。但是,于生命垂危之际,仍然没有忘怀国家的灾难和民生的凄惨,诗末言道:“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杜甫在最后生命的尽头,依然痛苦地牵挂着亲友、更牵挂他的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未待妻子上前收拾诗稿,忽然,杜甫掀开船窗,仰天大呼:“百年歌自苦,唯无知音赏!让苍天去见证吧!”将枕上的诗稿连同手中的竹管掷向天空,数张写满诗句的纸张在天空中伴着雨飞,又悠悠地向江面飘落……

“苏涣曾言:大丈夫应该如此!”杜甫略拂心绪,倚着妻子消瘦的肩膀,手指船壁的大弓,平静地道,“我要再试试!”遂倔强起身,自书匣之中,抽出已是生满蛀锈的宝剑,小心擦拭。船外一声惊雷,暴雨如注……

浑浊的汨罗江水默默流淌,屈原就是在这里走完人生的历程,“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一声低叹:“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遂奋力将床头一壶浊酒一饮而尽,尽力甩脱妻子,踉跄起身,竟以手中锈剑掀开船外雨帘,于雷电大雨之中,边舞边歌屈子《涉江》:

世浑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弛而不顾。驾青虬兮参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在这一刻,没人懂得他的内心世界。所有的努力,只是靠近他而已!杜甫半生流离,却从未停止歌唱。就在此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令他再次昂起头来。这力量来自孔子、屈原、司马迁……也来自广袤的大地,来自生机勃勃的山水、不屈不挠的民间,甚至毅然从军的老夫,半夜离家的老妪,新婚送丈夫上前线的烈女……都在给予他力量,使他傲然立于大地之上、天穹之中……

片刻之后,杜甫的声音渐渐平息,随着“当啷”宝剑落地之声,杜甫怀着对国家的深重忧虑和未能见到太平景象之遗恨,与屈原一样,魂归天地苍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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