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让我们不止是路过(组诗)
2023-11-10谢健健
谢健健
五四寻新青年社旧址不遇
地图中轴上醒目的字样,
做伴财政厅与南越王宫。
文学改良,一阵急促的查封脚步,
即便从现在看也显得叛逆:
在竖版繁体字的洪流之下,
将标点嵌入拗口的中古读音,
将人们低头的服从扭转为平视。
人流中我反复来回穿行,
沿着北京路阴凉的屋檐探寻旧址。
我猜它是少于当局修葺的,或者
门庭若市一如生前。它的衰亡
如同此刻的隐没,我抬头看招牌
恢复了繁体的雍容华贵,那或许
为它的消失提供了一种答案。
但有过它曾经存在的直接证据,
这忧伤的节日,人们停止劳作,
选择在故纸堆中找一些破旧名字,
一群百年前逃脱缉捕的青年——
躲避在印刷车间,吸一口纸烟,
翻几页因辗转而失去墨色的德译本
那像是福音书,为这个未受洗的民族。
我们曾经跪拜的基因里被注入
不安,深入骨髓的痒使人站立,
开始思考温饱之上的奢侈。
那永恒的自由引领我们上升:
在千年奴役后,它时髦的口号,
席卷街头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他说那狂热如同昨夜新熬的糖浆……
不遇的旧址,失落如废弃的航线,
我把近在咫尺的错过视为谶言:
“可以寄希望的年轻人几乎被杀光了”*
我们残喘于防火墙之后的阴影,
如同此刻为了不经受酷暑,
彷徨在历史的暗门之外。忐忑于
伸手后,触目所及的光阴会多么沉重?
*朱朱:《伤感的提问》。
紫云湖夜游,兼赠诸友
朗诵在小舟联结成诗话,
沧浪之水,以年轻的姿态复回。
我们倚靠船窗,
驱赶肥硕的果蝇。注视暴雨
无法淋湿桥下。
船夫循环旧日的情歌,
逝者会在深夜归来,
无论此刻的诗,或此刻的曲。
有什么让我们不止是路过?
写下这相赠的句子,
被闪电照耀,刹那即是永恒。
湖水漫涨过今夜的情谊。
柳市,2021年终
电器聒噪的小镇。坐上长途客车,
逃离岛屿经年的海上雾气,车外
工业烟囱,地球的阳具,不休地
向天空发射人类贫乏的精液。群聚
的三轮车夫,漠视粉尘与冷硬的风,
肺部泛黑如被诅咒的煤矿,招揽来客。
圣诞日的晨光穿不过云层,或许
阴天,每天都在光顾这座南方小城。
娱乐业几乎荒废完了,女技师
不得不在冬天也敞露瘦弱的乳房,
唤醒一座城市,寂寥的生育欲望。
夜幕下,那些人群游荡如幽灵,
走出卓别林时代的配件工厂,试图
从流水车间恢复一点知觉:
寒冬已经彻底降临了,那样僵硬的
双手,是否懊悔过荒唐的学生时代?
深夜警车护卫穿着防护服的人们,
礼貌拒绝我迟来的入住申请,
令人目眩的白色面具,鐵网般隔离
疫区与人世。昏暗的直销超市巷口,
有人零散站街,灯光照不到她的世界。
渴水少女
——兼赠柳越
一场惯例重大的考试结束了
今年一月里人们平凡的一天。
我们几乎同时从考场中走出,
但不像十年前那样校对答案。
令人疲倦,头脑已因为市侩,
选择对知识歉收,呈现贫瘠
的样貌。更多的时刻,我们
走在乡下车流拥堵的状元街,
会谈论时事和无聊抚慰的话。
对于求学时的往事,我大多
忘却,陷入温州干旱的季候。
我从你眼中读出渴意,希望
能下一场暴雨。雨水顺着我
冬天就会粗糙的掌纹,清晰
生命线上有过的痕迹。那样
浓烈的骤雨会什么时候落下?
请它结束梦游,快点来打湿
我们不再茂密的成年头发——
排洪沟索骥
失落的孔道像一截冗长的谜语,
已遗失掉洪水契合的涌灌齿轮。
在寂静中,一个人像一个试错
的词,摸索着黑暗敏感的痛点。
那需要我们弯下腰的垂落凸起,
多像国王年老的阴茎,因权力
的桂冠,仍然保有神秘的晦暗。
有时,一阵穿堂的风,幽幽地
传来失踪者的腐臭气味,提醒
我们葬身山腹的危险:一首诗
也像穿越一次山洞,要随时预
备躲避暴涨的洪水将句子淹没——
这也是世事悲哀的由来,为了
苟活,我们常常攀附头顶石柱,
直到将直立的词,风干成污泥。
初遇时刻
餐桌前身着白裙的少女,
令人想起女王年轻时的样子。
你还缺一顶镀金的象牙王冠,
相称你的高挺,寓意深长地修饰
深邃的鼻梁,抹胸下的涌动——
转身的时刻,你化身信的使节,
为我送来日后妻子理想的背影。
我没有画师的天赋,已经遗忘
小提琴般的曲线。但不妨让我成为
失落的执玺官,以余生为你加冕。
绍兴北站
机器里吐出一张车票,就可以
将它折叠成一辆微型的火车。
只有粗糙淡蓝的车厢,但一样会滑行
在高速电缆之间。它不会预料到
脱轨的命运,如我此刻走出站台,
对脱离雨幕的城市感到异样的陌生。
或许扩建是车站应有的宿命,
你也难以逃脱。久别后,施工的扬尘
会对我施以春日问候。列车提速,
时间的流逝随之变快,不分你我。
我还记得你的从前,贴近天空,
还不曾获得铁制穹顶的庇护。
你如今消失的北广场,曾经站立过
勾践、鲁迅和陆游,那些建城数千年
咯血的辛酸与令人疲倦的遗憾。
我与春风都是你三月的客人。
她过境需要报备,隔离草絮
以及可能的病原体,只被允许
停留在天晴的时刻。而我则更短,
落日时来,另一个落日而去,被测温枪
射击,随之倒下像越地雨中的亡魂。
再來时你会如何,是否已完全
遗忘一个路过你身边数年的青年?
你脏乱但为人熟稔的兜售摊子,
对拆迁路牌撑起毫无偏见的遮蔽,
要我在鸣笛声中反复回头和你告别。
环山路,梧桐
总有短暂遮蔽天空的日子,
在水乡里浸泡得发黄,法国
梧桐会探出质感的气泡符号。
她们热衷于在我们的头顶会面,
在深秋为你完成金陵的转喻。
悬铃木低垂,如同转世的范蠡,
他已结束了泛舟游湖的行当。
每年秋天我们看他从鉴湖中归来,
猜测那枝干是否停留过文种墓边,
倒转一把良弓,回到它最初的树干。
秋天府山重新热闹了起来,
弥补着暑日像洪水困住人的时刻。
那个逗留山阴求学的青年,
接住落叶像珍藏一段个人史:
他曾不安地穿行于环山路左侧,
深秋过去了,他还没从落叶中走出。
入藏行
遮光板外已是不生林木的群山,
黑色使人患上目盲,如穿梭在河谷。
邻座少女的针线,出现恍惚的针脚,
一种震颤降落在我们脆弱的胫骨——
西藏,一种海拔之上的炽热,
附身于导游献上的哈达,拥抱着
我窒息的喉管与周身的倦意:
它迎接我以贫瘠的绿和荒凉。
在雅江水葬台
卓玛家的夭折发生在深夜,
卓玛患上幻肢,再次饱尝分娩的苦痛。
卓玛家的孩子身子被切成四块,
卓玛家的雄鹰身首异处顺流而下。
卓玛已随孩子死去,只剩惯性的本能:
卓玛此生不走近水葬台,对望雅江;
卓玛不吃鱼,见到就流鱼籽大的眼泪。
羊卓雍措
天路被续接了。要我们捻过午后
轻微的困倦,河床上的坡道使我
醒来,车身震动是湖心断续的请柬——
湖水有一种寂寞的蔚蓝,同质的纹路
像是诉说一千次冲刷河岸的疲乏。
羊卓雍措纳我于一种亲切的秩序之中:
第一次,我空手筑起塔状的玛尼堆,
以冰凉湖水黏合它交接的部分,身旁
牦牛摩挲我像舔舐它刚睁眼的幼崽,
为我指向对岸错落有致的房子。
那里,我被允许拥有其中的一座,
弯着腰,进出房门耕作在旱季的河谷。
夜里我点燃一盏酥油灯,推开天窗,
还愿我此刻湖边,筑起玛尼堆的劳作。
文溯阁即景
开化纸上的墨字又活了过来,但不可
与它进行握手。甚至留影也很难,
要顾忌我们脚下侍奉的神明。她来自天空,
将我们覆盖进那样肃穆神秘的阴影,
发声学在此让步于光影,肺部被抽干了,
但没有从同伴脸上看见窒息。敬畏
我们一路上朝拜之物,使我们接近了不朽。
书,保存得当,成为一只孤傲的国宝白鲟,
此刻它还没灭绝,游动,喘息,浮出水面。
等同战火中焚毁的灰烬,可见而不可得——
挫败于不及格的古代汉语,你只能倾听
静谧空气中那种回响最长久的声调。
得益于我们茫然如儒艮眨动的目光,
入水的白鲟毅然消逝在卷帙浩渺的历史之海。
兰州,黄河上的城市
悬空于河流的城市。经过黄河母亲像,
每个人都感觉像被河水
分娩而出。暑日大汗,纤夫们
感染了岸上喝酒的人群,那纤绳
仿佛生根在他们肩头,再结出
一道血色深红的枝丫。古渡口,
开过崭新的汽轮,但不是亘久的风景——
相同的是那些打水漂的人们,
他们弯腰捡起落网的石子,
期冀石子能飞到三角洲更深处。
世事静如流水,而人群涉水而来。
大街上,不变的是悬而未决的眺望,
那些脚步急促离开的声响,像羊群
啃食完了草地去往下一个牧场。
你会爱上一碗牛奶鸡蛋醪糟,
汤汁在热气中烫伤你蠕动的胃。
有人大口喝酒,麻痹伤感的神经
——这艰难抵达而扒手盛行的车站,
空荡荡的口袋像无休止的疑问符,
心爱之物裹挟在人潮中出城,会被
倒卖成第几手廉价处理品。
嘉峪关往事
他把目光投向一些砖石上的名字
狼烟烧起时他们杀人,或者被人杀死。
天下第一雄关,登高而望,
大片大片茫茫的风景。
仿佛在西北生活久了,他们的血液
也会流动着金黄的色彩。修建长城,
上万民夫,抛下中原待收的良田。
建长城时,他们刻上追究质量的姓字,
没想到它们能保存上千年;
长城建好,他们穿上盔甲以保家乡。
一个古老的边塞午夜,敌袭声大作,
死后,他们埋在后来者脚下……
看《敦煌之春》,兼怀常书鸿
有一瞬,记忆里的名字来到了眼前
带来了风沙,枯败,一些关于牛棚的记忆
那个少年留学巴黎,拿下春季沙龙金奖的人,
在这儿又将一生重新展览——
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上,他着急回国,
他从沙石中取出了《敦煌画卷》。
这抛弃前途的旧时代书生,等了七年,
等到漠北大风吹皱他一池年华春水。
画上零星几枝桃花,熬过建国后的岁月:
社教,魔窟,荼毒精神的鸦片,
他幸存于一盏点亮洞窟的电灯,
“洞窟里的仕女,她在对我笑”。
他将活着的年岁留在了敦煌,
死了,几百幅油画代他回到故乡。
邵武行
列车驶入福建的丘陵,信号
不斷坠落进崖底,周身沉重,
但偶尔有从隧道中解脱的时刻。
窗外,远山重叠交映如绿珠,
午后天光调亮了画盘底色。逃离
海岛的浮力,船桨与海浪声渐远,
而公路延伸出越来越多的前路。
本地人请求停靠在高速桥墩,渴望
流动摊贩和南平光饼的香气。
纤瘦的司机在短暂的休憩中
注目远山,说邵武是个好地方,
是在不远的过去和长久的将来。
从郊区的旧房子穿过富屯溪,
人的闲话,都被江上的晚风吹散。
八一大桥路灯,在黄昏骤然亮起,
当桥梁,接住来客海雾打湿的头发。
仁皇山读愤王
从乌江倒退,回到起事最初
我打捞江影里湿漉漉的尸骸
让仁皇山的秋风,再为我引来兵甲
护国禅寺高远,其上更有高阁
我一级级石阶,爬回少年时代
“彼可取而代也”,一座王朝正倾覆
那些同龄的江东才俊,怀抱讨秦檄文
巨鹿,彭城,垓下,尸骨里睡满了梦里人
我怀念楚地的秋歌,我将头颅赠给马童,
我突然厌倦这铁器时代
初夏访孤山
南方进入汛期,西湖冒出无数朵新荷。
钱塘苏小小墓外,门庭若市一如她生前。
为躲暴雨,我闯入林和靖的放鹤亭,
几只野燕,也听到了千年前那声鹤鸣。
当一切淹入雨幕,往事倒退回孤山一片云:
西泠印社,出家前李叔同赠出三十枚印章,
西湖千年漫水,印痕模糊若江海一粟。
勤修水事的白苏二公,
死后不约而同葬在中原大地。
孤山掩映文澜,使它成为江南仅存的一座书库,
我负笈游学,从秋瑾故居走到她的坟墓。
钱塘风流,只剩下无数墓碑与卷帙……
雨中访中山陵
夏初梅雨,浸透观光车外的梧桐,
我们从雨中上山,每一个转弯
都被历史的水幕淋湿。异国如梦,
镊子与针线穿梭在你的前半生,
像那李中堂,清帝国最后的修补匠……
东京远船归来,洋流里孕育着共和国,
因此而悬挂起五色风帆。无数新名词,
像此刻的暴雨席卷了这个古老国度。
“这暴雨令人焕然一新”*,使得后四十年,
游行如雨后春笋般司空见惯……静默的
祭堂,紫铜棺上站立着白色的灵魂:
世事渐乱如桑麻,是否有书生
冒着大雨上山,呈上泛黄的状纸?
新雨漏过疏桐,为你洗净来时的步道。
哦,先生,金陵又是一年梅子黄时的雨
*飞廉:《盛夏,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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