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外一篇)
2023-11-11周有升
小时候,穿新鞋,穿着新布鞋过年过节,是美好而温暖的记忆。
母亲在太阳下打袼褙做鞋,袼褙是用麻渣糊子(榨菜籽油剩的物料)把破旧的衣物,黏糊在一起好几层做鞋底。铺一层拆好的衣物料子,抹上麻渣糊子,有时放点面浆,黏性更好。每次打袼褙总在吃过早饭后,母亲搁下碗筷就忙活了,看着自己穿烂的衣服被剪成片,我想到因为顽皮,裤子弄的小洞,没少挨骂,有时也挨揍,但今天终于把穿破的衣服踩在脚下了,至少还得陪我一段日子。有时,闻着发霉的衣服,我总是低着头看着捡着,害怕这一堆旧衣服里,有自己喜欢穿的,被母亲给拆了。总有几件衣服,舍不得被剪掉,撕烂。也许,从那时起,我的怀旧情怀深深扎根了。
母亲纳鞋底时有针有线,还有外粗内光的顶针、尖尖的锥子、绕线的线帮、长长的细麻绳。细麻绳,缕细,搓长,有时母亲还要在腿上蘸着水搓麻绳。细细白线要用手指勾着,搓得再粗一些。纳鞋底时,顶针、锥子、细麻绳,一起上阵。穿针引线,纳鞋底时发出的响声,总在我睡炕头时想起,也是催眠的曲子。但更多时候,我听的是母亲哼着的调子,也是她唱给自己的心曲。也许,这就是她在跟自己说话。夏天,母亲常常到门前的大树下,与邻居们一块做针线。我跟在父亲身后,跟着学下象棋,在厮杀间,日子过得很慢。大家做了凉粉、酿皮,吃着凉面,看着一双双布鞋成型,一只只鞋垫坠地,一圈圈刻着“孔方兄”,也印着小葫芦的鞋样,被加到纸页发黄的书里,书名记得是《杨家将演义》《薛刚反唐》等等。我们只管看了插画,还有彩色的封面,里面的内容,从来不会去翻看。其实,母亲也希望我们待在树下下棋,总比爬到树上掏鸟窝,擦破鞋帮子,磨穿鞋底好多了。但有时,因为太淘气,母亲也用布鞋打我,但鞋子是父亲的。她说,我刚生下来时,每夜哭喊,是枕着父亲的鞋帮子,安然入睡的。小时候关于鞋子的故事,好像还有许多,但都是布鞋的。
新的布鞋出手了,母亲的眼圈熬红了。清晨从白茫茫中升起,最后的一颗星,落在了同一阶层或生计问题的钟点上,在磁场和漩涡里回旋。新鞋要穿的时候,只能等到过节。有时,真的露着脚拇趾时,我会对母亲说,“阿舅瞧来了,漏脚趾了。”这时,母亲一边指着我说邋遢,鞋子又破了;一边拿出楦头,撑起鞋面,有时往鞋里喷点水,说把鞋子撑得再大些,就不会夹脚了。终于过节了,穿着新布鞋,到亲戚家炫耀一番。有时,也会被表弟表哥欺负,踩脏了新鞋,泼了水,弄脏了鞋。但母亲这个时候从来不会骂我,害怕被人笑话。她也讲她的梦,在梦里她不小心弄丢了鞋子,一个带花纹的鞋子。于是,她责怪自己,说那鞋子是个女孩子,在青海方言里鞋子就是孩子。
从小到大,母亲给我做过多少双布鞋,我说不清楚。多半是黑条纹布的鞋面,鞋口是松紧(橡皮筋布)做的,一圈用蓝布缝的鞋口,叫“牛眼睛”。有时做灯芯绒布鞋,穿在脚上,招来同学们的注意,有的好奇,有的嘲笑。有时,在夏天也会在塑料的鞋掌上缝几条布带,做成凉鞋,让我趟水时,不小心弄丢了。有时,在冬天,做的布棉鞋,厚厚的鞋帮上,卯的鞋带眼,后跟上勒着鞋带,紧紧地,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有时在火堆旁,裹着冷气,慢慢喝着熬茶……终于到高一时,我换了双运动鞋,布鞋也就淡出了我的视线。各式各样的鞋子走进我的生活,皮鞋、胶鞋、球鞋、帆布鞋……实际上,很多时候生活平整得像一块要纳的千层鞋底,思想是一枚枚尖锐的针,只有挺直了腰杆,才能钻透生活的拐角,每一根弯曲后的针都会被丢弃,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击再重新取直,只是生活像一双鞋,需要很多工整的
针脚。
身边穿布鞋的人,仿佛一夜间少了。后来,布鞋又受到青睐,但母亲总会说,没有哪双鞋子,比布鞋穿在脚上更舒服、更踏实。流行的北京老布鞋,早已不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我也见过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的布鞋。在单位上班,穿着布鞋上班的,就只有几个领导了,很是流行。母亲不做布鞋了,但她手里不拿点什么,就六神无主,不做点针线活,好像就在虚度时光。那双被母亲的双手抚摸,被爱的目光镀过金的日子,在记忆的深谷里,静静沉默。
清明寄语
血 脉
祖辈们栖息的村庄里闪烁着金属质地的清脆,飞起的尘烟里,牛羊已经离开了变色的山坡。忘情的放羊娃背起了远行的包裹,乘火车去拉萨了,少了吆喝声的山坡,多了机器的轰鸣。漫唱花儿的草地,埋了给水的管道,未掩埋的铁缆,朝着天空倾斜地闪光。
走吧,往前走,先人们安眠的山还在前方。他们用一生走过的路,就在我的脚下。有只鸟飞过,它的心灵和梦想追随着宁静,或许,它们也是生存所迫,或许……
我知道,先人们安眠的地方是块宝地,迎着风雨阳光。到了那片山坡,山脚有铁杆挂着线缆,山顶的移动铁塔矗立云中。山坡,那里有我的親人。
墓碑有孝男某某,是父辈们的名字。我捧了清明的土去祭奠。这是厚土。这是忠字一辈的爷爷们,祖上的字辈是兴辈。有称谓,也有历史。祖太爷管过菜园,乡亲们叫他周家园子。
烧纸钱,磕响头,我想起父亲说过,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他们的血液。
父 辈
父辈们先后离世,新的坟头是我清明永远的痛。他们离开时,最痛的是七天。第一天,黄昏坠落,夜色沉重,木盒,把你带来,在灵堂上,我心覆寒冰。纸钱的味道,慌乱地纷飞,夜会醒来,唯独你在沉睡,沉默和沉默。第二天,星光在山峦闪耀,灰烬在微风中散去,又一年的忌日,草会长满,我们遥远的距离。远到阴阳相隔,不能把春风和话语,放进那本陈旧的日历。我在想,或许有一天……你身骑白鹤,飞往西方乐土。第三天,翻开家谱,会记录一个名字,会命名一段往事,皇天厚土,盛放你的眼睛,地脉焐热谁的眼泪,冰冷的风,来到你沉睡的山坡,雪地早已碎成了月光。第四天,夜空寒气凝结,土地冰冷,北风吹着,四处都是,谁离梦很远,谁搁置未来,谁记忆清晰,你卧病在床,从哪来的纸蝴蝶,把庄子带进谁的梦。你说,生病了。我们没有回答,天空湛蓝,还有亲人们的悲伤。第五天,漫天黄沙。石柱,明堂,底下曾经放过几条鱼,谁说过金盆养鱼,还有鼓楼的秘密是梦的据点?谁记得,亚洲铜,祖先沉睡的地方,月亮,也不会唱歌。第六天,唉……又是夜晚了。慢慢地回忆吧。一切像风终会过去,生活是不是容器,盛放命运青蓝的水。第七天,(不知从哪说起)雨在下,下在路上。有的人低下头来,有的人在雨中奔走,十字路口也没有放慢脚步,此刻雨在下,春天还在路上,不远不近,可你在向阳的山坡,让山坡低沉起来,春天就要悄悄来临了,夜色挟裹着声响,一切在宿命的手心安息。
在清明,一抔黄土,几个土块,一叠纸钱,寄托着对父辈们的哀思。
喊 山
烧完纸,磕着头,收拾好祭奠的行头。循着山路,远远地看着山顶的无量庙,爬山。庙能从山底瞧见,让我想起李乐薇《我的空中楼阁》。庙也立在山脊,真似天边挪来的一叶帆,闪亮着灯。
登到山顶,绕过葫芦状的砖塔,穿过几棵树投下影子的路,来到庙门,壁画,匾额,早已斑驳。进了庙门,有抽签解签的,烧香念经的。走到庙后,看见八角楼地基残垣,听说很久以前有块碑。
群山,小道。鸟,飞过。依旧是那条熟悉的黄泥小路,在晚霞里,我曾追逐过 的红蜻蜓,飞走后,除了树,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经意间,见了一段檀香木,上面写着“心中有道”。是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道吗?或是心中的理想和追求?是那条小路,通往庙门的皈依之请?我闷闷走着,沿着山路,转到了山的阳坡,没膝的野草。走过草地,红褐色的土山,立在眼前,不远处是沙场。山的边缘,有几个漏斗状的洞。数十个稍大的石头,卧立旁边。我用力搬过一块,发出沉闷声音的石头,空荡荡地滚下去了。声响,在宁静中发出,也在宁静中消失了,好似时间从季节深处消失一样。
喊山吧,让远方的山和水都听见吧,让离开的亲人们都听见。
回声在山谷中健步奔来,向远处深情拐去。
周有升 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现供职于省红十字会。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