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模因视角看“酒城”泸州的酒文化传播

2023-11-12胥秋童

新楚文化 2023年18期

【摘要】泸州又名“酒城”，其酒文化源远流长。本文从模因理论视角出发，探究泸州酒文化的内在传播机制。研究发现泸州的酒文化总体呈现良好的生殖遗传能力，其中饮酒礼仪由于与宿主已具备的模因（儒家的“礼”）融合共处，因此实现了精准复制，程式化表征突出；而酒令变异趋势明显，普通市民群体采取了简单化、娱乐化、本土化三大策略，加强了对酒令的记忆，推动酒令由雅到俗的转变。强势模因是城市文化进化中最深沉的积淀，以模因理论分析城市文化，有助于为城市形象传播寻找立足点与发力点。

【关键词】模因；泸州；酒文化

【中图分类号】TS97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18-0092-05

1916年，朱德进驻四川泸州参加护国战争，其间创作诗歌《除夕》：“护国军兴事变迁，烽烟交警振阗阗。酒城幸保身无恙，检点机韬又一年。”在这首诗中，朱德把泸州称作“酒城”，这是“酒城”一词首次被用来指代这座城市。据考究，泸州人从秦汉时期就开始将酒用于庆贺胜利、婚丧、宴乐等场合[1]，由此可见泸州酒文化源远流长，距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泸州人喝酒像喝汤”等民间俗语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饮酒活动的兴盛，本文将基于模因理论探究酒城泸州酒文化的传播机制。

一、模因理论

“meme”一词最早见于Richard Dawkins的《The Selfish Gene》一书中，先后被国内学者翻译为谜米、觅母、模因，本文采取“模因”这一翻译版本。Dawkins并不满意现有的达尔文主义者仅仅基于基因的理论来对文化进化作出解释，于是他尝试抛开基因的观点来谈文化进化。他创新性地提出了模因的概念，指出模因就是“文化传播单位或模仿单位”，那些不断得到复制和传播的语言、文化习俗、观念或社会行为等都属于模因[2]。

（一）模因的定义

李学欣将研究模因论的西方学者划分为了“内隐派”“外显派”“综合派”[3]，不同流派的主要区别在于对模因的定义。“内隐派”认为模因是人脑记忆存储的信息单位，像一种大脑病毒一样能够从一个人的记忆复制到另一个人的记忆中去。“外显派”则否认模因具有生物现实的基础，坚持认为模因是文化遗传单位或者模仿单位，是可以直接观察或测量的文化现象。“综合派”提出，任何一个信息只要它能够通过广义上称为“模仿”的过程而被“复制”就可以称之为模因。

本文认为，“内隐派”对模因的定义具有明显局限性，该流派认為模因是大脑病毒，将其限制为只储存在人类大脑里的信息。但实际上，模因不仅可以由大脑传播，还可以通过行为、书籍、CD、说明书等介质进行复制。而“外显派”的定义与“内隐派”有明显的对抗意味，这些学者主张模因必须是可观察、可测量的文化现象，否认了大脑信息的模因形式。而“综合派”学者则从之前两个学派的纠缠之中挣脱出来，在对模因进行定义时不再纠结于其传播的介质，只要是能够被模仿而实现传播的事物、现象、思想，都是模因。本研究采用“综合派”的模因定义，即任何一个事物，只要它能够通过模仿而得以传递，那么，它就是一个谜米①。

（二）模因的基本特征

Richard Dawkins认为作为复制因子的模因具备长寿（longevity）、生殖力（fecundity）、精准的复制能力（copying-fidelity）三大特征[2]。其中在精准复制力方面，模因又与基因不同，它无法向基因一般精准复制，“模因传播受到连续发生的突变以及相互混合的影响”。

Richard Dawkins的学生Susan Blackmore在《The

Meme Machine》一书中对模因进行了更加严谨、系统的阐释。她指出模因必须具备所有复制因子所具备的三个条件：遗传、变异、选择。第一，模因具有变异性，Blackmore认为模因在传递过程中，其内在的信息和含义并不是每次都得到了完备的复制，“一则故事在每一次被转述的过程中，或者是添加了某些内容，或者是删减了某些细节”。对于部分模因来说，每一次在传播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异正是其进步性、适应性的体现，模因在变异中促使自身更加适应外界环境。第二，模因具有遗传性，即能够顺利地从一个（代）人传递给另一个（代）人。需要说明的是，这种遗传性是非基因遗传，模因的复制比生物的繁衍更加迅速。第三，模因具有选择性。不同的模因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有的模因更能够引人注意、易被记忆，故而更容易被人们模仿传播，有的模因则由于复制能力较低而失去生命力，这种“优胜劣汰”的过程就是模因的选择性[4]。

本文认为，Richard Dawkins与Susan Blackmore师徒二人提出的六个概念具有重合之处，并可以根据二人提出的观点，得出模因的普遍传播机制：模因具备基本的复制能力（生殖力、遗传性），其中某些模因具备一定的优势更容易引起宿主的注意与记忆（选择性），因此更容易被持续传播（长寿性）。此外，有的模因在不断地复制中总能保持某些因子稳定不变（精准复制力），而另一些模因在传播中则呈现出明显的嬗变（变异性）。基于此，本文将重点分析泸州酒文化的模因复制能力，以及在复制中呈现出的微观状态。

二、酒文化总体呈现较强遗传力

据考察发现，泸州人的饮酒历史肇兴于汉代并延续至今，距今已拥有2000多年的模因生殖能力，其长寿性突出。

（一）长寿性表征突显

1987年，泸州出土了一件汉代陶俑，该陶俑手捧陶耳杯饮酒状[1]。宋代泸州境内出现了南定楼、会江楼两大酒楼，以及皇华馆、通津馆、留春馆、骑鲸馆四大酒家，这些酒楼酒家通常还具备夜间营业模式[5]。明代青铜麒麟温酒器（见图1）作为泸州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被形容为“我国古代酒器中的孤品”。该温酒器整体造型为象征祥瑞的麒麟神兽，其身中空为烧炉，可容纳木炭，麒麟身两侧各有一圆形温酒壶，具备温酒功能。麒麟的身部与鼻孔相通，加热所产生的白烟可以从麒麟鼻部缓缓流出，极具情致。笔者在对泸州市博物馆进行实地考察时，还发现了诸多清代陶瓷酒具，如粉彩人物瓷酒壶、粉彩花卉瓷酒壶、珊瑚釉瓷温酒壶、粉彩开光红楼梦人物温酒瓷壶等。此外，明代才子杨慎所写的“不看街中花，要饮小市②酒”，清代诗人张问陶的“泸川杯里春光好”，描绘了古人畅饮泸酒的生动画面。

如今，饮酒已经勾连起泸州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时刻。譬如，孩子满月的宴请，泸州人将其称作“喝满月酒”；参加生日寿宴，泸州人说的是“吃生酒”；学生因考入大学而宴请朋友，泸州人说“喝状元酒”，参加婚礼被称作“喝喜酒”，参加葬礼则被泸州人叫作“喝豆豆酒”。由此可见，泸州的饮酒文化肇兴于汉代，凭借强大的复制能力在历史长河中实现了持续流传。

（二）长寿性成因分析

Blackmore曾对成功的模因进行过简单的归类，大致分为三种：一是能够激起某种特殊类型的情绪反应的模因，或是与性、食物等最基本的需要密切相关的模因；二是能够为创造出更多的模因而提供特别有效的工具的模因；三是与一个人业已装备了的模因复合体（如政治意识形态、对占星术的信仰等）融洽共处的模因[4]。

泸州人的饮酒行为实现成功复制主要是由于第三类原因，即饮酒行为和泸州人的基本社交需要密切相关。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观点，人的生活逐渐从主要依靠血缘关系向生产关系过渡……自然意义上的个人就把自己的舞台拱手让给了社会意义上的现实的个人[6]，可见社会性是人的基本属性，要想与社会协调发展，人需要进行社交活动。而泸州人在选择饮品作为社交媒介时总喜欢将白酒作为依托，换言之，泸州人对喝白酒行为的复制次数超过了饮其他饮品或吃其他食物，白酒成为泸州人开展社交的必备之物。

饮白酒之所以能够实现“优胜劣汰”，成为泸州人开展社交的必要行为，是因为泸州人在社交活动中一直追求的是自我与本我之间的游离状态，而白酒则是达到这种游离状态的关键媒介，具有不可替代性。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观点，自我是人在现实世界的约束状态，而本我包含个人的原始欲望和冲动。泸州人酒后所追求的游离状态，能够使人在理智中多一分癫狂，在谦卑中多一丝豪放。酒能够帮助泸州人调解自我，实现自我与本我的流动，适应社会环境。

三、饮酒礼仪呈现精准复制力

在整个泸州酒文化中，因喝酒而产生的礼仪自古以来表现出较为稳定的复制模式，日渐形成了具有程式化特征的一套固定动作。

（一）程式化的饮酒礼仪

1991年，泸州出土的南宋石墓中，有诸多刻有侍者捧酒壶的图案（见图2），侍者端正站立双手捧壶，面部略带微笑，表情友好和善。而如今泸州人喝酒，尤其是晚辈向长辈敬酒时，同样要双手端杯站立，表情谦逊友善。将现在泸州人的饮酒行为与文物中所呈现的泸州先民饮酒状态对比可以发现，礼仪是泸州人饮酒的精髓所在。

对礼仪的保留，使得泸州人形成了一套固定的饮酒规则。该规则主要对斟酒、敬酒、喝酒三大环节加以约束。泸州人斟酒时讲究“满心满意”，即把酒斟满酒杯，以体现诚意和对对方的尊重；而敬酒时，自己的酒杯应略低于对方酒杯，以表谦逊；喝酒时一般要与对方的饮酒量相当，尽量避免对方已喝完杯中酒，而自己酒杯中还剩酒的情况出现。

图2 南宋石墓的侍者持酒壶雕刻

（二）饮酒礼仪程式化的成因分析

上文提到了布莱克摩尔对成功的模因的归类，其中第三类成功模因是“与一个人业已装备了的模因复合体（如政治意识形态、对占星术的信仰等）融洽共处的模因”。饮酒礼仪程式化特征的生成主要是由于儒家传统思想“礼”的加持。儒家思想对国人而言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模因，是人们为人处世的核心法则。北京大学陈来教授在总结儒家“礼”的观念的本质时曾提出“礼是等级的、差别的”[7]，“礼”强调的是一种秩序和等级，而泸州饮酒礼仪中同样重视的是秩序与等级。饮酒礼仪由于正好契合了儒家思想对“礼”的强调，所以使饮酒能够发展为遵循礼仪、讲求尊卑差异的程式化动作。

四、酒令呈现明显变异性

对泸州饮酒文化进一步探究发现，与饮酒礼仪的精准复制不同，泸州人在饮酒时所采用的酒令游戏则体现出较强的变异性。

（一）由雅到俗的变异表现

早在汉唐时期，古人喝酒就发明了曲水流觞、投壶、酒胡子、射覆等酒令以增添宴饮乐趣[8]。泸州合江县出土了汉代石棺宴饮图，图上刻有投壶的游戏场景，这可以算作泸州人在饮酒中进行娱乐游戏的最早佐证。泸州曾出土过一件清代《红楼梦》象牙人物酒令1件（见图3），它由1个带盖的圆柱盒和32根象牙扁签构成[1]。现代社会中，泸州人喝酒时仍然会进行划酒拳等活动。根据泸州合江县民俗专家何开明在《文心合江——合江酒令习俗》视频中的介绍，现存于泸州合江的酒令种类繁多，大致分为雅令与俗令两大类，后者是主要类型[9]。

图3 清代象牙《红楼梦》人物酒令器具

雅令主要包括上文提到的清代红楼梦人物酒令与卜算子令。清代《红楼梦》人物酒令签两面刻有字，一面是行令的游戏规则，另一面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角色。另外，据泸州合江县民俗专家何开明介绍，合江的卜算子令要求行令者收拿花枝，以即兴创作的内容去填卜算子的词格，创作完之后将花枝随机递给下一位行令者，该行令者要接住花枝继续填卜算子令，不接花枝或填错词格，均要罚酒。譬如：

行令者一：我摘一枝花，沾点芳香酒，慢慢悠悠转过头，赋予身旁友（递出花枝）。

行令者二：（接花枝）我接一枝花，用鼻微微嗅，不戀花香恋酒香，赋予他人手。

何开明指出，目前流行于合江县的雅令已经不多了，会的人也非常少。而雅令的沉寂换来的是俗令的盛行。俗令主要分为酒拳、说拳、唱拳、打马、射箭等，而按照口诀具体内容，说拳又可细分为张飞拳、广东拳、螃蟹拳等，唱拳可细分为老者拳、金花拳等（见表1）。

表1 泸州合江俗令分类

（二）雅令到俗令的变异策略

古代社会采取的是精英教育，普通人很难有机会接受文化教育，因此雅令暗藏着一定的复制门槛，宿主要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才能对雅令进行模仿、拷贝。因此，雅令的宿主只局限在范围狭小的精英圈内，雅令也无法实现大批量传播。而普通市民阶层通过采用简单化、娱乐化、本土化三大变异策略，将酒令的传播机制化繁为简，使酒令完成由雅到俗的变异，最终实现了俗令的广泛传播。

简化策略。举例来说，如今比较流行的拳令就是只保留了雅令当中赢家不喝酒、输家喝酒的游戏形式，简化了其游戏内容。拳令内容由手势和口诀两部分组成，划拳双方各出一只手比画手势，手势比画的数字范围只能是1-5，而口诀的数字范围则是1-10。每次出拳要求手势与口诀同时给出，口诀喊中双方手势数字之和的人获胜。目前，流行于泸州的包括拳令在内的俗令大多均以简单的加减法为游戏机制。过去的雅令要求行令者具备一定的文学底蕴，而如今的行酒令者则只需会10以内的加法即可。内容上的简化，降低了酒令的参与门槛，扩大了行酒令的传播范围，俗令逐渐成为一项全民性游戏。

娱乐化与本土化策略。以拳令为例，其数字口诀一开始多以“四季财”“六六顺”等祝福语为主，发展到后来则成了一整套劝酒打趣的地方语言：

一定该你吃，二天来，三星街，市（四）府路，五桂桥，留（六）都留不住，七仙姑配你，八胡子翘起，揪（九）倒你不放，全部（十）该你喝[10]。

其中“一定该你吃（喝）”“揪倒你不放”“全部该你喝”组成生动有趣的劝酒语言。“二天来”“揪倒你不放”属于泸州方言，意思分别是以后再来、抓住你不放。而“三星街”“市府路”则是泸州的地名。

再以泸州合江县的流行俗令为例：

老者拳：一个老者，七呀嘛七十七哟喂，再等那的四年儿，八十到了一。笔架山的鼓儿，噼里噼砰儿响，怀抱他的琵琶，口吹他的笛。隔壁那位幺表嫂，我请她来坐席，杯儿那么大，壶儿弄个提，幺表嫂她整了一杯，好不安登儿逸。

数字地名唱拳：一树子双（二）鱼塘诶，山（三）歌庄好向阳诶，四根的那青干树，幺姨孃好想郎，五叉坝六角山，柒（七）树沟芭（八）蕉湾，九倒拐呀望不到山下的石（十）牛潭。

其中“老者”“幺表嫂”“弄个提”“安逸”是泸州方言，“笔架山”“五叉坝”“六角山”等则是合江的一些地名。这些内容于当地人而言，十分具有贴近性。综上，娱乐化加强了酒令的趣味性，能够激起人们的模仿兴趣，而本土化的酒令则方便了人们对酒令口诀形成记忆。这兩种变异方法都降低了模因的复制难度，故而俗令能够在泸州境内大范围流行。

五、结语

如今，城市间竞争日渐激烈，以模因理论视角分析泸州酒文化传播状况，一定程度上可以为城市管理者带来启发。城市管理者应该深度挖掘城市文化中生命力最强的典型模因，为城市形象的塑造、传播提供发力点。每个城市所孕育的文化都是独特的，模因作为文化的基本单位，能够帮助管理者寻找到城市文化的独特之处，塑造具有个性突出的城市形象。并且，基于典型模因的城市形象传播能够提升城市的识别度，引起人们的广泛认同。因为生命力旺盛的模因是城市文化进化中最深沉的积淀，这些模因在其拷贝史中与宿主实现了共生发展，它们是人类的集体记忆与集体无意识，是沉淀在人类心灵深处最普遍的文化精神。

注释：

①谜米：英文为meme，即模因，这里是翻译造成的差异。

②小市：地名，现位于泸州市龙马潭区。

参考文献：

[1]陈文.泸州博物馆藏酒文物与泸洲酒史浅论[J].四川文物，1993（01）：62-65.

[2]道金斯.自私的基因[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3]李学欣.欧洲模因与美国南方文化本土性的建构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

[4]布莱克摩尔.谜米机器[M].高申春，吴友军，许波，译.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5]赵永康.宋代泸州酒楼考略[J].四川文物，1988（03）：54-56.

[6]王洪波.社会发展中个人与社群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7]陈来.儒家“礼”的观念与现代世界[J].孔子研究，2001（01）：4-12.

[8]齐士，赵仕祥.中华酒文化史话[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