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尘埃

陈星竹

沙滩和礁石是海的另一半月弯。潮汐像编辫子一般，将缄默的沙砾拢成一丘丘的马鬓。在同龄人痴迷于拎着小铲子、塑料桶赶海的时候，茴茴经常提着一双洞洞鞋在沙滩上留下赤裸的足迹。她喜欢趾缝间漏进咸湿的颗粒，脚底酥麻的感觉让她自然而然成为返归海底的美人鱼。海的臂弯永远托举起她的鱼尾，替她拂去岸上的每一粒尘埃，自由地，长出一朵蓬蓬裙。

舒慧很久没有梦到海了。她的记忆比冰箱里的罐头更容易过期。每次交完作业的第二天中午，她闯入厨房准备大显身手时，都会不出意外地发现“幸存者”只有和她面面相觑的意大利面。还能吃什么呢？来英国一个多月，学校食堂的各种“白人饭”轮番上阵拷打着舒慧的中国胃。

立冬时，她咬牙斥“巨资”在一家中国超市淘到了速冻水饺。冷水下锅，瘦削的饺子在滚沸的水中几经波折，在塑料碟中集合成各种“老弱病残”，破碎的饺子皮扒拉着瓷碟子边缘的肉末糊弄成了一道遥远的家乡菜。囫囵地吞到一半，微信电话胀满了窄小的单人宿舍。

“茴茴，吃晚饭了没？今天立冬，记得吃饺子啊。”

“我吃着呢，不用担心。”

“什么馅的啊？肯定没有你最爱吃的茴香吧！”

“猪肉白菜的，没事，我就在这边呆一年，明年5月就能回去吃了。”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摄像头怎么开啊，我打给你就看不着画面，妈妈想看看你。”

“你先挂断，再打的时候选视频通话。”

“岁岁如意”的头像框闪烁一瞬，暗红色的平安扣迅速淹没在白色的默认背景中，几分钟后，视频通话才打了过来。

“茴茴，凑近点儿……怎么黑眼圈这么重啊，要少熬夜。又瘦了，一定要吃好，不要想着给家里省钱……”

“妈，还有作业要写，我就先挂了。”

“好好好，你先忙，妈不打扰你了。”

“通话结束”将屏幕撕裂，荧荧的光没有力气持续多久，就任由黑暗笼罩舒慧的面孔。重重叠叠的指印间，沉默地反射出一双流泪的眼睛。

舒慧从来只在朋友圈发滤镜下的蓝天和教堂斑斓的琉璃窗。但在许多时刻，她只是刚从茧中破出的稚嫩体，每一次锋锐的碰撞中，纤细的蝶翼无力地颤动着，收拢泣血的残片。在淋雨感冒没有暖气的凌晨，她盖着行李箱里的所有衣服仍然牢牢地被骨头缝里的战栗占据。每次不由自主地抖动，她都能察觉到在层层叠叠的胶囊集团中，一两件衣服趁机逃离，宛如棱镜一般的蝉蜕，细碎而尖锐。

药物的眩晕中，她忽而想起幼年的一个黄昏。斜着的粉色阳光透过窄窄的窗照在擀面皮的板子上，她放下擀皮多出的一个面疙瘩玩具，从身后环住胡娟结实的腰，围裙沾染的面粉和她的小脏手碰了个面。“哎呀，别抱，脏了还怎么吃。”可舒慧坚持，好像在用结结实实的拥抱来抵御那个太阳逐渐自窗边坠落。

但二十三岁的舒慧不再有这种权利。八个小时的宇宙缝隙，某种纤细的、隐秘的涓涓细流只能通过信号连续。蜂尾的针一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十几年来斑驳的茴香气息。似乎在经历过长途飞行后，那些味蕾开败枯萎，只留下一个小名，一次次呼唤着、回应着她是谁。

她本来该是舒惠的，是胡娟改成了“慧”。她希望舒慧能够聪明、争气，考到大城市里。可是临到报志愿的时候，她又突然剥夺了舒慧的这一份聪明。做记者的梦是一个太不切实际的童言。她轻而易举地用一个理由打败了舒慧——“咱们家没有条件”。于是曲曲折折的迷宫被改写了答案，从此走不穿。

眼泪摔在床单上，晕出一朵朵菌盖，舒慧环抱双膝，把自己蜷缩在某个窄小的庇护里。她恍然间觉得自己进了盘丝洞，蜘蛛丝缠绕交错、附着她的五脏六腑，一牵一引便叫她遍历人间的粉身碎骨。胡娟只好拿餃子哄她，半搂半抱地把她身子抬起半边，把饺子贴上她的唇边：“别哭了，吃一个饺子就好了，来，就吃一个。”仿佛只要舒慧吃了，就是原谅了她。

舒慧想，或许她不记得茴香的味道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机械地咀嚼，只有海风的咸腥气。或许海边长大的人，是要往远离海的方向走去。

在舒慧的大三下学期，胡娟的英语教师梦想伴随着招聘门槛的发布支离破碎：想要留在大城市教英语，海外经历和硕士学历是少不了的。“那……我们也出国？”舒慧冷酷地甩下一句：“你知道出国留学要多少钱吗？”

舒慧记者梦想破碎的那个夜晚，胡娟好像只是戳碎了一个泡泡般简单。可就在胡娟知道四十万才能“买”回一个海外硕士学位时，她却搂着舒慧泣不成声，她再也不是那个拿着菜刀利落地剁馅的母亲，而是一个闯入大城市、被五彩缤纷的广告随意哄骗的少女。舒慧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抽噎的气，一下一下，如同海的波浪一般柔软。胡娟的悲伤在沙漏中还没有倾泻完毕，舒慧就出手翻转了这一方天地。“没事，我还可以申请奖学金。”她总能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当胡娟帮她收拢行李时，舒慧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窃喜。家长的隐忧总如风筝线一般哀愁，可舒慧已经扶摇直上，雀跃地奔向了探险的国度。她以为，她所憎恶的那些黏腻而潮湿的浮藻会在远离海的空气中自然脱落，坠地齑粉。可是，离海越遥远的她，却如同被某颗磁石牵引一般，在每个照见月光的晚上，渡回童年的故乡。

舒慧忽然想见一见英国的海。或许她没能挑选一个好天气，又或者英国鲜有好天气。布里斯托的海如同老旧的钟表一般，锈迹斑斑。

可是足够了。舒慧把自己一并流入海中，一片片浪自她身后徘徊着远去，风的呼唤成为铃铛般的印记与追寻。她就这么跑啊跑，追着海与天淋漓的交际，破除一切蜿蜒的沼地，飞驰回一个遥远的梦里。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