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人以醉并非醉
2023-11-15雨虹
雨虹
被赞誉为“桃李满南中,著作贯一州” 的清代姚安府世袭土同知高奣映(1647— 1707),号雪君。他生前自铸了一尊卧像:明代装束、髻发,头枕葫芦,两手自然折叠搭于两肩,两腿蜷曲相搭,处于闭目酣睡状态, 显得安逸而自在。这一尊塑像在姚安民间被称为“睡佛”,与睡佛一同流传下来的,还有很多关于高奣映的文章、故事、传说,包括他塑像所枕的酒葫芦和酒。
高奣映在姚安的高氏家族中是以学问著名于世的。甘孟贤在《高雪君先生家传》中称他一生著作有七十九种,并且“藏古今书籍于佛雪岩。编为十号,每号千数百卷,三姚缙绅蓄书之家,莫与为比,成就后学,及门之士成进士者二十二人,登乡举者四十七人,游庠者百三十五人”。后人评价其思想、学术成就可与顾炎武、黄宗羲、颜元、王夫之等相并列。
高奣映的卧像头枕葫芦,似睡似醉。所枕的葫芦刻有铭文:“有酒不醉,醉其太和;有饭不饱,饱德潜阿;眉上不挂一丝丝愁恼,心中无半点点烦嚣,只是一味黑甜,睡到天荒地老。陈华山再来人”。“太和”是一种平和的心理及协调和顺的状态,“黑甜”为酣睡的意思,“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睡梦中的境界也称为“黑甜乡”。高奣映以唐末宋初著名道学家、陈抟老祖的再世自居,称自己为“陈华山再来人”。扶摇子陈抟是北宋著名的道家学者,养生家。陈抟被称为“睡仙”,“我生性拙惟喜睡,呼吸之外无一累……君不见,陈抟探得此中诀,鼎炉药物枕上备”。高奣映虽然以“陈华云山再来人”自诩,但他却不能像陈抟那样自然睡去, 直到“昏昏黑黑睡中天,无寒无暑也无年”。他得依靠酒,他需要醉。“宇宙茫茫总是空, 人生大抵皆如醉,劳劳碌碌为谁忙,不若高堂一夕寐”。
都看透了,那还牵挂什么呢,“争名争利满长安,到头劳攘有何味”?不如睡吧。在他自铸像右侧衣襟上有铭文:“屈子曰:‘众皆醉, 我独醒, 夫夫人也, 而反是不中山之酒。睡则千千日,不靡盬乎王事,不劳困其肌骨,胸中贮有烟霞,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高奣映睡了,或是醉了,他以中山之酒来让自己一醉方休。中山酒,也称“千日醉”,相传古代中山人狄希能造一种名酒,称为“ 千日酒”, 饮一次要醉三年。高奣映是云南高氏家族中以“立言”而名留青史的唯一一人,他要“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也只有他所枕的那一葫芦的中山酒才能让他达到“睡中真乐我独领,日上三竿犹未醒”的境界!
“世人不识梦醒关,黄粱觉时真是愧。又不见,痴人说梦更认真,所以一生长愤愤”。雪君先生八岁时就“能识天心,权时势”,在明亡清兴时,献土归诚,得以“奉朝命袭旧职,聿新世业”。然而,后来他也却选择结馆于深山茂林,在姚安偏僻的结璘山开始了他读书、教书、著书的学问生涯。在他的心里,“卧游有书,真游有学”,他一眼看透古今:“明视商周则如夏,视 唐则如汉矣,明衰则大清又一土宇焉”,所以发出了“天乎、人乎、古乎、今乎?将合一道而裁制以出”的感慨。林超民先生认为, 透过高奣映的自铸像和自题铭文,我们能进一步领略高奣映胸中“烟霞”体悟他“饱德潜阿”的旷达人生。他在《醉醒之间 -- 高奣映的学问人生》一文中慨叹:高奣映的“醉”,是对在云南辉煌数百年的高氏家族衰微的哀叹与无奈,是对明王朝灭亡的悲悼与叹息, “眉上不挂一丝丝愁恼,心中无半点点烦嚣”,则是他满腔忧国忧民情思的别样表达。
高奣映的自铸像,处处体现着他的人生哲
学。整尊塑像为“安”字形。“安”的本义是平静,后来引申出了静止、舒适、稳妥、没有危险、使……稳定、使……有合适的位置、乐意等含义。高奣映的一生,经历了革故鼎新的时代大动荡,改朝换代、家庭衰落的大变故, 在这尊自铸像上,我们可以体会到高奣映对平静生活的愿望、为自己找到合适的位置探寻、修己安人的人生追求。高奣映为什么会自铸这尊一身儒衣且是卧着的塑像呢,在我所阅读到的高奣映的文章里,并没有找到解释。睡像所枕头的葫芦,其实已经喻示了高奣映胸中的天地。葫芦在古代称瓠、匏、壶卢、蒲卢等。壶和卢本为两种盛酒盛饭的器皿,因葫芦的形状和用途都与之相似,所以人们便将“壶”与“卢”合成为一词,作为这种植物的名称。葫芦是中华吉祥文化的象征符号,象征着天地宇宙的和谐。“左瓢右瓢,可盛千百福禄;大肚小肚,能容天下万物”“葫芦虽小藏天地”“瓢瓢 葫芦寄如意,大千天地藏正气”等都是人们赋予葫芦的文化意象。因葫芦外形柔和圆润、线条流畅,上下球体浑然天成,又被赋予了“尚和合”“求大同”的理念。中国的很多传说故事里都有葫芦,如鹤发童颜的寿星南极翁、济公、八仙中的铁拐李,他们都随身带着葫芦, 这些葫芦给世人的印象就是心态平和潇洒自在、悠游自如、长寿安康。高奣映自铸的头枕葫芦塑像,除了表现出他想像神仙们那样潇洒自如、安康长寿以外,还体现着他的儒道佛思想、非儒非道非释却又亦儒亦道亦释的境界以及心会中原名流罕儒的宏阔视野。
“ 莫思身外无穷事, 且尽生前有限杯”,酒自古以来就常常被文人墨客用来做寄托情感的意象。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酒也承起着一段又一段岁月。高奣映自铸像铭文中的“中山之酒”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酒呢?它由什么酿制而成?我们还是很好奇。有的资料显示:在古中山王的王厝墓中,曾出土了两壶“御酒”实物,壶口均有铜盖密封,分别呈浅翡翠色和墨绿色,清澈透明,出土之际仍散发浓郁酒香。经鉴定,这两种酒均为粮食酿造而成。“愿逢千日醉,得缓百年忧”“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两千多 年来,众多的文人为中山酒写下了很多詩句, 难怪高奣映也为它浮想联翩。
高奣映虽想通过中山酒来“ 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然而中山酒却不常有。在高奣映生活的明清两朝交会之际,存在于两千多年前位于今天河北省平山县一带的古中山国早已经湮没在了历史的风尘之中。即便是真有能一醉三年的“千日醉”,也可能已经成为古墓中的遗物、文字里的怀想。在那段风云跌宕的历史时期,“博古通今,学兼二氏,衡以儒道之中正,诚多毗缪之处。然敦伦伤纪, 济人利物,庸德庸言,自足楷模”的高奣映到底常喝什么酒呢?或许说他又喜欢喝什么酒呢?抛开学术、文化不讲,想想其实也很有意思。
云南是全国最古老的酿酒文化发源地、
传承地之一,最早的白酒酿造遗址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云南也是中国最早的葡萄种植区之一,葡萄酒的历史悠远绵长。在有关文献的记载中,云南还在唐代就酿制了玫瑰酒,它以麦、梁、黍、玉蜀黍及玫瑰花为酿酒原料,酿造了“玫瑰纯粮酒”,人称“彝山香烛玫瑰酒”,以特殊的酒质及芳香气味而脍炙人口,闻名于滇省内外,在清朝时期得到大量的推广。在明朝,云南就有了用粮食作为原料的清香型白酒的酿制。在清朝时期, 云南白酒生产逐渐走向规模化,酒坊遍布云南全境,繁荣兴盛。
姚安是典型的稻作农业区,酿酒在姚安极为普遍,各种粮食都可酿酒,米酒、大麦酒、小麦酒、高粱酒、苞谷酒、荞酒、小米酒(黍子酒)等等,都属于清香型白酒的系列。据《蛮书》记载,姚安这块土地上的居民“俗好饮酒,歌舞”。《甘志》也记载本地的人:“俗好饮酒,村民入市,必痛饮至醉”。据康熙《姚州志》记载:姚安立春日“以饼酒馈”,端午“饮菖蒲酒”,六月二十四日“醵饮村落”,中秋“长幼宴饮”,重阳“饮茱萸酒”,除夕“饮分岁酒”……姚安是南方丝绸之路和西南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各种酒以及酿酒技术很早就在这里流传,包括各种清酒、黄酒、葡萄酒、玫瑰纯粮酒。可以看出,酒也是姚安饮食文化的一张名牌。
高奣映生活在明清两朝交会的姚安,他最常可能喝到的,可能也就是普遍流传在云南、姚安的各种酒了。高奣映是一个能站在高处看世事风云的人,他曾“教子孙一纯以诗书礼义,卧必三更,起必鸡鸣,不令骄惰。尝日:‘吾宁打死尔辈少一逆贼,不令多一逆贼,玷辱祖宗也”。从他的学问积淀和言行来看,他喝酒,却不贪杯。在他留下的众多诗文中,我也并没有见到写他参与宴饮或独饮的文章或诗词。然而,高奣映却是一个爱花的人,在他的学问生涯中,“时坐花文酒,时耽山晏息”,他喜牡丹、喜菊、喜玫瑰,却也“两手把菊不必醉,颓唐独许香相偎”。他曾在《鸡足山志》中特意写了玫瑰的香:“玫瑰即唐人所谓裴徊花也, 叶细多刺, 茎短, 花紫槖青,其蕊则黄,芬馥交艶。……要其瓣套蜜作饼陷, 入蜜梅子中, 谓之状元红, 矜贵其清香也。又入茶,袭衣,捣入扇坠, 入香珠中,其用甚广”。想必,他常喝的,可能也就白酒、葡萄酒和玫瑰酒吧。
高奣映毕竟还是饮酒的,因为酒,他真的睡去了,留下了那尊至今仍然受人景仰的铜制睡像。据甘孟贤《高雪君先生家传》记载:“先生生于顺治四年丁亥〔1647〕十月十八日丑时,卒之前数日,往州城别诸当路大夫,归戒家人,勿动荤腥,茹素三日,携门人故友游结磷山馆,竞酌酒高歌,酒将阑, 召诸孙侍侧,为讲《孟子·养气章》,至夜, 为次孙孚鹤作婚聘启毕,忽言两手麻木,语未竟而暝,以是年五月二十一日葬鹤钟山”。高奣映以酒与门人故友、诸孙作别,从此将合了他的心意,无需中山酒也“一睡乃逾三万六千日”。他的醉和酒,从此成为故事, 在世间流传。
一尊塑像以及塑像上的铭文,让世人都认为他醉了,然而,懂得他的人却知道他醒着。传说中赵鹤清的前身,宣威松鹤寺的住持照鹤和尚曾写有一首《游佛陀山謁高雪君先生醉像》:“首枕葫芦何所谓,示人以醉并非醉。屈子当乱世,宜醉偏独醒。先生际承平,宜醒偏独醉。屈子虽醒实已醉,酩酊突向汨罗坠。先生虽醉实则醒,退隐深山享清贵。醒欤醉欤皆厉言,各得其反志所志。我谒先生无所求,景仰庥风拜高义”。这首诗写出的,可能才是高奣映醉醒之间的人生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