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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土门第几关

2023-11-11刘亚荣

青海湖 2023年9期
关键词:韩信

这是我来过数次的土门关吗?直到推开车门,我还在疑惑。导航没错,目的地土门关,只是终点停靠地陌生,人就瞬间陷入迷茫。“欢迎来东胜土门”的声音很清晰,我明白土门关就在附近。

眼前立着数米高的绝壁,仰头能看见夕阳的余晖,绝壁之巅的晚霞渲染着古色古香灯盏发出的橘光,天地这时候浑然成一体,是一幅无边界的画。作为地域历史文化爱好者,我最想抵达的,就是当下与历史如此无缝衔接之境。

女墙上牙旗簌簌作响。木栈道嵌在绝壁,攀上壁顶,一霎时,灯光璀璨,俯瞰群山怀抱,这条路这个视角呈现的土门关古镇,是另一种盛世的雍容华贵,带给我的是熟悉却又崭新的感受。

《贵妃醉酒》大型舞台剧现场,盛装的杨贵妃长纱曳地,珠光宝气,临水照花,中气充沛。但此时,在我看来有点怪异。盛唐转衰祸始安史之乱,而土门关正是风暴眼。颜杲卿于此抗击叛军,无奈兵败,唐天宝十五年郭子仪出土门关,乃定河北。史载发生在这里的战争达十七次之多,至今尚有晋秦军阀混战修筑的工事,土门关是历史留给世人的一个苍凉的背影。

沉在暮色里的土门关古镇,灯火通明,远处朦胧的太行山峰,参差如历史的起伏凹凸。新建的土门关楼缀满珍珠一样晶莹的灯,与山脊上的文昌塔一南一北倒映在太平河里。太平河由暗流与灯光组合,音乐则形成另一条河,与灼热的气浪在古镇里回旋流淌。

我曾描摹过土门关楼,甚至用了一个比较奇特的题目《土门独煌煌》,并为之小得意,苍穹下,它遗世独立的沧桑姿态,令我倾慕复叹息。这次在西土门关村,找到另外两座屹立的关楼时,才为自己的主观懊悔。

一直以为,古老的土门关只残存一座关楼,其余三座都被时间锁进尘埃,活在传说与记载里。无数次于东土门村的“镇威述先阁”关楼下徘徊,试图解析土门关的前世,石头上的车辙,关楼的门臼,六百年陪伴的古槐,宽不过数尺的秦皇古驿道,似有包浆的石头路面。这些有年轮的物证,在心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与现实里的高楼大厦比对,土门关仅有两层,石头基座,砖砌的阁楼,木格窗不新不旧,甚至“镇威述先阁”被钢筋铁架维护着。处于东土门村的它,被我人为地孤立,西土门村的两座关楼,则蛰伏于我的视野之外。

不同时间、相同元素的土门关,给我截然不同的印象。

视域里的土门关依苍茫的太行山,它东北的山峰抱犊寨,就是《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载的“韩信伐赵,使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的萆山”。

土门关村原为一个自然村,现以河为界分为东、西土门关村。仿古房屋依山河而建,坐北朝南,坐西向东的都有,故而我总是迷失方向,辨不清太平河流淌的方向,却幻化出土门关的多重镜像。

穿木桥过太平河,往西不足五百米,是另一座土门关关楼,形制与东土门村的“镇威述先阁”相仿,拱形券门门楣上方石匾,额刻有四个拙朴的字——“山辉川媚”,取自晋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它们牵着土门关的昨天,和秦皇古驿道的身世。

关门前三通碑,其中之一是戊戌六君子谭嗣同过土门关题诗“平生慷慨悲歌士/今日驱车燕赵间/无限苍茫怀古意/题诗独上土门关”。关楼隔一座旗杆高的砖石结构照壁,遥望太平河对岸的镇威述先阁。关楼后,即是如今的西土门村。

太平河里摇曳着一人多高的蒲草,傍河是一条新崭崭镶着棕红边的公路。六七年前太平河还是水漫滩,干涸的时候,河滩都是石头。

穿村而过,村西头沿山脚是刻着“山陕通衢”的土门关楼。同样的二层石头青砖结构,石头券门,红漆方格窗户。细心打量,券门石头上有三角形排列的花纹,这种纹理让质朴的关楼有了古朴感。显然不是仓促之作。它的再生时间为明清时期,看关楼石刻名单,近期也多有政府及民间修缮。它的存在或许是为了抵御遗忘。

与灯红酒绿的古镇相比,土门关被时间剥蚀得很土,它亲历的一些事件或细节遗失在历史的迷雾里。土门关于我,是模糊的、碎片化的,我一次次地走近它,好像在做一种拼接,拼接燕赵精神版图浓墨重彩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持续关注土门关,它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翠柳、红灯笼、青砖、灰瓦,这样的自然风光与复古元素,但这只是

表象。

常常一个人在关楼旁静坐良久。

事实上,土门关并不高大,也非珍贵的遗迹,只是明清后维修保存下来的几座关楼,复建的古镇也是现世里的繁华,它四通八达的道路,早覆盖了昔日逼仄古驿道及日夜繁忙的旱码头的痕迹。土门关处于太行山井陉关东口,旧时井陉以西“车不能方轨,骑不能成列”,是险阻之地。

我沉迷于此,不仅仅因为它是背水一战的古战场、三省通衢的旱码头。我感觉自己在寻找一种精神向度的骨气,或者说令河北人浩气陡升的基因。康德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一是我们头顶上璀璨的星空,二是人们心中高尚的道德。

这二者土门关都具备。

来土门关的人,一为单纯的休闲娱乐,仰望星空;二者寻幽探古,找寻韩信等遗留的信物。还有我这样因有万般牵念,溯时间之河,朝圣般一次次走近它,寻找它的脉动,瞻仰它的人。

在西土门关村流连,遇到熟知土门关历史的谷风印先生,当时他正在修补路面。说起土门关,他有自己的认知,对淮阴侯韩信的勇猛智慧赞许有加。诚然,背水一战以少胜多,的确奠定了汉代江山的基础,后世多有文人墨客前来拜谒。该地曾有韩信祠,附近也多有与韩信相关遗迹,抱犊寨,胡申村,白鹿泉,韩信井,冶河,文献、遗址以及传说,佐证了韩信缔造的传奇。

在太平河东岸,沿犹如苏轼笔下的“千峰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的绝壁下行走,至尽头,有一座宏伟的引岗渠,沿山或跨山,拱桥涵洞则体现着建筑美与实用性,豪迈一时。当年热闹的劳作场景已不复见,见证一个时代的人定胜天的工程,如今成为土门关的新风景。

陪同的风印先生,引领我们到引岗渠位于西土门关西的涵洞下,清凉逼人,溽热顿消。券形拱洞,均由石头砌成,纪念韩信的碑石也在其中。风印先生数次叹息,他小时候天天腻在韩信祠,在碑林捉迷藏玩耍,数来数去,却数不清碑的通数,老辈人说有一百通之多。我想,碑也是石头,就由它继续去做石头吧。韩信身经百戰,其封号齐王,楚王,到降至淮阴侯。自立,被封,被诬陷,进而被杀,王侯也不过如此。侯国纷争时代,非宗室,也非外戚,单纯功臣的下场,大概率没有几个能善终,封建王朝的政治规律而已。刘邦“见信死,且喜且怜之”。

谷风印先生对韩信情有独钟,他研究土门关的历史文化,我发现与谭嗣同的碑刻相对的,竟然是他受族人之托立的碑。说起背水一战的水,我的疑问并没有解开,有说太平河也叫绵蔓河,也称冶河(韩信冶炼兵器而得名),运粮河,它的下游即是石家庄的母亲河滹沱河,而背水一战所记汦水,远在百十余里的邢台。谷风印先生肯定地说,这就是汦水,旧版《获鹿县志》上有:县南五里是汦水。

这会是汦水吗?面对着太平河,我在心里又问了一次自己。对于一个喜欢游历崇尚英雄的人来说,一条河流的名称其实并不重要。我和这些老乡一样,对韩信的智勇双全充满敬意。心底却是凌乱酸楚的。一代名将,千古奇功,却死于莫须有之罪,再记起“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我所能写下的也只有轻飘飘的“可惜”两字。

也曾顶风冒雪流连于“镇威述先阁”,其时它正被锈迹斑斑的钢筋护佑着,我弯腰钻进关门洞,踩着千年古驿道带有车辙的石块,恰与呼啸的风遭遇,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窝。

时间在这里停滞,数千年光影在古驿道流动,我看到颜真卿对着太行山哽咽揮毫,记录土门关颜杲卿颜季明父子取义成仁之事。土门关也因此而不朽。

《祭侄文稿》全称为《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是唐代书法家颜真卿,于唐乾元元年(758年)创作的,被称为天下三大行书之一,虽然多有涂改,却是书法家那时最真实的身心写照,姿态天成。而我则在意文字背后的事件,该文稿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土门关因而成为民族历史与家国情怀的见证。

安史之乱,烽烟四起,大河之北的平原地区尤甚,二十多个郡沦陷于叛军手中。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作为平原郡太守的颜真卿,早在安禄山叛乱前就修城池,训练兵卒,做好了抗敌准备。而其从兄颜杲卿时为常山郡太守,其域内土门关为南下洛阳、西进长安的咽喉之地,正处于叛军控制的中心区域。安禄山委任其义子李钦凑带重兵把守土门关,为控制颜杲卿,将其妻、子等一众家属作为人质扣在军营。颜氏兄弟相约起兵讨伐叛军,颜杲卿用计诱杀了李钦凑,活捉一干叛将,大大激发了河北诸郡的抗敌之情。

查阅资料,发现九门交战激烈,此地为据土门关数十里的今日之藁城,进而史思明带叛军攻陷土门关,守土门的颜季明被捕,身首异处。颜杲卿率守军和老百姓,面对乌泱泱叛军,死守六天时间,城内“井竭,粮、矢尽”,守城军民至死也不投降,颜氏一门三十余口被害,颜杲卿则被押至洛阳,被钩断舌头,凌迟处死。至此,再也读不下去,仿佛那些血肉之躯在我眼前倒下去,血水流淌在河套里,一时竟不能平静。

《祭侄文稿》之所以成为不朽书法珍品,其艺术价值为其一,最为重要的是它记录了颜氏父子取义成仁的壮举,笔法勾陈,是英烈之气,是满腔碧血,一颗丹心。此时,阳光和煦,颜真卿的画像,与镇威述先阁、古槐形成夹角,互相凝视着,我在它们凝视的光带里感慨万千。

时代与个体命运,难分难解,悲愤,血泪交加,却遵从内心信仰,不辱使命。愤而书写祭奠亲人的颜真卿,也因凛然拒绝另一次叛乱受害而亡。我并不想复述古战场的悲壮、悲绝和荡气回肠,人类文明进程跌宕起伏是必然,总会有人用生命去担当。土门关和我一样,拒绝征战和血腥,喜欢世事静好,春和景明,但有利益就有纷争,有杀戮才出英雄。在土门关,颜氏家族的忠义铸就绝唱,仅以书法论,颜真卿一腔血泪笔墨,洋洋洒洒,真情毕现,是另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土门关现属鹿泉区,由韩信“射鹿得泉”传说得名。隋代设立鹿泉县,唐天宝十五年改名“获鹿县”,取平定叛乱擒获安禄山之意。

至此,土门关的多重影像,在我心里渐渐重合清晰,时光之镜,折射在历史与现实的视域里,土门关是燕赵慷慨悲歌精神的物理载体。

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在三个土门关关楼流连忘返,思绪萦绕不去。猛然间,乌云从太行山峰谷东来,急遽漫至头顶,刹那覆盖了土门关天际。土门关一下子黑了,沙粒跟着狂风猛砸到脸上,雨若倾盆——我木呆呆站在土门关关楼下,电光时光轮转,仿佛穿过时光隧道,置身古战场,眼前刀枪相击,耳畔雷声如战鼓,脚下雨水奔涌如微缩的万马奔腾,洗濯着古驿道。

暴雨住了,阳光出来,它把金线射在土门关每一寸土地,青山漾着洁白的雾,古镇犹如世外桃源,土门关雄伟古朴。至此,土门关的多重影像,终于在我眼前重叠,时光之镜,折射在历史与现实的视域里,土门关是燕赵精神着实艰辛与恢宏的混合体。

战马嘶鸣与汽车笛声,代表着不同时代的语境,四通八达的道路是对土门关的拥趸,古老的土门关并不寂寞。对岸繁华的街市,已经延展到土门关前,游人悠闲地或游览,或品尝山南海北的美食,商铺的大红灯笼与陈旧的关楼对应着,成为流行的风景和光景。

历史、现实、过往、此刻,土门独煌煌,屹立为古今砖石和精神构筑的参照物,因而时间的刻度里,土门关具有了双重身份,历史物证里的它,无疑也将与我们一起,成为生机勃勃新时代的见证。而此时,我在土门第几关?

刘亚荣 河北蠡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辑。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散文选刊》《美文》《天涯》等报刊。散文集《与鸟为邻》入2021河北文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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