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一颗体系大树的种子
2023-11-15曹丰泽
曹丰泽
从空气炸锅说起
到达赞比亚的第一件事,是我需要购买一台空气炸锅。
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诸国中,赞比亚算是比较好的一个。所谓“比较好”,指的是它人民温和,政治稳定,治安良好,疾病风险也较低,总之就是更符合大家对一个典型的现代社会的想象。在此基础上,经济与商贸逐渐繁荣,那些国内习以为常甚至办信用卡就会免费赠送的小家电,在这里至少能够买得到。
赞比亚并不是我的最后一站。一待签证办出,我就要继续奔赴莱索托的项目。莱索托是南非的国中之国,极端落后的山地国家,那里显然不可能有赞比亚的优越条件。赶快在赞比亚买好一台空气炸锅,它能在莱索托的深山老林里救我一命。
但我没有想到,赞比亚的空气炸锅会这么贵。倒不是因为同等档次家电相对于中国国内的加价:加价本身当然可以理解,毕竟漂洋过海,运费不菲,种种税费更不必说,另外多少也要让人家老板赚一点;问题恰恰是这个昂贵的空气炸锅确实是个品质过硬的名牌货,而我不认为自己需要一个质量这么好的空气炸锅。我的意思是,你卖我一个质量差点的,就国内淘宝上卖的那种杂牌货,卖便宜点,行不行?毕竟空气炸锅的本质就是一个风扇和一排电阻丝,我要名牌干什么?
便宜货倒是有,但大家都在劝我最好不要买。因为非洲的电力系统不比国内,不管你人在首都还是乡村,电压都不会太稳定,每天断几次电是非常正常的。电压一起一落,几次下来,如果是质量一般的小电器很快就烧了。你人在莱索托的深山老林,去哪儿买新的?
总之,我可以选择用好的,或者不用。空气炸锅本身的价值相当低微,但所有的电器相累积将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或者说,在非洲,我失去了使用平价电器的资格。如果有人执意在非洲维持他在国内原有的生活质量,那么他需要多花很多额外的成本。
体系之树的小果子
当然,非洲并不必然地抬高一切生活必需品的成本,比如塑料拖鞋,我在非洲完全可以穿着和国内一样劣质的塑料拖鞋,并享有同等的舒适。但你仍然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这种环境强加给你的高消费,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汽车。
在非洲,我失去了使用平价电器的资格。如果有人执意在非洲维持他在国内原有的生活质量,那么他需要多花很多额外的成本。
莱索托的自然风光
在来非洲之前,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像五菱之光这样的车肯定能在非洲大卖。这小车又便宜又省油还好修,除了拉人和拉货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功能,这样的产品应该是和大电池按键手机一样为非洲市场量身定制的。就算五菱这样的中国品牌没有在非洲打开市场,那至少跟五菱之光同生态位的、印度塔塔公司生产的那些基础款客货两用小车也应该能够霸占非洲市场。然而在现实中,统治非洲汽车市场的仍然是丰田的越野车及皮卡。尽管它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很旧,本身就是作为相当廉价的二手车甚至报废车进入非洲的,但无论是购买成本还是油耗,它们都显著高于我们在中国最常见的小面包车。这显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市场惯性”能够解释的。
真实原因在于,非洲绝大多数的道路都根本无法允许廉价小面包车通行。这是你只有亲自来了非洲之后才能恍然大悟的事情。
小面包车的特点是动力小、重心高。因此,在非铺装的道路以及非道路的地面上,小面包车事实上很难通行。只要道路稍有坑洼泥泞,小面包就必然会陷车甚至翻车。我们默认小面包车的廉价与高效,是因为我们已经默认了像中国这样遍布全国各县镇村的平顺的铺装公路网存在且天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因此商家完全可以有恃无恐地将小面包车的动力和配置压缩到最低的极限,从而给你一个非常诱人的价格,并且你开着还觉得完全够用。然而,这样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并不是天然形成的,绝大多数国家并不存在这样的交通条件,因此在这些地方,在我们看来廉价而便利的小面包车只能趴窝在家当作仓库用。要想开车活动,你必须驾驶一辆油耗是五菱之光四倍、越野功能良好的皮卡。换句话说,像五菱之光这样的小面包车,实际上只是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这棵大树上的一个小果子。依附于这套体系的时候,它是辆“车”;离了这套体系,它根本就不是辆“车”,它只是个小仓库。
像五菱之光这样的小面包车,实际上只是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这棵大树上的一个小果子。依附于这套体系的时候,它是辆“车”;离了这套体系,它根本就不是辆“车”,它只是个小仓库。
非洲绝大多数的道路都根本无法允许廉价小面包车通行(图为作者在莱索托加油站)
是这套四通八达无孔不入的复杂公路网,把你使用私人品的边际成本变得如此之低。否则,你只能在昂贵而高油耗的皮卡与完全不用车之间二选一。
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一个体系的存在究竟有多重要,生产者比消费者的理解要更加痛彻心扉。汤普森是赞比亚首都卢萨卡一家食品企业的老板,他的公司主要生产谷物制品,以及花生酱、榛子酱之类在当地比较受欢迎的早餐食品。在中国企业承建的下凯富峡水电站建成前,卢萨卡的电力价格很高,且供应处于一种“灾难状态”:不仅电压极不稳定,而且经常用电超过负荷,进而发生大停电。一到此时,像他们这样既“不关键”又“不危险”的工业企业,就是首先被牺牲的对象。高企的生产成本让他被迫提高商品售价,而高昂的价格又必然限制了销路。
直到最近两年,下凯富峡水电站开始发电并逐步满发,赞比亚的发电量一举提高了38%,不仅国内的用电得到了保障,还一跃成为南部非洲的电力出口国。水电的边际成本极为低廉,一旦开始发电,就是一台流淌金币的全自动超级印钞机。到了汤普森这里,廉价而稳定的电力供应让他生产的食品价格得以下降,但由于销量的增加,他的利润不降反升。有了稳定的现金流,汤普森给卢萨卡需要救济的儿童长期、批量地捐赠食品。考虑到赞比亚需要救济的儿童甚至连一个热水壶都用不上,这种捐赠的麦片被预制成熟的,并专门打碎成细粉,可以用任何清洁的水直接冲泡食用。
“捐赠食品本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汤普森直言,“这只是对眼下困境的一种疏解。”你喂饱一群饥饿的孩子,他们长大成人,继续茫然无知地生出更多的孩子,你的粮食产量永远也追不上他们生育的速度,这种所谓的救济没有任何意义。唯一的出路只有教育。汤普森所有食品的包装盒上,都满满地印着类似“教育改变命运”“教育是唯一出路”之类的宣传标语。
汤普森内心极其清楚,他只是赞比亚一位孱弱的民族资产阶级代表,他的力量极为有限。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体系庇护,他的商业成功就如同浮萍一般脆弱,一如我国一百年前那些注定在国家的动荡中屡战屡败的民族资本家。谷物制品的产业链还算是比较短的,以赞比亚经济的现状,但凡产业链稍微延长一点,这些新兴的民族资产阶级就会迅速感受到脆弱的国内体系带给他们的掣肘乃至窒息。现代工业所需要的配套品类动辄成千上万,他们会发现在赞比亚国内什么都缺,甚至买不到优质堪用的玻璃瓶子。如果国家体系不能快速发展健全起来,他们将在与西方资本及国内买办的斗争中迅速落败。届时,赞比亚国内的消费者将完全陷入西方资本的摆布。
这段未来的历史,我们已能倒背如流。
公共品与私人品
汤普森内心极其清楚,他只是赞比亚一位孱弱的民族资产阶级代表,他的力量极为有限。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体系庇护,他的商业成功就如同浮萍一般脆弱。
总结来说,稳定的供电,发达的道路网络,除此之外还有优良的医疗卫生系统、治安系统、教育系统等,这些都是优良的公共品。它们的存在,极大地降低了你使用私人品的成本,比如稳定的供电可以让你使用更廉价的电器,发达的道路让你可以驾驶更廉价的车辆,优良的医疗卫生系统可以让你少生病尤其是少生大病,安全的治安环境让你可以毫无防备地在城市中游荡,不一而足。
然而,我讲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感激”什么。因为任何国家的财政收入都不是外星人打的钱,建立与维持优良的公共品所消耗的巨额金钱,不论来自直接税收还是间接税收,本质上仍然来源于我们的血汗。我们享有的,其实是我们自己辛勤建立的公共体系,如果要感激,那么可以不妨感激一下辛勤工作的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认识并理解公共品的存在,至少要知道自己的产出是以何种形式作用于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不能因为自己开着一辆五菱之光,就认为自己享有并占据的资源仅仅是这一辆小面包车。事实上,每个人的生存都在占用并消耗着大量的公共空间与资源,只是在现代社会中,这些空间和资源并没有直接与你接触,或者接触了但你并没有意识到。
曾经有一次,一位颇受过些高等教育的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因为北京市的行政区域面积足以容纳一亿座别墅的平铺,因此北京市理论上可以容纳三亿人生存而并不拥挤,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有“政治的力量在使坏”。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表述显然不应该来自任何一个拥有正常认知能力的成年人口中,但它就是发生了。
至少我们可以不做这样的人。
人类的发展,究竟是在做什么
就当今而言,中国和非洲的区别,从本质上讲,就是公共资源的组织度的区别。谁能尽可能多地将社会资源从分散的个人手中集中起来,然后尽可能多地投入公共品的建设当中,谁就可以更快地压低私人的生活和生产成本,提升私人的生产效率,进而在经济中形成更好的良性循环。
这在非洲的诸多国家当中表现得也相当明显:哪个国家能拥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将社会组织起来,然后在不造成社会太大反感的前提下拉高税收,投资电力和基础设施,一待电站和铁路建成投运,它就可以率先将本国的工业生产成本和人民生活成本降低下来,较之周边国家吸收更多的投资。毕竟,我在达累斯萨拉姆坐个小摩托就能出门,而到了莱索托就必须坐个越野车,等到了南苏丹我就必须乘坐全副武装的防弹装甲车才能出门,哪个地方更利于投资一目了然。
每个人的生存都在占用并消耗着大量的公共空间与资源,只是在现代社会中,这些空间和资源并没有直接与你接触,或者接触了但你并没有意识到。
更多的投资带来更多的税收,如此下来,只要没有外部势力有意识地打断这一链条,经济的良性循环就能够在这一国家建立。在此之上,更好的农业和医疗能够提升人们的生活质量,而更好的教育不仅提高生产力,更能令人们自发地节制生育,打破马尔萨斯循环,防止工农业的宝贵积累被不断飙升的人口所抹平。
往大了说,人类从远古时期走到今天的历史,就是组织度不断增强、社会公共品与私有品的比值不断增加的历史。在远古时期,一个小部落的狩猎和采集可以满足本部落的一切需要,甚至连与其他部落的交易都极为罕见;到了农耕时代,统治者至少要收集一定的社会资源以提供基本的水利、国防与公共司法,但绝大多数人仍然生活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中,除了盐和铁器之外并不需要太多的物资,绝大多数农民甚至一辈子都不需要去一次县城;而到了现代,人对于社会整体的依附程度越来越高,随着社会分工的逐渐细化,人的生产效率逐渐提高,生活成本逐渐降低,这一切都来自社会越发严密的组织,以及这严密组织所带来的公共品。有了这些越来越多的公共品,我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这棵大树上廉价而甜美的果子:两三块钱一斤的食品,几十块钱的小家电,几万块钱的小车。
所以,我们如今在非洲做什么
显然,以上这一大段洋洋洒洒的话只是我在各位专业的读者面前的班门弄斧。它们只是发展经济学大学二年级的课程内容,任何接受过经济学基本课程教育的人想必都早已掌握。
只有到了非洲,当这一切触目惊心地摆在你的眼前,甚至实实在在地作用在你的身上时,你才能够真切地认识到这棵体系大树曾经对你的呵护。
中国如今在“一带一路”国家做的事情,就是帮它们建立良性的经济循环(图为下凯富峡大坝)
然而,只有到了非洲,当这一切触目惊心地摆在你的眼前,甚至实实在在地作用在你的身上时,你才能够真切地认识到这棵体系大树曾经对你的呵护,而它甚至都没有在刻意地呵护你,它只是在无意识地履行着它的公共义务。脱离了这个体系,你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一系列财产都变得如一堆废铜烂铁破纸片子一般毫无价值。
失去体系的直接后果,就是你要么支付极其高昂的成本来购买私人品,去勉强维持差不多的生活质量,要么彻底接受原始的生活。而这也正是非洲的现实:极少数富人花着极其高昂的价格维持现代生活,绝大多数人则十分原始地沉沦于生育与饥荒的马尔萨斯循环。别忘了,马尔萨斯的恶果是可外溢的。如果我们冷漠地放任这一切发生,不出二十年,全世界都将在马尔萨斯的屠刀下颤抖,阻断这一噩梦的最好时机是六十年前,其次是明天。
我们如今在“一带一路”国家做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通过引入体系的方式,让这些国家摆脱恐怖的马尔萨斯循环,代之以上文提到的良性的经济循环:通过提升公共品的数量与质量,逐步降低获取、持有与使用私人品的成本,提高私人活动的效率,进而更多的资源可以被解放出来投入到公共品的建设上,周而复始。这些公共品并非我们通常所言的狭隘的“工业”,而是一切可以普惠民众、降低生活成本、削弱生活阻碍的公共服务。一旦良性的循环建立起来,曾经被现代社会所抛弃的那50亿人进入这一宏大的体系当中,我们作为这一套体系的初始投资人也将获得惊人的反哺。
喂一口吃一口的所谓“援助”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它只是单方面地消耗我们的财力与动员力。我们所做的“援助”恰恰不是如此,或者说,早已不是如此了。我们正在做的,是在“一带一路”上点燃一枚火种,呵护它渡过最危险的早期,然后随着它一起,燃遍世界。
多余的话
除了引入良性的经济循环,明天,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其实,我上文已经提到。只要没有外部势力有意识地打断这一链条,“只要没有”。绝大多数国家都能从世界的和平与安宁中获益,但很可惜,并不是全部国家都是如此,确实存在着那样一个以世界的动乱和战争作为生存根基的国家。随着体系的逐步建立,良性的循环逐渐形成,某些势力也在越来越加紧地竭力破坏这种良性的循环。事实上,对于一个常年身处“一带一路”建设一线的亲历者而言,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早已不是任何秘密,就连敌人自己也早就大大方方地毫不掩饰自己的破坏意图,我们也早已不再对敌我之间所谓的和解抱有任何幻想。如今仅存的还在对敌人的行径大加粉饰的,或许只有那些仍然沉浸在“黄金时代”迷梦中的河殇派了。
所以,明天,我们还要做些什么?
在前线,答案都已经怼到我们脸上了。
我们如今在“一带一路”国家做的事情,归根结底,就是通过引入体系的方式,让这些国家摆脱恐怖的马尔萨斯循环,代之以良性的经济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