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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语

2023-11-13王瑞琪

滇池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高玉镯黄桷

王瑞琪

刚踏出大理机场,杜若就把事先准备的外套披上了。思忖着这趟旅程的任务,她的心像落入水中的纸,水迹还在不断蔓延,起初那点新奇也已被惊散。

手机信号恢复,微信页面仍停留在那个对话框,最后一条是她发送的消息——“我希望还是住上一次的房间”。随后有一些新的信息跳了出来,被她一一划了过去。这时,接机司机的电话进来了。

“你出机场了没?往左走一百米,有个很大的广告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我就在那下面,看见了吗……”

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随后才往四周张望。广告牌融进了背后的苍山,她看了很久,直到苍山变成模糊的背景,那行字终于浮了上来,在她的视野里不断放大。

入住的客栈叫“天语居”,紧挨着洱海。

杜若进去时,老陈正在茶台沏茶。老陈是客栈老板,杜若记得,他喜欢喝单丛。第一次坐在这张茶台,一股异香钻进杜若的鼻翼,随后茶水才划过喉咙。那异香恰到好处,后来,她买了一斤茶叶带走,奇怪的是,回家泡时,却觉得味道庸常,那股异香也变得缥缈起来,仿佛来自于她的想象。对此她不得其解。

“来了?”看见她,老陈笑着点点头,递给她一把钥匙,“还是那间,已经收拾好了。”

“好。我晚些下来喝茶。”

由木质阶梯来到三楼,便是她的房间。房间内的陈设简洁素净,散发出干净的味道,大大的落地玻璃模糊了屋内屋外的边界,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落地玻璃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洱海,水面波光粼粼。她面对洱海躺下,刚刚一路的烦闷瞬间瓦解。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行驶着,正当她思考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小船还是倒影时,睡意已席卷而来。

她一觉睡到傍晚。睁开眼,像是大病初愈。

五年前她第一次来大理,住的便是这家客栈。这一片才村的客栈,皆面朝洱海,“天语居”在其中并不突出。只是她心里明白,无论再来多少次,她依然会选择天语居,除了念旧,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

住在洱海才村的旅客,大多往“海”边去,极少向山里走。天语居背后,也就是苍山的方向,有一条小巷曲径通幽,沿着那小巷走不到一百米的样子,拐个弯,便见一株大树拔地而起,仿佛要通天而去。大树枝叶繁茂,或两百岁,或一千岁,无人知晓,看上去似能包容万物。见到这棵树,她就感到安心。

树下有许多不规则的石头,彼时的她会择一块大石坐下,在树荫底下一直坐到暮色四合。这让她想到小时候,她在饭堂等母亲,饭堂的一角堆着南瓜,她挑一个最大的坐下,大南瓜像一个磨盘,非常好坐,她可以坐很久,什么也不干。少数几次母亲下班早,会和同事打乒乓球,她就坐在南瓜上看,观众席只有她一人。母亲一会儿便来看看她,担心她不耐烦。遥远的记忆就这么突然地冒了出来,像雨后春笋。

她走出房门,下了楼,老陈并不在,也未见其他客人,但她仍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像是要去一个秘密基地。走在小巷上,想到马上要见面的老朋友,杜若既有一些激动,又有一些不安。

可拐过弯,分明什么也没有。

那株大树消失了,她心里一空,简直不敢相信。她盯着那一片楞楞的空白看了很久,仿佛在确认究竟从前的一切是幻觉,还是眼前的一切是幻觉。

回到客栈,老陈正拿着计算器算着什么,她走上前,嘴张开了,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那是棵什么树。她想了想说,老陈,后面那棵大树怎么没看见了?

老陈愣了一下,说,它去年秋天枯死了。随后老陈尴尬地一笑,像是为树的死去感到抱歉。

树也会死吗?

她沿着洱海走,夜风很凉,天黑透了,有一层稀薄的碧光透过云层弥漫开来,散发着冷意。经过一处转角,一声闷闷的“哑”从水面以下傳来,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仿佛遵循着固定的频率,来源大约是某只水鸟。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幽深的井,那个寂寞的音节回荡其间。

再回到客栈时,老陈已经睡了,她输入密码进了大门。

回房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耳机盒。耳机盒里装的却不是耳机,而是一只翡翠玉镯。耳机盒紧紧包裹着玉镯,像是量身定制。

这是母亲的玉镯。

在屋内暖黄的灯光下,她注视着这只玉镯,那抹清幽的绿时聚时散,流转游弋。年深日久,它变得越发纯粹,迎着日光,玉镯透亮无比,落在地上,应该会发出冰凉的声音。

玉镯是母亲自己在家楼下的珠宝店选中的。

当时母亲看见了便挪不开眼,因此在与店员还价前丢失了信念,最终先行回家了。晚上,她散步回来,帮母亲买下了玉镯。价格是两千八,最终被她讲成了两千六百块。人能用直觉作出选择的事情不多,这算一件,她替母亲开心。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包车司机的信息。那边说,明早八点,我在码头等你。她回复,好的,随后将玉镯收回耳机盒。她站在那里,又想了一会,这才将耳机盒放进背包里。

雾气太重了,什么也看不清,小高扭头对她抱怨道。

小高是杜若这一趟草甸之行的包车司机。进入杨柳村草甸之前,要经历一段蜿蜒的盘山路,女司机开车,要么极慢,要么极快,小高是后一种。不仅快,小高的拐弯也处理得很漂亮。奇怪的是,杜若是个晕车的人,早上出门忘了贴晕车贴,此刻却一点也不晕,脑袋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清醒。

“我平时住这边,一个月回一次家。我家在怒江,开车回一趟也就几个小时。”小高目不斜视,拐过一道急弯,过了之后眉毛和嘴角都放松下来。

杜若点点头,还是忍不住说道:“其实你该把饵块吃了再上路的,我也不赶时间。”

“没事老师,我早上垫了几口,这个一会再吃。”自从小高得知她是一名语文老师后,便直接喊她老师。

大片的绿冲入眼帘,雾气中,高高的风车若隐若现。已经进入草甸了,小高提醒她。随后的旅程,风车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像是标识进度的书签。这是17号风车,这是24号……小高不停地向她介绍着。尽管是淡季,但热门的景点还是汇集了不少游客,好几次小高都询问她是否停车。

此时,清晨的雾气终于渐渐散开。山势平缓,山峦线条柔和,流淌在她的视线里,云脚扫着山峦的弧线,牧群仿佛在云中出没,一切都似真似幻。

一团雾气陡然游走,远远地露出一处山坳,两只牛一前一后“冒”了出来。“我们停一下。”她对小高说。

下了车,她往山坳行进,本想追随牛群的步伐,突然之间,一团具象的白色在空茫中浮现。原来是从山另一边走来的羊。羊群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融进了云雾中,让人难以分辨。它们大部分埋首大地,有些小羊却精力充沛地来回奔跑,力气使不完似的。她加快脚步,想拉近与它们的距离,可羊群与她之间的相对距离始终没有改变。

她停下追逐的脚步,有些灰心地坐在石头上,望着眼前苍茫的大地,思绪在意识的河流里飘荡。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某一刻,她听见悠远的口琴声传来,尽管识别不出是什么曲子,可她觉得似曾相识。她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乐曲的源头,陡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似乎乐曲也将随时杳然而去。

然而并没有。乐曲持久地回响在大地之上。她忽然有了一个错觉,偌大的草甸是一只八音盒,她也置身其中,乐曲随着山坡起伏流淌,音符化作天上流云。如此循环往复,八音盒就这样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再回到原点。

她呆坐了许久,在所有的意义都消散以前,她终于起身,往汽车的方向走去。

她始终没有打开背包。

靠近汽车时,她猛然发现驾驶位是空的,吓了一跳。再往前几步,才透过车窗看见小高整个人栽在方向盘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下山路好开很多,汽车似乎只是在凭借惯性前进,让她误以为即使没有小高车子也会这么一直走下去。他们一溜烟就把口琴声甩在了身后,视野两旁的山坳与牧群飞奔而去,一步步退出她的视野。

“老师,你到底在找什么?”

像是石子落入深潭,小高的话让她吓了一跳,余惊似波纹一圈一圈漾开。她偏过头,小高并没有看她,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老师,我看这一路你好像特意在避开人多的点。认识一场,也是缘分,你有什么都可以跟我直说,不用担心。你这个车包了一天,这样,你说个地方,只要天黑之前能赶到,我肯定带你去。”

回到“天语居”,不过下午三点多的样子。下车前小高显得很过意不去,一直企图将她带到大理古城转转。

此时,她坐在房间里的藤椅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桌台上的花瓶里,是一枝绒线编织的小雏菊,编织一朵大约需要两小时,如果是生手,花四个小时也不足为奇。她家楼下有一个小摊,摆摊时间毫无章法,她曾一次在那买了整整十五朵花。摆摊的女孩答应了要教她如何编织,并告诉她这将耗费大量的时间。知道这点后,她对编花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母亲走后的三年里,她尽量用各种方法填满自己的生活,否则在每一个日子的空隙,她便会钻入迷宫一般的细节之中。像某种游戏,她凭借母亲留下的零星线索去找一个出口。游戏里,她始终一个人。

她起身,打算睡一觉,反正时间还早。她定好闹钟,正准备关机,这时有一条消息进来了,她以为有谁找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公众号的推送通知。她犹豫了一下,重新坐起身,打开微信,就像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在等她。朋友圈里,许多人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又像灰尘一样落入看不见的缝隙里。

“太阳出来后,全世界都真实了。”

划到这一条朋友圈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是一条昨晚发布的朋友圈,微信名是“木梓”。并不是说这句话有多引人注目,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看清文字,但跃入眼帘的图片让她吓了一跳。

山脊上羊的剪影,与她几小时前在草甸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查看了一下这条朋友圈的主人——“木梓”的页面,没有背景圖也没有个性签名。微信头像是一株叶子金黄的大树,生长在水边,但由于光线以及构图的原因,画面中树的倒影反倒占据了视线的焦点。

最新的这则朋友圈下面,是一条斩钉截铁的横线,宣告主人设置了“三天可见”。

线索戛然而止。“木梓”究竟是谁?她全然不记得自己的交际圈里有这么一个人。看着眼前的页面,她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里升腾。隐隐的不安中,她将手机锁屏,屏幕的亮光瞬间熄灭。

当天傍晚,“木梓”又发了一则朋友圈。这一次没有文案,只有一张图片和一个定位:大理·罗荃半岛。

这时杜若正绕着洱海散步,晚霞像能吞噬村庄的怪兽,以从容不迫的姿态逼近着大地。她走在路上,自行车从她身边穿过,很快便没入了浓烈的落日余晖里。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绝大部分时候很小,就像此刻,罗荃半岛成了她唯一的去处。她走在去码头的路上,经过路边一个长椅时,看见两个老太太正紧靠在一起讲着什么,嘴动得飞快,始终没停过。两人专注在讲话上,眼中没有别人。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木梓昨晚的那条朋友圈,没错,是罗荃半岛。她对照了几次,好像字都不认识了。

上午十一时是发船的最早时间。买完票,工作人员让她在凉亭里稍作等待,船只一会儿就到。除了她,凉亭里还坐着一家三口。

她呆坐了一会,突然又拿出手机,点开了木梓的微信页面。某一个瞬间,她产生冲动,想问问木梓究竟是谁。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就堵在嗓子眼了。但她克制了下来,最终什么也没有发送。她打开背包,看见耳机盒静静地躺在那里,稍微安心了一点。

“上岛了!”

船来了,船上的师傅喊道。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忍不住问自己。她坐在第一排,有几次浪花都溅到了她的脸颊上,但她没有挪位置。一家三口坐在右侧的座位,女孩一直靠在她母亲的肩膀上,黑亮的头发瀑布般垂下,焕发出生机。女孩的父母都偏瘦,女孩有些胖,不过三个人摆在一起,竟非常合适,像从公益广告里走出来的一家三口。

大约二十分钟后,罗荃半岛到了。由导游领头,他们一行四人沿着石阶往山上行进。她故意一个人落在后面,树影在她的脸上游移,她感觉世界在转动,只有这座岛是静止的。又或者世界是静止的,只有岛上的她在运动。

“罗荃寺塔是大理州最具特色的殿、阁、塔三者合一的佛塔,大理白族佛教密宗的最大道场,与洱海西岸的崇圣寺三塔隔海相望……”

导游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点整集合,女孩的母亲拍了拍她说。她马上点点头,这才发现导游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到顶了,就能看到苍山洱海的全景,可以多拍几张照片,女孩母亲又说道。

电梯在罗荃塔内部,登顶需乘坐电梯至十层。两个老人坐在电梯外嗑着瓜子聊天,桌上放着一把大蒲扇和一沓门票。一家三口热情地招呼她一同上去,她摆摆手让他们先走,说自己还想在下面转转。电梯门洞开,像一张大嘴,将一家三口吞咽下去。以防尴尬,她决定等他们下来自己再登塔。

等了一阵,她有些无聊,便踢着脚下几颗石子,不知不觉,走到了罗荃塔的侧面,这时她发现,山野之中,原来还有一条幽僻的小径。因为角度问题,从正面看时完全无法发现。这小径仿佛有种魔力,看到了,便无法当作没看到。似乎这就是世上仅有的路了。

小径由青砖铺就,青苔从缝隙里漫出来,僻静异常,不似有人往来的样子。她一直走,全然没有思考别的,只是专注在走这件事上,直到她的脚踏入一片阴影之中,她这才抬起头。

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面前是一棵树。她突然想冲上去抱抱它,或者说进入它的怀抱。但她好像迈不动腿,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黄桷……树,黄桷树,这三个陌生的字进入她的脑海。她的眼睛一热,泪珠就迅猛地落了下来,好像是种再自然不过的生理反应。她想起来了,客栈背后的那棵树,就是黄桷树。

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机盒已经在她的手中了。她从耳机盒里取出玉镯,冰凉的触感流淌到她的手心里。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玉镯附上了她的温度,变得温热。她突然行动起来,将土揭开,捧着玉镯放了进去,像是玉镯引导着她的手做下这一切。

拢上最后一抔土,她又用手反复拍打了许久,直到抚平了眼前这方土地,她才终于停下来。她看了看时间,距离集合还有一分钟。

她终于醒了过来,是被电话吵醒的,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铃声,但睁开眼的那一刻,她仍不知身在何方。她看见自己胸前湿了一大块。她从没流过那么多汗,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空了。

她几乎睡了一天一夜。打开手机,机场包车司机已经给她打过七次电话。

她想起来,昨天回到客栈时,老陈正在浇花。她应该打个招呼,起码点头笑一下,但她好像忘记了。她记得自己头痛欲裂,脚却轻飘飘的,踩在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关上房门,她就再不剩一丝力气。

床似乎变成了一个湖,一轮漩涡,她被某种力量拉了进去,白天黑夜不复存在。粘稠的记忆涌了上来,一浪接一浪,她很快就沉了下去。

当第八通电话打来时,她飞快地按下接听键,那边似乎没反应过来。她说,树还在那吗?司机说,什么?她说,我要去看看树还在那吗。

她跑下楼,好像后面有人在追她一样。她跟老陈说房间续住一天,老陈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五年前的那次大理之行,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黄桷树。

她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爷爷会开着三轮车来接她放学。如果她踏出幼儿园还没看见三轮车,小跑几步,就能在不远处的黄桷树下看见妈妈。只要妈妈下班早,妈妈就一定会来接她。

还有几次,妈妈中午也来了。

她喜欢吃鸡蛋,小时候吃的机会并不多,如果生病了,妈妈会给她煮个荷包蛋。生病的人成了弱者,总能享受较好的待遇。她憧憬着生病后的一切,不用上幼儿园,躺在床上看小人书,还有妈妈煮的荷包蛋。可真到了生病的时候,她虚弱得不行,根本没有胃口吃鸡蛋。后来她发现,人生中的事大多如此。

好在还有其他机会。如果哪天中午母亲吃了喜酒,也会带一个红蛋给她。

她记得那一天,她悄悄跑出幼儿园,母亲已经坐在黄桷树下的石墩子上等她了。等她到了树下,父亲突然从树后面跳出来,变魔术似的,吓了她一跳。原来那天摆酒的是父母共同的熟人,他们俩就一起来了。

红蛋是被一只手帕包着的。母亲将红蛋推到她面前,她打开手帕,像在拆一件礼物。把红蛋拿出来,她虽然想吃,却舍不得囫囵咽了,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才舍得吃下。等她吃完,母亲已经将手帕叠好,方正地落在石墩上。那一天幸福得很具体,像是她漫长人生里的一个注脚。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些遥远的记忆,像珍珠湮没在夜晚的深海里。如今她醒在礁石上,竟发现那珍珠还握在自己手心。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她心跳剧烈,快步朝码头走去,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到地上,很快便蒸发了。到了码头,一艘船停在那,船上空无一人,好像专程等她。她上了船,还是坐在昨天的座位上。

船只开了不到五分钟,突然靠岸停了下来。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售票码头,此前她并不知晓。在她思索的空隙,已经上来了一群人,大约都来自一个旅游团,霎时船上就挤满了人。她本能地将手伸进包里,随后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玉镯已不在她的身上。

上了岛,她径直往目的地走去,很快导游和旅行团都被她甩在了身后。她的方向感很差,但今天她走得飞快,简直脚下生风。

树还在!

眼前的一切,与儿时的黄桷树重叠在一起,她更加確信,是它找到了她,而非她找到了它。比起昨天,它看起来更加崭新了,在阳光的直射下,每一片叶子都显得亮晶晶的。并没有下雨,可是她闻到了潮湿的味道,从脚下的泥土中弥散开来。她垂下头,几株清理的侧枝正放在一旁。其中最小的那一株,叶子还是鹅黄色。

她的手抚上最小的那一株,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眼泪掉了下来。

她想,或许自己可以将它栽种在客栈背后的那块土地上。妈妈,你说它长大,需要多少个三年?那时我是不是已经忘了你?妈妈,我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不会告别。

她张开口,感觉风从她的喉咙划过。在风的指挥下,树叶沙沙作响,地下的落叶升起来,似乎要变成一个漩涡。她站起身,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她全身微微颤栗,脚尖几乎离地。

旅行团的声音远远传来,越发地清晰了。风停了,乐曲戛然而止,她的双脚回落到地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逼近,孩子尖利的叫声像迅猛的洪水,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袭来。

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树荫仿佛一只大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蹲下,拾起新枝,起身,背对着大树头也不回地走了,动作之快,就像演练过无数遍。

有什么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随后周围的声音她便再听不见了,连风声与鸟鸣都被抽进了真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旷远的宁静。她大口呼吸,紧紧握住那小小的新枝,仿佛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阳光越过了枝干与树叶,正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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