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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2023-11-11羊倌

青海湖 2023年9期
关键词:铁马锦瑟

羊倌

1

锦瑟是三十二岁那年夏天黄昏走进赵铁马家的。

直到容颜迟暮柔发尽白,那晚的一幕一幕,锦瑟还历历在目念念不忘——

进小区的时候,锦瑟看了一下时间,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告诉她,现在是北京时间19点整。比马大姐设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

以往这个时候,天都还大亮着,还“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呢。今天反常,才七早八早就黑透了。其实,并不是傍晚以后天才黑的。从一大早刚泛亮起就灰蒙蒙的,阴沉的天把云都染成了灰色。天上地下,到处乌蒙蒙的。曾经,锦瑟喜欢过这样的光阴,今天,她突然不喜欢了。道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狼狈地流汗,空气中飘荡着发霉的饼干味道。

行走在散发着发霉的饼干味道里的锦瑟心里很凌乱,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看着斜斜歪歪的影子在暗夜里影影绰绰,锦瑟突然想哭。锦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哭,就是觉得,此时此刻应该有哭声。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哭。她抬起头,望了望黑魆魆的天空。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就像披在修女头上的一块漆黑漆黑的黑披风,什么都看不见。锦瑟有点失望。失望啥呢,或说,想看到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她看见一片枯瘦的叶子,在空中胡乱地飘浮着、翻滚着、颤抖着刮了过来。她觉得这片随风翻转的叶子很像眼下的自己,很迷茫。不知道会飞上去还是落下来,往前跑还是往后退。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地底下钻出来,钻进了锦瑟的身子。锦瑟心中一凛。怯生生地捏住了马大姐的胳臂,说:“姐,我怕!”

马大姐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在锦瑟的手背上拍了拍,挺直身子,说:“不怕的,有姐呢。”

马大姐是车站的工会干事,古道热肠,颇有任侠之气。车站上上下下,哪家有事都少不了她。这当然有她职责的原因在内。但也常常好心办坏事。譬如,乱点鸳鸯谱。

锦瑟就深受其害。

马大姐第一次提这事儿时锦瑟就直言不讳地跟她把话挑明了:

“我不会去赶你的鹊桥会的。这是一条红线,我必须坚守。否则,于我是一种折磨;于我魂牵梦萦的人,是一种背叛。”

锦瑟与戴泽宽相知相爱,长命无绝衰。让她背弃他,除非山无棱,江水为竭。

锦瑟一番话,“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换做一般人,早就知难而退了。

但马大姐是做大事的人。她认准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撞南墙也不死心。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成功在久不在速。她就不信了,勸不了风尘女子从良,还拉不了良家妇女下水?更何况,这还是成人之美?所以,马大姐根本不管锦瑟同意与否感受如何,铁了心要将她“许配赵家”。

别给姐来这些“猫上树”!这样的话,姐一句都不信。

那个外国人咋说的:英俊少年哪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哪个不善怀春。这是人性中的至真至纯。豆蔻佳人都春心萌动了,你一个曾经尝过了性爱甜头的寡妇说自己从没想过枯木逢春,从没想过梅开二度,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这就是典型的言不由衷,典型的口是心非,典型的“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马大姐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外甥打灯笼”,该咋着还咋着。

下午,上班铃刚响,马大姐踩着点儿走进了锦瑟办公室,瞅着四下无人,神神秘秘地凑到锦瑟跟前,说:“妹子啊,妥了。就今晚。”说完,不等锦瑟搭话,就有模有样地摆了个舞台造型,有板有眼地唱道:“时间约好7点半,等车就在这一班……”

锦瑟愣了下,抬起头,一脸懵然。说:“啥意思?什么妥了?”

马大姐的脸一下子就变了色,声音也沉了下来。说:“妹子,人与人之间,全靠一片心;情与情之间,全凭一寸真。为你终身大事,姐费心费力费嘴巴,姐不图吃不图喝,更不求你知恩图报。为啥?就因为你这人值得交付。但你揣着明白说糊涂就不好了吧?”

“还真不是我装憨卖呆。”锦瑟无奈地笑着,实话实说:“你冷不丁地撂下一句‘妥了’,前不靠山后不靠水。啥铺垫没有。我真没有这个脑回路。”

马大姐脸上多云转晴,友好地拍着锦瑟的肩头,笑着,说:“这话姐接受了,说明还没把姐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就不弯弯绕了。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要介绍给你的那个高干,约好了,今晚见面。回头好好捯饬捯饬,别让人家失望。”

“我不会去的!”锦瑟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她摇了摇头,板着脸,缓慢而坚定地说:“这不是驳你马大姐面子,是我心里实在迈不过这道坎。”

“那怎么行?我都答应过人家了。”马大姐惊愕地看着锦瑟的脸,锦瑟的眼神很多时候让马大姐觉得她一点儿都不柔弱。“你这冷不丁地说不去就不去了,不存心让我下不来台吗?我往后还做人不做?”

锦瑟横了马大姐一眼,迎着她阴沉的目光,说:“这你可怪不到我头上。都是你自己天天嚷嚷着要见,我自始至终都没答应过。”

“你……”马大姐哑口无言。

锦瑟这话没有罔顾事实。这事儿确实一直都是马大姐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一看见锦瑟就跟猫见老鼠似的,立刻就黏了上来,喋喋不休,甜言蜜语,口灿莲花。锦瑟从来都是,要么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要么就一个字:“不”!

锦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处理方式让马大姐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非想吃人家“鲤鱼”的呢?想吃人家鲤鱼就该着对人家忍气吞声?有一天,马大姐实在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跟自己说了一句: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然后,抓过锦瑟的胳膊,使劲儿地晃着,说:

“我的姑奶奶来,我咋地说也介绍成几十对了,就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求求你了,咱别跟个死闷葫芦呢,好歹说个明白话。成不?”

锦瑟还是不说话,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马大姐的脸聚精会神地瞧着。

马大姐被瞧得心里发毛,说:“你倒是说你的话啊,我脸上又没字,老瞧着我做啥?”

锦瑟抬起头,用目光拍了拍马大姐的肩膀,一字一句,似笑非笑,说:

“我觉得,你的脸上,少了一颗媒婆痣。”

锦瑟的话,足够难听。马大姐惊讶地望着锦瑟,大口地喘着气,“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实质的话也没说出。锦瑟的话太伤自尊了。即便不割袍断义,也得割席分坐了。再死缠烂打下去,面子何在?尊严何在?

锦瑟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看你再旧话重提!

马大姐揉了揉自己的眼眶,看着锦瑟眼里那一抹得意忘形的意味,恼羞成怒:没良心的!这就想激怒我,让我知难而退?你还真是小瞧我了。我马大姐要是这么容易就退却了,还怎么吃这行饭?

马大姐依然故我,不灰心,不丧气,不气馁,屡败屡战,锲而不舍。话你想咋说咋说,说得难听了也不打紧,只要路按着我指的方向走就行。什么叫“持久战”?就是通过长期的作战,逐步削弱敌人,转劣势为优势,变被动为主动,最后赢得战争的胜利。

“好好好,你说啥是啥。咱姐俩不争里表。”马大姐深吸了一口气,满脸堆笑,说:“其实,姐这样做,说来说去还是为你好。常言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你多大了?过了这个村,你嫁谁去?”

锦瑟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冷峻,沉着脸说:“马大姐以为我沉浸海上漂泊不定,是我无岸可靠吗?我只是,不愿意停泊在不属于自己的码头。”

马大姐不听她伤春悲秋。她盯着锦瑟看了一阵,长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说:“行了行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看这样子行不,不就是到那儿站一站吗,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就囊着头皮陪姐走一遭,权当给姐个面子。”

锦瑟没有说话。大概有一分钟时间,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都不说话。一分钟以后,锦瑟将手从裤袋里取出来,两只手胡乱搓了搓,说:“不是我存心驳你马大姐的面子,去站一站也确实没啥,只是……只是我这样做太对不住俺家戴泽宽……”

说着,眼圈又红了。

2

戴泽宽是锦瑟的亡夫。

戴泽宽活着的时候,是云河火车站的安全监察室主任,负责监督、检查车站的安全生产和安全管理。文质彬彬,斯文娴雅,和闭月羞花小家碧玉的锦瑟是车站上下人人称羡的一对“金童玉女”。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这么一对神仙眷侣非常遗憾没有生在世外桃源里,而是活在了尘世间。生在尘世间,就是普通人。而对普通人来讲,幸福只是寓言,不幸才是故事。有句话说,太完美的人生,老天爷也会妒忌的。一天夜间,戴泽宽值班下去抽查的时候,偷吃了魔鬼的勾魂药,不知怎的就走到轨道上面去了。被人发现时,已经身首异处……

戴泽宽不明不白地做了短命鬼,连哪趟车是他的“夺命散”都没查出来。

“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从天而降的灾难,硬生生将戏台上的“霸王别姬”生拉硬拽到了人世间。年华从此停顿,热泪在锦瑟心中汇成河流:“说好要宠我一辈子的,你怎能独自离去呢?”锦瑟肝肠寸断。

三年了,至今,还生死相绕,爱恨纠缠。

马大姐不听锦瑟“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眯起眼睛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妹子,听姐一句劝,人活着,就是为了在某一天死去。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死就是生,生就是死。只不过地方不一样,形式不一样而已。人爱美,猪爱睡,鸳鸯出门成双对;世上习惯难违背,顺其自然才无悔。戴泽宽没有为你而活,你又凭啥要为他而活?”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锦瑟望着马大姐堆在眼角旁的丝丝缕缕的皱纹,说:“你不明白的,姐。阴阳两界,天上人间,阻碍的只是肉眼罢了。黄泉一个鬼,夜夜待君来。泽宽其实一直都在冥冥之中的什么地方陪伴着我,我们俩共此心,共此情。我不寂寞,也不孤独,我有一个‘鬼丈夫’……”

锦瑟想忍住眼泪,但她忍不住悲伤,情到浓处,不觉又泪已成行。

戴泽宽活着的时候,有一晚,在他俩那间充满了爱意、充满了春光的小屋里,锦瑟赤着身子坐在床上,用左手抱着自己的膝,把脸侧过来,靠在小巧而浑圆的膝盖上,将右手轻轻抬起,先是落在了戴泽宽的头发上,随后,又滑落在戴泽宽同样赤裸着的肩上。突然,眼泪在这一刻一滴、两滴……扑扑簌簌地滴落了下来。

戴泽宽一惊,轻声问:“怎么了?”

锦瑟看了戴泽宽一眼,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让我为之付出生命,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妈。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个人都不在了,我一定会随你们而去。”

戴泽宽笑了。“发生宁有异,先后自难同。”同生可能,共死却不一定。除非,有特殊约定和方式。特别是,戴泽宽和锦瑟妈妈年龄相差二三十岁,同归于尽的几率“低到尘埃里”。一前一后,一早一晚,你随谁乘风归去?

戴泽宽这样想了却没有这样说。

戴泽宽疼惜锦瑟,疼得割心剜胆的。他不会做为难她的事,说为难她的话。

戴泽宽也伸出手,微笑着揉着锦瑟的黑色短发。

锦瑟喜欢看戴泽宽微笑。他的微笑和别人的不一样,给人特别宁静的感觉。

锦瑟的头发,一会儿,就被戴泽宽揉得凌乱,如一地鸡毛。锦瑟感觉到了乱,含着泪,笑了起来,边笑边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

“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吗?”

戴泽宽说:“傻!真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再找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我见众山皆草木,唯有见你是青山。”锦瑟摇摇头,说:“我的心,已经被你填得盆满钵满,这辈子都住不进第二个

人了!”

戴泽宽说:“死去的人再难活,活着的人也还是要活下去。就当是为我而活。”

“我不。”锦瑟伸过脸,将脸贴到了戴泽宽的脸上,幽幽地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戴澤宽又在她的头上揉了揉,说:“傻!”

这话说完不到一个星期,戴泽宽一命归西。

祭奠期间,锦瑟泪脸千行,愁肠寸断。执意要与戴泽宽“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让我也去死吧!让我也去死吧!”

锦瑟“不戀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妈蹲在她的对面,淡淡地直视着她,皱了皱眉头,说:“锦瑟呀,我想,你大概是活够了。你一心一意要去寻死,妈不拦你。妈也一定会陪你一起去死。但是,有句话,必须跟你说:妈还没活够!”

锦瑟一下子睁圆了眼睛,瞪着妈,说:“那不行,妈不能死!”

妈机械地笑了笑,比哭还难看。说:“没什么不行,你都能舍弃妈,妈还有啥不能舍弃的?你放心,妈说到做到!”

说完,站起身,前后拍了拍,义无反顾地扬长而去。

锦瑟犯了踌躇。

她终于知道哈姆雷特为啥要把“活着还是死去”当成“一个问题”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像一只猫一样,把自己蜷缩在孤寂和苍凉里。一直到天色黑尽。舍老公,还是舍老妈?这个和“妈妈和妻子掉进河里你先救谁”一样难解的“天问”让她愁肠百结,痛心入骨。

她有些迷惘:在送别里,到底是送的那个人苦,还是别的那个人?

这期间,戴泽宽一次又一次地顽强地跳出来,站在她面前朝她微笑。

他的眼里藏着笑意,但锦瑟看到的却是大片大片的孤独——“长星照耀着十三个州府的那种孤独。”

锦瑟也跟戴泽宽微笑。但她没再说什么“事夫誓拟同生死”之类的话儿。

人生就是一场旅行,不是所有人,都要去同一个地方。来者要惜,去者要放。走不出自己的执念,到哪里都是囚徒。

“泽宽,你说得对。死去的人再难活,活着的人也还是要活下去。我听你的,好好活下去。如你所说,就当是为你而活。”

戴泽宽似乎愣了一会儿,笑了,说:“这才对嘛!愿做鬼就让它赴黄泉,想做人就留世上陷红尘。”

和戴泽宽告别时,锦瑟在心里千金一诺:“泽宽放心。既然选择了做一条船,那么,漂泊就是我的命运。我不会靠岸。妇人贞洁,从一而终也。”

入了心的人,怎能说忘就忘?动了情的人,岂能说放就放?有这么一个生死承诺在前,锦瑟怎可能去赴马大姐的“拉郎配”?那不成了《红楼梦》里说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吗!

更何况,在她心目中,世间的男子,再优秀、再出色也不及戴泽宽半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容忍一个不及自己丈夫的男人同自己恋爱、与自己一起生活。

3

“人世间的事,事前看不透,事后挣不脱。一切都有来龙去脉。你不是坏女人,你也不是故意要辜负戴泽宽。戴泽宽若真的爱你,你命运的全部曲折迂回,他都会明白。即便是错失,他也肯为你找尽理由。这就叫作恕道。会这样做的人,才是亲人。”

锦瑟没说话。马大姐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她这里没能产生综合效应。

“做女人,还是要实际一点。现实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人在等你。你追求了物质金钱,对方就没有阳光帅气的外形。你追求了完美阳光的外形,他就可能在物质方面没办法满足你。”

媒婆的嘴,跑堂的腿。锦瑟每次看见马大姐又饱满又圆润的厚嘴唇都会想,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说会道,马大姐的嘴唇粗而厚,就像切成两瓣的茄子。她咋也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呢?马大姐浑厚的嘴唇微微张着,一会儿鼓,一会儿瘪,有节奏地吹着气。说:

“我介绍给你的这个赵铁马,别看文化没你高,人可是个好人。当年,父亲退休,他从农村顶替进了铁路,几年工夫,就从一个养路工干到了领工员。一个农家孩子,没根没薅,能打拼到这一级得有多么不容易。领工员多大的官,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的。”

锦瑟笑了,她太知道领工员是“多大的官”了。

铁路的建制有点特殊,工厂不叫工厂,叫“段”或叫“站”。“段”的概念据说起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沙皇俄国为攫取中国东北资源,称霸远东地区,决定修建的一条名为“中东铁路”的“丁”字形铁路。为了满足施工需要,沙俄把工程划分为十三个工段。一段线路为一个管理单位,各自为战。工程结束了,“段”却作为一个固定的名称被铁路保留下来了。“站”则脱胎于我国古代驿站。驿站分陆站和水站,车站称之为陆站。譬如:北京站、天津客运段、济南车辆段、徐州工务段、南京车务段、上海机务段。既然爹都改叫父亲了,娃当然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娃。车间摇身一变成了领工区,车间主任蝉蜕龙变化身“领工员”。

马大姐嘴里口口声声的大“官”就是一个人们嘴里的“车间主任”。

“年纪轻轻就成了高干,人家要是想找对象,在咱铁路不得可着劲儿地挑?”

锦瑟破涕为笑。

这马大姐也太能夸大其词了,一个领工员跟高干挂得上吗?这个级别的干部俯拾皆是。走在铁路上,随时随地都可能被这样的“高干”绊倒。说白了,跟乡下里的村长没啥两样,就是个挑头干活的。没谁拿你当干部。特别是赵铁马这种工务系统的“高干”,经年累月在铁道线上跟钢轨洋镐石子撬棍打交道,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脸晒得比非洲人都黑。铁路人对他们有过精彩的描述: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是个拾炭的,一问还是工务段的。

哪儿的女孩也不可能让他“可着劲儿地挑”的。

可锦瑟并不把话说明,捂着嘴儿笑而不语。

马大姐却以为她听进去了,继续地摇唇鼓舌:“可人家就是不要。人家说了:不把老爹老娘送走绝不成亲——”

锦瑟不明所以,说:“只听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啥时候又有父母在不成家了?”

“这不是因为他父母二老都卧床不起嘛。家里兄弟姐妹又不对付,直接就把话撂到了赵铁马脸上:不是俺不能伺候老爹老娘,这兄弟姐妹几个里,老爹最看重你,铁饭碗也传给了你。所以,这端屎端尿的活儿必须得落到你身上。你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铁马还能说啥?推无可

推啊。”

“这么说就不对了。孝敬老人,让老人得到关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我们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怎能说是哪一个人的责任呢?别说父母于我们还有着生育之情、养育之恩、教育之泽,就是马路上遇到素不相识的老人有了不便还得该出手时就出手呢。”

“你还别说妹子,这些年,姐最钦佩你的就是重情重义、识大体顾大局,从来都看不得别人有难。”

“这不是应该的嘛!一个人,能力总是有限,精力也是有限,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处,我们有一点点的能力就应该主动地去帮助别人。正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有些时候,看起来是帮助别人搬开了脚下的绊脚石,岂不知也可能是在为自己铺路呢。帮助别人,就是帮助我们自己。何乐而不为?”

“妹子说得真好。哪天姐有了难处求到你,你千万不能拒之门外啊!”

“那怎么会,只要我力所能及。”

“这点你尽管放心,姐从不强人所难,求到你的都是你手到擒来的。”

“那可不一定,我也——”

“姐说你行,就一定能行。就看你乐不乐意了。”

“那有什么不乐意?能帮一定帮。”

“这是你自己说的,姐可没有逼你啊!眼下就有件难事。”马大姐眨巴了几下眼,狡诈地笑了笑,双手打揖,话题一转说:“你陪姐到领工员那露下面,转脸就走。一句话都不要你说。就这事,姐求你了!”

锦瑟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她睁大眼睛,盯着马大姐的脸,出神地看着。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没想到,马大姐刚说完赵铁马“推无可推”,转脸就给

她来了个退无可退。真个是人生处处皆套路啊。

锦瑟重重地叹一口气,小声说:“嗯。”

说完,就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每一个行动的背后,都有命运伏脉于千里之外,哪怕是走上歧路,那也不是生性如此,是环环相扣的不得已。锦瑟想。

4

赵铁马住的是一座六十年代初期建造的老铁路宿舍,一排老式平房,只有一居室。厨房、厕所都是公用的。近几年,铁路改善职工居住条件,小区里,一栋栋新楼见缝插针拔地而起。能用的地儿全都盖上了。那些摇摇欲坠的老平房再无人问津,可怜巴巴地窝在高楼大厦间苟延残喘。一年四季不得阳光,墙面上长满了青色的霉苔,像一块块黑斑,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腐木和青苔的味道。

昨天下了一夜雨,走起路来脚挂泥。

锦瑟拧开手电,雪亮的光把夜捅了一个窟窿。

锦瑟和马大姐走进“窟窿”。

马大姐领路在前,锦瑟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看着马大姐浑圆粗壮的背影在暗夜里跳跃,锦瑟开始胡思乱想:都说脸胖无人爱,腰粗毁一生。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体重都控制不了,何以去掌控他人的人生?正走神间,忽听马大姐张皇失措地喊道:“水窝,小心!”

晚了,锦瑟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泥

水里。

好在锦瑟脚上是一双塑料凉鞋,湿了,甩吧几下就干了,锦瑟并没当一回事。只是再不敢胡思乱想了。她收拾起心思,踮着脚尖,跳芭蕾舞似的,谨小慎微地踩着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扔在泥水里的青砖、石板,一点点地往前挪着。似乎没有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就到了赵铁马家。

低头进门那一刻,锦瑟和马大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望天上。

马大姐咕噜了一句,说:“你说这天会下雨吗?”

锦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这年头的事,谁说得准?”

马大姐说:“我觉得会下。”

锦瑟又仰起头朝天上望了望。她看见天上阴云密布,大朵大朵的,像化不开的墨。觉得有很大可能会下雨。话到嘴边,却道:“今晚注定没有结果。”

说完,心里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进得门去,锦瑟还没表态呢,马大姐自己先心凉了。

四下里黑咕隆咚。屋角处挂着一盏马灯,发着幽幽的光。

为什么不开电灯?是停电了吗?赵铁马没说,马大姐没问。锦瑟也没问。

看马大姐样子也是第一次来,像个侦探似的四下里打量着。看着看着眉头不觉就皱紧了。这哪像个家啊!没有件像样的家具就不说了,干净利落是必须的吧?你看这,暖水瓶、炒菜锅、洗脸盆、吃饭的碗、喝水的杯、棉絮枕头、换洗衣服……床上、地下、桌椅板凳上扔得到处都是。连个落脚的空都没有。

锦瑟除了进屋时腼腆地瞥了赵铁马一眼,此后就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脚前那一小块。直到走,眼光都没挪动过。

马大姐拿眼直剜赵铁马。早就说了今天来相亲让你准备准备,你都忙乎啥去了?屋里乱得跟个狗窝样。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还没进屋就有一股阴湿闷热恶臭的气息扑鼻而来。不是想去闻,是自动往鼻孔里钻。想不闻都不成。

赵铁马大概是刚刚到家,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替换,蓝黄相间的工作服还套在五大三粗的身躯上,上面的汗碱层峦叠翠,跟不规则的海魂衫似的。扣子也没扣严实,又黑又壮的胸毛一根根一绺绺争先恐后地往外蹿,脚上是一双已经辨不出本色的军用球鞋。不用问,屋里的恶臭味有多半来自那里。

“前两天下雨,把专用线的路基冲毁了,当时没显现出来。今个中午进来一车粮食,还没开到跟前呢就塌方了。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抢险,铁路局和俺段的头儿都在现场盯着,实在没法儿脱身。好在干完了,不然还回不来呢。”

赵铁马字斟句酌地解释道。

马大姐脸绷着,愠怒地瞪着赵铁马,说:“下午抢险,你上午在干嘛?昨天在干嘛?都在抢险?我可是上周就給你说过了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这屋里是今天才乱成这个样子的吗?”马大姐一点儿情面也不给对方留。

锦瑟低着头,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两只手搭在小腹间,很淑女的样子。

赵铁马唯唯诺诺,说:“是是是,马大姐批评得对。是我忽略了。”

自锦瑟走进屋子那一刻,赵铁马就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机会,看看这位马大姐嘴里惊为天人的女人到底“惊”在哪里?可他又不敢太放肆。怕锦瑟不悦,也怕马大姐吼他。

“屋里屋外堆得跟羊脏似的,你让俺妹子往哪儿坐?你就这样待客的?”

赵铁马这才想起锦瑟和马大姐还没落座,还跟电线杆子似的在那杵着呢。

赵铁马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床边上的东西往床里面堆,说:

“实在对不起,家里地方窄,只能委屈你们坐这儿了。”

马大姐却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极有可能要呕出来。

她捂住鼻子,说:“坐什么坐?谁还坐?走了。”

“吃、吃完饭再走吧?”赵铁马极力挽留。

马大姐还在生气,噘着嘴,说:“要吃你自己去吃吧,我没那么好的胃口。”

说着,不由分说地扯起锦瑟的手腕高视阔步地往外走去。没留神,一头碰到了门楣上,疼得她“哎呦”了一声,气急败坏地指着赵铁马,说:“你行!”

锦瑟一出门,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鲛人泣泪,颗颗成珠。她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疼,不似针扎,更像刀捅。一下一下撕心裂肺。她埋着头跟着马大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刚出了宿舍门,就走不动了。

锦瑟蹲在豁牙少齿的小区院墙下呜呜咽咽地哭着,声音穿过黑色的迷蒙,婉转地朝着夜空漫去。四周的气息,似乎也跟着悲伤了起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循着哭声狐疑地歪过头来。

马大姐蹲下身子,一脸愧疚地跟锦瑟陪着不是,说:“别哭了妹子,是姐对不住你。事前光问了些工作上的事,生活方面没深入了解。”

“呜——”锦瑟不答话,只是呜呜地哭。

马大姐越发内疚了,说:“我本想着,一个领工员,家境再不济,也得比一个普通职工家里强吧?谁想是这样!”

“呜——”

“别哭了妹子,等有了好的,姐再给你——”

锦瑟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别麻烦了姐,我……我愿意。”

马大姐仿佛遭了电击一般,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好大,眉头也皱了起来,连头发都抖动起来了,精神处于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你、你、你……你说你愿意,愿意个啥啊?你是不是气糊涂了?”马大姐被这从天而降的一番话给震住了。半晌,才哆嗦着手,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锦瑟的额头,说:“别急妹子,千万别急。姐给你继续找,一定给你找一个和你天造地设的!”

锦瑟擦了把眼泪,凄惨地笑了笑,说:“我想好了,就嫁给他!”

“你、你、你说什么胡话?是不是搭错哪根神经了?”马大姐像看一个怪物一般地看着锦瑟。一脸不得要领的神情。

马大姐见过戴泽宽,跟赵铁马云泥之别。戴泽宽清瘦儒雅,赵铁马粗壮雄武;戴泽宽精气内敛,赵铁马霸气外露;戴泽宽谦谦君子,赵铁马浊骨凡胎。

就凭刚刚那场面,说锦瑟会看上赵铁马,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锦瑟一定是气糊涂了。

马大姐说:“妹子,婚姻可是关乎一生的大事,马虎不得的。咱不急,你再想想,再想想!”马大姐反过来劝锦瑟了:“妹子没听人家说吗?家境不重要,可是家境不好却很重要。你看看他那个家,一贫如洗,人邋遢得让人无法忍受,你怎么可能爱上他?咱可不能赌气啊!”

“我没有赌气,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愿意嫁给他!”

“这、这、这怎么可能?”

“买眼镜对光。没什么不可能。”

“那你说,你看上了他哪点?”

锦瑟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我也不知道。”

“呜——”远处隐隐约约随风传来了一阵如泣如诉的汽笛声。马大姐和锦瑟都听见了,两个人向远处望了望。一定是有一列火车进站了,或是开出了。而锦瑟这个看似轻率,却又郑重其事的决定算什么呢?是算进站了,还是算出站了呢?

5

锦瑟和戴泽宽都出生在南方,江南水乡独有的古风雅韵给了戴泽宽俊秀和挺拔,也给了锦瑟娇柔妩媚和水灵秀气。两个人出生在同一个小镇上,没有指腹为婚,也没有媒妁之言,但他俩就像所有的青梅竹马一样,从小就在心里培育和滋养起了爱情的种子。

高中毕业那年,有一次,他俩结伴去上学,途中,遇一户人家正办喜事——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

锦瑟看呆了。她扭过头,眼含热泪,望着戴泽宽,说:

“待我长发及腰,泽宽娶我可好?”

戴泽宽满口答应,说:“好!待我高头大马,许你嫁衣红霞。”

锦瑟莞尔一笑,说:“不信,待你高头大马,许谁嫁衣红霞,名利难抵绕指柔,我已姻缘错搭。”

戴泽宽揽过锦瑟的肩膀,说:“锦瑟,你我这片情,这份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万物都是我们的证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你永永远远都是我的!”

言情小说读得多了,连生活中的爱情誓言也说得跟电影道白似的。亦真亦幻,让人分不清戏里戏外。

新婚之夜,锦瑟和戴泽宽双双进入洞房。锦瑟早早地收起自己的鞋。戴泽宽刚脱了鞋上床,她就把双脚踩在了戴泽宽的鞋上。

戴泽宽见了,“嘿嘿”一笑,说:“还挺迷信。”

锦瑟一脸认真,说,“我妈妈说了,踩了男人的鞋,一辈子不受男人的气。”

戴泽宽却道:“俺娘也说了,女人踩了男人的鞋,那是要一辈子跟着男人吃苦受罪的。”

锦瑟美眸轻颤,秋水盈盈,嘴角翘起了一个轻微的弧度,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受啥苦我都愿意!”

戴泽宽心中暖流翻滚。他将锦瑟揽在怀里,揽得紧紧的。

锦瑟感觉到呼吸似乎都有些困难了。

戴泽宽说:“世界这么大,让我遇见了你,这是上天對我的赏赐。我可以自己受一辈子苦,却绝不会让你跟我受一辈

子苦!”

戴泽宽的胸怀温暖而又宽阔,锦瑟感受着他让人融化的温度,倾听着他让人感动的心跳,忘掉了呼吸的困难。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可谁能想到,戴泽宽这种敦厚之人也会口出戏言,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弃她而去了。活着的时候,他是一个“好男人”,从“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但是,他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把这世上所有的苦难都留给了她。

君今不幸离人世,我有疑难可求谁?

一罐蜜,还没品尝尽,就化作了一缸黄莲。锦瑟想想就觉得苦。

戴泽宽爱她,她更爱戴泽宽。结婚几年,两个人出来进去,从来都是手牵着手,紧紧的。仿佛不这样紧紧地牵着,对方就会被风刮跑。还有,就是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两个人只要四目相对,那一定是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如果是说事,两个人肯定是绵绵细语、相敬如宾。人们就没见他俩红过脸。

熟悉他俩的人,没有人不羡慕他们。

唯一的缺憾就是,膝下一直无子。

有好心人劝他们去看看医生,两人总是淡淡一笑。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又是一度洞房花烛。

客人刚散,赵铁马就在床上等着。锦瑟脸色绯红,显得手足无措。她磨磨唧唧地坐在梳妆台前,跟前一瓶一瓶地摆着不知什么膏子,漫不经心地往脸上抹着。

赵铁马看了感觉既刺激又好笑:一个旱了这么多年的寡妇,装什么清纯?

实在耐不住了,催促道:“你看你,一遍两遍三四遍,抹到脸上看不见。咱能快点不?这可不是考验我忍耐心的

时候。”

锦瑟转过脸莞尔一笑,说:“哪有这么快?要先涂卸妆液,再抹卸妆膏,再擦洗面奶,再用清水冲,还得按摩。好多步骤呢,马虎不得的。你先睡吧。”

赵铁马一听就火了。啥叫我先睡吧,这说的是人话吗?我要自己睡还娶你作甚?可嘴上却是好言好语,说:“不急不急,你慢慢捯饬。等你,咱一起睡。”

赵铁马虽然迫不及待十万火急,心里面却并非糊涂:虽说今儿起就在一锅摸勺子了,可人家是瓷器,自己却是瓦器。好多事儿该顺着还是要顺着的。但心里却也不是没憋着坏:尽管折腾!你现在折腾爷,一会儿看爷怎么折腾你。

赵铁马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锦瑟全都看在了眼里。他那点个小心思锦瑟岂能不明白?她就是为了躲避跟赵铁马尴尬才跟自己的脸过不去的。但眼下情况看,赵铁马枕戈待旦严阵以待,躲是肯定躲不过去了。就算是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这件事,根本就是卖枣的碰到了卖碗的,早晚的事。既然挣不脱了,还不如干脆尽情享受。

想到这里,锦瑟站起身来到床边,想跟赵铁马说一声:别急,洗洗就来。

赵铁马却以为锦瑟忙乎完了,一把就把她薅到了床上。

锦瑟脸上手上尽是油、膏、霜,她手舞着,说:“我的脸,我的脸……”

锦瑟还想反抗,赵铁马的嘴压了下来。她感到一阵喜悦、一阵恐惧、一阵疯狂、一阵兴奋。赵铁马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野心勃勃想要威胁她和压服她的人。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颤抖。

赵铁马已经顾不上锦瑟是颤抖还是战抖还是发抖了。突然,锦瑟痛不欲生地大叫着:“啊——啊——”洁白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薄薄的嘴唇,过了好长时间,紧绷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嘴唇上印着一排

齿痕。

赵铁马信马由缰,长鬃飞扬,兴趣盎然驰骋着,没想到,锦瑟冷不防张开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上。顿时有点点血渍渗出。火辣辣的刺痛感让赵铁马微微蹙起了眉头。赵铁马不知锦瑟为何突然咬他,他看向她。

锦瑟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

这一轮冲锋,完完全全是赵铁马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他有些索然无味,又有些意犹未尽。赵铁马翻身下床,想抽根烟回回神。对着镜子抚伤惜痛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见锦瑟将身子裹在被子里靠到了墙上,她躺过的地方,有一朵殷红的花。他像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呼吸开始局促起来,两眼发直,心像拉满了的弓弦,嘴巴大开着,却不敢大口喘气。生怕一张嘴,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会掉出来。他伏到床上,久久地摩挲着,随后,把脸贴到了那片殷红上。

锦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疑惑地转过身子,说:“你干嘛?”

赵铁马指了指那片殷红,支支吾吾结结巴巴,说:“老婆,你怎么还……”

锦瑟面红面绿,半羞半喜。

6

锦瑟跟戴泽宽从发誓要白首不渝相守到老时,就说好要把最美妙的时刻留到新婚之夜。从高中到大学、到毕业分来车站,直到新婚,两个人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但在那件关乎大是大非的男女关系上,却是界限分明,毫不含糊。

除了拥抱,接吻都算是越轨的举动了。

戴泽宽经常藏在锦瑟背后偷偷打量她。看她突起的肩、看她纤细的腰、看她细长的腿、看她有着优美弧度的臀和躲在丝袜和高跟鞋里的小巧的脚……虽然,那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侧影,但那背影侧影里生出的力量足以让他迷恋一生。

新婚之夜,戴泽宽第一次见到了锦瑟的胴体:窈窕秀美,肤如凝脂,肌香甜蜜,凭栏临风,有翩然欲飞之美。特别是锦瑟锁骨处的一塊古琴状的紫红色胎记,让他爱不自禁。

“你这块胎记好像一只古筝啊。”戴泽宽盯着胎记惊讶地叫道。

“什么古筝?这是锦瑟。”

“锦瑟?”

“我一出生身上就带着这块胎记。我那位在大学做讲师的父亲见胎记形如古筝,触景生情想起了李商隐的那首《无题》: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于是,我就有了现在这个名字:‘锦瑟’。”

“一块胎记,里面竟然躲藏着这么一个美丽的故事。真没想到。”

“我有一张琴。随座随行。无弦胜似有弦声。欲对人前弹一曲,不遇知音。”

戴泽宽微笑着,俯下身去,把脸贴在那块仿若锦瑟的胎记上,并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说:“夜静响轰。神鬼俱惊。惊天动地若雷鸣。只候功成归去后,携向蓬瀛。我想做这弹琴的人儿,让我们共听这一曲的美妙。”

“好,但愿这一曲能让你百听不腻。”

“一定是这样。因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戴泽宽抬起头,顺着目光深情地望下去,登时,一具无比完美的身躯出现在了他的眼帘当中:吹弹可破的肌肤、丰盈圆润的乳房、光洁平坦的小腹以及修长的腿……美艳不可方物。那一刻的倾城与曼妙,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这简直就是上天最杰出的一件艺术品,完美无瑕,触目荡心!

“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長。”

戴泽宽一下子就想起了汉成帝刘骜最宠幸的皇后赵飞燕。

戴泽宽充满深情地对着锦瑟喃喃自语,说:太美了!锦瑟,你太美了!不能描述的美,无可比拟的美,超乎想象的美……”这期间,戴泽宽突发奇想地做了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伟大决定。“谁都没有理由破坏你,谁都没有理由破坏你的完美!我也不行!只要我在,我就要誓死捍卫你,捍卫你的神圣,捍卫你的

完美!”

锦瑟说:“没……必要吧?”

戴泽宽却固执己见,说:“我爱你,但你却不属于我。你只属于上帝。”

戴泽宽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此后再没碰过锦瑟的身子。

直至在车祸中丧生。

夜依旧,琴依旧,只是那抚琴的人已远去,空留锦瑟孤单单弄弦。西窗灯火,月明露重。锦瑟期冀着有一天,戴泽宽能从梦里走来,与她共同拨动那根希望的弦。

但是,这一天没有来。戴泽宽也没

有来。

但是,赵铁马却来了,不请自来。

7

那天,马大姐把锦瑟一领进门,赵铁马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先不说家境,单看人家那长相: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再看自己,黑铁塔一个。

他最后悔的就是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答应马大姐跟人家见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光想着对方是寡妇了,那又怎样?就算是寡妇也还八成新着呢。过时的凤凰那也是千金小姐的身,也不是你赵铁马随随便便就能收入帐下的。你凭啥跟人家平起平坐?凭你的童真?一个近四十多岁的“雏儿”,也好意思拿出来炫耀?

马大姐风风火火跑回来的时候,赵铁马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独自复盘。赵铁马当然作不出“行走处暗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的评价。他只是觉得锦瑟这女子不孬,个子高挑,身段也好,走起路来有一股妖娆的味道。屁股扭动得也好。赵铁马正有滋有味地咀嚼,就听得电视里有个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一个背影转身,在风里轻盈;一个背影别去,在雨里安静;留下一个个无言的结局,独自倾

听……”

赵铁马惊讶地望着电视机:这话咋说得这么应景呢?

这时,马大姐来了。马大姐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你小子真不知是哪辈子烧了高香了。这样跟你说吧,锦瑟愿意下嫁给你。你呢?你啥态度?”

“你、你、你……说啥?”赵铁马做梦也不敢想,锦瑟会拿着张旧船票来登

他这条千疮百孔的破船。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这怎么可能?她眼睛瞎了吗?”

“不是眼睛瞎了,是脑子被门挤了。”马大姐没好气地说。

赵铁马还是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说:“她不会是拿我当撬棍耍不?”

“你怎恁多废话?说,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吧?”

“愿愿愿愿……意!”赵铁马迭声说:“这上等的好事儿我哪能不愿意呢?就是怕委屈了人家。”

“那你以后就好好对人家!”

“那是那是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自那日始,一直到跟锦瑟成婚,赵铁马天天都活在虚幻之中,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咋这么巧就砸在自己头上了呢!只有上天的恩赐,才能让他捡这个“漏”。

那时,赵铁马一点儿也没想到,还有一个更大的“漏”,正在后面等着他呢!

他激动得和范进中举似的,热血沸腾地再次扑到锦瑟身上,压得锦瑟“哎呦”一声。

邻居说,赵铁马第二天早上买早点是扶着墙出来的。

马大姐显然也听到了这个桥段。

一次,她在跟锦瑟单独在一起时,逗她说:“锦瑟,听说过这个笑话没?说某男五十岁娶妻,次日清晨,新娘披头散发,扶着墙根一瘸一拐非常艰难地从屋里出来,边走边破口大骂,说:‘骗子!骗子!婚前跟我说有三十年的积蓄,我还以为是钱呢!’你家赵铁马怎样?多少年积蓄?”

马大姐的问话,如阴雨天换下没有洗的绸缎衣裳,虽说有着浓浓的人体气味,可是龌龊。锦瑟的脸红得跟猪肝似的,嗔怪地望着马大姐。说:“马大姐真是的,咋能问出这么流氓的话儿来呢?”

马大姐不依不饶,指着锦瑟日渐隆起的肚子,说:“什么流氓不流氓的,不流氓你这肚子咋以前没起来?假模假样的,有啥张不开嘴的?”

锦瑟被逼无奈,压低声音,说:“够花的,够花的。你称心如意了吧?”

马大姐眼皮一翻,“称什么心,如什么意?差得远呢!”

结婚一年,锦瑟为赵铁马生了个大胖小子。

赵铁马给男孩取了个女孩的名字:思锦。锦瑟明白赵铁马的心思,心里一阵感动。温和地望着赵铁马,微笑着,说:“有给你传宗接代的了,满意了吧?”

赵铁马摇摇头,说:“我更想,要个女孩,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

锦瑟笑了,用一种特别安详的眼神看着他,说:“行,那我们就再要一个女孩。”

赵铁马可以这样想,锦瑟也可以这样答应。但是,却不能这样做。计划生育新政放在那,两个人还不具备逾越那道红线的胆气。但是,困难压不倒英雄汉。政策,可以阻止他们“生产”,可以阻止他们“造人”,却阻止不了他们巫山云雨,阻止不了他们鱼水之欢……

一天,两个人又在“鸳鸯被里成双夜时,赵铁马突然面色苍白、口唇青紫、呼吸困难,随后瞳孔散大,各种反射逐渐丧失。先是呼吸停止,接着,心跳也停止了。然后,毫无征兆地倒在了锦瑟的身上。

其实,赵铁马半年前体检时就被查出了心脏功能疾病。只是,赵铁马没有说,锦瑟也不知道。医生正告赵铁马,性生活必须控制乃至杜绝。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活动,会让患者的呼吸频率加快,心脏供血要求提高,交感神经受刺激,心脏负担和耗氧量大幅度增加,最终导致心力衰竭或冠心病心肌缺血加重,产生不良

后果。

但是,医生的话,被赵铁马直接当作了耳旁风。一两清风,半盏明月,繁星相佐,佳人在侧,你让他不想不碰不做……那还不如杀了他呢!还没走出医院,体检报告就被他撕了个粉碎。回到家,该吃吃,该喝喝,破事不往心里搁。锦瑟只道赵铁马整日价横冲直撞,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根本不会想到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心脏疾病已经惹火上身。

对赵铁马提出的性需求,锦瑟向来都是有求必应。恣了他,也害了他。

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已让锦瑟把人生看淡。这一次,锦瑟没有显出多么的痛苦与悲伤。冰心有段话,说:生离,是朦胧的日月;死别,是憔悴的落花。她以为,这就是命。人生就是一场舞会,教会你最初舞步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散场。西出阳关的人从来都没有再回来过,与其悲伤,不如笑别。留一场好梦在人间回味。

十个月后,锦瑟住进了妇幼保健院。

“生了,是个女儿!”接生大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锦瑟长叹了一口气,心里说:“铁马,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可以瞑目了!”

锦瑟给女儿取了个男孩的名字:“念铁”。

“念铁”。是念铁路,还是念铁马?锦瑟没有说过,也没有人问过。

锦瑟没有再嫁。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到老。

8

又一天。

满头白发的锦瑟牵着正在蹒跚学步的外孙女——就是念铁的丫头,在城市的街角公园遛弯,与同样两鬓斑白的马大姐不期而遇。

此时,距赵铁马离世已是三十多年以后了。

两个人促膝交谈。马大姐神色凝重,说:“妹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锦瑟嫣然一笑,说:“想不通就问,别憋着。憋毁了我可赔不起。”

“那我真就问了?”

“逾期不候。”

“你说,当初你心气儿那么高,咋看中赵铁马的?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都想了一辈子了。”马大姐摇摇头,说。

“也许,这就是林徽因说的,愛上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没有前因,无关风月,只是爱了。”

“别糊弄我,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正原因。”

锦瑟叹了一口气,锦瑟叹了一口悠长的气。悠长的气落在半空里,转眼间,就被吹没了。锦瑟的神色黯然下来,说:“你知道吗?那天第一眼看见赵铁马,他是那么局促不安、那么孤立无助、那么独自茕茕……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俺家戴泽宽。有那么一个瞬间,竟以为赵铁马就是阳间的戴泽宽,戴泽宽就是阴间的赵铁马。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要担当起照看他的责任感来。我的内心跟我说:你不能让他过得这么窘促、这么落魄、这么潦倒,你要让他快乐起来、舒心起来、安逸起来。再大的风雨,有两个人承担亦是不苦;再小的泪滴,只有一个人流,流的也是

悲伤。”

“怪不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真是萍水有萍水的机遇,相逢有相逢的

缘分。”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一个的选择拼凑而成。过来了才知道,人生,没有如果,也无法重新再来。所以,要谨慎选择,选了,就要忠于选择。”

锦瑟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马大姐疑惑地望着锦瑟:咋不说话了呢?俺这儿还等着下文呢。

马大姐的心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会罢休的。马大姐把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投到锦瑟脸

上,说:

“你觉得,这两个男人哪个更爱你,或者你更爱哪一个呢?”

锦瑟的眼睛眯了起来,想了想,说:“怎么说呢?要我说就是,戴泽宽让我保持了一个女人的完整,赵铁马让我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

羊 倌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三部曲”《最后的堡垒》《本次列车终点》《谁寄锦书》,长篇纪实文学《雄关漫道》《抱璞泣血》《疆场》、中短篇小说集《残红》《戏法》等十余种,曾获江苏省第九、十一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雨花》“精品短篇”奖等。

特约责编 雪 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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