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脆弱视角下智媒传播的伦理风险及其治理研究
2023-11-12汤天甜周经伦温曼露
文/汤天甜 周经伦 温曼露
目前,元宇宙、NFT、ChatGPT等智媒技术层出不穷,并不断渗透至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带来信息场域内前所未有的风险。在技术威胁论此起彼伏的当下,智媒传播的风险问题可从纳西姆·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提出的“反脆弱性”视角切入,即对技术的认知不应局限于脆弱性、灾难性等负面认知,也应意识到技术冲击后人类受益的可能性。鉴于此,文章立足于智媒技术影响下的风险环境,从反脆弱性的视角审视传播主体、传播内容和传播平台中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因素,分析其中隐藏的伦理风险及蕴含的发展机遇,并基于伦理风险尝试提出辩证的风险治理思路。
一、智媒传播中的风险环境
在智媒时代,传播环境的形成离不开技术的作用。相应的,“把握住信息与通信技术带来的新伦理挑战,一种富有成果的方式就是从环境入手”,即梳理传播环境中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为洞悉智媒传播的伦理风险提供环境层面的佐证。
1.智媒技术造就了脱域与连接并存的传播秩序。微博、抖音等网络平台利用算法为用户营造出了免受干扰的信息接收、信息制造与信息消费的传播氛围,使人们在持续性的信息冲击下逐渐遗忘了现实社会中的地域、民族与阶层差异,由此实现了主体意识层面的“脱域”。当人们“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逐渐习惯于原子化的网络生存状态时,他们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群体间的牵连风险。但人们在传播场域内的“脱域”并不意味着其与现实社会中的羁绊消失,而是依托智媒技术产生了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再连接。例如,家人、朋友、同事等现实社会关系在微信、钉钉等社交平台中得以复现,甚至出现了比现实社会更为紧密的互动。基于相似的信息偏好,现实中互不相识的个体之间也能展开频繁的信息交流,甚至形成稳固的网络共同体以抵抗现实风险的冲击。
2.智媒传播促成了透明与扁平共生的传播生态。在自然、政治、文化、技术等风险频发的现实背景下,公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认知、交往乃至生存焦虑,这驱使人们通过获取海量信息的方式,来把握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进而确保自身立场的可靠性与合法性。正如学者韩炳哲所言:“当事物退去所有否定性,当它们被压扁、抹平,当它们毫不抵抗地融入资本、交际与信息的顺流之中,事物就成了透明的。”因此,经智媒技术过滤后的透明传播生态,多被视作现代性的公共空间,是实现公众知晓权与表达权的理想场所。然而,极致的信息透明背后也潜存着信息扁平化的风险。无节制的信息曝光以及无差别的信息冲击,对个人身份、隐私以及所有权都构成了威胁。那些失去庇护的个体为了避免被群体孤立的风险,多采取放弃自身独特性的方式以融入大众群体。
二、智媒传播中的信息机遇与伦理挑战
各种智媒技术的发展与应用,既促进了传媒行业的发展,又牵动传播主体、传播内容、传播平台等一系列变化,其影响范围涵盖了微观内容分发、中观人机关系、宏观社会基础设施的未来走向。
1.传播主体,人机关系审视。在智媒传播的驱动下,人机间关系的演变引发了人们关于传播主体形态的讨论。一是智媒技术嵌入人类身体,促进了传播主体的“数字化”转型;人们使用AR、VR眼镜、智能手环等智媒技术的过程,也塑造着作为人类与电子设备融合的赛博格(Cyborg)。二是智媒技术造就出“独立”于人类的传播主体;以“初音未来”“洛天依”“A-SOUL”等为代表的虚拟偶像(Virtual Idol)是依托影像与语音合成技术所建构的人物形态,良好的才艺和外形以及干净的“私生活”满足了粉丝对完美偶像的期待。
针对人类与技术的融合趋势,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将其称作“延异”(différance)现象,认为这可能导致“人和技术之外,既不是人,也不是技术”的异化风险。一方面,智媒技术实现了对人类行为或意识的部分迁移,而经过充分训练后的智媒技术或兼具知识储备、逻辑表达、人性交互等能力,导致人们更难以分辨屏幕背后传播主体的真实身份;另一方面,以虚拟偶像为代表的身体颠倒了以人为主体、以技术为补充的人机关系,通过模拟乃至覆盖人的实在身体,与其粉丝展开了交流及共鸣,成为异态的传播主体。部分“完美”的虚拟偶像在收获大量粉丝的同时,也引发了跨物种间的情感投射与意识交互等伦理争议。
2.传播内容,信息算法推送。在技术赋能下,智能算法不仅能化解用户在海量信息冲击下而产生的认知倦怠问题,还有助于传播内容的净化。因为算法是按照已设定好的海量数据识别—屏蔽风险因子—优质信息输出的程序指令运行,对“混混沌沌的事物加以净化,即是使客观世界失去它那‘不令人愉快的’特征,”最终还公众以“干净”的传播内容。
智媒传播中知识储存技术的升级与再生产能力的强化虽有助于传播内容的过滤,但这并不代表其摆脱了算法缺陷。算法对人类思维模式的低级模仿,是指基于固定程序指令来处理现实中不断变化的信息文本,可能反向强化片面化、刻板性信息的裂变传播与重复曝光,陷入“议程设置”“信息茧房”“后真相”等传播伦理争议之中。此外,针对分散数据的关联分析与深度挖掘等技术的应用,还可能侵犯公众隐私、污染数据资源、引发数据攻击以及人机不匹配、信息不对称等一系列伦理问题。
3.传播平台,数字秩序建构。无处不在的社会秩序架构出了社会的运作规则与人类个体的生存逻辑。人工智能、物联网、社交媒体、虚拟现实等智媒技术所建构的传播平台,为人的社会位置提供了新的参考坐标,“已深层次地介入人类共同体之构型,推动其走向数字化——‘数字城市性’(Digital Urbanity)、‘算法化社会性’(Algorithmized Sociality)、‘大数据主义’(Dataism)”,既为人们的线上乃至线下生活提供了更为多元的想象,又有助于规范大众的传播行为以营造良好的平台氛围。
传播平台借助智媒技术完善数字基础设施、优化社会秩序的同时,也引发了诸多意想不到的伦理风险。例如,社交媒体中的用户隐私数据外泄问题;出行或地图服务平台中的人身安全、数据杀熟问题;平台内差异化传播形塑出的显著圈层群体特征问题;新的多层级信息阶级形成及其带来的隐性数字信息贫困问题。
三、智媒传播中的反脆弱性治理
在智媒时代,无论是传播的主体、内容还是平台,都被赋予了显著的技术性色彩,更多地呈现为虚拟现实、协同过滤等技术共同作用后的一种传播景观,其可能导致更为复杂且难以控制的传播后果。因此,从反脆弱性的角度提出智媒传播中的伦理风险治理策略,是处理人机关系、规范技术应用的关键。
1.公众自组织下的传播自净。智媒传播下的伦理风险并非对人身体的直接伤害,而表现为对人长期且隐蔽的价值禁锢。公众往往以个体隐私为代价,来换取传播平台便捷的智能化服务。该行为的后果是个体的私密空间趋于公共化,甚至被纳入社会道德审视的范围。因此,针对新技术伦理的评估和抉择,需以公众意愿为基础。当前,公众自组织下的信息活动范围日益扩大,影响程度逐渐加深,其在社会规则制定、信息秩序调节等层面的话语权重也随之上升,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大众传媒等权威机构传播的不足或疏漏。与此同时,以智媒技术为基础的自组织下的信息自净行动,已然成为公众表达意见、讨论公共事务、参与社会生活,发挥监督作用的重要载体,是新社会场域中的民主隐喻,有助于提升公众的参与协作意愿。
2.多中心圈层间的认知融合。在现实阶层及圈层环境等所架构的信息气候里,传播主体间的信息偏差与极端竞争更放大了彼此间的身份差异。面对这一传播伦理风险,人类应发挥自身的主体性优势为技术去敝,从顶层设计层面深化自身的价值定位。首先,差异化信息是化解圈层风险的解毒剂。主体间观点的博弈刺激了信息熵的激增与对冲,也联动起圈层间的相互碰撞与监督。当那些由特定圈层所生产的标志性、流行化话语不断突破圈层界限时,其将被持续阐释与赋义,甚至在交互过程中逐渐被主流话语所收编,随之在现实社会与虚拟网络两个空间内释放出强大的影响力,不断突破圈层壁垒以实现社会化渗透。其次,圈层融合的另一前提在于勾勒出不同群体间的行动目的与价值内涵,并从中提取共性元素以建立一套群体间普遍认同的传播规范秩序,开辟出一个有效协调的行动空间。区别于显在圈层风险的治理思路,化解潜在学习算法所导致的刻板风险,还需综合权威评论、公众需求等因素,进而优化算法逻辑。“起初,算法推荐更多考虑到效率和功用的最大化;现在,则更多考虑到技术背后的价值关怀问题。”其中,基于“良知反感”的算法优化思路,重点关注社会中的底层风险群体、衡量隐性的信息压迫因子,在价值性主线的引导下促成信息治理效果的最优化,以一种无可争议的姿态消弭了国别、代际、文化、利益等圈层界限。
3.多层级结构中的社会平衡。社会场域中的层级始终处于不断进化的过程之中,其演变往往受科学技术、政治制度与社会环境三者间持续性的作用与影响。在宏观层面,以政府为主导的治理需加强数字基础设施建设,完善包括“传感终端、5G网络、大数据中心、工业互联网等,也包括利用物联网、边缘计算、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交通、能源、生态、工业等传统基础设施进行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改造升级。”但宏观的社会治理策略多遵循事后补救的原则,往往难以与新兴技术中的风险问题相匹配。因此,关于信息鸿沟等层级风险的跨越更需微观层面的补充。这也决定了数据收集透明度技术的应用十分重要,人们有权知道哪些个人数据被收集,如何归档处理,数据的使用方式以及由谁使用。技术赋权可以提高数据收集过程中的透明度,为公众是否继续使用该媒介功能提供技术运作层面的参考。
四、结语
针对技术争论中的价值禁锢、身体争论中的人类延异、秩序争论中的社会博弈等智媒传播中的伦理风险,文章围绕原子化个体、互联网场域以及社会秩序,提出了公众自组织下的传播自净、多中心圈层间的认知融合、多层级结构中的社会平衡等风险化解思路,尝试对争议性的智媒技术做出反脆弱性的回应。但不可否认,“我们可以估算甚至衡量脆弱性和反脆弱性,但我们无法计算风险以及冲击和罕见事件的发生概率,无论我们有多么复杂成熟的模型。”网络空间的无边界性与议题参与的去身份化,刺激了人们无负担、无障碍地参与各式传播活动。人们可以通过自组织的形式,从鱼龙混杂的信息内容中复原事件全貌、净化传播信息;但在实际情况中,公众的自组织行为却是一种过于理想化的传播实践。人们在大量冗余文本与噪声文本的冲击下,反而更多地积攒了与自身立场一致的圈层化情绪与观点,并通过简单的点击与转发行为,将激进意见与极化情绪迅速宣泄至公共领域。公众在极端利益的支配下对他者展开钳制与压迫的行为,甚至部分演化为了扰乱社会公共安全的信息暴力行径。因此,公众自组织与圈层融合之间构成了二律背反的关系,存在难以缝合的传播伦理风险间隙。
同时,智媒传播通过欲望合理化的方式,将技术逻辑放置于更加广泛的社会语境之中,开发、扩大人类的需求与想象,在交织着数字资产、阶级、关系、身份的空间中,汇聚出一幅人机交互、人机叠加的认知图景,并由此引发了人类关于数字化生存现状的担忧。在当下,“科学建立在流沙之上;它根本没有稳固的基础。然而,如今这个比喻不仅适用于科学探索,也多少适用于整个日常生活。”因此,从“结构自反性”(Structural Reflexivity)的角度来看,人类需具备强大的感知能力与批评精神,在抽象的系统中强化自身的专家意识,并且分享彼此之间的信任,进而从固态的社会结构中解放出来,并反作用于这种结构的逻辑与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