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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摇滚的马非

2023-11-11张薇

青海湖 2023年9期
关键词:口语生命

张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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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诗集《那个人》开始真正了解口语诗的,也是从它开始重新认识诗人马非的。在此之前,与马非相交已有多年,但好像全是皮相,细想起来,竟只有一些熟人聚首的场面恍惚闪过,看不清容颜,迷离中只有岁月的烟云翻卷。那时都年轻,各有各的活法,写作亦是自说自话,知道马非写诗,也未探究过他的诗,更多把他当作一个颇有见地的出版人。后来我离开青海,马非责编了我的一本书,从那之后才有了间歇性的交流,也才渐渐感知马非的善解人意与倔强自持。2021年马非出版口语诗集《那个人》,正值疫情期间,读《那个人》,发现一个“新人”马非——原来我一直都没有看到诗歌中的马非,那个具有摇滚气质的诗人。我不知道马非是否喜欢摇滚乐,只是读《那个人》读出了摇滚的况味。从大学就开始涉足口语诗的马非,已历经三十年的时光淘洗,在口语诗的道上一路狂奔,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如行独木舟仗剑走天涯,愈远愈诗情澎湃。《那个人》是他写诗三十年的精选,也可视为一个阶段性的符号,通向未来星空的云梯——诗集出版后,马非又有组诗《水滴》爆炸式喷涌,有些诗还颇具杀伤力,那水滴落到地面真就砸下深深浅浅的坑洞,水滴石穿,这是马非的寓言吧。一个人如此坚决执拗地维护自己写作的尊严与理想,并且以一种先锋姿态实践到底,需要才华也需要足够的勇气。有时我看马非颇似一匹“孤狼”,他的戰场四下阒然,唯有他仰面长啸。三十年做一件事不容易,一生做一件事并且推向极致也足可笑傲江湖了吧。据称马非是口语诗鹰派,这意味着马非是以“鹰”的姿态存在:剽悍、敏锐、桀骜,这也成为马非口语诗的基调。无论是“鹰”或是“孤狼”,都证明马非的特异性:前者指向诗,后者则指向马非的个体生存。我不认为马非是孤独的,尽管他的现实写作处境的确是孤独的,但他归属口语诗的诗歌群落,与一群惺惺相惜的同道同气连枝,并且赢得尊重与荣誉,所拥有的内心笃定使他即使置身旷野也一笑而过,他因此可以一意孤行,剑走机锋。这也就是我读《那个人》看到摇滚在当下一息尚存的缘由,虽然只是闪烁着微芒,但在稀缺的时代,其散发的不流俗的铿锵之声,仍然令人为之一振。马非以诗记录现实,在生活细小的褶皱里窥见春秋,精准而鲜明地呈现出他的口语诗特质:朴直、诚实、清醒、锋芒隐现。这就使得马非诗歌具有多重隐喻与问题意识,他并不提供答案,而以诗人之眼裸呈事实,把思考的权利交付给读者,形成双向对等的价值判断,达成读者与诗人之间的共识守望。文学的目的如此,也便实现了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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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共四辑,从1991年始,至2020年结束,按时间顺序排诗。三十年,一个人生命的岁月,也是人类历史的经络,个体在历史中微不足道,但历史若缺失了个体也便不成其为历史,读马非的诗能够循着时间的影子寻到历史的踪迹,这一切构成不能遗忘的记忆。1991年,马非20岁,写下一首诗《路遇》,这是《那个人》收录的第一首诗,这一年,马非应该写了很多诗,他选了《路遇》作为诗集的开篇,我视之为马非生命意识的觉醒。诗歌写一个阿拉伯儿童在阿尔及尔的村庄被一辆车碾压,而“肇事的汽车/拍腚而去”,那一刻,“光明的下午/四周寂静/远处的农夫/比蚂蚁还小”。这是一个残酷的画面,一个孩子的生命消失在“光明”中,却一如蚂蚁般渺小的农夫,轻轻抹去了无痕迹。彼时马非的困惑与沉痛在写到加缪时有了答案:“法国人加缪/也打此路过/他手指蓝天/又指向远方的大海/对我说‘你看/它们不说话!’”1960年当47岁的加缪死于一场车祸时,肯定不曾料到他关于“荒谬”的哲学思考,怎样影响了一个20岁的中国青年:“在一个人终于诞生的时刻,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弓弯曲着,木在呼叫着。弓在紧张状态的顶点马上将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上海三联书店加缪散文集《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154页)由此开启了马非不轻信、质疑、独立的思考维度。作为书名的诗《那个人》仿佛经年上演的荒诞剧,一幕幕铺展太阳底下的阴影。1992年的诗《陈小娟事件》的荒诞感证明了马非对世事的洞察力与对生命的感受力,这也成为他口语诗创作的自由之箭的启程。16岁的女孩陈小娟因为怀孕被勒令退学,一个少女的青春从此完结,是其父还是历史老师致其受孕也就此成为谜案,马非只看到一个悲凉的生命走向她的结局:“高一(2)全体同学/从教室里看到雪大起来/看到陈小娟抱着特大号/书包黑的/在雪里走远”。整首诗相当克制,甚至叙述都异常平静,但语言背后却有着令人惊心的情感张力,那下小雪的一天发生了很多事,世界上也肯定会有更多事发生,然而,这一个陈小娟的命运是真的沉陷了!马非对生命的思索是《那个人》的基色,无论是对人或是对动植物,在他的生命感怀里饱含世事的隐喻:“看见榆树上的麻雀/想起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小东西了”《麻雀》,特殊年代被“灭四害”的麻雀某一天突然现身引起的惊喜,历史的荒诞也一同现身;“车过十字路口我才发现/车窗外的茶色玻璃上/停落着一只蝴蝶”《蝴蝶》,隔着车窗与陌生女孩对视时以为是情意所致,然后发现女孩注视的是车窗上停留的蝴蝶,既有瞬间的怅惘,又充盈着生命的美丽;“昨夜梦中/远在东北的父亲/来到我的床边/他抚摸我的额头/‘你瘦了’他说”,中国人不善表达的父爱即使在梦中实现也悲喜交加,文字背后的深情令人热泪盈眶;“格桑花是高原上的花/在牧草里生长”《格桑花》,即使无法说出花的形状,但风吹过时的香气四野不绝,生命力的顽强既是高原的独有风致,也见证着高原的生存苦难;《母亲与公鸡》《在高昌古城》两首诗都与动物有关,一个是公鸡,一个是毛驴,两者都在为人类贡献身体,生命的高下尊卑触目惊心,马非的悲悯与自惭同样真实,揭示的是很多人不敢言说的幽暗心理与复杂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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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性的省察是《那个人》最丰茂的诗说。马非是一个冷静的生活观察者,他的诗描摹的都是日常的生活场景,这是口语诗的特点,关键是能够入诗的生活被诗人发现进而创造更高的生活。如果给马非画一幅肖像,他会有两半面孔,一半性情如火,一半冷眼看世,一面是他内心的情义担当,一面是他洞悉人性的微醺。读他的诗,我常常感觉一双略带嘲讽的眼睛随时在扫描周遭的一切,然后隐现含义复杂的狡黠笑意。他的口语诗化寻常生活为诗意书写,富有生命的温度,思考文明的存在,同时也对人性抽丝剥茧。《致朋友》是他直接表达他所在的口语诗群落情怀的一首诗,个体的现实关怀、人与人的体恤懂得、对朋友的深沉敬意,都在这首诗里生动呈现,最后一段“哦,我的朋友/我热爱你们这些/有情有义的坏蛋”,把他的情感推向高潮,他是多么热爱口语诗以及共同写作口语诗的这群人,不仅仅是他们在捍卫一个共同的文学理想,从事一种共同的文体写作,更重要的,是他们共同拥有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怀是至高的生命关怀,也是至善的人性良知。所以他写《相信》,说明“安史之乱”造就了伟大的杜甫,“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倒是希望/宁可没有杜甫/只要没有安史之乱”,而他相信这也是悲悯天下苍生的杜甫的愿望;写《玉树地震》叹息诗歌面对灾难时的无能为力,愧疚无法抵达的现实救援,但终究诗歌自有其力量,“当这一切过去/地震的二十天后/我的诗才开始显现意义”,这也是诗人写作的理由吧。他以一首《悼念》记忆1994年7月的一天自杀的南非摄影师凯文·卡特,凯文因拍摄《饥饿的苏丹》而获得1994年普利策新闻奖,也因专业伦理引发巨大争议。把《玉树地震》与《悼念》放在一起读,可以读出内在精神的一脉。两首诗都是呈现在面对人类灾难时,文艺从业者的责任驱动他们第一时间记录当下的事实,进而回归内心的良知,审视创作与现实的冲突,肯定人的情感,充满悲悯与人道。也因此,马非的另一首诗《关于招弟的记忆》可以归为同类:“小时候/有五个不同的/叫招弟的小姑娘/在我家过夜/是被身为妇女主任/的我妈带回来的/她们的脸上/或者身上都有伤/我妈给她们涂紫药水/被我偷偷看到/她们之中只有一个/招来过弟弟/但很快夭折了/那个有过弟弟的招弟/身上的伤最多”。这首诗读来异常沉痛,全诗不长,但容量极大,传达的现实信息令人震惊,也令人深思,仿佛能够听到黑夜万籁俱寂时突然响起的凄厉惨叫,那泪水沉重地落下时从地底发出短促窒息的回声,重男轻女、家暴、伤害、平权、人性、生命、尊严等等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注脚。“我妈”为招弟们疗伤,其实无法疗治她们心灵的伤,但有了这黑暗中人性的光,就证明了不会完全绝望的人的存在。借此延伸出去的生命意识走向了广阔的原野,马非的视角关注到人与自然的存在,对自然生命的感怀坦白而率真,有时诗歌题目都含着一目了然的羞惭,这首《不好意思》:“我穿着牛皮鞋/来到草原/牛围拢过来/瞪着大眼睛/温柔地看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实际上揭开了现实生活的冷酷真相,人类无论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还是舒适好看的欲求,都以动物的牺牲为代价,它们的生命的诞生就是为了满足人类各种各样的需求,一如马非多次写到的关于《猪》的诗,那前往屠宰场的血淋淋的尖叫都冠以“幸福”的想象,可见马非深刻感知的生命之痛是多么沉重。但马非有一样本事,很多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懑,可是落实到诗里他的笔触却很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已,这样的叙写反而强化了诗歌的力量,他的态度与立场鲜明呈现。与马非“在戈壁的炽热中/我不寒自栗”相同,我读《车过克拉玛依》也经受过寒意的侵袭。面对丛林般的磕头机攫取地球石油的壮观和人们惊叹拍照的热烈,马非只能蜷缩在座位不能置信:“我得承认我想多了/地球怎么可能是人体/石油又怎么可能是血液/谁又有这么多的血液/供没完没了地抽取”!此刻青岛正是酷暑高温,我却毛骨悚然冷彻战栗,伴随着隐隐的疼痛仿佛那机器抽取的是自己的血液。马非这一只剽悍的鹰此刻尽显柔软的内心,虽然每首诗都很短小却不缺少力量。他写下《春天的喜悦》,让一个小男孩把刚孵化出的毛茸茸的小鸡当成小鸟的喜悦推至高潮,以春天的名义宣告孩子的天真无染;写下《鹿回头》,用美丽的童话讽喻现世的贪婪;写下《为什么》,检视自己内心的幽暗;写下《好消息》,为动物抵抗人类侵害的“进化”以手加额:“得知莫桑比克/越来越多的大象/不再长牙”;写下《珠穆朗玛峰》,诠释对自然的敬畏、尊重与信仰之于人的意义;写下《大屠杀》,在众人习以为常的“美的风景”处看见被摧毁的自然的美;写下《告左右》,坦承“但在饱食一顿/美味无比的滩羊/手抓肉之后/再写一首赞美/滩羊的诗歌/我的笔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揭示人类的虚伪、冷酷、自得、自私,而悲悯与愧疚的发生则证明人之为人有别于其他的动物;一首《雨夜》不动声色地闪亮藏族民众的信仰之光,他们秉持的真正的众生平等,使得一切生灵能够获得生命困境中的救援与

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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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非的诗确然生长着仙人掌的刺,他也深知自己的“不合时宜”并引以为傲,甚至用一首《不合时宜》回击谈论“我的诗不合时宜”的人。他不惮于在诗里直陈现实的人和事,如果有人想在他的诗中寻找蛛丝马迹对号入座,似乎也容易得很,我想,这可能为马非招来白眼或冷眼,但他亦不以为然,我行我素,坚持自我的勇气令人喟叹,这源于他不是挟带私仇个怨,而是对良知的守护。比如《这酒我不喝》,一个要敬酒,一个偏不喝,不喝的理由直截了当:“双方坚持不下/到最后都有点急了/我死活不喝/我不是跟商业过不去/我只是受不了商业中/人性的卑劣”。他甚至对自己也持解剖刀,在《我已不堪到什么程度》中对自己怀疑路遇的小女孩借手机的动机自惭形秽,亦折射出我们的社会存在的病态。《愚人节》展开对谎言的讨伐,《在古巴朗诵》袒露人性的微妙,《自由》讽喻自由的边界,《天下熙熙》为钱理群先生所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画像,《大师》让我想起黄永玉老先生听到人称“大师”时的笑谈:“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一首《登秦皇陵》简直是鞭挞那些颂扬秦始皇的嗡嗡之辈,秦始皇陵的修建与存在就是上百万民众的血肉之躯筑成的血泪见证,而洋洋得意的导游竟以炫耀的口吻徐徐道出。这在现实中并非个例,被大书特书大演特演的秦始皇历史阴魂不散,于是马非“见路旁一巨幅广告上书:/秦皇陵,中国人民的骄傲/我怎么感觉不到/相反只有悲哀/是悲哀复悲哀”,世事荒诞莫过于此。然而,马非终究于现实的罅隙看到文明的曙光,《这是我的想象难以抵达的非洲》中,参加青海湖诗歌节的非洲黑人诗人,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荒原寻找厕所,因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文明人”不能像文明人一样解决生理问题;《在印加故都库斯科》坦示所谓外来“文明人”为什么为了佩戴的金属要“屠杀印第安土著/毁坏他们的神庙/犯下滔天大罪”,“我”戴着黄金婚戒仿佛“自己也是罪犯”;《拉利伯塔省省长》中的省长“检阅部队/站在将军们中间”,而在特鲁西略大学他安详地坐在主席台一角,“在一份宣读的长名单中/他排在诗人和教授之后”,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一个日本人》小岛先生“无偿投资在青海省/建了一个小岛基地”,虽死而犹生,是因为他的义举。因着这真正的文明,马非看到超越国界、超越种族、超越权力的真正的人的存在。诗集《那个人》中的自由不羁与道德热情构成属于马非的摇滚,他把时代的伤痛融入现实的日常,直面当下,也直面历史的真相;他记录生活微小的时刻,某些瞬间经由口语诗简洁的表达被我或我们的耳朵傾听,直抵心灵令人泪水充盈。因为真实,也因为人道,因为思考,也因为勇气,口语诗生生不息。

张 薇 青岛职业技术学院教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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