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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印记

2023-11-15鲁正清

荷城文艺 2023年3期

鲁正清

人都回不到从前,更回不到童年。唯有童年的故乡温馨,童年的记忆纯真,童年的岁月欢欣。

我的童年,是故乡高高的陡坡上滚落的石头自由奔放,无拘无束,野趣天成般张弛自如。

歲月蹉跎,人生如歌。碌碌无为奔波在喧嚣的尘世间,不知不觉到了忆旧年龄,多少过往不时浮现眼前,仿佛就在昨天。魂牵梦萦在故乡的山水间,搜罗些年少时历经磨砺的往事,咀嚼品味,意蕴悠长。

野 趣

延绵褶皱的大山、蜿蜒曲折的深箐、淙淙长流的溪水,萦绕在故乡周围,占据所有空间方位,印证时光不老誓言,成为自己童年乐园。

童年的故乡山欢水笑,娇媚的阳光照射在火红的马缨花上,映红了整个山谷、整座山坡。慢吞吞的水碓演绎杵臼原本,舂出粗糙的红米;转不停的石磨凝固磨砺反复,推出颗粒状面粉。农家生活,简单到吃饱穿暖就悠然自得地靠在墙角的草垛上晒太阳,那扑面而来的暖意,油然而生发自内心的幸福。

无忧无虑的童年世界,在大山深处旷野里与四季轮回的物候特征不期而遇,既好玩又有趣,还可进行捉昆虫、烧野蜂成为美味佳肴等行动,随节令变迁有条不紊展开,那可是大自然赐予自己童年的上好礼物。

春节过后,山茶花开了,蜜桶花开了, 大白花也开了,山乡最美丽的春天到了。惊蛰节前后,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麻栗树,再也耐不住寂寞,吐新发叶了。一种叫鸭岞的幼虫,悄然孵化出来,成群结队簇拥依附在树梢,啃食刚刚发出的嫩芽。我与小伙伴们寻找乐趣,就从进山爬树捉鸭岞开始。思想有了动力,手脚生出力气,爬树如猴子荡秋千般轻巧灵便,捉虫像老鹰抓小鸡般眼疾手快, 不停地变换姿势,不断地把麦粒般大小的鸭岞捕捉了塞进布袋。鸭岞不甘束手就擒,拼命趁隙逃跑。从树枝上捕捉与防止逃跑并举, 在春光迤逦中玩味野趣。忙碌一天下来的收益,可供家人美餐一顿。

立夏、小满季节,大地生机勃发,山野充满绿意。滂沱大雨过后,黄蚂蚁啃破黏稠的泥土,从深不可测的洞穴里钻出,一窝窝、一群群,飞向天空,成群结队,遮天蔽日。黄蚂蚁是庄稼的天敌,被其蛀蚀啃食的庄稼轻者萎靡不振,重者整株病亡。捉黄蚂蚁保护庄稼是童年的分内事,我们提着装上少许清水的桶,把正在钻出泥土舞动翅膀的“欲飞者”,飞翔之后翅膀脱落的“触地者”,躲避在树枝落叶下的“隐藏者”,逐一捕捉装入水桶之中。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机会,我们都很卖力。房前屋后,田头地角、荒山野岭、山坡凹地, 逐个搜索捕获, 全面覆盖网罗, 不留任何死角。捉到的黄蚂蚁,吃法加工要独特些,把其放入铁炒锅中烘焙,边焙边点明火烧燎其翅膀,焙干后食之很是醇香解馋。

也不知蚂蚱招惹了谁,人们总喜欢以“秋后的蚂蚱”骂人,隐意“飞不高”“跳不远”“活不长”。其实,万物相生相克,蚂蚱在啃食庄稼枝叶的同时,也捕捉害虫。因“蚂蚱也是肉”,收割水稻的金秋时节,我们

到金灿灿的田间捉蚂蚱天经地义。捕捉技巧是等到谷子快要割完时,蚂蚱集中在剩余的稻谷上,手忙脚乱,遍地横飞,四处逃窜。这时,伸手任意捕捉,一把可抓几个,“战利品”很快到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

寒露霜降秋声赋,捕捉虫子趣意多。藤子虫是一种飞蛾的幼虫,寄生在腐烂的苦葛藤里。其繁殖规律是春末夏初,飞蛾在人们砍倒的苦葛藤上产卵。雨季来临后,虫卵孵化出幼虫,并钻入藤子内部啃食藤体。随着藤子腐烂,幼虫逐渐长大,秋后长成直径0.5 厘米、身长 3 至 5 厘米左右的个体。寒露、霜降节令,其向成虫转化,不再啃食藤体,胖嘟嘟的硕壮身躯,全是蛋白质。我们爬坡上坎,翻山越岭,踩着时令的节拍,抓住深秋的机遇,奔向深山老林,撕开腐烂的苦葛藤,捕获笨拙的藤子虫。跋涉奔波一天, 每人可捕捉两三公斤。为防止其相互撕咬后外露的躯体氧化变质,捕捉到的藤子虫需要放置在盛装清水的瓶子或桶里。最后的工序, 把藤子虫漂洗干净,用沸水烫焯,既可新鲜油炸,也可晾干烹饪,那可是一道香脆可口、唇齿留香的美味佳肴。

捕捉昆虫的无尽乐趣,浸染山村风土气

息。除了享受美味美餐,更“有意思”的深层价值,是防止昆虫无限繁殖蛀蚀毁坏庄稼和森林。由此看来,可以食用的昆虫是生态的,吃掉生态的昆虫更有利于保护环境。如此良性循环,化腐朽为神奇,确保资源永续利用,乡村持续发展。

夏秋季节,烧野蜂也充满乐趣。树上筑巢的野蜂,呈黄褐色,蜂巢形似葫芦,故称葫芦包。其蜂巢构筑在向阳、背风的荒地边缘或山岭之上的松树顶部。因蜂巢密封性好, 一般底部会积水,烧的时候,夜间用松明火从蜂巢侧面烧,边烧边捅蜂巢,直到把会飞的蜂子全部烧死。遇到蜂子乱撞乱飞或爬到人身上,只要镇静自若,稳如泰山,它会飞赴火光,迅速自取灭亡。如果此时担心、害怕、动荡,容易被蜇伤。

地面洞穴筑巢的黑土蜂,呈黑褐色,烧起来复杂一些。旺盛的蜂巢既有前门,又有后门。烧的时候要仔细观察,迅疾行动堵死后门。用干松毛从前门烧,边烧边挖边吹火, 将烟雾喷灌进洞穴,把蜂子直接闷死。因其个头大,更凶猛,往往会发出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声响。此时,就得增加火力,继续狂烧,直到没有声响,再挖出蜂巢。

因为好玩有趣,每次发现野蜂巢总不过夜,当晚必定把它烧灭。无论大雨瓢泼淋湿了浑身衣服,还是不慎跌倒沾了一身泥土, 也不管爬多少坡坎走多远山路,总是异常兴奋,也不感觉劳累。孩提时烧野蜂总是美其名曰:“不是图吃,是图好玩。”享受烧蜂的过程,确实充满快乐和刺激,但吃的分量要重些。毕竟从自然界中获得食物资源是人的本能,“民以食为天”嘛!

游 戏

少年天性爱玩,玩就得玩出“名堂”。天真无邪的童真与计谋智慧的顽皮交织,山野孩童的游戏不缺艺术创造、规则意识和团队精神。

城里孩子玩的捉迷藏游戏,我们山村叫“躲猫猫”。从其藏头露尾的现实表现推演, 应当来源于老鼠躲避猫抓捕的拟人化模仿艺术表演。猫捉老鼠是天性,老鼠躲猫是本能。艺术化再造的“躲猫猫”游戏,比叫捉迷藏 更直观地表现主题和具有渲染力。

山村的草堆、柴垛、废弃老屋和道路拐角处, 是天然的隐身场所, 也是“ 躲猫猫”的常规藏身处。我们玩“躲猫猫”游戏,一般在月明星高的夜间进行,先划定四至范围, 再把参与者分为两队,一队扮老鼠躲藏,一隊装作猫寻找,找到即为捉住,全部找到则为胜利,寓意老鼠遇猫逃不脱,猫见老鼠全捕获。于是,躲藏者千方百计隐身,寻找者想方设法搜寻,闹出了不少趣闻。躲在漆黑的道路拐角处者,本来就不隐蔽,发现搜寻者路过, 大吼一声“ 嗨”, 以吓唬对方心惊肉跳的方式对抗被捉。躲藏草堆,目标集中,容易被发现,一次有个小伙伴躲避在草堆里,掏了一个很深的洞穴并设置陷阱,暗藏其中的柴棍扎伤了寻找者,好在民风淳朴, 小孩之间的过错没有引起纠纷。另一次,有个小伙伴躲在牛圈楼上的草堆里睡着了,当晚惊动家长也未找到,次日凌晨醒来后灰溜溜地跑回家。更有胆大机灵者,专捡四至边界隐秘处和牛圈楼上的棺材板背后躲藏,十有八九让人找不到。因此,赢的一方很自豪, 输的一方也服气。其实,儿童游戏,输赢只是面子问题,没有任何奖惩措施。

春秋季节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在村庄的“道场”(家庙前的打谷场)玩“撒网拿鱼”游戏。“网”由十人以上的儿童手拉手编织, “鱼”由三至五名儿童扮演,规则是在奔跑中合网围“鱼”,“鱼”可以在网未围拢时逃出 包围圈,或者在运动中寻找破网机会逃脱, 考验的是灵机应变指挥和运动摆布能力,最佳效果“十拿九稳”,发生事故“鱼死网破”。一次,我担任“鱼”的角色,在左晃右动的奔跑中,即将被围时刻,脚被绊了一下,身 体前倾,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瞬间奇迹出现, 追我的人们全部摔倒,渔网不溃而散。受此 启发,我作为“鱼”时,总是在关键时刻摔 倒,渔网顿时扯破,其中的奥妙,感觉从未 有人知晓。

“六黄七月,山崩地裂”。瓢泼大雨之后, 娃娃坟箐我家土锅梨树背后倒塌处的山坳里, 冒出饭碗般粗汩汩流淌的山饱水,晶莹剔透, 清澈温润,我们因势利导把水引到平缓处, 开沟凿渠筑堤坝,抬些石头修涵洞,砍伐树枝或山竹挡搭在涵洞上,运用泥巴修筑造型壮观的水碾子。然后从堤坝放水,让水在下泄过程中涡轮式旋转。我们一起围观,久久不愿离开,有时忘乎所以耽误做事,有时幸灾乐祸踩坏庄稼,有时专注投入滚了一身泥巴,难免受到家长批评,但仅花几分钟时间支的水碾子,竟然能旋转几天。模仿创造惊现奇迹,揉玩泥巴亦存技艺,虽不解其中的科学原理,但那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常常感动得自己心花怒放。

看电影和连环画是我们童年接受红色经

典教育的直接渠道,无论是战斗故事片,还是革命样板戏,生发了一代人的崇拜“英雄情结”。把银幕和图书里上看到的战争画面搬进现实,模仿电影玩打战游戏,学用结合赞英雄形象,成为我们的创举。我们到山间砍伐材质松软的马缨花、水冬瓜树,抬回家剖开,每人制作几支长短有别、大小不一的木枪,一有闲暇时间就组织起来,在村子周围选择“战场”,制定规则玩打战。其玩法灵活多样,以取乐为目的,以不伤害对方为原则。攻占山头的阵地战,择一高地做战场,攻守双方的“战士”持枪指向对方,对方战士即算阵亡,保存力量多的一方占领山头即为取胜。两军对垒的心理战,划定区域排兵布阵, 制定规则有序对垒,方式多种多样,无论攻防胜负,玩的都是灵活应变和心理素质。攻防兼备的碉堡战,把松毛堆当碉堡,攻方以皮球、松球做炸药包,甩到松毛堆即为炸毁碉堡,但也不能随意暴露目标,否则立即阵亡;守方持枪对抗,发现攻击目标,以抢指向谁谁即阵亡。为了拦截对方丢炸药包,有时也会赤膊上阵,穿插摔跤、格斗之类的游戏, 很是精彩与刺激。

上 学

“小呀嘛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七岁那年,我循着这首儿歌的旋律去上学。

村里的小学位置就在我家隔壁的牛圈楼上,走出家门拐个弯,就到学校。校舍有两间简陋的教室,陈设为两块黑板、几套桌椅, 皆为村民自制,多数是学生自带从家里搬去, 感觉不到学校是知识的殿堂和求知的海洋。两个班的课桌分别靠墙摆放,中间留出宽敞的过道。教学模式是一个老师同时教两个年级的复式班,老师先给一个班上课,让另一个班的学生自习。然后,折头给自习的班级上课,让另一个班自习。如此轮回反复,山村乡野浸染琅琅书声,认字识词传承耕读文明,只领几元钱补贴的民办代课教师满腹情怀,特别辛苦,也很敬业。

上学的语文第一课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继而学习声母、韵母、认字、组词、造句。一年级在家门口的牛圈楼上,二年级搬在离村子一千米远的羊圈楼上,三年级进入离家两千米的村完小,算是接受正规学校教育,有了专职教师,但新建的校舍也很简陋, 干劳动多数时间为挖土填坑修教室。四五年级时,条件有所改善。

数学课那时叫算术,课程学习从砍伐小棒开始。离村子不远的“ 倒山处”, 有一片茂密山竹林,我们几个同学相约,走进竹林, 挥刀砍伐山竹做小棒。按照老师要求的尺寸, 边砍边捆,十根一捆,每人十捆。上课数小棒认识 1 至 100 的数字,还用小棒运算简单的加减法,养成了简单的逻辑思维。

每学期开学,我们最盼望发新课本,而老师挑书十分辛苦。那时交通靠走,在开学前几天,老师要徒步走崎岖的山路,到二十多公里外的人民公社文教组,把几十公斤重的新课本挑回来,保证开学第一天把新书发到每一位学生手中。我们领到新课本,欣喜若狂,敝帚自珍,总要找些报纸、画册或牛皮纸,比划尺寸剪裁下来,把新书的封面严严实实地包装好,以免弄脏损坏。父亲那时是大队干部,爱好学习思考的他,在我们包书的基础上,采用折叠四角的方式,把书本包得特别牢实, 既美观大方, 又经久耐用, 我们争相向他学习包书技巧。

那时生活条件很艰苦,冬天上学没有毛

衣,天寒地冻风霜刺骨。我们因陋就简,自制火盆,解决清晨上学御寒问题。用一个大小合适的烂金属盆,在沿口打孔串三根铁线, 做成可以提着走路的火盆。从家里的火塘取几个烧红的火炭,放置一些柴禾点燃,边走边在路上捡些树枝、疙瘩在火盆里燃烧。半小时左右走到学校,火盆里堆满烧红的火炭, 可以提进教室,继续烤火暖身子,那种温暖跨越时空刻骨铭心至今时常惦记。

勤工俭学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实践活动, 每个学期都会安排几天。上一二年级时,老师带领我们,在秋天蹚过村子东边的小河, 翻越山岭到“山那边”的牟定地界采摘黑果洛。黑果洛为一种一至二米高的乔木,叶子细长,折揉摩擦之后会渗出白色粉末,常被女同学们当做化妆品搽脸。其开白花,果实长成之时绿色,继而变成紫红色,成熟之后变为黑色。大约是可以制药或染色的缘故, 那时“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供销社,大量收购晒干之后的黑果洛。我们在山岭上、箐沟边、荒地角,找到一丛丛黑果洛树,放开手脚尽情采摘黑色的果实,装满布袋和箩筐,抬回球场上晾晒,然后出售给供销社。

捡石棉是开阔视野的勤工俭学。三四年级时,老师带领我们到二十千米开外的高峰寺捡石棉。海拔 2757 米的高峰寺,是故乡文龙河流域最高峰,其方圆十多千米范围内盛产的石棉矿,是一种高温耐火材料。1970 至1980 年代,高峰寺周围寂静千年的沉默被隆隆的机器声打破,一时间热闹非凡,鼎盛时期聚集千人。省地矿局的地质队在当地勘探出了特殊贡献,惠及了我们这代人。

学校离家五千米,我们初一住校,初二走读,究其原因,自己已说不清楚。学校没有围墙和运动场,三排房子并列矗立在两个自然村之间的山岗上,空旷无边,冬季阴冷, 春天缺水。校舍第一排是师生宿舍,第二排为教室, 第三排是活动室。我们班的宿舍, 位于一楼的拐弯处,低矮潮湿,还装了一道窄窄的门,进出都要侧着身子,稍大的东西搬不进去。

当时的农村学校,没有学生食堂,都是

钻井、开硐采矿,还建设生活区、电影院、  “挑着罗锅上学堂”,学生自己煮饭吃。两三集体食堂和商店。当地两个公社四个大队也先后开办社队企业,开采石棉矿。我们勤工俭学去捡石棉,不能住进地质队和社队企业的油毛毡房,只能住在离矿山四五千米远的邻村庄房。每天起早贪黑,往返于住地与矿山之间,从没有人说辛苦与劳累。捡石棉纯粹是“捡漏沟水”,到矿洞外用锄头挖掘工人们从矿洞内用手推车拉出的废渣,零星捡拾到一些遗漏的石棉及其碎片,既可现场售卖, 又可带回家与泥土混合做成风炉用于烤火、做饭。记得有一次去捡石棉,住了一个星期, 除去学校和班级的收入,我们一人分到四角五分钱,应该是从未有过的“高收入”。那次我生了一场大病,但坚持“轻伤不下火线”,结果被带队老师安排同学直接把我背送回家。

中学我读的是小学附设初中班。小学附设初中班,顾名思义就是利用小学的校舍、设备、师资,开办初中,学制两年,属于小马拉大车类型,最大限度开发利用教学资源。那个年代,初中只有开办到县城,山区孩子能够上初中已属凤毛麟角,更要出类拔萃, 何况许多家庭因贫困供不起孩子上学。这种办学模式,作为一种临时过渡性措施,为普及初中教育和解决山區农村学生就近上学作人拼凑起来,一人拼一些生活用具。米、菜、油、盐从家里带去,烧柴放学后到学校的后山上找。有一段时间准许砍活柴,我们抢抓机遇,放学后跑到山上,砍了许多,抬回之后,截断剖开,放在太阳下晒干,码成柴垛储存,烧了整整一学年。做饭分工协作,相互配合,一人去端水,另一人劈柴生火;一人煮饭,另一人做菜;一人洗碗,另一人打扫卫生,并适时轮换。那时的条件是无法讲究的, 一个搪瓷盆,既端水做饭,又用于洗脸洗脚。每年三四月,学校的水井干涸,到井边箐沟的泥潭里端水做饭成为生存所需。有时水位浅,得用瓢或碗舀满脸盆,才能端回;有时水浑浊,端回隔夜澄清才能使用。

学校的老师既有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也有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教师,每个老师教两门课,一般的搭配是语文与政治、数学与物理、历史与地理、化学与生物,音乐、体育和美术开设课程,但没有专任老师,英语因没有老师未开课。

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人生际遇,怀抱感恩之心的艰苦岁月,命运总在眷恋和优待自己。我有一段读了两年初中三年级,中间间隔一年的经历。第一次是读到初二时,小学附设初中班撤销,初中学制变为三年, 初三到前场中学(当时曾叫姚安五中)。第二次是初中毕业回家干活一年后,在老师引导和父母支持下去前场中学补习。对于这段特殊的履历,在改写我人生命运对我恩重如山的父亲病危住院之际,我回姚安陪护,含泪写下这样的诗句:“一头柴禾一头粮,挑担求学山路长。脸盆端水且作抢,风炉煮饭露天场。雨淋柴湿烟弥漫,风吹灰舞火力散。寝舍简陋冬夜寒,年少涉世苦初尝”。

我们上学那时,没有课外作业,所有学习问题在课堂上解决。从小学到初中,在校安心读书, 回家好好干活, 有空开心玩耍, 学会为人处世,劳逸结合与传统教育交织的耕读方式,家里没有安置过专供读书写字的课桌,更没有教辅资料和课外读物。如今回想起来,那时愁吃愁穿,就是不愁读书学习。

我敢断言,四十多年前我们上学读过的小学复式班和附设初中班,是农村山区教育普及普惠的奇迹和空前绝后的创举。特殊年代特定条件的特殊产物,是贫困落后条件下提高教育普及率的速成举措,是悠然自得的山旮旯里闻风而动生发出的应景昙花。但一晃而过的辉煌,终究难敌大浪淘沙。过去的做法固然有时代局限性不能复制无以传承, 但其积极进步意义,仍然值得今天我们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办人民满意教育借鉴。

劳 作

“勤俭勤俭,稀饭把稳,懒惰懒惰,冷饥挨饿。”勤劳吃苦精神是长辈以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对我的言传身教。从记事时起,就听长辈们讲,每天清晨听到鸟叫,如果你走在路上, 说明勤快;如果你睡在床上,说明懒惰。这种朴素直观的启蒙教育方式,对我终身受益。为了证明自己不懒惰,每天赶在东方发白之际,小鸟未鸣之时起床,烧水扫地, 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几年坚持下来,养成清晨早起和顺手做事的习惯,自己被视为听话和勤快的孩子。

艰苦的农家生活,一年到头总有忙不完的活。童年能为家里帮忙做事,最多的是找猪草。那时养猪出售猪仔赚钱,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收入,也是父母供我们兄弟姊妹上学的重要来源。每年“杀年猪”,首先得交“任 务猪”,把喂养得最肥的猪卖给国家,取得 “肥猪证”,农家才有杀猪资格。因此,找猪草是一项重要的生产劳动。当时没有更多的粮食喂猪,猪草全部到山地和箐沟找。每天放学回家、星期天休息、学校放寒暑假,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找猪草。春天树木发叶后, 采摘毛瑟瑟、娃呢娃、洋翠木嫩条和枝叶;春夏之交到水沟和箐边拔薄荷菜、水芹菜、鱼腥草;夏天雨季来临后,到山野掐山茴香、牛膝,滴蛇饭格、三个叶(半夏),割野荞叶、破布叶、竹叶菜;秋天到箐沟里找花猪食、黑猪食、老面藤,在苞谷地里割老酸草、黄花草。找到的猪草一时喂不完,就宰碎剁细晒 干,放在囤箩(篾箩)储存,以备忙时救急。此外, 春天可到麦地里找麦蓝菜、灯笼草、抽筋草,夏天可在苞谷地里找灰挑和汗菜。找猪草的标准是每天找一花篮,篮子大小与年龄相适应。上学期间一般找平篮,也就是 横装塞紧至篮子口沿;假期在平篮的基础上直立一层或多层“上厦头”,数量至少是平篮的两倍。如今时代变迁,当年我们找了喂猪的野草,全部成为市民稀罕的野菜佳肴,而喂 猪的东西,则变为粮食和饲料。

与找猪草有关的掐山韭菜也是季节性的生产劳动。雨季来临后,沟箐两边的山坡上长出了鲜嫩的山韭菜。每天放学回家,我们背上背篓, 赶往山箐。先掐一根品尝味道, 选择甜、苦、辣味的掐,涩味的一般不要。一根一根地,弯腰驼背,仰俯并用,可谓兢兢业业,认真踏实。掐一山坡,装满背篓, 够一家人当蔬菜吃一天。

砍柴挑担回家堆成又长又高的柴垛,童年挑柴的经历苦中有乐。记忆中第一次挑柴, 是与一群小伙伴相约,到离家不远的普溪哩普(彝语地名,意为有普氏人家居住过的地方)山梁,边玩耍边从青松树上砍下一堆干松枝,修理滑溜和截断成料,牢实捆绑挑回家。此后多年,村子附近好几座山头的干松枝,变成我家房前屋后的柴垛。挑干松枝做烧柴,当然是为了保护森林,但不能满足家庭做饭和养猪所需大量烧柴问题。我们由近及远,到树林里挑干柴,最远的距离,离家十多千米, 仍然不能解决烧柴问题。于是, 砍活柴成为难以忘却的记忆。大集体时代砍活柴有计划进行,划定山界范围,规定时间期限,各家出劳动力现砍现挑,但有的农家人手不足或劳动力弱,不能在期限内完成任务,就得到远处的山间砍伐。为体现公平公正,后来改变分配方式,划定山界等额分配, 抽签确定各家的砍柴范围。山林分到户后, 柴禾在自家山上砍伐。由于活柴笨重,砍伐粗大的树木就地剖开,晾晒干燥后方挑回家堆放。砍柴选择材质的顺序,按照柴禾燃烧后的火力强弱,依次为红栎、铁栎、青冈栎、象豆枝、麻栎、毛栎、青松。砍柴的季节为“结实”的冬季,立春以后树木开始发芽,一般不再砍伐。挑柴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但也需要技巧,且集中体现在捆柴方法上,要先砍一根一米左右长的别直圆滑、粗细适当的树木做担棍,再把砍好的柴禾整齐布局,大头朝上小头朝下,平均分为四份,两份打底, 等距离平行摆放,在柴禾的中部偏上位置安放担棍,把另两份柴禾放置到打底的柴禾上, 用皮条、藤索等可做绳索之物自上而下把柴禾牢实捆绑在担棍上。关键的要领,柴禾分配要均匀,否则“恶头担难挑”;担棍安置要适当,否则“冲头担难缠”;绳索捆绑要牢实, 否则“散落滑脱难堪”。

“赶雀子”是童年时最有趣的生产劳动。水稻抽穗季节,晨昏鸟鸣之后,一群群麻雀纠结在一起,从竹丛和森林飞向田园,几分钟之内就能把一片灌浆的稻谷吃瘪,并露出破败的白色,造成颗粒无收。“赶雀子”成为我们学生时代暑假最好的社会实践活动,目的是防止麻雀偷食灌浆之后尚未饱满的稻谷。因为勤快,我被生产队长安排到离家最远的小岔河。每天起早贪黑,抓住晨昏关键时刻, 实行坚壁清野,驱除来犯之敌。为了增强威慑感和震撼力,我在田头地角割些杂草绑扎成草人,让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彩条,形似真人恐嚇麻雀。同时,自制多种工具,以声响和飞石驱鸟。闲暇时光,采取合纵连横、轮流坐庄的方式,邀约左邻右村在附近“赶雀子”的小伙伴,到各自搭建的草棚中做客,玩些草船借箭、瞎子掰子、撒网拿鱼之类的游戏。

此外,跟着大人,犁田耙地挖洋芋,除草锄禾掏淤泥,拦河筑坝修沟渠,出圈挑粪摞树叶,交公粮至大队粮点和到公社粮管所挑救济粮之类的农活,也没少干过,除了学习技巧新奇,也饶有兴致。

牧 歌

“春天放羊一条鞭,夏天放羊满天星,秋天放羊盘田转,冬天放羊背风湾。”一首耳熟能详的打油诗,抑或竹枝词,可谓祖辈传承给我童年牧羊的秘诀,道尽大山深处时序更替、周而复始的牧羊规律。

春季草木萌发,百花盛开,让羊群一字排开,齐头并进,个个可品味新鲜嫩芽;夏天草木茂盛,一派葱茏,让羊群星罗棋布,散发自如,各自能体验占尽先机,胃口大开;秋天万物成熟,庄稼收获,让羊群彷徨田间地头,尽尝草穗果实,长得膘肥体壮;冬天风高物燥,万物凋零,让羊群避风御寒,逐鹿山凹,保存体能,顺利过冬。

除了遵循祖辈传承的规律,童年的我体会放羊的乐趣:笼络带头羊,让其听从指挥, 方能掌控羊群,把握放牧方向。当然,鞭策后进者不落伍,惩罚散漫者不笼群,也需要技巧。否则,自由散漫,一盘散沙,没有规矩,岂有群体称谓。为此,我“狠心”教训经常偷吃粮食的“馋羊”,擅自处置自由散漫的“不听招呼者”,没少挨家长的责备和呵斥。

白天放羊自得其乐,夜间关羊也有考究。春秋两季,气候适宜,土地干燥,多在坡地上围网成圈“歇地”,让羊群在其中过夜,以增加土地肥力。为掌控羊群于视野范围,“歇地”先要选择一块能够俯瞰全部土地的平地或台地做“羊火塘”,砍伐 20 厘米以上的几根栎树做“火柴”,捡拾干柴引燃,确保“火塘” 昼夜不息, 增添“人间烟火气”。再搭建一至三个“ 毡棚”,围拢“ 火塘” 供人居住。“毡棚”主位摆设一个常年跟随羊群的篾箩“羊笼子”,放置贵重物品和生活用品,发挥镇宅护佑作用。生活用水早先使用木板箍成的“背桶”到附近山箐出水或积水处背负, 后来有了铁皮桶,改为挑水。夏冬两季,气候炎寒, 地面潮湿, 羊群必须在圈中过夜。羊圈有栅围、窝棚、瓦房之分,最理想者为屋面一半封闭,一半敞开,便于通风透气和冬春季节夜间饲喂树叶。羊圈垫上从山间树下摞拾的松毛和落叶,增添了松软和舒适, 勤垫勤出积累的羊粪是最好的农家肥,运到田地里施放,变成庄稼茁壮成长的肥力。

我童年牧羊的经历,或许与属相沾染关系。刚记事时,看到一群黑(山羊)白(绵羊)相间的羊群出现在家门口的田野里,我欣喜若狂,跟着羊群看热闹,走了很长一段路,心想长大后成为牧羊人该是多好的差使, 回家后被爷爷批评没有出息。大集体时代每家都养几只羊,但必须归在生产队的羊群里。包产到户后,集体的羊群分到各家各户,春节期间解散羊群,各家自行放养,给我喜欢放羊的兴趣, 创造了绝好机会。每年寒假, 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羊。可能是爱屋及乌的缘故,除了白天认真放羊,我利用早晚空隙, 到山上背锥栗树叶喂羊,几乎砍光了村子附近几个山头的树叶,并把羊吃过叶子的树枝堆积成垛,作为自己勤快的业绩展示。

初中毕业后未能继续升学,我正式回家放羊, 这是童年最后的印记。十五岁那年, 我与一个年长自己两岁的小伙伴,在家乡的山沟里放牧着一百零六只羊。春暖花开的时节,丈量沟沟堑堑;大雨倾盆的盛夏,跋涉山山水水。幻想着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放牧高歌,在万籁寂静的严冬里捎带狩猎,在山坡上的土掌房里数星星看月亮,编织绚丽青春花环。可意外失而复得的上学机会,打破了自己童年的梦想,人生于是有了另外一番景致。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中的田园牧歌,丝毫没有浪漫气息,而是一段为了生活而奔波的艰苦岁月,不仅磨炼了自己的意志,而且养成了独立生活和思考的能力。走出懵懂无知的多梦季节,庆幸父母“为了子女过得比我们好”的明智之举,自己没有迷失方向, 也曾拥抱诗和远方,散发青春荣光,留下弯弯曲曲的过往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