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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重深沉的金石画风

2023-11-12王鲁湘

中国美术报 2023年35期
关键词:宝林李可染金石

王鲁湘

李宝林并不治印,却对金石篆刻如醉如痴。他说最让他心驰神往的艺术天地就是古碑古印古拓,那种斑驳、残损、厚拙和艰涩,最能激起他心灵的共鸣。

我们读李宝林的画,确有一种读碑的感觉,在我第一次较为仔细地看到他的一批国画原作时,这感觉异常强烈,所以,我给他写的第一篇画评,就是从这种金石感觉上把他的画分为“镂空型”与“厚抹型”两个大类。

所谓“镂空型”,是指他较早时期的风格,在这种风格的作品里,李宝林几乎完全以线造形,不管是山石、树木,还是房屋、船只,甚至是点景的人物和飞鸟,他都用线条画出轮廓,就像是镂空出来的。有趣的是,这种“镂空型”风格作品中的线条,形态上确实像是治印一样“镂”出来的,很像篆刻中的阳刻。这些线条刚劲、方拙、强悍、坚实、肯定、稳重、安泰、有力,铿锵有声。李宝林的恩师李可染先生晚年的线条是积点成线的金错刀笔意,所以如此,一是生理原因,手颤抖得厉害;二是美学上以齐白石治印时单刀硬冲的篆刻刀法为师,有意在纸上行笔时借鉴刻刀逆冲印石时那种艰涩行进的“犁”地的力度感。自从1942年看过齐白石的画后,李可染就一直把笔墨的金石味当作追求的美学目标,晚年因健康原因出现手颤,更是因势利导,发展出金错刀笔墨,把中国水墨的金石味推展到极端。这对李宝林的影响当然很直接。他很欣赏五代荆浩对中国书画线条的定义:“生死剛正谓之骨。”他也从老师的画中真切体会到了这一线条定义的精彩表达。说来也巧,或者是命运弄人,李宝林由于脑部疾患,中年以后也像老师一样双手发颤,严重程度远超乃师,作画时要用颤抖不是那么厉害的左手紧紧把住右手,待到颤抖的间隙立即在纸上画下一段线条。按理说,他的线条也应该像李可染那样,断断续续,积点成线,但奇怪的是他笔下的线条却相当完整,至少从形态上看还比较流畅,或者说很硬挺,只是在转折处我们细心体会,能看出某种控制与反控制的艰难搏斗。一股力量欲使线条脱轨,一股力量又拼命把线条拽入轨道,生与死在拔河。也许正是这样,李宝林的线条确实呈现出一种让人凛然肃然的英雄气质。他的线条是在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之后所达到的另一种完美,这完美中有一种金属的品格,铿锵有力、生死刚正、坚毅庄严。

有了这条生死刚正的骨线,李宝林又发展出他的另一种风格,就是我所谓的“厚抹型”。“厚抹”来源于对老师李可染积墨的感悟。李可染的积墨不同于龚贤,乃在于“厚积”。作为李家山水的传人之一,李宝林如何既保持积墨之厚而又能别开生面呢?他也许是从海岛礁石的苍苔受到启发,也许是从摩崖碑拓的拓痕受到启发,于是他开始对墨与色进行语言实验,在积墨的底子上大胆地用乱笔皴擦的笔法,把焦墨、宿墨、残墨乃至石色颜料一层一层地“抹”上去,在某些局部造成油画的叠色效果。这种厚积墨加厚抹色的色墨法,通过乱笔纷披的笔法表达出来的风格,比李可染的墨玉般的晶莹润泽,显得苦涩粗粝,金石味更加浓厚,也更加苍茫。李可染是润厚,李宝林是苍厚。李可染是千百遍墨统统揉进纸里,故而润厚;李宝林是在揉进纸里的墨痕又抹上数层色墨,给人以触摸的质感,故而苍厚。

后来,李宝林开始统一他的“镂空型”和“厚抹型”两种风格,并在西北冰山雪峰意象的塑造中达到了高度统一。

我们知道,西北连绵的冰山雪峰,是冰川塑造的杰作。冰川塑造这些山峰,用的也是冲挤法。可以这么形象地比喻,西北冰山雪峰是造化用冰川这把刻刀镂刻出来的,是地球地表面貌中最有金石味道的风景。李宝林在晚年发现这一山水意象并尽全力用笔墨去雕刻这一意象,并非纯属偶然,事实上,这是他生命之灵一辈子都在寻找的必然结果。在造化玩金石味最出彩最给力的地方,李宝林为他一生的绘画找到了一个归宿,一个由着他的生死刚正之线去镂刻去皴抹的山水胜场。对这种遇合,我只能说,一个在中国山水画上把金石味玩到极致的画家,终于在西北冰山雪峰中找到了造化的知音和同志,相看两不厌,拂纸动群山。

黄宾虹在谈到中国美术史时,曾提出过一个重要命题:道咸中兴。然而可惜的是,他的这一命题却没有得到美术史家的响应。黄宾虹的敏锐与美术史家的麻木,反映出对待中国文化出路与走向的两种态度和两种认识。我们知道,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由于一批汉族士大夫通过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而获得对国家命运更大的支配权,从而以忧患意识发起了一场延续几十年的拯救中国的自强运动,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文化上,都出现了短暂的中兴现象。反映在美术上,是碑学的兴起。碑学之兴,本是乾嘉学派考据之学的副产品,先是士人为考据的需要开始关注并搜罗地下出土的各种碑志,继而又发现各种佛教造像题记和摩崖刻石,并上溯钟鼎彝器上的铭文。在识读与考证其文义字义的同时,其书写风格也受到关注和摹仿。于是,一种与唐宋以来为适应科举考试而流行的柔媚书风完全不同的书风,带着其原始的创作力和强烈的生命力及生猛个性,闯入士人心目。这种景象,犹如文化输血,祖先的血液,就像婴儿的脐带血,其中的干细胞一下子就激活了中晚清业已衰败不堪的文化肌体,加上文化DNA属国文国种,于是,在几乎没有产生排异性和抗体的情况下,一种雄强刚健霸悍的金石风迅速在书画界弥漫开来,与政治、经济、军事和学术上的中兴气象相表里。书画艺术中的“道咸中兴”之势一直延展到清末和民间,并在书画领域涌现出一批大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书画领域的“道咸中兴”也是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通过对中古以前文化的再发现、再认识,并创造性地转化为新书风、新画风,从而把中华民族在蓬勃上升期大开大合的磅礴创造力隔代输入其衰疲而麻木的躯体,焕发出新的生机,应该说,这是另一条开拓与再造中国文化生命的途径,它不是外源性地以革命之法来彻底变革中国文化,而是内源性地以“干细胞疗法”重新激活中国文化的生命力。虽然从20世纪开始,这一条途径隐入潜流,但我们如果把赵之谦、何绍基、吴昌硕、康有为、黄宾虹、齐白石、于右任、潘天寿、李可染、张仃这些文化巨匠的身影连成一条星河,就会惊讶地发现,100多年来,近现代中国文化的星空,最亮的恒星居然还是在这一条“道咸中兴”开辟出来的途径上耕耘创作的金石派大师。从19世纪后期开始的这一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势头是如此内敛而强劲,内在而韧性地循着自己的文化理想代代承传。生死刚正,廉顽励懦,积健为雄,浑厚华滋——这是黄宾虹对“道咸中兴”给予中国书画起死回生之效的美学憧憬,也可以看作他对一种再造新生的中国新文化的憧憬。

从“道咸中兴”开始的这一中国文艺复兴,几乎成为最具使命感的中国书画家们自觉参与其中的文化接力赛。现在,李宝林接过了棒子,在他的感召下,一批中青年画家也跟了上来,组成了一支冲锋的团队。

于右任说过:“安重深沉是第一美质,定天下大难者,此人也。”由“道咸中兴”而兴起的金石书风和金石画风,是想通过美术教育和熏陶的方式,把安重深沉、刚健笃实的美质重新输入我们民族的肌体,从美感上树立起可定天下大难的人格基因,重塑阳刚的民族气象。有了这样的文化美质、艺术美质,中华民族才能自信、自尊、自强、自立。李宝林其人其画都具有这种安重深沉的美质,这种美质是一切大师(不管是政治家、军事家、企业家、学者和艺术家)的基本素质,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撰文解读李宝林,就是因为我看到了在他身上和画中所具有的金石般坚毅浑厚的安重深沉的美质,这种美质的感染力持久而深沉。

(作者系中国国家画院美术理论专业委员会研究员、李可染画院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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