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太古音
2023-11-15马晟楠
马晟楠
不经意间,古琴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已有二十年,它从不为多数人知晓的小众艺术,变成拥有考级体系的大众乐器,国人对古琴的认知确实深入了不知凡几。不过,现在人们所乐道的,多是古琴的艺术趣味或由它营造的所谓高雅的文化环境,对古琴作为乐器本身及其历史,则罕有关注。当然,这本身就是一门相当冷僻的学问,而王风就是这个领域的深耕者。
最早得闻王风大名,是读他所编撰的《废名集》。后经友人介绍相识,此后同去各处看琴,他面对琴器总能简明扼要点出特征,谈话又幽默平易,与他聊天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在学术上,无论王风的近现代文学研究还是古琴研究,他慎于动笔,但一有所出皆指各领域的基础、核心和重大问题, 这部《琴史与琴器》也不例外。
凡与古琴相关文献,大致可分为琴谱与琴论。顾名思义,琴谱是古琴的曲谱;而琴论,则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讨论琴器、历史、音律、技巧、流派、琴人等文章,都可以归入此类。以此分类,王风先生的《琴史与琴器》是一部琴论专著。书分为三个部分,考论、纪传、笺释,此是以体裁划分。考论部分除三篇考证琴学流派外,还有一篇接续郑珉中古琴断代工作, 讨论“元琴”之问题。第二部分所谓“纪传”,并非为琴人作传,而是王风所寓目古琴的机缘之纪、琴器之传。第三部分为一整体,全文收录郑珉中生前所作一册笔记,王风逐条笺释。
如前所述,考论部分主要为三篇考证宋元明琴学流派的作品。通过琴器、图像、诗文,我们可以知道中国的古琴艺术至唐宋已经高度发达,而与这样的史实不相匹配的是琴学的专门著作却出现了明显的缺环——比如存世最早的古琴琴谱集要晚至明初。那么,这异彩纷呈的古琴技法、流派,是如何逐步形成的,其中涉及的琴人、师承等等,都是琴史研究的重要问题,有些还是悬而未决的“公案”,王风的研究正直指这些关键。如《元代江浙二操的对峙与宋明间江西谱的传承》一文,元代江浙二操对峙,“正当‘托擘抹挑勾剔打摘的左手指法与‘吟猱绰注汎指等右手指法配合,产生‘衍长其声的效果,是中国古琴演奏由‘声多韵少向‘声少韵多转变的关键时代”,详考江浙二派的流传,对更细微深入地理解古琴艺术的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文中指出宋元“江操”之“江”乃江西操,琴界此前一直认识错误。二是考出江西谱的代表性人物袁矩,并最大限度勾勒其生平。《故宫藏琴曲〈秋鸿〉图谱册因及元明徐门琴考证》一文,着手于广为人知的“徐门”,将许多曾被认为确认无疑的史料重做辨析,屡有新见,将散碎材料串为完整叙事。所查阅文献、资料之多,考辨之精,做到了穷尽而扼要。这不但是琴史研究的新成果,也是琴史研究的学术范本。《元明间“江操刘门”家族谱系考订附及〈步虚仙琴谱〉》则与考订徐门相对。当时琴界“世传操有二,曰浙操徐门、江操刘门”,两派的流传组成了元明时期琴界大致面貌。上述三文配合,可以说基本就是一部元明琴史,可见作者对琴史用力多年,是有明确的计划和体系的,直指琴史关窍问题。
纪传一部分收录八张琴器,佳器列陈、触目生花,且均分散在各藏家手中,如无此书,绝无可能一览无余。更重要的是,这些琴器涉及唐宋元明,均是值得专题研究的重要“标准器”。《俪松居旧藏唐至德丙申“大圣遗音”伏羲式琴》一文,其文意并不在讲说唐琴鉴定特点,如作者所說,这些“本无待于疏证”,而在记录郑、王二位先生平日“咳珠唾玉,胜义缤纷”。《攻玉山房藏南宋前期官琴“僊籁”连珠式琴》,由琴器鉴定引出乾隆朝琴人唐侃史事,再绵延到京城西山一带满人文化圈,考证精详。《南宋嘉熙二年制“龝濤”仲尼式琴》则特见作者鉴定之功力。处理器物之款识,是所有类别文物鉴定中都要面对的重要问题,真款、伪款、后加款等等现象层出不穷,俨然就是“层累的史学”。作者对这床“龝濤”的嘉熙二年腹款和“项子京”背铭有着精彩考辨。
作者每记一琴器,首先详审器物特点,依据典型器对比判断,这是判断琴器年代的关键。而后对背铭、腹款予以详考。很多时候, 还结合文献, 包括诗文集、琴谱、书画等材料。尤其是借助红外摄影等科技方式,解决了改刻重刻款、印的释读问题,对一些琴器的年代确定给出了扎实的证据。由此可见,作者对郑珉中创立的唐宋琴鉴定体系之熟稔。更为可贵的,是作者以郑珉中的鉴定思想为基础,加深和开拓对宋、元古琴的认识,《南宋官琴中晚期“万壑松风”明清之际改斫“泰素”仲尼式琴》细致辨识了南宋官琴的时代特征,第一次辨认出南宋中后期官琴,使我们对宋琴的认识更进一步。《论元代的古琴并及“元琴”不应成为古琴断代的概念》一文虽收录于“考论”部分,但实属琴器研究,与该部分的另外三篇不同。作者在开篇即说明“因接先生宋琴论著余绪”,对元代古琴进行考察。文中彻底爬梳了记载元代斫琴的文字史料,结合实物,得出了元代琴器与南宋晚期及明代早期难以区分的结论,同时对琴史上具有盛名的“朱致远”所斫琴进行了详细的考辨,使我们对古琴断代的认识推进到明前期。这实际上成功地发展了郑珉中的鉴定体系。除了琴器年代研究外,《乾隆御铭明后期镶贴百衲“文呈散绮”仲尼式琴》及《袁荃猷先生常所御晚明“金声”琴》一篇考证百衲琴工艺,一篇考证蕉叶式琴的来源,显示了作者对古琴制作技术的全面了解。
作者的琴器研究,与他的琴史研究一样,几乎做到了搜罗一切相关资料,文献史料自不必说,与文中人物相关的书画、印鉴等等,也都列陈在侧,大大方便读者。这些琴器,形制、时代、流传多样而复杂,而作者对它们举重若轻,条分缕析,可见功力之深厚。
王风的琴学师承郑珉中先生,随侍二十年,除了学问之外,对先生的生平经历以及琴坛往事,也烂熟于心。这些集中体现在本书的第三部分,即为郑珉中藏琴笔记所做笺释中。郑先生生前琴器过手无数,而最终成为收藏者,一共九床。先生去世后,家人在遗物中发现先生生前撰写的记录藏琴原委的文字,涵盖其中八床。如王风在书中所言,将先生文字如实录入后于篇末进行笺释,互为详略。最后又为郑先生未记一床做了补充。
郑先生的琴记原文,已是非常珍贵的史料。如《“春雷”琴记》等篇中,记载有对琴器的整个修整过程,是罕见的古琴修复资料。所记王世襄与之的深情厚谊令人感怀。其余琴坛故事举不胜举。而王风的笺释,对原文中涉及的人物、事件,无论是盛名如査阜西,或无名如郑先生操琴之启蒙老师王杏东,处处皆有关照。笺释文字达到原文字数的五六倍之巨。他以“春雷”琴笺释展示郑先生琴学师承,用“人籁”琴笺释勾勒王、郑二位先生的交往,用“巨壑秋”琴笺释详述先生家世。并将郑先生一生所藏琴器分为三个阶段。这些都与郑先生的原文相得益彰。
以上所述,大致概论《琴史与琴器》一书内容,书中所涉两个学科领域,琴史属于艺术史范畴,琴器属于文物学范畴。王风于琴史研究、琴器鉴定、琴艺操缦三者互为表里,因此在琴学研究上有着格外深刻的成绩。王风供职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这正接续了蔡元培校长延请王露先生教习古琴的传统。不过,古琴研究只是他的研究领域之一,他的主业还是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不管在哪个领域,我们都希望看到他的更多作品。
(《琴史与琴器》,王风著,商务印书馆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