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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王

2023-11-15林秀赫

山花 2023年11期
关键词:太阳

林秀赫

第一太阳

我吹着太阳风,它吹来的离子令人神清气爽。我一直是这样吧,最初的记忆,也是最后的记忆,我思考的并不是这个世界里的某个东西。我时而混沌失去意识,时而产生无上智慧,怦怦的心跳声维持着秩序感。

我庞大的质量扭曲了空间,波和粒子沿着测地线前进。我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我是重量本身,史瓦西半径的中心。在我的外围逐渐有盘状体生成行星系统,粒子和虚粒子寻找彼此。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宇宙中均匀分布着一种稀释的稠状物质,太一生水,我漂浮在充满负能量电子的狄拉克之海。无数个创世纪在此进行,反物质和物质在四周相遇、碰撞,并在那一瞬间转换为光,释放出强大而不可思议的能量,又随之湮灭。

辽阔的黑色宇宙中有十颗太阳。这些恒星是我的本命星,包括褐矮星、白矮星、黑矮星、中子星、磁星、超新星、夸克星与玻色子星等。当我存在,它们就已经存在。我按颜色为它们命名,依次是:红太阳、橙太阳、黄太阳、绿太阳、蓝太阳、靛太阳、紫太阳、白太阳、黑太阳、光太阳。这些命名没有特别的寓意,只是作为一种概念上的连接符号。

我,盘古,蛋形的球体,那颗砸到牛顿的苹果,宇宙的漫游者。悬空之后我很快开始分裂,不断折叠就像折纸,不会保持不变只会倍数增加,绝不减少,无止尽地自我复制。我不断旋转,而且伸展壮阔的螺旋星系。我是开天辟地的巨人,脱离了记忆、环境、身份和血缘,一个没有历史的我。我不用问我在哪里,我的位置就是这世界唯一的位置,一切坐标的轴心。

开始是道,道即是神,神又是一,一生二之后三生万物,道成就了我的肉身,宇宙被设计成一种带有人类血肉的象限。我在分裂、在发光,全身布满虫洞、黑洞与白洞,这一端吸收物质,另一端就喷射物质,由我的身体连结多重的宇宙。巨大的时空隧道贯穿了我,无数细长而带着高能量的宇宙弦,在暗物质覆盖的背景下,交织出我的轮廓。

在这个碎形的维度里,完美的东西,不只存在于思维。我就是那条终极的定律,世界由我创造,由我说明,由我体验,我的想象充斥古往今来所有的真实。我对身体的全然掌握感到顺畅快活,在整体中、在完形里,好比我们无法分辨一个城市是正在建设还是正在破坏,一个活着的人不会被身上存在的死亡细胞所困扰。我就像一位游刃有余的劳动者,感受关于扳手的知识是如何实际作用于扳手的操作。

我在所有可能中最好的那个可能里。我如何来到这里?又会如何离开?我将勇敢地向多維进发,忘却过去与未来。我呼唤自己,在永恒回归之中。万物皆在己,时间只有现在,空间只有这里,一切都是当下的再现。

有意识的自由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我怀疑现在思维中的线性陈述可否称为语言,这种形态的叙事具有严重的口吃。我开始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包括建构宏大理论和背诵最不为人知的纳米历史。我发现,我是狄德罗百科全书的终极版。我拥有这世上全部的知识,可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是轮回的大清洗、大爆炸,古往今来所有物质与能量全部集中于一个点上——我是奇点,引力完全塌缩,广义相对论在此失效,只有混沌能起作用。

自我中不会有他者,理性保证了自我的存在。我是纯粹意志,是最大范围的理性,当下立即合法的神话。我包容了自己没有边界,宇宙论就是我的起源。

第二太阳

远方,少了一颗红太阳。我的变化不再混沌,身体仍在复制,脸上有四对鳃弓,肢芽逐渐形成手脚。脚上有蹼,脊椎像条拉链,紧接脊椎而下的是一条强而有力的尾巴。我是蝾螈、人鱼、火蜥蜴,是大荒北经中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的烛龙,还是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旅游业务员格里高尔?

我对自己所处的历史实况一无所知。我看到自己的欠缺。我在变形但无法创造,我肯定不是上帝,我乃是上帝用原子组成的!我感到沮丧,自我放逐,饮马星河,但有个声音把我召回,仿佛在说,我是魔羯座,是苏美尔人所信仰的半羊半鱼的恩基,我是文明源始而非物种源始。

这是上帝的声音。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听也是聋,是见也是盲。祂全身是比希格斯玻色子更基本的神的粒子,是万物的家长。请宽恕我先前的狂妄,我曾以为上帝如果不存在就由我创造祂出来,我祈求这愚行被原谅。我面向宇宙诵经,成为所有神的信徒。

我问祂,人类是你的创造还是你的发明?你和我谁才是历史?当一个意念不断革新上一个意念,如此注定有终点,不断革新的精神终究会走向反精神,也就是精神的失效日——末日。乃有斯堪地诸神的黄昏、佛教的六道轮回、玛雅的五个太阳纪、古希腊的金银铜铁四个时代。精神将和肉体绞缠缭绕在一块,永远淬炼、永远进化下去吗?

上帝没有回答我,却不断传来一些我无法辨析的美妙声音,也许我引入进步主义来阐释文明的方式令祂满意。祂要我自己思想,祂只让我揣摩,从未真正和我对话。然而,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快速地增长,我摆脱了动物界,从半羊半鱼的恩基进化为外星人子。我头颅巨大、没有眼睑,以念力甩动尾巴,而视神经、听神经、脑神经都达到前所未有的扩张。祂,一个伟大的外星人产下了另一个外星人,半个月以来上帝给我的就是体验。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祂的形象造男造女。

这是《创世记》第一章第二十七节。无庸置疑我是圣人亚当,是善的源头,在我身上没有丝毫的罪恶。黑暗中,我向祂反复诘问:如果宇宙不断膨胀,为何物体本身没有膨胀?又为何在封闭的系统中能量还是会耗散?一个有意识的机器人是僵尸,还是一个无意识的活人是僵尸?所有动物中,为何蝙蝠的胸膛和人的胸膛结构最为相像?为什么任何重复都无法百分之百准确地重复?为什么自然界只有完美的等差,没有完美的平等?为什么有时做一件事是正确的,有时做同样的一件事却又是不正确的?为何生存的理由往往也是死亡的理由?

这些问题涉及所有学问,每个问题,祂都透过改变我身体的方式回答我。祂让我知道必须从我的里面认识祂,我不可能站在身体之外理解祂。我是祂展现真理的艺术品,我努力做到不表达我自己。祂把道理写在我的身上,以割圆术为我塑形,以十二平均律为我调音,我的每个部位都是完美且独具意义的。

我被悬挂在宇宙中不断变形。我已无面目,却又像在形成面目。如是我闻,如果上帝是达尔文,我就是逼祂提出进化论的华莱士;上帝是牛顿,我就是抢先祂发表微积分的莱布尼兹;上帝是爱因斯坦,我就是在相对论之外建构量子力学的普朗克;上帝是福尔摩斯,我就是卖弄愚蠢供祂线索的华生。我跟从,我学习,我如此期许自己,期许自己是个自由人、思辩家、理性之人,上帝永远的长子。

第三太阳

橙太阳跟着消失了。我的尾巴缩短,长出眼睑,逐渐能闭阖双眼。听力更好了,皮肤产生触感,手脚线条清楚,但蹼还在。伟大的声音依旧持续,而且逐渐明朗,神圣不可解的内容也变得更加世俗近乎是女人的思维。

我在什么的内部?一个装满水的容器内部?我变得更大,偶尔碰到边界,柔软的肉瓶子。我是鱼肚里的约拿?爱斯基摩人传说中被鲸鱼吞下肚的乌鸦?希腊神话中被克罗诺斯吞掉的子女?还是被大野狼吃掉的三只小猪、七只小羊、小红帽、小红帽的奶奶,或是那堆坚硬的石头?也许我只是某只动物肠子内某一段的某一只寄生虫罢了;也许我还是个新品种,因为我是人形的。

这是一次曲折而又令人费解的革命。我不在意上帝的性别,如果祂有性别的话,但我无法理解接下来的事情。说话的女人自称“手作达人”,也许这声音传达了上帝亲手造人的事迹,或者说女娲造人更为精确。但我能确定,上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是回答上帝之“是”的玛利亚吗?她坦承自己喜欢缝布娃娃,想以手作的环保精神减缓地球暖化。

这个女人的声音又来了。她的心愿是能有自己的手作品牌,她骄傲地向我陈述昨晚凌晨四点八分如何使用铝线、麻绳、钥匙圈、剪刀、钳子、保力龙球、五色不织布完成了一个天使娃娃。这天使不叫加百列、米迦勒,而是一个类似卡通人物的可爱名字。说话女人的不传奥义是碎形几何图案的手作花布小碎花,每个小碎花都是由更小的小碎花所组成。

我想上帝让她出现,要教导的是:一八六六年,当所有科学领域几乎都蓬勃发展之时,遗传学还是一片黑暗大陆,但这门学科却被一位奥地利神父以“手作”的方式撬开大门。孟德尔,手作遗传学之父,亲手为花授粉,进行了八年的豌豆杂交实验。在他的花园里,每朵花的花瓣上都有他的指纹。

同时,开始有一些奇特的影像偶尔闪过我的脑海,尽是些女性的琐碎日常。这些画面都持续不久,多是一些跳跃、闪回的片段。画面中总有她的手脚和身体,但我没有见过她的脸,推测是從她的角度拍摄出去,她看到什么,画面就有什么,仿佛我亲眼所见一般。然而画面时常模糊,讯号极为不良。不过能看见这些画面还是很新鲜,就好像首批迎接电视发明的那一代,每天节目即将播出的时候,大伙就守在电视机前先行庆祝一番。

她应该就是和我说话的“那个她”吧。比如她走到商超挑选架上的饮料,选了一瓶鲜乳,拿给店员微波加热。等待时,她偷看右下方七十五度角柜台旁的杂志,留意起封面的文字。又比如她在家上厕所不会关门,一直注视正前方打开的衣柜,思考待会出门要穿哪一件。她出门到哪都在走路。她似乎有黑色齐肩的头发,修长健壮的小腿,而且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

只是这位说话的女性似乎怀孕了,以她自述三十九岁来说已经是位高龄产妇。她害喜相当严重。害喜是由于怀孕初期体内的雌激素与绒毛膜快速增加,刺激了中枢神经系统,使得母体的消化道机能受到影响。以此类推,可见她拥有一具雌性人类的正常身体。现在画面显现她在洗澡,拿起肥皂涂抹身子,丰满的左乳正下方有一颗痣。她对着自己些微突出的腹部,开始说话,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浴室内是在和谁说话,但我逐渐听到了一些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我怀疑自己是人类,一个很小很小的人类。我的尾巴已完全消失,先前我的手还没长好,现在已有指纹,能握紧拳头。我使出所有力气,我必须验证一个可怕的臆测。我伸手在腹部前用力一握,抓到了一条连结我的脐带。

我在子宫内,我的体积甚至没有我想象的来得大,三个月的胎儿只有七点五厘米。那么,现在我是几个月了?

第四太阳

黄太阳也隐没不再亮起。我曾以为自己在宇宙的中心或者边缘,我确实是在边缘,在银河系边陲半人马与英仙臂间次旋臂上的太阳系第三行星,东经一百二十一度、北纬二十三点五度,一座名叫台湾的岛。

我的内脏全部就位,开始长出胎毛和头发。嘴巴可以缓慢蠕动,打哈欠、伸懒腰、皱眉头,羊水喝到打嗝。我已习惯了肉体的温室,未来还得习惯东亚人种的身体。我能听到她说话,以及她脑中思索的声音,但还听不到外界其他声音;偶尔也能看到她所看到的,还有她感觉到的。

她回想起我的由来。原本医生判定是子宫内恶性肌瘤,开刀前医院例行性验孕,才发现是胚胎,上麻药之前紧急停止手术。她突然得到一笔误诊的赔偿金还有一个孩子,上天赐予的孩子,她和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亲密接触时发生的奇迹。

高龄产妇流产的几率是一般女性的两倍,胎毒、糖尿、高血压、胎盘早期剥离等怀孕并发症也比年轻女性高。她毫不畏惧,更何况是和那个人的孩子。她把养了五年的比熊犬、一缸的珠鳞都送人,以避免任何病菌传染的可能。每天沉浸在古典乐中制作手工艺品,听久了也听出偏好。她最喜欢巴哈(巴赫),尤其喜爱《布兰登堡协奏曲第三号·第一乐章》,它能让她全然忘记时间的存在;但大部分时候她仍播放婴幼儿专家一致推荐的莫扎特。

上个礼拜她从巷口便利商店的杂志架知道了“西斯丁胎教法”,对提高我的基本素质有了更大的野心。她想塑造我,然而我早在观察她。我不改理性本色,客观分析她一个月来漫无章法的语料,试图建构她的家族史。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是研究她最大的障碍,人类思考和说话的时候似乎不会刻意提到自己的名字,何况我的感官还未完全长好,只能断断续续地捕捉讯息。

她是宜兰礁溪人,身为家中长女,来台北工作之前都要到田里帮忙。金黄色的蝴蝶、稻穗、金枣和油菜花,以及清晨自太平洋升起的金色太阳,是她思维中经常出现的故乡画面。当她知道自己怀孕后,马上在医院拨电话回礁溪,其实只是想听家人的声音,没有说出怀孕的事。

她住在距离捷运士林站一号出口七百公尺、位于幸福街的一间套房,没有对外窗。这里对大楼来说是一个房间内的房间,对我来说是一个房间外的房间。由于现代化空间应用的不规则性所形成的耗散城市令她适应不良,某日她在中山北路七段看见绿色的蜗牛沿着绿色的草茎滑行,这是她放弃内湖科技园区的技术员工作,转而在家从事手作的一个契机。

她曾犹豫是否要换间套房。能住在一个阳光充足、通风凉爽的环境里,显然对孕妇更好。可是她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却有很多的东西。她担心搬家的过程中会动了胎气。她想如果孩子是在这条有着幸福名字的街道出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总之这阵子她整个人都洋溢在怀孕的喜气当中。

她大部分时间都蜗居在家,就在那张工作桌前。她的房间,只有她工作和生活的声音。她在网站上贩卖她的作品,用一台便宜的闹钟过简单规律的生活,是M型社会中勉强度日的单身女子,每日梦想开一家手作专卖店。

她不爱说话,善良且沉闷,会看着天空傻笑,偶尔也会闪过很可怕的念头,随即又在心中制裁自己。她怕鬼也怕神明,信仰在一神和多神之间游移。爱情是她思维中最多逻辑辩证的区块。她尽量不去想那个男人,却又细数他的好。我是挽回他的筹码之一,那个男人还不知道我的存在。

她来内湖园区工作的第一年,在像是迷宫般的地方认识了他。那是座有着许多电扶梯的商务大楼,她没想到外观方正的建筑物,却有如此复杂的内部结构。资料显示,从以前她就沒来由地喜欢搭电扶梯。她单纯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和电扶梯的行进,两者是相同的速度,所以脚下运转的机器,对她而言,每每在心窝处生出说不出的温暖。但就我所知,电扶梯不过是现代都市文明的典型象征,颇有进化论的基调,缓慢冷硬地咬合前进,带着一种无法逆向的残酷。

他们就在电扶梯上认识。当时她缓缓向上,而他缓缓向下。两人眼神短暂交会之后,又逐渐分离。她经常回想起这一幕。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有多大,但两个拥抱的成年人之间,引力大约只有一张两毫米见方纸屑的重量,彼此间的效应事实上是极小的。也由于在她心里,那个男人的脸孔最为清晰,我才可能在子宫内清楚地看见我的父亲。

第五太阳

光滑坚硬的钢针刺破我的宇宙,刺破了绿太阳抽取染色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面世界的物质。她按照医院的怀孕手册,例行羊膜穿刺,检查胎儿是否有基因缺陷。她也从超声波看见了我。现在我的骨骼开始定型,会用力抓东西,能转身活泼地游泳,全身粉红色的皮肤,每口羊水皆能分辨酸甜苦辣。

透过她和医生的对话,我被告知了性别。这些昂贵且冰冷的仪器都不约而同地判定我是女性,这与我之前的认知迥异。我始终认为,我有男性的活力、正义与强硬,善于雄辩控诉命运,拥有一副阳刚、具创造力、自我调节力的男性思维系统。不过,也许这种思考的特点与我生理上的真实性别并无关联。当我知道自己是一名人类的胎儿后,曾想象自己在未来是一个有着海边小屋的男人,和我的大狗在沙滩上漫步沉思。我想我得重新定位自己,身为女人,会有怎样的人生?

倒是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庆幸我是女孩子,更贴近她的认同感。往后,她买的童书开始分性别,男孩的故事全被丢弃了。她希望我漂亮长大,更要长大漂亮。我已经知道了她周边的很多事,但我还是不太清楚她的长相。她是怎样的女人?她长什么样我就长什么样吗?我也是她的仿真?偶尔她会照镜子,影像却总是模糊的。

她比从前更频繁地和我说话,详细地向我报告许多我早已经知道的事情:这世界的知识,还有她生活中的大小事,一切早在她的思维中跑过一遍,重复说不啻疲劳轰炸。按她的胎教策略,前四个月听音乐读童书,五到十个月玩学习卡片。她甚至看着数字还要把数字念出来,认为这样可以加强我的数理能力。

晚上她独自唱歌给我听。唱完以后,再打电话给那个男人,希望他能多陪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她说不说话都只是在等他开口,算是间接让宝宝听见爸爸声音的方法。关于我的存在她隐藏得很好,仍在迷雾中布局。在我身上有二分之一的组件来自于那个男人,我的性别正是他所决定。

虽然医生对她说过三十五岁以后怀孕的概率会降低很多,但医学不过是医生的常识罢了,她是这样想的。当那个男人发现她似乎不容易怀孕之后,更喜欢和她亲近,而她也是如此。当她为此烦恼时,与其说是烦恼,不如说又被巨大的渴望袭击,她就更加离不开那个男人。

活着是种习惯,活着是保存。垃圾场最多的就是容器,她一直被他当作容器。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始终冷漠地打圆场,不给她承诺和保证,不使用投入情绪的词语。她仍然在经历欺骗和被欺骗,无法逃脱自我安慰。欺骗,只是远离意义;欺骗,只是说服自己似乎未被欺骗的一种状态。她记得在这之前最大的痛苦,是在中学的毕业话剧里扮演一具戏份吃重的尸体,同学要求她不能笑、不能动,还要憋住呼吸。经过多次痛苦的练习之后,她终于能在众人面前完全地死去了。

当我感觉到她正在自杀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杀真的是一种不侵害他人的行为吗?再用边沁的“幸福计算法”来衡量自杀这件事,那么自杀的幸福强度是多少?失败的概率是多少?伴随而来的痛苦又是多少?当然这并不是说,统计结果显示自杀比较划算,我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执行;也不是说,统计出来自杀完全不划算,我们就可以毅然决然活下去。统计只是给了一个类似命理师的回答,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回答。只是我总觉得很多事情还是量化来看待比较好。

奥地利精神科教授维克多·弗兰克,在纳粹集中营每天劝导随时可能会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不要自杀。我也想劝她别自杀,但她制作橡皮图章的雕刻丸刀已经插入手心,正犹豫要不要插入手腕动脉。一个如此愚蠢的女人是我的母亲,我实在不想这么称呼她。如果“爱”是生命为了其他目的而旁出的副产品,比如为了延续基因,那么为爱寻短就是一个最糟糕的对于生命价值的错误判断。她应该要设想如何让自己的基因通过与配偶的结合持续繁衍下去。

终于她想到这样伤害自己,肚里的胎儿会不会也感觉到痛?她停止了自残,拔起丸刀,贴上 绷带,开始选择我的童装。现在我清醒时眼睛会张开,睡觉时眼睛会闭上,胎儿眼珠都是蓝色的,她不知道吧。

第六太阳

蓝太阳同样在月初消失。自从这名女人取代上帝之后,自从清楚地听见她的声音之后,包括她体内消化的声音、骨头碰撞的声音,时不时从外面传进来但不甚清楚的声音,我思辨起我的语言。我未来的母语是一种混杂北方官话、闽南话、客家话、西班牙语、荷兰语、南岛语、日语、英语的现代汉语。自我即语言,一个人没有语言之后,将进入空无的状态。我的意识,即是由我的母语所建构,然而一个人道德与否,却又与建构他的语言无关。

那个男人一直避不见面。她决定到对方的豪华住宅说清楚我的事。我不明白让她如此冒进的心理机制是怎么运作的。她不请自来,那个男人难免讶异,但声线依旧冷淡,犹豫要不要让管理员放她上来。她知道对方曾多次提醒过她“不要到他家”,因为这样会“非常麻烦”。

差不多三十分钟之后,她被允许上楼,密闭的金色电梯载她直达他的楼层。这是一栋没有电扶梯的大厦,她知道绝大多数的住宅大厦都是没有电扶梯的,毕竟很少人走动。如果电扶梯在大楼内部不断空转,却没有人使用,她反而觉得那就像一条巨大的输送带,运送没有人看得到,但又非常沉重的东西。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不安,她将双手轻放在凸起的腹部上。

那个男人独自在家,一见她挺着肚子就明白了,似乎是马上就开口要她拿掉。她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那个男人靠过来,我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人形阴影逼近,如同一架即将迫降的重型战机。他压住她的肩膀,低声问:“为什么不早点处理掉?为什么留下一个麻烦?男的?女的?一定是我的吗?还有谁知道怀孕的事?你说不说!”

“女儿。”她回答完,又是一阵沉默。顿时她感到肩头有千万斤重,对方一连串威吓盘问,就像对她进行思想审查,血淋淋地要将她的脑袋抽丝剥茧。她想起刚认识时,两人走在园区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乞讨,他当时就对她说:“真有心要当乞丐,就应该在Google Maps标出要饭的位置。”

道德的根源是直觉,道德是太过原始的理性,高度理性对伦理学来说就是罪恶。动物有道德行为,但动物没有语言。理性随着语言的流动同样具流动性,超速和塞车都是城市必然出现的流体现象。那个说爱她的男人还是打了她。

我一阵晕眩,像从比萨斜塔丢下一罐可口可乐,我在那罐可乐里头,很多泡泡冲撞着我。那男人的吼叫声酷似地狱的搅尸机,层层穿透她的肚皮,震荡羊水。我不懂,只是为了证明直流电的安全高于交流电,就有必要发明电椅吗?一定要投下原子弹,才能证明相对论?她怕对方踢中我,为了保住我,假装趴在地上大喊再也不敢了,好藏起肚子。我知道她已经忍耐了好几个月的高血压、心悸和便秘,身体水肿,求饶的姿势并不比挨打舒服。那个男人会这么狠毒,也许是因为他缺乏想象力,不知道被殴打的对象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

我的脑干已开始发育,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她嘴巴上说不敢再来找他了,即使六个多月也会去拿掉我,又傻笑着说不给他添麻烦,但我感觉到她的心已死得像在街头日夜被碾的鼠尸,终将被碾得凭空消失一样干净。她连哄带骗才终于逃出他家,一个人颤抖歪斜地靠在金色的电梯内,单手紧握扶手,双腿间还是流出了血,她害怕我连同血一起流出。

每个人身上都带有毁灭自己的东西,对于她,这个东西是我,假如我死了,会让她毁灭。她犯的错误不是随意的,也称不上失败,是在逐步建构自我的过程中有意义的抉择。人类为了发展语言而在演化上降低喉头的高度,这使得人类很容易被食物噎到,成为最常窒息而死的动物之一。所谓的道德发言,也只是发出一些略带情感的声音,身体结构的演化,真实且残忍得多了。

從医院回来后,她一个人关起门来好一阵子。她不和我说话,安安静静的。她脑中的思维像在磁碟重组,缓慢、吃力,耗费了她许多能量。在她重组的几日,很少进食,连带也减少了排泄,她像是一个近乎停摆只会流泪的机器人。

当她哭的时候,有时我会看见另一个男人的脸孔浮现,但就像突然被抽离灯光似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不见。如果说我的父亲编号是“第一男人”,那么这个“第二男人”是谁?我从未读取过这个人的资料,他和她之间是什么关系?她知道他存在于她的心里吗?是真有个第二男人,或只是个阿尼姆斯的原型?难道我还不能探触到她最底层的思维?由于第二男人实在太像个幽灵了,我想即使她想要去回溯他,也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爱最大的敌人是尊严。放弃爱一个人,最终的底线往往是你的尊严还能不能接受对方的挑战。她也已经来到了这个临界点。她抚摸着肚皮,思考如果我已经称不上是爱的结晶,那么她还可能爱我吗?怨恨一个人会捆绑所有的记忆。她摇摇头,决定违抗她的尊严,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爱我的情绪将我温暖地包围。只因为我,她想继续爱那个男人。

一九七九年尼加拉瓜政变,一群被政府隔离的聋哑儿童用双手独自发展出一套人类最新的语言。我想告诉她,创造新的语言和文化是每个人的天赋。儿童是意义生成系统的积极建立者,而非被动接受者。母语不单单是被给予还是一种创造,所有的母语都是孩子独自建立起来的。不管她给我什么环境,我都能竖立起自己的生存原则,绝对不要向人低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愤怒又再度高涨起来,脐带的养分突然逆流回去,供氧暂时停止,子宫内的环境急转直下。她呼吸急促,异常悲怆,情绪摆荡不定,连同她的啜泣,窘迫到令我无法呼吸,我才惊觉这里的一切全部受制于她!如果这个女人要我死,我随时就得死。

第七太阳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当我再度醒来,靛太阳已不知不觉间消失。这时我已经能分辨白天和黑夜,身长三十五厘米,重一千一百公克,长出睫毛,听觉更加发达了。她依旧按时产检,力行各种胎教守则。她是位认真怀孕的母亲,毫不松懈。

手作的利润有限,大部分来自天然的手工肥皂、沐浴乳及洗发乳,一个人勉强能够温饱。她卖过最好价位的手作商品是条一坪大的针织地毯,完成的那个礼拜,她的手指头痛到无法拿筷子。甚至她还做了不少免费赠品,只是为了推广手作。

她认为在连锁服饰店,我们永远挑不到自己的尺寸。S、M、L、XL,那都是机器的尺寸,不是人的尺寸,衣服还是要量身定做才好,才能把自己的尺寸召唤出来。她觉得这点很重要,相当的重要。如果人可以为一个理念而牺牲生命的话,她觉得在她来说就是这一个了,没错,就是这个。

她觉得为我做几件衣服也是应该的,于是做了许多非卖品,都是给未来的我的,像是小手套、草莓帽、儿童围巾、纯棉尿布、保暖小披肩、让我挂在胸前的小钱包。她还精心布置了我的房间,事实上她只有一个房间,意思是,她把她的房间布置得像我未来的房间。她还手工制作了时间轴上必须更往后推移的物品:我的手机套、化妆包、丝袜、眼镜盒、环保布卫生棉,都是遥远未来的我才有办法使用的。

原本她以为不会有孩子了。辞去工作前,每天上下班所搭乘的文湖线捷运车厢内,她戴着耳机,用公司尾牙送的智能型手机上网听音乐、看新闻、关注朋友近况、决定网购下单。如果说这些都是一种阅读的话,她每天勤奋地吸收大量的知识,日子没有一刻松懈。

可是有一晚她走进捷运车厢,从托特包拿出手机的时候,她发现车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在月台确实就感觉到异样了,虽然知道现在十点多,不过也真的太空旷了些。她照样低头看起了影片,突然她觉得排斥,这些影片没有一个是与她有关的,她总是在看别人的影片。她改看新闻,不管好消息、坏消息,一样与她本人无关。走在台北街头,她也从未被麦克风拦下来采访过。她觉得自己将悠游卡挂在胸口,十足像个钥匙儿童。拿起手机,想打电话给那个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收不到讯号。

她坐在那个唯一有人的位子上,感觉整个宇宙在自己体内空旷起来,寂寞具体得像是一群黑色的血球在她的体内循环。她觉得这列车被制造出来,就是要在这一刻将她独自关在里头。虽然很快就会到下一站,很快就会开门,进来一些人,再次压缩、再次填补她周围的空间,但她终究已经被一种不知名的东西给深深地侵犯了——就在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知道的移动中。

生活中的物质,处于一种亚稳定的状态,经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衰变成奇异物质。也许她那晚正是经历了那样的奇异时刻。从那一刻起,她觉得不管如何,自己都一定要创造出些什么才行。手作能满足她创造的冲动,将手边的素材随意组合起来,已类似一种心理治疗。

可是,几率是潜藏在数学里的恶魔。就像不会为了降低载人航天飞机失事的几率而先自行击落一架无人航天飞机,任何付出、交换或牺牲都无法让不幸的几率为零。我的存在不可能一直符合她的期待,过程中还是可能流产、早夭、生病、走失、长得丑陋、发生意外,或者和她个性不合,弄得母女交恶。最后使她再也提不起劲做手作,因为她寄托了最大期望的创造是如此令她失望。

她决定独自为我命名,不和任何人商量。她说的“独自”事实上包含我在内。我参与了自己的命名,但究竟是要从父姓还是从母姓?姑且不论还爱不爱对方,她觉得自己的姓氏实在好听多了。几天后,她决定为我冠上她的姓氏。她想既然对方不认女儿,硬要女儿从父姓,反而有咒对方死的意思。

所有人类都是命名者。爱斯基摩人能分辨二十几种雪并给予名称;努尔人对牛有一百多种称法;华人对各类虫鱼鸟兽都有丰富的造字。她不厌其烦,念着几个我的名字,仍无法满意,一个礼拜下来产生过近百个我的名字。她决定先搁置这个议题。

第八太阳

紫太阳熄灭了,熄灭前有灿烂的花火。我几乎占满了整个子宫,羊水量增加到最多。听觉、视觉发育完成,眼球开始练习对焦,脑勺向骨盆下方移动。本月她卖出一批手作银饰,有较多的资本带我去旅行。

由于房间没有窗户,为了我着想,她每天固定时间到附近的公园散步,最好还要晒到阳光。有时她会走得远一点,像是搭公交車到阳明山,或是搭捷运到大湖公园。她一直想到户外走走,让胎儿做森林浴。大自然使她舒缓,我跟着她移动,感受她脉搏的按摩。她的子宫,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场所,让我像是居住在加拿大温哥华岛闻名遐迩的布查德花园般舒服。

当她身处自然的时候,也是我的感官以及精神全面活跃的时候。我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可以做怎样的研究了:我想解决情感起源这个问题,在极短的几个月时间内建立一个庞大的伦理学体系。我在寻找一个不依赖于法律、宗教、文化、哲学的道德标准,是一种科学的道德标准,不过并不是要在人的身上寻找利己基因或是利他基因。

色诺芬说过“奴隶是我们工作上的好伴侣”,亚里士多德至少有十四名奴隶,他的老师柏拉图也不忘在遗嘱中向五名奴隶交代后事。尽管这些古希腊哲学家在这点上与我们今天的道德观念相互抵触,但他们算是恶人吗?我想,每件事物都只是用绳子绑在一起,而不是真的连结在一起。

各式各样的道德会逐渐统一,成为唯一的“最终道德”。个人的道德、具有地方特色的道德,都将在这个过程中纷纷灭绝,当到达这个程度的时候,或许就是全体人类真正最接近神的时候吧。然而单一的道德观念,真的是在引领我们的德行前往一个正确的方向吗?佛陀的佛性、基督的神性、荣格所说的个体化,都是让人认识心中那个真实的自我,使自己臻于完善的一种觉醒。但当我们失去了个人特色,而成为一个全体的人,或说与神合一了,这样还会有那个可以觉悟的自我存在吗?还会有觉悟者吗?

就在我思考道德的未来性的时候,她一个人来到台北火车站,坐上区间车前往北海岸。她透过和我分享情绪,迫使我连带感伤。她想到自己有两个心脏、两颗脑、两副身体,这样跟宝宝也算是双胞胎啰?她对自己能想到这点感到诧异和开心。我们已经交换了太多信息,我怀疑她是否也能偷读我的思绪,像我能偷读她的一样。她是否能掌握子宫内的想法?或者我是她藏而不用的身份,是她另一个隐藏的人格?

我寻思自己,能否回到那个纯然理性的自我?我必须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比她所谓的一个人更孤寂的宇宙中,那才是我的自然。我的太阳还有三颗,我没有把握到她分娩前还会剩下几颗。那些太阳和我的理性有关,太阳越少我就越滥情,理性也随之递减。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显然我所拥有的,不是一种全知全能的知识,而只是部分。虽然我知道的似乎够多了,不过我完全不知道关于自己的事,也不完全清楚她周遭的情形。我更像一本被编纂好的百科全书,在我的扉页之外,还有一个更逼真而不是以语言来运作的世界。

那么,我的知识从何而来?我想绝对不是来自于她。更像是我曾经挑选过的,也就是我阅读过的。难道真有所谓的轮回,由前世的我,所阅读累积来的吗?可是显然一个人在有生之年不可能阅读完我所知的内容。是不断累积数世的菩提吗?还是诞生的同时,这些知识也一起被灌注、烙印,成为我的一部分?这个问题至今没有答案。

她带着睡意,坐在区间车的长椅上。想起世界上还有很多地方从没去过,曾经计划去的那些地方看起来也不可能抵达了,包括和那个男人的蜜月旅行,虽然两人并不可能结婚,但确实有过这方面的讨论。

她拿出手机,进入地图模式。她一直看着被几个岛屿所围拢的一个巨大缺口,她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可是却一直看着,不停地看着直到睡着。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强烈的求知欲和极力想探索整个宇宙的企图心。我试着告诉她,现在的时间点刚好,宇宙正是为了让我们了解它,而让我们在这个时间点意识到它,不然我们不会知道何谓宇宙。宇宙早设计好了一个观察者的存在,任何时候想了解它都不会太晚。

当火车进入隧道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第二男人的脸孔再次浮现。画质非常淡,就像是用最微弱的灯光所照出来的影子。她的睡眠进入快速眼动期,思绪飞快地搜寻,她这次似乎真的下定决心要把第二个男人从潜意识里给拉出来了。但就在她的手快要触及他之前,出隧道的时候,一粒微小的光子,再次将他打碎。

火车过了暖暖、瑞芳,她没下车,放弃了原本预定的九份金瓜石之旅。火车继续开过候硐、三貂岭、牡丹、双溪、贡寮、福隆。到了大里,她下车,一个人站在布满鹅卵石的海岸望着大海。她不用找什么,她已经看到。她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流下圆滚滚的眼泪。她对我说,看得到龟山岛的地方就是故乡。

第九太阳

白太阳也燃烧殆尽,瞬间熄灭火光。我的发育几乎完成了,已经能竖耳倾听外面的声音。皮下脂肪增加,变得白胖。空间拥挤,因而活动略显迟钝。表情已经很丰富,我可以笑、可以生气皱眉头。感官系统完成,光线太亮也会撇过头去,肚子饿就吸吮手指。此刻就算早产也能活了吧。

她的身体更加不舒服了,腹部非常膨大,子宫向上扩张到最高点,压迫胃和肺和心脏,胸口闷痛,腹部抽痛,小腿抽筋,容易疲惫、尿频。她无法再外出踏青,转而专心在家工作,打算研发一款棉布制的俄罗斯娃娃,先打点好奶粉钱。

那次她到大里,看完海就回到台北。她没有嫁,但她的身形已经改变。一旦家人看见她隆起的肚子,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没有勇气同火车再往南到礁溪。回台北后,那个男人的妻子在这个月造访,带来昂贵的婴儿用品。她想,她的住址是他说出去的吗?他太太多久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难道上次去他家,他太太也在场?长久以来她所背负的第三者身份,在两人见面的这一刻,真正真实了起来。

“看你的样子,七八个月了吧?取名字了吗?”

对方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她答不出来,还没为我取好名字,这件事她真的不是很在行。她第一次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没有在流动,凝固成她身上的一团,以及对方身上的一团,这两团空气没有办法交集。

“还没取名字?也好,你也别急。我正在读小学的儿子,不是很爱念书,但很活泼、很健康。本来我还想生个女儿,只是六年前的一场车祸,使我的子宫受到重创。”那女人说完,双手抵在自己的下腹部。

她突然有希望对方死在那场意外中的念头,为此稍感遗憾,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人,才想象了一个最方便、原始,排除压力的办法。自己并不是真的希望对方不幸。

“是我先生开的车,不过我不怪他,真的。我想今天如果换成是你遇到这种事,你也不会怪他对吧?”她充满自信地说。

这就是那个男人无法离开太太的原因吗?她想。她竟同情起对方来。同情心只是一种确切地把自我与他人切割的消极想象罢了。

“你跟我先生的事,我不跟你计较。我也不懂法律。今天来,是因为我们家很想要有个女儿,我们会当Baby是自己的小孩。”又补充说,“也确实是我家的小孩。”

什么叫你家的小孩!她在心中呐喊,来自心灵的声音连羊水也晃动。

“一个女人家带孩子不辛苦吗?我可以给孩子最好的教育、最好的成长环境。像你这种房子,”对方已经察觉这里没有任何窗户,她看向门缝说,“适合孩子住在这里吗?”

“我的女儿不可能让给外人。”

“我是外人,她父亲不是。”

她心想,那个男人打了我,还逼我堕胎,怎么现在又想要小孩了?她不懂,究竟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他太太的意思?对方穿着朴素,却无一不是知名的牌子,是在刻意向她宣示经济实力吗?她想到每季的时装秀都声称推出最新款,可是明年又会有更新的最新款出来淘汰去年的最新款。她觉得所谓的最新款根本不存在,是骗人的——这女人说的都是骗人的!

“孩子的需求才是你要考量的不是吗?好好待产,我会安排台北市最好的妇产科医院,也会帮你坐好月子,才不会伤了身体。”对方刻意靠近她说话。

她下逐客令。

对方回去后,她走进厕所,没开灯就“啪”一声把门关上。一个房间变成了两个房间,她让自己压缩在更小的那边。她怀疑自己被贬低为代理孕母。某种意义上来说,事是这样没错。如果那女人一辈子假冒孩子的母亲,孩子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们也会一辈子像有血缘的母女一样。更何况,父亲是有血缘的,完全有资格和她竞争这个孩子。“是谁的一辈子!说!是谁的!”她又突然在脑中大喊起来。

她想到,让我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长大,像巴哈(巴赫)、莫扎特那样弹钢琴,总比跟在她身边学习手工艺好,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做家庭代工的。她从厕所出来,站到桌子前,折起塑胶花流下眼泪。连为孩子取名字的权利也要让渡出去了吗?她赶紧拿出纸笔,写下姓氏,急迫地想为我取名字。

我可以接受她所從事的劳动,她无需为此觉得羞愧。即使克卜勒证明了行星是如何绕太阳旋转,照样要靠不科学的占星术来维持生计。他的那句名言“占星学女儿不挣钱来,天文学母亲就要饿死”,也许正符合我日后的家庭生活吧。她真的可以不用放弃我。

超出人类测量的能力,才是量子力学带给人类最大的困惑,而不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对于生命的判断也是。人是由心脏开始发展的,在其他器官都还不知道在哪的时候,只要十六天,胎儿就有心脏跳动,接着有大脑,有脊椎,是怀胎十月真正的参与者。然而人类一直忘了这件事,以为“它”没有心灵没有自我意识,以为可以被塑造,以为可以转让、赠与、买卖、生杀。

“你想过孩子的未来吗?你有让孩子选择吗?”这是对方离开前,叮咛她的一句话,几个礼拜以来回音似的不断在她脑中打转,使我无法专心思考。现在的我,就像创作却不能发表而把稿子塞满抽屉的文豪。套用一句箴言:哲学家有各种解释世界的方式,但问题是在于改变世界。

我想做的,是一种真正的实践。我们每天做了很多事,可是却很少有“真正的事”。什么是“真正的事”?就是必然由我来执行才可能完成的事。我想遇到这种事的机会并不多吧,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当你遇到了“真正的事”,你能否立即把握住。我不想让我的哲学天分像在解释另一个宇宙所发生的事情。一想到此,我竟愤怒地睁开双眼,我看见,还有两颗太阳。

第十太阳

个体完全受限,使我无意中将黑太阳击碎。空间的压迫与悬置,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和她已经到了难以承受彼此的地步。我的皮肤光滑没有皱褶,指甲也覆盖指尖,生理律动产生,清醒和睡眠每四十分钟一个周期。我是文明前进的先锋,每个新生儿都是,如果我落后于这个时代,我就不会还来到这个世上。

每过一个月,我就失去一颗太阳,现在我只剩最后的光太阳。后羿射日留下了最后一颗,留下了“一”,以证明他的存在和伟业。如果不留下最后的太阳,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太阳;没有人记得太阳,也就不会有人记得后羿。如果不存在最后一个数字,排在前面的所有数字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所以数学家一直想解决“无限”这个问题。

但就像冯·诺伊曼所说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数学,只能去习惯数学。”当一个人的时候,是一个数字;当七十亿人的时候,同样是一个数字。玛雅人只有三个数字符号:一、五、〇,内在的数字哲学就是:开始、过程、结束。

现在她和我相处,都假设在分娩就等同分离的情境上。或许因为如此,现在她看每样东西,都带有一种强烈的生命质地。当她看着房间的一双靴子,就像有人正穿着靴子。她眼中的手套、衣服,都像有人正在使用。一切的空缺,都像是暂时离席。她打算在我的衣服上绣上我的名字,可是名字还没想出来,只好先绣上些几何图形。

她每个月固定到天母一家大型日系书店购买手作书籍。她发现坊间有很多如何教育小孩子的书,却鲜有告诉读者如何孝顺父母的书,这种关系显然并不对等。算了, 她说。过几天就要到对方安排的医院待产,她已经决定把孩子让渡给别人,孝顺与否也与自己无关了。她难过了起来。

当一个人把梦想寄望在子女身上的时候,代表这个人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废弃,除了养育以外已经做不到任何事了,所以把自己该做的事,交给了另一个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人。她只希望我能平安健康地长大,没寄托任何她的梦想在我身上,因为她已经没有梦想。手作店,本月已在心中结束营业。

存在主义者说“他人即地狱”,永远无法了解的他者成为我们痛苦的根源。这肯定是错的,我们都曾经与母亲一体过,亦即和他者一体过,甚至也曾是父亲的一小部分。我们身体的血肉可以上溯到我们最古老的祖先,而我们的祖先也是其他物种的祖先,我们和其他的物种拥有同样的血脉,在太阳系的第三行星上繁衍。“他者”从不存在。我们不是无中生有,我们从大自然中聚合每样物质成为我们;我们也不会消失,只是将与大地再次合而为一。

我在子宫里真正体会过母亲的喜怒哀乐,她的许多作为和想法也受限于我。有时我是一股被要求的神圣力量,当她脆弱的时候,就像现在,一连串的阵痛让她站不起来。这痛苦不仅是命运的、也是肉体的羁绊。她明白了,一个不曾经历分娩我的痛苦的女人,又怎么可能珍惜我?她的子宫开始摺起来,我蜷曲身体,有所提防。她坐在地上倚靠书架,先是频繁地阵痛,羊水漏出,弄湿裙摆,肌肉收缩,子宫颈扩张,开始落红、破水。

看来没时间了,比医生嘱咐她的时间还早。我决定带走最后一颗太阳,那是证明我在子宫内活过的唯一证据,也是唯一的理性留存。我倒立漂浮,伸手往前要握住最后的“一”。但太阳反而越来越大,我醒悟到原来最后的那颗太阳,竟然是分娩我的洞口!

我感觉被挤压、被排出,我们彼此都痛苦到快失去意識。这是出生?还是死亡?我发现我的记忆、知识,甚至十个月以来累积的情感,逐一地净空。五个月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子宫外的世界就是所谓的来世吗?杀死前世算不算杀人?孟婆汤是人体的分泌物吧?喝下以后同时成为我未来肠道里的基本菌群。我将成为一张白纸被写入新的记忆。我正在失去我自己。六个月、七个月、八个月的记忆陆续空白殆尽。我又得从牙牙学语开始累积一切知识了,从吃沙子、吃粪便也不觉得恶心的婴儿时期开始,可爱的我的童年即将开始。

我第一次有了悲观的想法,人类就像是跟在辛勤的巨大鼹鼠后面,在黑暗中以为是靠自己的能力不断前进的渺小生物。幸福的感受是复杂的,没有一种幸福是简单的。我想创造道德,创造伦理;为我个人而存在,为集体幸福而存在;在这当中选择,在这当中自由。

我不想出去,现在我的意志全系于我强韧的脐带,脐带一断,就真的完了。我这才知道,我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要在未来的某一天让我遗忘,在宇宙无止尽的时间当中,我十个月的存在连刹那也称不上。诡辩地说,我根本从未存在,只是光进来而已,不断进来。

我是谁,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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