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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消失到回归:《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知觉现象学解读

2023-11-13

西部广播电视 2023年18期
关键词:志军外星人宇宙

贾 茵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

“非要下定义,就用‘民间科幻片’来形容吧。”[1]平遥电影节口碑炸裂的《宇宙探索编辑部》作为孔大山导演的处女作,开辟了一条有别于传统大场面、大制作的科幻电影之路。为了解答因抑郁症而死的女儿对于宇宙的终极疑问,中年失意的民间科学家唐志军开启了一场从北京前往西南寻找外星人的旅途,最终理解了人类存在于宇宙的意义,完成了与女儿的和解与自我救赎。

“知觉不是关于世界的科学,甚至不是一种行为,不是有意识采取的立场,知觉是一切行为得以展开的基础,是行为的前提。”[2]314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强调身心交融,指出人在世间存在的本质特征就是身心的含混关系。《宇宙探索编辑部》在影像风格、人物塑造和主题表达方面都体现出一种含混的状态,如摇晃的摄影机、伪纪录片式的摄影风格形成的写实感、跳剪对复刻现实的打断、主角拒绝与亲人沟通却想和宇宙建立连接、西行疯癫之旅和对宇宙终极问题的严肃探讨互为比照,这些都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人类生存处境的含混状态。

本文援引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这一理论与分析方法,从身体—主体的知觉建立、媒介—语言的沟通建立、社会—自然的情感建立三个方面,分析《宇宙探索编辑部》如何通过构建一个信息量密集而意蕴却含混的文本,实现媒介—知觉—情感的逆向传递。

1 知觉的消失:被否认的身体与缺失的主体

“维持生命的基本营养元素只有六种,此外摄入更多碳水是浪费;繁衍外的性欲是疾病,是消费主义陷阱。”在物理空间——极具年代感的老房子里,墙皮四落,盆栽枯萎,杂书横堆,唐志军一头鸟窝头发、一副银框眼镜、一件破旧夹袄、一条褪色牛仔裤,正喋喋不休地言说着对探索宏大宇宙的执着、对享受物欲人欲的鄙夷。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将身体作为关注的核心,认为“我的身体、他人的身体以及世界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我的身体向世界敞开,与被知觉的世界进行交互、发生关联”[3]。而唐志军作为孜孜不倦的探索宇宙者,却是传统意识哲学心“尊”身“卑”的忠实践行者。

这种身心的二元对立,不仅表现在唐志军的生活观念里,还表现在他的语言表达、与他者的共处、与自然的关系上。他清高自持又罔顾人情世故:为了拉到投资穿上宇航服向投资者表演,嘴上却念叨着对方并不懂真正的太阳神;从宇航服中被解救出来后,反而对管理账务的同事秦彩蓉开启“翻旧账”模式;与家人相处时,他局促不安,抗拒亲情的情感关联;女儿得抑郁症自杀后,他表示“不理解,不原谅”。执着于科学理想的他,不关心具体的生活处境,哪怕被心直口快的秦彩蓉怒骂“做个人吧”,也无法唤起他对“探索宇宙”以外的“人的生活”的理解和向往。他有着明确的终极目标——找到外星人,因为他认为那是人类文明再一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影片用农村里一头倔强的驴比喻唐志军,“宇宙的终极答案”就像他头顶前方的胡萝卜,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得到。

并不是所有要探索宇宙的人都像唐志军这样。导演把影片中主角们一路西行探索宇宙的经历喻为“西游记”,甚至将影片英文名命名为“Journey to the West”。影片通过对“西行”过程跟拍采访的模拟,交代出每一个“西游者”的人物背景与行为动机(见表1)。同行的伙伴们来自天南海北,都因对外星人感兴趣或与外星人有不解之缘而和唐志军结识,形成了“西游主角团”。与唐志军截然相反,同行的伙伴们高度尊重知觉,在“身体—主体”与被知觉的客观物体组成的知觉情境里,顺随着身体的意志,甚至放纵自我。“沙僧”那日苏不停酗酒,“猪八戒”秦彩蓉因雨天路滑、身体不适经常抱怨。与地外文明联系最紧密的“孙悟空”孙一通,非常关注身体感知,他生活在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三餐简单,却理直气壮地嫌弃唐志军做饭难吃;他喂鸡却不吃鸡蛋,而是拿鸡蛋换米;他通过诗歌寻找宇宙终极最不确定的答案,这种对于“不确定”的追寻和老唐通过探测器寻求“科学的唯一”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是他让老唐这个被“宇宙”胡萝卜套住的倔驴有了情感松动的迹象。

表1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人物塑造

唐志军是陷入20 世纪90 年代的“科技乌托邦”而不自知、继而被时代抛下的典型代表。电视机画面彰显出唐志军研究地外文明的兴致昂扬,褪色的照片定格了他荣耀的“探索”时刻,这让他本人永远停滞在了民间科学家璀璨发展的90 年代。在宏观历史进程中,这种荣耀随着时代发展成为一种特征,但具体到个人,则成为一种疾病。电影里每个人物都有对应的细节来呈现这种疾病带来的“盲目”:秦彩荣的眼镜店叫“慧眼”眼镜店,可秦彩荣“瞎了眼”才会听唐志军的忽悠,大量进货望远镜;老唐去的精神病院叫“明心”精神病院,可他“猪油蒙了心”才非要找外星人;晓晓说小时候夜里跟外星人聊天,第二天被爸爸带去配了副眼镜,才发现外星人是对面大楼的广告牌;孙一通说天黑得越来越早,医生给他点了药水后交代说“不要盯着太阳看,眼睛要瞎”。“科技理性”的欲望一旦成了执念,就会影响主体意识构建,无法释放自我。唐志军等人要如何摆脱这种桎梏?影片通过媒介的逆向之旅对此展开了表述——从科技退回自然。

2 媒介的逆行:祛魅的媒介与并置的语言

“语言并不是人们使用的工具,而是规定了人之存在的东西。”[3]正所谓“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影片中出现了普通话、北京话、西南方言等,不同语言的并置交融看似建立起了相互理解的“巴别塔”。但于唐志军而言,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的官话失效了,明明会产生交流障碍的西南方言沟通起来却畅通无阻,这种反差证明:语言可以揭示存在,同时又很容易遮蔽存在。

在高速发展的北京,唐志军探索地外文明的行为,从时代热潮逐渐冷却为离奇想象。编辑部里无人和他交流,他甚至到精神病院给患者讲解自己的心路历程。他用“探测仪”搜索的不仅是外星人发送的电信号,更是“同类”。可以说,这表面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寻找同类的故事,深层也是治愈唐志军的故事。那么,这受时代影响的痼疾要如何治疗呢?

首先,要找到唐志军的病因,沟通必不可少。影片通过对电视采访的戏仿奠定了影像风格与拍摄基调。影片开场,在有着雪花点的劣质画面中,在《春节序曲》的烘托下,尚值青年的《宇宙探索》编辑唐志军意气风发地和记者讲解着无线电波与地外生命。而在交叉剪辑的对比中,30 年后的他却在衰败的编辑部里面对赞助商局促地搓手。一次次鲜明的对比印证了电视的重要性,它既是唐志军辉煌成就的传递者,也是唐志军观察宇宙的“望远镜”,他通过天线接收宇宙发射来的信号。伴随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的播放,人类历史上的登月、氢弹爆炸、火箭发射等名场面纷至沓来,而这也间接揭示了唐志军的病因:他深陷旧日辉煌、科技理性的牢笼,无法自拔。

其次,对症下药。影片通过媒介考古的方式,运用媒体、传播设备、交通工具等媒介进行多层次的立体叙事,进而让无效沟通的“言语”成为并置共鸣的“语言”,让唐志军的肉体和精神都实现解放。影片恢复了媒介的物质性,如到鸟烧窝村时,现代社会中被遗忘的大喇叭、广播站重新被运用,孙一通在广播站中播报着自己创作的现代主义诗歌,“隐匿的爆炸吞噬了灰尘,柴房的门缝里白布翻飞”,学不好数学的孙一通却对文字格外敏锐,用诗建立了自己与世界的连接。“现代主义诗歌是一种对语言这一媒介保持高度自觉的写作。”[4]孙一通灵性的诗和电影《路边野餐》《长江图》里的诗相似,但影片的诗并非渲染情绪的画外音。在和孙一通的接触中,唐志军放慢了追逐地外生命的节奏,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搭屋,采访,背走时不时倒地晕厥的孙一通,做饭的手艺也见长,身体和意志逐渐得到解放,完成了自我的第一层解绑。

不仅如此,唐志军的意志也需要被看见,他从未放弃对外星人的探索。影片里呈现出许多具有民间科学家色彩的设备,作为与外星人沟通的异质性媒介,它们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出现,呈现出了传统媒介的失灵。譬如:唐志军需要放置两节1 号电池才能继续使用探测器;菩萨化身的“陨石猎人”驾驶的彩灯小车失灵冲下山坡;孙一通头上感受外星人感召的铝锅最后也未随外星人离去,反而被留在了洞口……这些媒介的“失灵”,让唐志军从向外钻研到开始重视自己与宇宙、自己和亲人的关系,于是他放下了探测仪,重新思考女儿离世的原因,这也呈现出宇宙探索是一个从“器”到“心”、由外到内的过程。

3 知觉的寻回:从自然到社会的回归

梅洛-庞蒂认为,自然是一个超越理性意识的神秘世界,是我们存在的土壤。“通过身心交融的知觉,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可以相互转化的可逆性关系,而非征服与被征服的对抗性关系。”[2]554影片中,唐志军一行人从北京坐上绿皮火车前往成都,再深入鸟烧窝,沿途从高楼大厦的城市到树木葱茏、吊桥悬于河上的村落,他们感受着自然风光,也接受着“西行”考验:路途泥泞,麻雀突然成群降临,用520 元换来外星人大腿骨而导致团队经费不足,大腿骨还被狗叼走,追狗时同伴被狗咬伤……强调感性自然,是包括科学理性在内的一切认知活动的基础。这一切离奇的经历让唐志军不再被“科学”的理性束缚,而是逐渐回归人的知觉性:吃雪,喝山泉水,和自然亲密接触;在发现乡亲丢失的驴后,他犹如堂吉诃德般骑驴狂奔,精神的理想主义通过肉体发出了呐喊;他最终把驴头前的胡萝卜丢进水里,也是把自己对于“探索宇宙”的执念丢进了自然,由此完成了对自我的第二次解绑。

此外,影片里许多烧香拜佛的场面也让“科学探索”的主题有了多元化的表达。向西南行进时,出现了许多半躺的佛像,导演对此的解释是:“这些东西都是不同时代的人对于宇宙的解释、认知。”[5]远古时代,人们用神话构建对宇宙的认识;神话故事越来越丰富严谨,形成了宗教;科技的发展削弱了宗教势力,人们转而更加崇尚科学,但也因偏执而走入死胡同。于是,导演试图通过这趟逆行,运用媒介的复现性,让观众获得类似的情感体验。唐志军追随着孙一通进入洞穴,也就等同于进入了拉康意义上的黑暗母腹[6],缺少与社会连接经验的唐志军将会重新感受宇宙的脉动,获得新生。

这种情感体验在唐志军吃下蘑菇、在山洞里目睹孙一通被雀群包裹并被“外星人”带走时达到高潮。在这个超现实的空间里,虚实的界限被模糊了,孙一通的诗歌如同咒语般响起,“带走山野恩仇,带走金银财宝,带走痴心妄想……”,以“带走”排比的诗句引人深思:人被剥离了钱财等身外之物后尚且能生存,可当人被剥离了碳基组织的身体性、与他人相处的社会性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被知觉的世界是所有理性、所有价值及所有存在总要预先设定的前提。这样的构想并非是对理性与绝对的破坏,而是使它们降至地面的尝试。”[2]554谜底就在唐志军走出“理想国”洞穴后于外甥婚礼上发表的感想中:“我想找的答案不在外太空,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每一个人既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这个谜题的答案。”人不应该剥离既定的价值,因为人存在本身就构成了意义,而人与人之间如同双螺旋扭结在一起的情感,则是人生生不息延续下去的意义。

4 余论:从“地外想象”到“生活世界”

《宇宙探索》的取名来自现实生活中于1981 年创刊的《飞碟探索》。《飞碟探索》在2019 年复刊的复刊词:“人类都该守护庸常之外的自我,让它不被娱乐和浅薄侵扰,始终保留一点小小的深刻和大大的好奇。”《宇宙探索编辑部》基于这一复刊词将“有好奇心是好的”化用为唐志军的座右铭,同时又彰显出自身独特的主题:在深刻与好奇之外,“庸常的自我”也是重要而珍贵的。

影片结尾,唐志军最终通过这段去往自然、回归社会的旅程,完成了心灵的第三次解绑——治愈了痼疾、完成了与女儿的和解。孙一通用口香糖扭结成的“不明物”,在片尾通过镜头不断上拉,最后成为星球之外的双螺旋,再一次印证了宇宙之谜的答案。

用科幻外壳承载公路片故事,以“西游记”的方式读解人性宇宙,《宇宙探索编辑部》为中国小成本科幻电影提供了全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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