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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来水往(节选)

2023-11-11海桀

青海湖 2023年9期
关键词:师爷师父

编  者  按

我省作家海桀37万字长篇新作《云来水往》,由青海民族出版社出版后,引起读者广泛关注和好评。

作品以民国初期,古丝绸南路商贸重镇丹巴尔的风云历史为背景,以主人公生死存亡的传奇故事为主线,集藏商藏客的商贸活动、生活方式、历史价值,独特诱人的地域文化,震撼人心的恩爱情仇为一体,多角度深层次展示时代与命运、社会与人生的血肉关系,以及人性的深邃与诡谲。

情节生动曲折,故事悬疑精彩,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惊心动魄,悲情大义感人至深,不仅具有典型的西部气息,同时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和文化内涵。

本刊特选载第六章,以飨读者。

1

雪义尘牵着驮有师父尸体的大白牦牛带着商队往前走。

现在,他们已经越过橡皮山,进入了环湖草原。

五月的晴空,云絮幻化,蓝天碧海,鸥鸟集翔。正在返青的草原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羊群,一顶顶牦牛帐房,星散在山根和湖边,炊烟袅袅,獒犬声声,满眼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样的季节,他和水蓮莲骑马来过。

自从俩人有了情义,水莲莲像变了个人,说话嗓门小了,脾气好了,头发光亮了,衣服讲究了,连走路都优雅起来,人也就更靓眼了。不是风流,是漂亮。她的随身丫鬟尕惠儿说,东家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好看,像是往回长呢。她可不这么看,她觉着自己沉重了,忧郁了,心里总是毛突突的,到哪都不安稳,做啥都不踏实,跟丢魂的没啥两样。可一见到雪义尘,她的心情立马就会阴转晴,不光脑子灵活,口齿伶俐,手脚利索,单是眼睛里的光亮和色泽,自己都能觉得到。若是三天不见,莫名的愁思就会漫上心头,白天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又慵又懒又心烦,啥事都不想干,晚上干脆就伴着油灯过影子,把从小到大的往事想个够。再然后就胡思乱想生闷气。天亮了,人也就散架了。她见识过的男人不算少,经历过的事儿也够意思,可还从没有哪一个男人真正上过她的心。就这个雪义尘,只要想起来,就让她莫名的心乱。

雪义尘也好不到哪里。

童万仓为此没少警告他,说你给我小心点儿,少往丹巴尔酒馆跑,水莲莲那样的浪货可是勾魂的。让她勾了魂,你连小鬼都做不成。大事当前,大仇未报,离她远点儿!

这让雪义尘说不出地排斥和心烦。

为了复仇,他当然不能意志消沉,迷恋女色。可又觉得,报仇是报仇,日子是日子。他不可能因为复仇而放弃日子,也不可能为过日子而放弃复仇。相反,复仇应当是日子的一部分。还有,他觉着水莲莲一点都不浪,越是和她走得近,就越是觉着投缘分。不光喜欢她的容貌,还喜欢她直言直语,不畏强暴,为人义气,敢作敢当的性格,连她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都喜欢。

一句话,她是他喜欢的女人。

有一次,雪义尘要下草原,所有事情准备就绪,见天色已晚,就想到客栈里喝上一口,和她告别。还是一盘牛肉一壶酒,当快要吃喝完,想她想得难以自制的时候,她从楼上下来了,笑吟吟地递给他一个巴掌大小的由黄色锦缎扎口的羊皮袋子和一包东西。

他接过来问:

“这是什么?”

她得意地说:“羊皮药袋啊,里面是用雪山上的草药熬炼成的丹药,很名贵的。记着,过雪山时,用它泡水来喝,可以防心慌,治胸闷。”

他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走?”

她笑笑,答非所问道:“含在舌下,还可以治头痛。”

“你用过?”

她听着他的口气,故意拉下脸说:“你不相信啊?”

“不是不信,是问问。”

她瞅着他,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收敛笑容:“我去过拉萨。”

他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望着她。

她最得意的就是他的疑问:“我女扮男装,跟父亲去的,来回整整一年!”

他愈加吃惊地望着她。

她更加明确地说:“实话告诉你,这药就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是寺院里一位鼎鼎有名的老藏医,特意为他配制的,任何药店都买不到。”

他心绪复杂地望着她,好好一个女孩子,硬要女扮男装,跟着一帮大男人,踏冰卧雪,翻险山越荒岭,骑骡马,趟沼泽,千难万险走拉萨,路上不定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呢!心头不由得一热,把药袋子还给她:“谢谢你,还是你留着吧,不定啥时候会有用的。再说了,父亲留下的东西,是个纪念。”

她故意瞪直眼睛说:“别不识好歹,别人想要我还不给呢!”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心窝里一阵麻乱,没话找话说:“你说的那个老藏医,还

在吗?”

“在啊!就在达藏寺,他是治热病的高手。有一次,我突发热病,好多大夫都看不好,一连烧了几晚上,差点儿烧死,是他给我治好的!瞧……”水莲莲露出羊皮袋上的藏文给他看。

话说到这儿,他浑身上下就都热了,轻松地说:“这一包呢?”

“这一包嘛,算你的福气!”她愈加得意,“这是蕨麻酥,是用蕨麻、杏仁、青稞、黑糖和酥油制成的点心,是我亲手做的,知道为什么给你吗?是要你在路上品尝的时候想起我!”

还有一次,他到酒馆喝酒。天色已黑,月亮还在山背后,里面人不多,他没看到她,老位子坐下,依旧一盘牛肉一壶酒。店里的客人起起落落,一波波轮换,越来越热闹,一群年轻人唱着酒歌在开心。就在他吃喝完要起身的时候,她兴冲冲地来了,坐他对面,笑吟吟地说:

“今儿是十五,月圆的日子。”说着,冲阿藏摇了摇手。深明其意的阿藏立刻端来一盘凉拌三丝,一盘酱牛肚,一壶烫好的酒。”

他说:“对不起,我已经吃好喝好,该走了。”

“那不行,谁叫你吃独食,不等我的,你得赔罪!”说着,提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一口喝干,接着斟满两个酒杯,两只黑黝黝亮闪闪的大眼睛眨呀眨地望

着他。

他心窝一热,端杯就喝。

两杯热酒下肚,她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灯光下愈加鲜嫩诱人。

“今天上午我看见你了,是在老城隍庙。”

“我也看见你了。”

“为什么不理我?”

“你在敬香,敬香的时候一心一意,不可以打搅。”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我敬你一杯!”

俩人一饮而尽。

这时,热闹着的年轻人中有人唱起

“花儿”。

喜鹊登枝者登空了,

白杨的树枝上卧了;

这两天想你者想憨了,

平地上走路者绊了。

欢呼声顿起,酒馆里一派狂喜情景。

他问:

“他们唱的是什么?”

“是‘花儿’。”

“什么叫‘花儿’?”

她怪怪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连‘花儿’都不知道?”

他诚实地说:“真不知道,我在很多地方很多场合,田野里,山林间,都听到过,可我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

“他们唱的是男女相爱,是情歌,要不要叫人给你唱一个?”

他急忙说:“不用,我听不懂。”

她眼睛里神采流转,光波闪闪,压住嗓音说:“想知道那男人唱的是什么吗?”

“想!”

“那意思是,有个男人想念一个意中的女人,直到把自己想傻,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是嘛,”他谨慎地说,“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男人,可惜我听不懂。”

她笑了,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那是你在這儿待的时间还不够长。”

他听出话里的味道:“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说:“好啊,我也该走了,我要到城外的麦地里,看看今晚的月亮。”说完,两只忽闪着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分明在说,“敢陪我吗?”

他顿时浑身汗热,他明白,只要他陪她走出酒馆,走过大街,明天整个丹巴尔城就会有怎样的传闻和热闹。可他又真的想去,尤其一壶酒下肚之后,汹涌的激情实难抗拒。但他的大脑并不糊涂,小声说:“月亮月月都会圆,何必一定是今晚。今夜星辰灿烂,明早肯定万里无云。”

聪明的水莲莲心领神会:“是啊,都七月份了,我的小黑马还没外出过呢。”

第二天一早,雪义尘在西门外河岸边的草滩上等着了她,俩人骑马沿河谷逆流而上,一路向西。

七月的湟水河谷,正是庄稼疯长的季节,但凡能够播种的地势上,到处都是灌浆的麦子,开花的油菜,结荚的豌豆。女人们在地里拔草,尕娃们在河滩里放羊。山野郁郁葱葱,森林鸟语花香。

俩人并排骑马,一直朝着上游走。走过了菜地走麦地,走过了麦地走草滩,一直走到远离村庄远离牛羊的荒野上。

她说:

“好了,我累了,马儿也该吃草了。”

他燃起一堆火。

她打来一壶水。

他的茶烧开了。

她的馍烤黄了,冷抓羊肉,各式拌菜,在开满野花的草滩上也都摆好了,当然少不了青稞酒。

羊肉你一块我一块地抓着吃,酒是你一口我一口对着瓶口喝,肠肚热了,血液也就滚烫起来。

雪义尘躺倒在草滩上,望着湛蓝的天空望着山腰的白云望着天上的鹰说:

“你看,南边山头那朵云像不像一把刀,一把又长又宽的大弯刀?”

“像,真像!”她惊叹。

“可惜它在改变,瞧啊,刀尖正在变软,已经成秃的了,刀把也在歪,像是被太阳的光线融化了。”

“管他呢,又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呢?”

“那就让它真呗。”

“知道不,人的心上都有一把刀。”

“不知道。”

“就像那朵云,你说它有形就有形,说它无形就无形。”

“干嘛说刀,不能说点儿别的吗?”

“那就唱个‘花儿’吧。”

她趴在他跟前,瞅着他发直的眼睛说:“为谁唱?”

“当然是为我!”

“不!”

“为什么?”

“‘花儿’是人心上的话,要唱也只能唱给心上的人。”

“我还不是心上的人吗?”他转过身来,满脸严肃地望着她。

她半羞半喜,半真半假地说:“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的是你!”

他不明白啥意思。

瞅着他的傻样,她直愣愣地说:“我信不过你!”

“可我信得过你!”

“你是你,我是我。”

“好吧,总有你信的时候!”

“那不一定!”

“为什么?”他急了。

她却认真了:“信不过就是信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啊,走拉萨,当藏客的,外面都有相好,到哪都有女人,说说看,你的女人都在哪里?”

他一下子轻松下来,脸上心里全乐了,嘴上却说:“不知道,除了丹巴尔,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哪里?”

“得了吧,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其他男人一样,相好遍天下,只要背转身,就会把我忘记。”

“如果我不像其他人,你是不是就可以为我唱‘花儿’?”

“不,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不是乌鸦,还从来就没黑过!”

“那你还不如草滩上的土老鼠!”她说着,冲他莞尔一笑,见他的手臂伸了过来,一个翻身,爬起来跑到小黑马跟前,跳上马背,猛提缰绳。小黑马一声嘶鸣,朝着绿草如茵的高梁子上疾奔而去。

高梁子是一处断崖的背面,长满了枝叶繁茂的白桦树,林子边上,草也更深,花也更艳,也更幽静,除了自在的游云和自由的鸟儿,不会有任何打扰。

水莲莲跳下马,扔掉马缰,躺倒在鲜嫩净爽的草滩上,她大口呼吸着浓郁的花香,平复着强烈的心跳……天蓝啊,蓝得令她晕眩;云白啊,白得如同梦境。她就在那蓝色的海水里,在那白色的梦境中融化着,融化在那游丝般的辽远里,融化在那醉人的秘境间……

他一直在那儿躺着,知道她去了哪里,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到那儿去。他俩到达这儿的时候,他一眼看中的就是那个地方。他心里痒痒着,觉着自己的魂儿正在离开,荡荡悠悠,升腾着,飘浮着……

就在这时,悠扬极了柔美极了的“花儿”由远而近——

阿哥是阴山的苦丝蔓,

尕妹是阳山的莲莲;

宁叫它缠干着甭叫断,

起根发芽的连绊。

……

听完她唱的“花儿”,他鼻腔发酸,泪腺涌动,浑身滚烫,再也控制不住沸腾的激情,跳将起来,纵马朝她急奔而去……

他躺倒在她身边,俩人谁都不说话,就那么躺着。

头顶的鹰由一只成为两只,越来越低地盘旋着。

天上的云丝化为云彩,瑰丽如锦千姿百态。

“再唱一个好吗?”

“好听吗?”

“好听!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山歌,告诉我,歌里唱的是什么?”

她身子一翻,笑吟吟地看着他:“你听不懂,那就没办法啦!”

“啥叫没办法?”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只好让懂的人来听了!”

“那就说给我听。”

“给你说了,‘花儿’是人心上的话,听不懂,就当傻汉好了!”

“好吧,那就当傻汉吧!”他不无失望地说,“你也不是当地人,怎么会唱‘花儿’的?”

“是哪的人并不重要,时间长了,啥都懂了。”

“就这么简单?”

“是的!”

他话题一转:“你一个人开客栈,挺不容易的。”

她立刻敏感:“干嘛不说女人?”

“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啥意思?”

“就是随便问问。”

她叹气:“客栈是我阿爸的。”

“你阿爸他……”

“他叫水志贤,带我来这的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我妈去了哪里,只知道有人拿着砍刀和枪一路追杀我们,我吓得要命,死死跟着阿爸,一步也不敢离开。”

“后来呢?”

“我们到了丹巴尔,我长大了,他教我做所有能做的事儿,直到他离开时,才把客栈交给我。”

“你阿爸去了哪里?”

“不清楚,只知道去了南方,他跟随过孙中山大总统。”

他吃了一惊:“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她不无骄傲地说:“我阿爸打过仗,杀过人,他带我逃到丹巴尔,就是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我能活着被他带到这儿,很不容易的。”

“再后来呢?”

“再后来改朝换代,中华民国成立了,他欢天喜地,然后就走了,说是去找我妈他们了……”

“留下你一个人守客栈?”

“留下我,是以防万一。”

“他放心啊?”

她不在乎地说:“有啥不放心的,我天不怕地不怕,他很欣赏的,说如果那边情况顺利,会很快来接我。如果事情不顺利,让我耐心守好客栈,等他两年。如果两年后,他还不回来,让我随意处置客栈,彻底自由。”

“于是他走后杳无音信,而你一直守着客栈,守到了今天。”

“是啊。我每月到城隍庙上香,就是为了祈求阿爸的平安和到来,我坚信他一定会回来!你呢,你为什么来丹巴尔?”她话锋一转,盯住了他。

他长叹一声,感慨道:“咱俩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你还好,虽说父亲下落不明,但总有盼头,没准哪天就能一家团聚。我是无父无母,什么亲人都没有。你跟父亲来避难,而我跟师父来是为了生计。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从小就是孤儿,是师父把我养大的。丹巴尔虽说偏远荒僻,但营生好做,活路多多,比在外面战火纷飞朝不保夕强多了。”

她的眼睛笑了,脸蛋儿红了,他的话解除了她的提防,她跪在他跟前,自然而又大方地解开上衣的扣子,将脱下的衣衫使劲摔打在他身上。

他先是呆呆地望着,而后触电似的,一个蹦子跳起来,也跪在她面前,眨眼

间就将自己脱了个精光,三下五除二扒光

了她——

她红着眼睛红着脸膛,抑制住喘息说:

“你睡过多少女人?”

他迎着她灼烫的目光:“不知道。”

“记住了几个?”

“一个没有!”

“你太没良心啦!”

“说得对,我不知道良心是什么。”

她猛力扑向他,将他扑倒在草地上,狠狠地说:“我要让你记住我!”

他随即翻转,将她压在身下。

不等他动作,她已奋力翻起,又将他骑在身下,她纵情撒野,她哈哈大笑!

……

草穗越来越厚实!

花气越来越芳香!

……

天上的游云密了又疏,疏了又密,呼呼的山风漫过山脊,漫过白桦林,漫过草坡,漫過俩人汁液交融的身体。

躲藏的太阳露出来。

鸟儿的歌喉亮起来。

她累了,就想在他的怀里永远永远睡过去。

他也累了,但他警醒着。他真的喜欢她,知道他是她的心上人。可他明白,他之所以和她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为了睡她。

2

雪义尘满十八岁那天就睡过女人。确切地说,是女人睡他!

他在女人的柔情蜜意,主动挑逗和尽心服侍下,一次次目眩神迷,一次次心血澎湃,一次次欲醉欲仙。

这是来自天堂的成人礼,是师父刻意的选择和安排!

当听那女人无意中说漏了嘴,知道她是婊子后,他觉得日月颠倒,心肝俱裂。他敬如父亲的师父,竟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他真纯的感情,他愤怒,他痛苦,他恶心,甚至有种被虐的屈辱感和难以启齿的负罪感。

可事后,他愤怒痛苦的情绪很快就释然了,女人强大的魅力无处不在,无论日光下,还是睡梦里,那神奇的兴奋,澎湃的冲动,时不时地就会在血流中翻涌而来,浪花似的诱惑着他,缠绞着他,折磨着他。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一直蒙鼓里,他没准会和那大他七八岁的女人不知疲倦地睡下去,很可能会睡出感情来。他忘不了她细腻的肌肤,柔暖的身体,甜软的话语和忧伤的眼睛,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他说不出的伤害和痛苦。

是那种刻骨铭心欲罢不能的伤害。

是那种持续折磨心疼难舍的痛苦。

他不知道她姓啥名谁,不知道她丁点儿身世。他当然问过。她就是不开口,问急了,她吼叫着说:

“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啊!这是规矩,我不能为你坏了规矩,懂不懂啊!真想知道,去问你师父啊!”

他还真就问了师父。

师父喝着酒大大咧咧地说:

“咋,那婊子把你的心给掠走了?没尝过女人的雏儿都这样,真想的话,晚上我带你换个滋味,保证你明天就忘了她。”

他说:“不,我就要她!”

师父眼珠子一转,用力将酒瓶子蹾桌上,正色道:“看来我的判断不错,你跟你阿爸一样,还真是个情种!可你不能当情种,你要知道,你是有使命的!你这辈子的使命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复仇!而世上最容易让人忘记仇恨的,是两样东西,首先是钱财。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面对金银财宝荣华富贵,能头脑清醒,不为之所动,才有可能品行专一能屈能伸意志坚定,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否则,就会贪图享受,泯灭恩仇,乐不思蜀。其次是美色,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但凡在女人面前,气短痴迷者,没有一个能成真正的大业。我叫你尝女人的滋味,就是要叫你明白,世上千红万艳的女人脱光了,都就那么个样。经过了,就明白了。可要沉迷于其中,暖香醉人的怀抱,就成了漫无边际的沼泽,溺得越深,就死得越快。女人还能使你血液燃烧,除了烧掉你的精神你的意志,还有你的深仇你的大恨!你现在的态度,说明你经不住美色的诱惑。一个经不住美色诱惑的人,根本就不配复仇!再给你往明里说,你的使命,是去丹巴尔,探明真相,铲除恶人,为你们闻家无辜罹难的几十口人报仇雪恨!大业未成之前,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懈怠享乐和解脱的余地。”

那天,师父语重心长,还说了许多关于女人的话,甚至跟他讲了一个他父亲闻永贤未经父母允许,从天津娶了个十七岁的姨太太回丹巴尔,结果被父亲赶出家门的故事。

他似乎被说服了,可实际上是着魔了。

当天晚上,他先是狂练功夫,直练到口吐鲜血,晕死过去。之后他去了春苑,在近乎疯狂的状态里,一直折腾到旭日

东升。

第二天下午,他从昏睡中醒来,师父走了。

3

雪义尘找师父找得很惨。

一年多时间里,他饿着肚子,裸着身子,天当屋地当床,一路乞讨,走遍了可能的城镇和乡村。师父的消息总能听到,但就是没他的影子。后来他病倒了,在破庙里,靠着人们求神的供品,好心人的帮助,死去活来挨过了两个多月。为了活命,他偷过,抢过,跟流浪汉们合过伙儿,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他沿着黄河流浪到山西,又从山西流浪到包头。

他是聪明人,知道师父抛下他,是对他的行为深感失望,对他没有了信心,不想在他身上再花工夫了。也就是说,他是个经不住考验的人。事实上,师父一走,他就后悔了。正因为悔得及时,悔得痛彻,他才不顾死活去找师父。他明白,离开了师父,他是不可能成功报仇的。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师父的种种恩德,想着师父有关使命的教导,一遍遍重温着俩人一起度过的宝贵时光,愈发悔恨和思念,发誓一定要找到师父。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他要离开包头,前往银川时,偶然遇上了师父的一个熟人。这人姓高名强,是戏班子里演武生的,刀枪棍棒无所不通,年轻时和师父一起在五台山拜过师,他们在西安城里见过面。见到高强,他口称师父纳头便拜。高强认出他,并不惊讶,乐呵呵地说:

“起来起来,你不就是董禄的徒弟嘛!”

他说:“是我。”

“咋成了叫花子啊?”

他喉头哽咽,无言以对。

“到这干嘛来了?”

“找我师父!”

“找师父?这么说,你小子一年多来一直在找你师父?”

雪义尘立刻反应过来,激动地说:“是的,你见过我师父,知道他在哪里!”

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高强感动,赶紧把他拉起来:“好了好了,你这是干嘛啊!算你小子幸运,前些天我在巴彦淖尔,还真见你师父了。”

知道师父去了巴彦淖尔,雪义尘比打了鸡血还兴奋,拔腿就走,被高强喊住。

“你给我站住!”

他站住了。

“你要去哪里?”

“去巴彦淖尔,找我师父!”

“巴彦淖尔远得很呢,隆冬腊月的,你不要命啦!”

他毫不犹豫:“师父能去,我就能去!”

“你师父骑的是马,你有的只是两条腿,只怕到不了巴彦淖尔,就给你冻掉了!你小子听着,这已是腊月了,整个正月和二月都是走场赚钱的好日子。你跟我去见见班主,跑跑龙套打打杂,有吃有喝,还能赚点儿钱。口袋里有了钱,这天也暖了,河也开了,雪也消了,草也青了,再去找董禄多好啊,怎么样?”

他犹豫了下,坚定地说:“我来这儿是找师父的,不是来赚钱的。”

就这样,他冒着寒风,一路向北,奔向巴彦淖尔。

其實,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童万仓也没闲着,他并没有丢弃雪义尘,而是以离开的方式,观察他,锻炼他。

这是一次残酷的考验。

如果雪义尘经受不住考验,那就前功尽弃。如果经受住了考验,就有了坚强的意志和坚忍不拔的品质,什么样的困难和障碍就都能克服。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了。

他知道这是冒险。

可他必须要做,必须狠下心来做。

他这一辈子欠下两个人的大恩,一个是雪义尘的父亲闻永贤。当年在太原,没有闻永贤出手相救,他肯定活不到今天。另一个是秦盛祥,没有秦盛祥,他也早就死于非命。不仅如此,恩怨之间更有难言之隐夹在其中,该报答的要报答,该了结的必须了结。正是基于这样的愿望,他才在雪义尘身上下足了功夫。他知道,雪义尘的致命弱点,与他的姑息和迁就密切相关。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此这般,他才按着设想,把雪义尘逼上绝路,让他在生死攸关的境遇里体味人生。当雪义尘在破庙里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就在周围,甚至给庙里送过吃的,不止一次去看过他。他让自己的气味牵着他走,一直把他牵过了黄河,来到了包头。

雪义尘徒步走到巴彦淖尔,正是数九寒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茫茫雪原上既看不到房屋,也没有蒙古包,风赶雪浪,渺无人迹。步履蹒跚筋疲力尽的雪义尘,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他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不知道巴彦淖尔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师父究竟在哪里。只是一路打问,朝着大致的方向往前走。他很想躺下来歇一会兒,但是不能,只要躺倒,就很难起来,多少人就是这样倒下喂狼的。可要继续走下去,又能如何呢?四周没有路,风雪遮蔽了视野,什么都看不见。而天就要黑了。就在他几经绝望,想象着即将冻死被狼撕扯的景象时,恍恍惚惚,看见前方像是有人,定睛再看,千真万确,真是个人!

是人,就是救星!

他生怕又是虚幻的影子,比这更加激动人心的幻影,他见识过,经受过,土房炊烟蒙古包还有骆驼马队……都在他眼前浮现过,幻灭过……

可这次不像是假的,他使劲眨巴着眼睛,跌跌撞撞扑过去——

还真是人!

这人头戴蓬松的狐皮帽,身穿厚实的狼皮袄,远远看见他,快步迎上来,张开臂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这人正是童万仓。

他知道雪义尘这两天一定会找到这儿。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土屋里。风雪弥漫,视线不清,一旦错过,就会越走越远,很可能发生意外。他放心不下,昨天就在岔路口等了整整一天。

认出师父,他泪水夺眶而出,叫不出声,说不出话,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雪义尘在热乎乎的暖炕上醒过来,天已黑透,他喝着滚烫的奶茶,吃着喷香的烤饼,看着油灯下慈祥的师父,如梦似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他高兴,他难过,他委屈,他心酸,一肚子苦水不知该咋倒。

童万仓倒是胸有成竹,不急不慢地说:

“义尘啊,既然你找到了这里,说明你和这儿有缘。缘分到了的时候,是不能错过的。你要珍惜缘分,要对得起缘分。”

他不安地望着师父,不明白什么意思。

童万仓接着说:“我这人本事不大,就那么点能耐,都已经传给你了,要想多长见识,多学本事,得找高人。明天我带你去巴彦淖尔湖,你要拜一个名叫查干的蒙古老人为师,他是我的同门师叔,你要称他为师爷。他七十多岁了,身体不是太好,如果你能让他喜欢的话,他会教你一些特别的东西。”

他问师父:“什么是特别的东西?”

师父说:“你去了就会知道,他孑然一人,脾气有些古怪。当年为了蒙古人的利益,他跟俄国人真刀真枪地干过,是江湖上的名人,人称疯爷。你到那儿之后,要拜他为师,要尽你的所能恭敬他,孝敬他。你要替他放羊,喂牛,打水,做饭,所有的活儿都要主动做好,不可以给他提任何要求。”

“知道了,他没亲人吗?”他问。

“他从小离家,一直在外闯荡,经历过数不清的事件和场面。后因遭遇劫难,回到草原,想把母亲接走。但老人家不愿意离开。他便洗心革面,舍弃外面的一切,毅然回到母亲身边,伺候终老。自己也就落叶归根,扎在了草原。他没成过家,无儿无女,今年入冬以来旧伤复发,生活上一直不方便。我拜访他时,已经和他说好,你在他那儿可以待上一百天。如果你能为自己争气,并且幸运的话,他一高兴,也许让你待到牧草茂盛的季节。他有六十多只羊,五头牛,一匹马。现在正是饿狼肆虐的时候,如果你凭自己的本事,能打杀五只草原狼的话,就有可能取得他的信任,做他的徒弟。记住,只有取得他的信任,才有可能得到他的真传。一旦学有所成,就提着狼的头皮来找我,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记着,必须要亲手打杀五只以上的草原狼。你想为罹难的亲人复仇,可你还从未杀过生,去见识见识恶狼的本性吧,冬季的饿狼极其凶残。”

“如果做不到呢?”他问。

“想办法待在那儿,一年,两年,直到做到为止。”

“如果师爷不允许呢?”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他没了耐心,赶你走的话,你就得走!因此你必须做好该做的。做到了,做好了,将受益无穷。”

他们当然谈到了复仇的事,童万仓说:“就凭现在的你,不要说复仇,真与仇人狭路相逢,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你要记着,杀狼不只是杀狼,它就是复仇的开始,是复仇的一部分。你会明白的。”

4

雪义尘从未见过狼,不清楚狼的习性,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狼。

躺在狼皮褥子上的师爷说:

“你不用找它,它会找上门来,有羊的地方就一定有狼。”

当天晚上,一阵急促的狗叫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狼来了。

他钻出蒙古包,天空深蓝,寒风刺骨,白森森的雪原呈现出雾状的朦胧,羊圈四周很是宁静,哪有什么狼啊。他围着蒙古包和羊圈转了一圈,回去交差。

一进蒙古包,不等他开口,师爷就说:

“看到了嘛,两只狼。”

他赶紧出去四处观望,还是什么都没有,回来说:“师爷,没有狼啊。”

“你眼瞎了嘛!”师爷吼道。

他出去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废物!”师爷的火更大了,“在羊圈北面,往远处看!”

他看到了,北边有几只绿莹莹的亮

点儿。

“师爷,那几个光点,是狼吗?”

“不是狼难道是羊吗?”师爷极不耐烦,“你他妈愣着干嘛,两只狼离这儿二百多步,要看就到跟前去啊!”

他朝狼走过去,边走边数绿点点,有四个,是两只狼。他心里并不害怕,而是奇怪,师爷躺在包里,竟然就知道来狼了,知道来了几只,还知道离这有多远,真是神奇,让他不能不佩服,虽说他的脾气有点儿坏。他朝狼一直走过去,离得越近,那绿森森的亮光就越是瘆人。他知道师爷在背后盯着,他不能害怕。可他毕竟赤手空拳,连根棍子都没带,面对两只恶狼能行吗?就在他心里发毛的时候,两只已经显出轮廓的狼突然转身,小跑而去。一口气松下来,他热血沸腾,胆量倍增,一声怒吼破胸而出,拔腿就追,两只狼眨眼间消失在了夜色里。

回到包里,师爷说:

“狼跑了?”

他说:“跑了。”

“如果不跑,向你扑上来,怎么办?”

他脱口而出:“打!”

师爷冷冷一笑:“好啊,你的胳膊腿都是好点心,董禄真他妈有眼光,咋找了你这么个熊徒弟!”

接下来的十多天,一到晚上总有狼来,少的时候两三只,多的时候六七只。每次狼来,都是他去赶。所谓赶狼,也都是老一套。狗一叫唤,人一出来,狼就远远地蹲着,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如此这般,他天天晚上被狼折腾。他下狠心追过,哪能追得上,不等你发力,就都跑得无影无踪。晚上睡不好,白天他既要放羊,挤牛奶,还要背水,拾牛粪,做饭,干各种杂活,累得精疲力尽。而师爷从早到晚都像是聋子和哑巴,你不跟他说话,他绝不开口。除了吃饭喝茶,一天到晚大半时间,就那么呆呆地盘坐在狼皮褥子上。

他有点儿吃不消了,满腹焦虑,开始有意识找狼。

四野苍苍,雪地茫茫,一连数天,都是只见狼的爪印粪便,不见狼的踪影。而且狼突然就不再光顾他们了。

他不得不向师爷请教,每次都是碰壁。

只有一次,师爷像是心情好,比以往多吃了点东西,多说了几句话,他赶紧请教,怎么才能打到狼。

师爷嗓音闷闷地说:

“你打不到的。”

“为什么啊?”

“狼比你聪明。”

“哪点儿比我聪明?”

“你找它的时候,它知道。”

“它是怎么知道的?”

“它的本事比你大,几里外就能闻见你的气味。眼睛尖,几里外就能看见活物。还能听到几里外的动静,知道什么时候现身,什么时候离开,什么时候拼命。你不如它,当然找不到。”再问。师爷已经不耐烦,没好气地说:“你有完没完啊!我的羊群被狼盯上很长时间了,它们知道我老了,腿脚不好使,不中用了,合伙来欺负我。董禄说,你很能干,可以打狼。可我看,你根本就是个废物,一点儿都不中用,连条老狗都不如!”

这之后,师爷动不动就对他吹胡子瞪眼发脾气,要么就不理他,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还记着师父的话,师爷会教他一些特别的东西,他会受益无穷。可这样一个师爷,在这样的情境里,又能教他什么呢?当然,他能从狗的叫声中知道来了几只狼,能看清几百步外跑动的兔子,能不吃不喝昼夜打坐。

难道他不远千里来这儿,就是学这

些吗?

一个月过后,他再也沉不住气了。

照这样下去,不要说打杀五只狼,连一只也打不到。打不到,师父说了,就得想办法待下去。可要是杀不了五只狼,是否意味着一直就这么待下去呢?

他想到了陷阱,想到了毒饵,甚至想到了火药,只要能打到狼,什么办法都想了,但都一一排除,最后他决定,埋伏在羊圈里守株待兔,他要全凭自己的本事杀死一只狼。

第一夜,狼来了,又走了。

第二夜,狼又来了,远远地围着羊圈转了半圈,待到天快亮的时候又走了。

第三天晚上,狼没来。他穿着光板羊皮大袄,手持两寸来粗一丈来长足够结实足够坚韧的红柳棍,缩在羊群里,闻着羊的屎尿味儿,差点儿没冻僵。

一连三天狼再没来,他腰酸背痛瞌睡得要死不说,穿着毡靴脚趾头还是冻坏了,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师爷把一瓶哈拉油扔给他,啥话不说。

他心里那个火,那个气啊……看样子,那几只狼肯定是趴在山梁上或高地上,一直观察着这儿的动静,把他进入羊圈守株待兔的情景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决定改变策略,说啥也得给自己争口气!

太阳落山,他准备停当,天一黑,就进入羊圈。

起风了,天奇冷,他缩在羊群里耐心等待。午夜时分,狗开始叫,他知道狼

来了。可看不见,惨淡月光下,寒風呼啸,几个方向都看不到狼的影子。羊群紧紧挤作一团,不惊不乱,一点不像来狼的样子。狗一直在叫,直到月亮西沉天光熹微,还是不见狼的踪影。但他没有贸然动弹,他想象着狼的眼睛和心思,极其耐心地等到了天亮。

到了第二夜,狼又来了。

这次不同以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就要亮了,狗才开始叫。狗一叫,他立刻看见两只狼,从正北的方向,以狂奔的速度直扑羊圈。它们早就观察好了,要一击得逞。

灰蒙蒙的光影里,一条黑影腾空而起,越过圈墙,扑入羊圈。圈内顿时炸群,惊恐的叫声刺破黎明,直冲云天。他还没看清咋回事儿,恶狼就已经扑倒了一只羊。他抡起木棒,照着近在咫尺的狼狠狠打了下去!嘭的一声,他双手震动,木棒像是打在装满粮食的麻袋上。惨叫声中,恶狼高大的身影顿时矮了半截。不等他再次举起木棒,另一只腾空而入的狼,在空中判明情况,尾巴猛然一甩,调转姿态,朝他扑了过来。

距离太近,他根本来不及躲闪。

狼急伸的前爪搭住了他的肩头,他看到了绿森森的狼眼,看到了尖利瘆人的狼牙,闻到了狼嘴里腥膻逼人的气息……应急反应中,他猛然后仰,倒地的瞬间从后腰上抽出腰刀,朝着压下来的恶狼狠狠捅了上去。这一刀,既没有准头,也没有目标,情急之下,他连打个滚都来不及,只是将手中的刀用力一捅一拉,试图挡住致命的一击。但就是这一下,锋利的刀刃捅进了恶狼粗大结实的脖根,一股浓稠的热血急喷而出,糊了他一脸。

怪异的叫声中,恶狼沉重的身体压在了他身上,狼头就在胸前。

但颈动脉已被刺穿的恶狼,已经没有了压住他撕咬他抓扯他的力量,他挥起腰刀,朝着挣扎喘息的恶狼没命地捅,直到浑身无力手脚瘫软……

这一切,短得像几次喘息,又像是长得没有尽头。

当天空猛然白亮,他发现自己倒在厚实的羊粪上,一缕缕红光在眼前幻化着弥漫着,金色的云朵宛如燃烧的火焰。他气喘吁吁,他浑身颤抖。在这可怕的寒颤中,他的意识回来了,思维还阳了。他看着恶狼死不瞑目的凶狠的眼睛,看着被他捅得稀烂的狼的腹腔,猛然惊醒——

还有一只狼!

可是没有,他的周围空荡荡的,所有的羊都挤在一个角落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地上血胡里拉的狼尸瑟瑟抖动。

他感到了疼痛,他的手胳膊肩头腰腿都在疼都在痛,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那只逃走了的公狼,挨了他狠狠一棍,即使没有打断它的腰,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一只受了重伤的狼,是跑不远的。

他提着木棒,翻身上马,朝着狼群出没的北面疾奔而去。马儿跑出五六里,没有狼的踪影,南面也没有。

难道它真的跑了?

他回味着狠狠一棒打下去的情景,回味着双手震动,狼的腰身下陷时的感觉,还有那一声凄厉的惨叫……毫无疑问,那结结实实的一棒,打在了它的后腰上,那儿应该是它最脆弱的部位,它不可能跑远。

他朝西边找过去,远远看见一群黄羊从苇草边惊恐地跑过,一群冬日里的鸟儿鸣叫着飞出草丛,他心里一亮。

接近苇草,奔跑的马突然慢了下来,发出惊恐的嘶鸣。紧接着原地打转,说啥也不往前走。

狼就在前面。

他仔细观察搜索,周围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难道钻进草丛里了?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到草丛里去找找看时,突然看见苇草边的乱石头里,有一堆灰乎乎的异样的东西,不仔细看,很容易当成石头。

他跳下马,提着木棒走过去。

距离二三十步,那只狼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但只是一瞬间,就摇晃着倒了下去,再想起来,就只是徒劳地挣扎了。

他提着木棒来到狼跟前,也就三四步的样子,狼竖起尖耸的耳朵,高高昂起硕大的脑袋,张嘴龇牙,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凶光,阴阴地狠狠地盯着他,继而收胛喘息,胸腔腹部有力收缩,一副将他碎尸万段的样子。

他瞅着它,想一顿乱棒将它打死。但又不愿这样做。他在想,如果它还能跑的话,一定会往苇丛里钻。钻进苇丛,既可以躲避外界的危险,又可以安全地休养生息。只可惜,它没能坚持到最后,在距离目的地一步之遥的时候倒下了。

狼啊狼!

他不由得叹息,看着它的身体由臌胀收缩到不停地抖动,直到眼睛里凶残的光气渐渐散失,被一层殷红的血雾蒙住,嘴里的血沫血丝顺着伸长的舌头不断地拉下,一看就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没准它的脊骨已经断了,而且伤及了内脏。那一棒,他使足了浑身的劲道。能带着这样的重伤跑到这儿,还真难为它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狼,眼睛绝望地一闭,前肢一软,抬起的脑袋往下猛一耷拉,随即发出一声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哀鸣,整个骨架坍塌下来,如同一只松了绳套的吊死的土狗。

他心往下一沉,紧握木棒的手松弛下来,活动了一下腰身,想着怎么处置这匹狼,它能有五六十斤。

就在这时,狼的眼睛猛然睁开,血红的光亮里,它硕壮的头颅稍一后缩,紧接着脊背耸起,如同出膛的炮弹,朝他猛扑上来。

也就六七尺的距离,当他看到狼的眼睛猛然睁开,身形突变,血盆大口离他也就二尺来远了,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是人,他可以用拳掌手臂来抵挡。可这是狼,一只绝境犹斗的恶狼,不要说人的拳掌手臂,就是一块石头,它也能咬碎。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抬起手中的木棒,双手横握,冲着血盆大口猛力推出。咔嚓一声,由坚韧的红柳制成的木棒,瞬间破碎,腥膻的血气直喷他的面门。但就是这一下,挡住了恶狼致命的攻击,也耗尽了它拼死一搏的最后气力。当他猛然后仰,一个侧滚翻起来时,恶狼已然鼻口冒血扑倒在地。

看着奄奄一息、死不瞑目的狼眼,他四肢颤抖,浑身汗透。

师爷听他讲了打狼的过程,眼睛亮了,人精神了,话也多了。

“不错,你小子没让我失望,有胆量,有勇气,也有志气,是块好料。我还以为董禄那家伙懵我,给我送了个窝囊废,让我给你收尸呢!”见他满眼惊讶的样子,接着说:“你小子不用这样看着我,今儿你要是让那两只狼给撕了,我不就得收你的残尸嘛!知道不,你师父现在破了相,倒有了人样,还有了你这么个不错的徒弟,算他的福分。当初他可不是好东西!你别瞪眼,金盆洗手前,他什么坏事都干过。他没给你说过?算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给你说这些。磕头吧!”

他脑子里电光流火一团混乱,根本弄不清师爷这番话是啥意思……

“还愣着干吗?”

他還是没回过神来。

瞅着他的德性,师爷顺手拎起一条鞭子,手臂一扬,啪的一声就抽在了他的膀子上,大声吼道:“娘的,还不磕头,等着挨揍啊!”

他明白过来,赶紧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声说:“师爷在上,请受徒孙一拜!”说完,又磕了三个响头。

“好了好了,哪有磕六个头的。”说着伸出右脚,“把鞋脱了。”

他小心翼翼脱下师爷的毡靴,心窝顿时一扑腾,天哪,师爷的右脚竟然只有半个脚掌。

“看清了嘛,那还愣着干什么!”

他又不知所措了,完全不明白师爷究竟要他干什么,恍然中,他慢慢抬起师爷的脚,生怕弄疼似的仔细穿好羊毛袜子,穿进毡靴里。没想到,这不得已的行为,正是师爷想要他做的。

师爷满意地瞅着他,朝他伸出双手:

“数数看,少几个指头。”

这不用看,他来的头一天,就发现师爷的两只手上都缺指头,右手缺三个,左手缺一个,他说:“四个。”

“错!一共少九个,脚上五个,手上四个,想知道是怎么少的吧?告诉你,是你想学的本事害的!你现在还敢跟我学吗?”

他倒吸冷气,心说,不会也让我剁指头断脚掌吧?心里疑问着,却也更加地好奇和刺激,就想知道到底是些啥本事。脑子里想着,嘴上大声喊道:“敢!”

“你不怕剁指头砍脚掌?”

“不怕!”

师爷抽着嘴角,肉里头笑了,粗声粗气道:“那就继续打狼吧,你还有三只狼要打呢。”

四月到来,雪义尘在二十里外一处石崖下的狼窝前,靠着一把腰刀杀死了第七只狼,这是一只与他拼命的强壮的母狼。只一个回合,他就使用计谋,佯装倒地,将刀尖准确地捅进了狼的心窝。当他剥下狼皮,只身回返的时候,在他的侧后方,至少有七八只狼在尾随他。但没有一只敢上前。师爷说了,他的身上已经有了杀气,即便是群狼,也会望而生畏。的确,自此以后,师爷的羊圈周围再也没来过狼。

八月将尽的时候,一天早上天没透亮,师父突然一反常态,先于他起来,让他立刻收拾东西。他知道告别的时间到了。可如此突然,让他始料不及,有点儿接受不了。和师爷待的时间越长,他越觉着时光的短暂和宝贵。师爷身上有他学不完的功夫和能耐。他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但事不由人。师爷的话简单明了,太阳出来前,必须离开。

“师爷,你说十月份有人来,带我到淖尔北边去看看的……”他不肯走。

“胡说!”师爷翻脸,“你以为你是

谁?不错,董禄曾给我办过一些事,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能让你待到今天,已经给足他面子了!”

他再次跪倒:“师爷,我走了你怎么办?”他不甘心。

师爷冷冷一笑:“你胆子不小,竟敢为我操心!”

他被噎得心里疼痛,难过地说:“师

爷,能让我再待几天吗,我要好好孝敬你老人家……”

师爷的脸立刻黑了,不耐烦道:“叫你走就走,哪这么多毛病!”

他知道师爷是赶他走,而且是立刻走。

他跪在师爷面前难舍难离,磕着头,泪流满面。

师爷一脸不屑地瞥着他:“起来起来,我最看不起动不动就下跪的人,你小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婆婆妈妈,太他妈没出息!说多少次了,就是没记性,真不知道董禄是怎么调教的!”

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爬起来。

“手放桌上。”

他心里一惊,不知师爷何意,但还是顺从地将手放在了桌上。

师爷突然精神,闪电般抽出利刃,手起刀落,啪的一声,刀刃紧贴着他的手指嵌入桌面。

他猛一哆嗦,冷汗冒出来,密密麻麻渗满额头。

师爷轻描淡写道:“这是看你成器不,也是给你长记性,日后胆敢敛财害人,那就不是断指喂狗的事了!记住了?”

“记住了!”

“你得对天发誓,从此往后,无论到哪,不许提起在这儿的经历,不许透露做过我的徒弟。不管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再到这里来,不许过问和介入任何与我有关的事!重复一遍。”

他一字不漏重复了一遍。

“发誓吧!”

“我发誓!”

“把我的话告诉董禄。”说完,从狼皮褥子底下抽出大号转轮手槍,打开填满子弹的弹仓看了一眼,递给他说,“这把枪跟了我很多年,你跟它有缘,它也认你,拿去吧!”

雪义尘找到师父。

童万仓接过三块狼皮,不高兴地说:

“这是三只狼的头皮,我们说好的是五只狼,还差两只。”

他说:“师父,您再看看。”

童万仓低头一看,三块狼皮变成四块:“是四块,还差一块。”

“师父,您再看看。”

童万仓再一看,四块变成了六块,而在他的手上,还有一块,愣了愣不屑地说:“多待了一百天,就学了点戏法?”

他掏出两只骰子,用手指掐着给师父看了看,握在手里晃了晃,张开手掌,两只骰子都是六点。

童万仓愈加不屑:“学会抽老千了。”

他突然转身,以极快动作从后腰上抽出转轮枪,在师父还没反应的时候,手起枪响,天空中飞过的几只乌鸦黑毛绽放,中弹的一只扑棱着翅膀跌落下来。

童万仓僵硬的嘴角渐渐舒缓,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但当他听完查干带给他的话,稍一琢磨,顿时变脸:

“不好,你师爷恐怕有难。”

俩人快马加鞭赶回巴彦淖尔。

当西斜的太阳没入浓厚的阴云,闪电的金剑刺入沉郁的苍茫,滚滚雷声碾过草原的胸膛,风中飘来类似于皮毛焦糊的气味,俩人看见扩散着的淡淡的烟柱,在浑厚的大草坡的后面雾霭似的弥漫着,那儿就是查干的家。

越往跟前跑,雪义尘的心跳就越快,强烈预感告诉他,师爷真的出事了。

是的,当俩人赶到查干的蒙古包,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早上还那样厚实那样温暖那样熟悉的蒙古包,此刻已被烈火化为灰烬。尚未燃尽的木桩余烟袅袅,烧透了的狼皮羊皮已化为积碳。就在那一堆堆焦臭的残渣废墟间,蜷卧着一具没有了脑袋的赤裸的尸体。那颗已经烧光了毛发的头颅,就扔在两步外的地方,高高的鼻梁,肥大的耳朵,一看就是查干。童万仓警惕地溜了眼周边,小心地上前将尸体翻了过来,蝇群轰起,俩人差点儿闭过气去——

查干的胸腔腹腔全都是开的,已经变色的血浆里,腥臭不堪的肠肠肚肚全都鼓胀了出来,一看就是挖心掏肝。

瞭望四周,马匹不见了,奶牛不见了,羊群不见了,就连那只忠诚老迈的黄毛狗也不见了——

空旷的天空。

空旷的草滩。

空旷的视野……

雪义尘的发根都竖起来了,血液沸腾着,浑身的骨节嘎巴作响,大声吼道:

“谁干的?”

“仇家!”童万仓冷冷地说:“对一个常年躲在荒原深处,已经失去反抗能力

的老人,如此狠毒和残忍,只有仇家干得出来!”

“知道是哪的仇家吗?”

“不知道,师叔早年浪迹江湖,三教九流皇亲国戚都有交往,大起大落,得罪过太多的人,有过荣耀,有过威名,有过罪孽,有过太多的恩怨情仇。”

“可是师父,师爷早已隐名埋姓,退隐荒野,为什么还会这样啊?”

“这就是复仇!”

海 桀 一级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9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篇),其中中篇小说50多部。有《天边的情歌》《藏客》等十余部影视剧本由央视电影频道节目中心、电影制片厂、省级电视台制作出品,作品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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