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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潜入夜

2023-11-10何存中

北京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后辈米粉张老师

作为本地农民作家最后的代表,张庆和老师,是何退休那年,得知八十六岁的他,逝世的消息后,同市文联副主席县作协主席一行人,驱车从黄州赶到三角山下绿阳乡,那个叫作冷水井的小山村,将他送上山的。

那是张老师漂泊半生,梦牵魂绕,落叶归根的地方。那葬礼与普通山民没有什么区别,是解放后一代农民作家最后的葬礼。何去参加那葬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去的人都是张老师的后辈。古往今来,文以载道,文以人传。如果没有文,何以载道?如果道上没人,何以传人?

何有幸转成国家编制调到市里后,成了地级市作协主持工作的副主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盘点本地作家时,始终没有忘记张老师,把张老师铭记在心。何知道作为农民作家的后辈,不能数典忘祖。两岸青山无疑路,一溪风月有小桥。这是何在送给张老师花圈上的挽联。意思很明白,如果他们是桥的话,后辈们都是从那桥上走过来的。如果他们是路的话,后辈们都是从那路上走过来的。

那时候四位农民作家中的三位相繼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张老师了。张老师仍然活着,是因为张老师在四位农民作家中,年纪虽然不是最小的,但他却是最豪放的。然而岁月无情,当年最豪放的,也随岁月终将老去,就像山冲后,他家老屋边的那棵老枫树,到了冬季,在寒风中飘尽了黄叶,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色彩,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混同于普通的山树了。不是圈子内的人,没人知道张老师是什么人。但何知道张老师是什么人,而且只要有机会就要告诉圈子内的后辈们,不要小看了那个老人,那个老人曾经是文学创作界,引领时代风云的人物。因为何的血液里,流淌着张老师的文学“基因”,希望张老师的文学“基因”,在圈子里后辈们的血液里继续流淌。

与其他三位文学前辈相比,在何的写作生涯中,对于张老师的记忆,是关于“豪放”的。想当年张老师年轻时,翻身农民得解放,响应党的号召,拿起笔来歌颂新生活,那是何等的豪迈。那时到了秋天,他在家乡三角山绿阳山里砍柴,逢集日走十几里山路,挑到洗马镇上去卖,卖完柴将所写的诗歌稿子卷着,用草绳子系着,放在冲担尖儿上,像一面飘扬的号旗,送到当时的洗马文化分馆,请县文化馆下乡来的辅导老师们看,那是何等的自信。人家卖柴,他除了卖柴,还卖诗哩。

那时洗马文化分馆设在一家祠堂里,一进三重,有天井漏着天光。天井边明亮处,设着桌椅,那是县文化馆辅导老师们现场接待业余作者的地方。那时候文学风气多么接地气,那现场看稿,辅导业余作者的场景,想起来就让人温暖。他见到县文化馆下乡辅导老师时,并不叫老师,从冲担尖上解下那些诗稿,说:“同志,你看看。这是我写的,都是新鲜的。看你们要不要,值不值两盒烟钱?”那时候文化馆下乡的辅导老师们,都比他年轻。他不叫老师,而叫同志,这就与众不同。他写的那些诗都是口语化的,鲜活押韵,符合那时候的形势,表达山里新一代农民喜悦的心声。县文化馆下乡来辅导的老师们,喜欢他写的顺口溜,现场看了之后,就与他商量,将有些句子略作修改后,就决定拿回去在文化馆编的演唱材料上发表。那时候经过现场修改定发的稿子,就有稿费,不多,三两角钱。也不用寄,现场登记在册子上,让作者签字盖章后,就可以领现钱。这就是那时激励农民作者们创作热情的最好方法。那时候三两角钱,就能买两盒好点的纸烟。他是吸烟的,就有成就感。他不心疼钱,拿着现钱,到街上将烟买回后,把那烟拆开,丢在桌子上,让围观的人,见者有份。文化馆下乡来辅导的老师们都不抽烟。他就将烟拿到门外的街上,见人就发。不管熟人生人,见人两支,发完算事。接烟的人问:“你有什么喜事?”他说:“这是我写诗得的稿费。请客。”接烟的人就笑:“你看发完了哩。”他笑着说:“没事。我回去再写。”所以那时候镇上的烟民们,到了集市的日子,就喜欢到文化分馆去围观,分享他发烟的喜悦。他的事迹就通过烟民们,在洗马镇上传开了。烟民们说:“绿阳冷水井出了个会写诗的人,写的诗得的稿费,可以买两盒好烟。”此事传到他的家乡冷水井,乡亲们问他:“听说你写诗可以卖钱买烟?有这事吗?”那是回来吃中饭的时候,他扛着冲担,站在太阳地里,人长影子也长,一眼的青山绿水,哈哈大笑,说:“你不相信吗?还剩两支,你拿去抽。”是不是剩的,不好说。他口袋里常年装着烟哩。这是传说。但这传说传神,传出他那时候的精神境界,“豪放”可见一斑。烟算什么呢?写诗不是同样可以卖钱买烟吗?柴不是一年四季能砍,但诗一年四季可以写呀!

后来他就被县文化部门看中,选到了文化分馆,也不是干部,叫作文化辅导员。做什么呢?写诗,也写小戏。写的诗先抄在墙报上,然后被县文化馆辅导干部们润色修改后,推荐给省里下乡来辅导的老师看。那时候省里的辅导老师们经常下乡来办点。来的不是一般人,都是大家、专家。省里的辅导老师们看中了他写的诗,就带回去,推荐到省里的报刊上发表。他渐渐有了名声。他写的小戏开始是为乡剧团服务的。写出后就先在乡剧团里排,排出来后,就在乡里巡回演出,然后作为优秀剧目参加县里一年一度的会演。那时候他作为文化辅导员,算得上全才。他会拉胡琴,那是受乡间算命瞎子的影响,无师自通的。先拉的是工尺谱。后来他也拉简谱。那就是他钻研好学得来的。他会写小戏,以一个人物或事件编故事,起承转合,晓得设计冲突,然后达到高潮。小戏写多了,他就自写自导。导的戏上台后,说的时候说,唱的时候唱,晓得突出重点人物,很像那么回事。他的毛笔字也写得不差。演出之前,不是要出海报吗?那海报上的字,就是他的手笔。可以说在四位农民作家中,他算得上多面手。他是个聪明人。生活中有了点子,能写诗的,他就写诗。能写戏的,他就写戏。写诗得诗,写戏得戏。只是不写小说。他是个激情四溢的人,会抒情文字,比方说诗歌,比方说唱词,他张口就来,拿笔就写。对于叙事文字,他就要差些。不是不能写,而是不耐那个细烦。他不像写诗的王英老师那样需要苦吟,也不像写小说的徐银斋老师那样需要严谨,他只需要快感哩。这一点与魏子良老师有些相像。

在何的印象里,张是很会将生活与艺术完美结合的人。你就没有看到他在生活中有什么苦恼。他一天到晚总是笑哈哈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他大声说话,大手大脚做事,豪爽得像没有乌云的天空。那时候业余创作界的人,称他为“张太白”。

那时候何就深受他“豪放”的感染。比方说何第一次到他家做客。那时候何选到了家乡文化站工作,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南海带何去的。同行的还有本县业余创作界一帮人。那是春节过后,他坐落在绿阳山冲冷水井的家,门前山岗上绿树掩映,顺山路走上去,一路是松树的清香。他家大门贴的春联,就是他自己作的,自己写的。一边是:青松带露任人栽;一边是:绿竹随风由我排。横批四个字:紫气东来。他家的大门正对着东方。他领后辈们先进他的书房,先看他的书法。大幅的,也不是宣纸,宣纸太贵了,他用的是写春联的普通红纸,并不裁开,一书就是一张。书的是伟人诗词:才炊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粗犷、大气。虽然没有认真临帖,但也气韵生动,是他自己的体。看完书法,于是就领后辈们到他家的后院喝茶。他家就有后院,松竹相围,劈竹为篾,略加编辑就成。院子里也有茶花红,李花白。也有石凳石桌,可以坐下来喝茶。茶是他自家的产品,园里摘的,锅里炒的,用井里的水烧开泡的,经泡得很,喝得出山里的味道来。他的哑巴儿子,人长树大了,虽然眼睛会说话,却找不到媳妇,忙进忙出,鞍前马后,晓得给客人提壶续水。他那时候在外比较忙,偶尔回到家中,那哑儿与他格外亲,就像他的书童。那时候他的前妻已经因病去世了,女儿出嫁了,留在老家守屋的,只有他的这个哑儿哩。并不见他有戚色。于是就喝酒,得知客人要来的,酒菜早办好了,烧柴灶大火炒就行。哑儿将酒菜掇到后院的石桌上,他打开自己酿的米酒,带着后辈们喝。让后辈们喝得气畅了。他进书房拿出挂在壁上的胡琴调弦拉曲子。拉什么呢?拉《北京喜讯到边寨》。有风声,有鸟叫,有欢乐的流水声。竹园里都是他的节奏、他的欢乐。

他的“豪放”山水相连,与生俱来。没有这样的“豪放”,他能写出“蕲阳有个涂家冲,共青水库修当中。龙女探亲回东海,错把水库当龙宫”吗?他能写出“山石多,占地多,快快给我滚下坡!不,滚也要听我发落,我要把你连成链,我要把你打成锁,锁住山,锁住河,锁住肥土不下坡”吗?他能两次进京开会,受到当时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同毛主席两次握手吗?写得出:“只听掌声如鞭炮,只见满园闪红光,只看人人都在望,頭上升起红太阳”吗?他能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吗?他是四位农民作家中,唯一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那时候偌大的黄冈地区加入中国作协的只有那么几个,其他三位农民作家,虽说也有名,但只是省作协会员哩。

当然还有他写的小戏《三考鲜梅》和《灯》,都演出得奖了,剧本都发表了。那可是当时全国叫得响的作品呀!多少评论家评过,轰动一时,传为佳话。如果不是让他当农民作家的典型,能够转户口,能够转成国家干部的话,那他的晚年肯定是幸福美满的。他当个国家干部有什么问题?会很出色的。他对于农村工作熟练于心,要口才有口才,要能力有能力,得心应手,退休之前,搞个副县级,那是没有问题的。他的文学后辈,许多开始从事业余创作的人,入门后,改行从政了。他们都志在必得,顺风顺水。可惜的是他与其他三位文学前辈,被典型了、固化了,成为时代的化石。但他随遇而安,没听他埋怨,活到晚年世俗的日子里,如鱼在水,快乐逍遥,自由自在。

何是那年春节过后,与文学后辈们到望江山下小桥边的那个山村,参加张老师“入赘”酒的。那时候张老师还没有完全退隐文坛。何调到县文化馆当副馆长。县里举办的文学活动,有时何也请张老师来参加,也安排时间请他为文学后辈们传授写作经验。

那时候张老师在会上,就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着说着就旧话重提,说他当年参加全国的文学盛会,毛主席同他两次握手的事。背他那时候写的诗《头上升起红太阳》。对于这些,文学后辈们耳熟能详,他一开口,会场的文学后辈们就一起背将起来,朗朗上口:“只听掌声如鞭炮,只见满园闪红光,只看人人都在望,头上升起红太阳。”背完了,于是笑成一团。他就觉得不好意思了,哈哈一笑,说:“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前风吹过有后风。老张是来听课的,当个学生也光荣。”说这些话他是行家。大家一起鼓掌,让他坐下来歇气。文学后辈们大多是吸烟的,有孝心,纷纷将各人带的烟散过来,让坐在张老师身旁的那个喜闹的学生,用指头整齐地摆在张老师的桌面上,不断地给他点火,让他一支接一支,有抽的。

张老师带着本子哩。后辈们发言时,他就将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作记录,记着记着记不赢,就打断发言的后辈,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发言的文学后辈,都是抢口快的角,被他打断后,就接不起词儿来,望着他发愣。主持会议的何就说:“张老师,您不记算了。”他笑着说:“我一生开会不爱记笔记。当年发的笔记本,我一个都没写完哩。”他哪是开会做笔记的人?他是他说别人记的角,辜负了那些本子。

那时候他一点不关心他的待遇。他不像王英老师那样,一有困难就拄着拐棍,晓得层层找领导纠缠。他那时候待遇全是沾了王英老师的光。王英老师与他不同。王英老师有困难找县里的有关领导反映时,敢于写书面材料和报告送上去。县里的有关领导接到书面材料和报告后,就在上面签字,要县财政局解决他的困难,那么张老师的困难,也能一并得以解决。领导知道他俩是同一个命运的人,哪能厚此薄彼呢?于是王英老师有几多补助,张老师也有几多。王英老师就骂张老师:“哪个老壳子,就晓得吃搭食儿。”骂传到张老师的耳朵里,张老师也不计较。他知道没法与王英老师比。王英老师无儿无女,孤人一个。他有儿有女,有什么脸面去找领导?有,就搭着沾个光。没有就算了,自食其力吧。

张老师到绿阳桥河东李班主家“入赘”时,也是有“待遇”的人。那时候他与王英老师一样,一个月有几百元财政给的生活补助。加到一千多元,那是若干年后随着物价涨起来的。那时候张老师基本生活有了着落,老伴死了多年,他就想再找一个。这也不是难事,他是有名的人,年纪大的人提起来,都知道他。那时候张老师并不很老,六十多岁,身体健康,又是一表人才,他就物色到了一个爱人。这个爱人比他小十多岁,是早年他领导的乡剧团的演员,叫李鲜梅。张老师与她早年就熟。她就是张老师当年所写的小戏《三考鲜梅》中的原型。张老师就是依据她写的戏,戏中主角的名字,就是她的。可见张老师那时候就喜欢她。那时候张老师手把手教她演戏,把她当干妹子。她称他为老师,敬佩有加。张老师叫她鲜梅,她声叫声应。后来乡剧团解散了,她嫁了人,生儿育女去了。于是二人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日子里只要碰面了,那亲热劲还在。

改革开放后,乡剧团又应运而生了。又可以走村串户,靠演出收入为生了。她因为有原来演戏的底子在,就挑头组织起乡剧团,俗称草台班,当起了班主。改革开放初期,传统文化回潮,草台班演传统戏成风,而且是连台戏。连台戏大多没有剧本,是根据通俗小说编出提纲,将角色分配了,演员们按剧情发展朝下演的。那说词没有固定的,演员们可以现编,唱词也没有固定的,琴师定了调板,演员也可以自己编词朝下唱,只要韵脚不错就行。这功夫是长期练成的,如果是生角,“吃”不下来。作为班主,她精明强干,当然是演传统戏的好手,不管什么角色都不在话下。演旦角,只要妆化得好,虽说是五十多岁的人,但那腰肢在台上也灵活,那眼睛也传神,迷得住人。演青衣也可得,举手投足,晓得庄重,一声叫板,让人眼睛一亮。演男角也是好手,穿戴齐全了,换男声吆喝,扬鞭打马,台下也是掌声一片。接场子的地方,舍得给钱。那时候她就找到张老师,叫张老师到她的剧团去镇场面,做什么呢?当她的坐台师傅。坐台师傅是干什么的呢?一是负责写提纲戏。每场不要写好多字,顺着剧情,有个大概意思就行。二是躲在幕布后,负责给临时忘词的角儿提词。于是两个人处在一起了。一个是班主,男人死了很久。一个是师傅,妻子离世多年。二人都单着哩。乡剧团那个敲梆鼓的老师傅,就建议他俩将铺盖合起来做个人家。

那一天,敲梆鼓的老师傅趁空,让二人坐到一起了。老师傅当着二人的面,把事情挑明了。都是过来人,不存在难为情。那时候李班主就晓得找张椅子坐稳。张老师没坐,就站在旁边。这样的事,是以女方为主,男的为次。叫作“痴”男,不“痴”女。坐稳了的李班主想了半天,觉得此事也不是不可以,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人老了有个暖脚说话的人也好。但是李班主有个条件,那就是她不到张老师家去,让张老师到她家来。这叫“入赘”。“入赘”是文词儿。这样的事鄂东通俗的说法,叫招夫上门。招夫上门一般是家景不好的儿,找不到媳妇,到女家去做人家。嫁男,不嫁女。男的不改姓,生的儿女,都随女家的姓。两个人都没有生育能力了,不存在儿女姓什么。为什么李班主要求张老师這样做呢?李班主有她的想法。因为李班主那时候的女儿虽然出嫁了,但她的细儿还没有成家,同意张老师到她家上门,是想以此拴住张老师的心,二人齐心协力做人家,让她的细儿找房媳妇。当着老鼓师的面,李班主问张老师:“你要是觉得合适,我就叫你叫老张。如果觉得不合适,我还是叫你叫师傅。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那时候站在旁边吸烟的张老师,朝门外绿阳桥爽朗一笑,说:“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这是苏东坡当年被贬游浠水清泉寺的词哩。唱戏的李班主当然听得懂,眼泪彼时流了出来,说:“委屈师傅了!我代儿一拜!”李班主双膝朝张老师面前一跪。张老师双手将李班主扶了起来。二人的手就没有松。这门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张老师再婚,找了个老伴哩!消息传开,何就领着文学后辈们乘车,到李班主家去喝喜酒。两家离得不远,只隔一条绿阳河。河是小河,并不宽。桥也是小桥,并不长。张老师的家在河东冷水井,李班主的家在河西绿阳坪。一座绿阳桥就成了两家过往的纽带。有了这座绿阳桥两家山不隔,水不隔,风儿涣涣,花儿常开。何与文学后辈们去参加张老师的婚礼。事先张老师也发请帖,去时何与文学后辈们也随份子钱。婚礼是老鼓师主持的。梆鼓敲定,喜乐喧天,婚礼既定。张老师和李班主也是“新人”,胸前戴着大红花,也喝交杯酒。那是喜气洋洋。文学后辈们也晓得嫁女盘新娘,嫁男盘新郎。这是风俗。文学后辈们要张老师现场作诗。一个喊:“新郎来一首!”大家一齐鼓掌。胸戴红花的张老师哈哈大笑,张口就来:“绿阳山下绿阳水,河绕山转桥到位。绿阳桥边风光好,有人戴花有人陪。”文学后辈们一齐喊:“还差一句哩!”他们要张老师搞赶五句。这难不倒张老师,他马上加一句:“酒不醉人被花醉。”还有什么话说呢?祝愿张老师晚年幸福美满。

那一天还唱戏哩,当然是李班主的班子。自己的喜事自己唱,这不用花钱。唱的是楚剧《百日缘》片段,老鼓师调弦拉胡琴。李班主饰七仙女,张老师饰董永,用悲雅腔与董郎路遇,唱得槐荫树开口做媒的片断。听得何与文学后辈们感动不已。

只是没过几年,李班主不幸得了癌症,花光了演出所得的积蓄,没能诊好,离开了人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西东。这时候李班主的细儿结婚生子了,于是张老师成了多余的人,没有理由再留在桥西了。张老师只得离开那个家。张老师离开时,是背着装换洗衣裳的袋子,手里拿着那把胡琴,离开那家的。离开那天写了一首顺口溜,也是赶五句:“你说戴花我戴花,你笑我也乐哈哈。说好你走我不走,你却离我不算话。心随老泪走天涯。”那何等的心情!

张老师走到绿阳桥头时,坐了会儿,开始拉《小河淌水》。边拉边唱,“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拉不下去,唱不下去了。秋风扫着落叶,桥下的水瘦了、枯了。张老师朝天望,一轮秋日冉冉升。他叹了一口气,就那样走过那座伤心的桥,开始他漂泊不定的晚年生活。

张老师并没有回到桥东的冷水井。虽然那是他的老家,还有一个哑儿住在家里,但哑儿四十多岁了,能料理自己,父亲在不在身边不要紧,钱才是他生活的希望。不时给些钱用就可以,他没有必要回去住。老父哑儿,种不了田,下不了地,回去后到哪里去找活路?哑儿需要的是钱呀。

张老师没有回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曾经大红大紫过,全国著名作家哩。前半生人前人后,体面风光惯了,哪能回去让人看他的笑话?他不想让乡亲们看到他们父子生活的困境,说出:“得势的猫儿雄似虎,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之类的话儿来。

张老师一生是个聪明人。饱经风霜,久经文场,见多识广。他知道古之贤者,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道理。他不是官,人也老了,不会像苏东坡那样,做东山再起的梦。他尽管不是民,但还是民,做不了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梦。只能做一个“八十岁老汉割渔蒿,一天不割没柴烧”的自食其力的人。那么隐到城里去,寻找商机,才是正确的选择。

张老师就隐到县城去了。县城他很熟悉。一条浠水河从城中穿过,两岸就是错落的城区。他就在一个叫作胡弄的地方,租了两间房子住了下来。胡弄就在河边,一条小街弯进去,两边就有铺面对着开。这里原来并不是城区,只是郊区的一个集市,也热闹,人进人出。由于不是主城区,那里的租房价就便宜,两间后院搭的偏房,租下来,一个月主家只收五十元。主家的小院子有后门,给了张老师一把钥匙。张老师就可以从后院自由进出,这就符合张老师的心情。张老师知道不能在城区中心租房住,城区中心熟人和学生多,如果被熟人和学生们碰见了,他难为情不说,更怕学生伤心。选择在这个地方隐居起来就蛮好。人不知道他,他可以知道人。清静,可以想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甩脚甩手,自由自在,过他晚年自食其力的日子。

隐居起来的张老师靠什么自食其力呢?他想到磨炸米粉卖。炸米粉并不是用稻米磨的。炸米粉是用炒熟的大麦磨的,这是鄂东地区青黄不接时的传统吃食。古往今来,鄂东地区冬天的时候播小麦,也播大麦。好地种小麦,山坡地种大麦。第二年初夏,小麦成熟迟,大麦成熟早。大麦成熟时,早稻还在抽穗儿扬花,小麦虽然由青变黄,但离成熟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叫青黄不接,就让大麦帮助人们度过这段饥荒。

人们就将大麦割回来,炒熟了磨成粉,叫作炸米粉。大家人口,煮一锅稀粥,将炸米粉分到各人装稀粥的碗里,用筷子拌了后,那粥就酽了,吃起来特别的香,与青藏高原的青稞炒面,有得一比。大麦由于产量不高,改革开放后很少有人种它。但还是免不了有人种,物以稀为贵。因为山里还有人家熬麦芽糖,那麦芽就是用大麦发的芽。麦芽还是做啤酒的原料,还有人来收购,这是专业户。还有的人家老人在山坡上种大麦,小块的。种着做什么呢?不是为了卖钱,只为城里的子孙们尝鲜。吃不了卖不完,就有多的。张老师就瞄准收购大麦,他知道大麦磨的炸米粉,在城里有销路。

张老师就买了一辆人力车,三轮的。这样的车,人坐在车头用脚踩,后面有车斗,可以装东西。他头戴草帽,踩着三轮车到乡下收大麦。虽然不多,但也有收的储藏着。于是在租住的屋子里,将大麦炒熟后,磨成粉。张老师并不用石磨磨,那是原始的磨,人工操作费力气。张老师用什么磨磨呢?时代进步了,市场上不是有家用的小钢磨卖吗?电动的,便宜,又省力。张老师就用买回的小钢磨磨炸米粉。炸米粉磨好后,他用白色尼龙小袋子装着,袋子是白的,炸米粉也是白的。透明、干净、卫生、一目了然。那些小袋子,也是从商场买来的。不能装多,一袋一斤,封好。炸米粉讲究干燥的吃,开封后就要吃完,不然受潮就变味了。一次不能磨多,就二十斤,好卖。张老师有品牌意识,将他磨的炸米粉,取名叫作绿阳牌传统炸米粉。磨好装好封好后,他就在人力三轮上铺着一块白木板,那块木板干净醒目。他将装炸米粉的袋子排在木板上,踩着到街上去卖。晴也好,阴也好,一顶草帽子遮住他的头,可以遮阳,也可以避雨。他戴一只口罩遮住嘴脸,让人觉得卫生,也让人看不出他的脸面。他在人力三轮车前装着铃铛,用手摇就梆梆响。他边摇铃边吆喝:“栀子香,茉莉香,比不过绿阳炸米粉香。”人问多少钱一袋?他就将车刹住,说:“不短斤,不缺两,一袋五块随你装。如果你要多买的话,价钱我俩好商量。”他吆喝的顺口像诗哩。人们就围了上来看热闹。买的人买,看的人看,生意就好。五元钱一斤的炸米粉,除去成本,每袋可赚两块钱。一次磨二十斤,一天卖完了,可以赚四十元钱。他不时将卖的钱,送回去给哑儿用。他哑儿的精神就好,见人一脸笑。

开始租房时,他闲下来,并不拉胡琴。因为一拉胡琴,就会惊动人,特别是主家。主家住着两个老人,男的是退休的老师,女的是退休的护士,儿女们在城中心各有新家,老屋只有两个老的住,他们喜静不喜闹。张老师只是说诗,说诗也不朝本子记。有感觉时,自己说给自己听,说了笑了就算了。“我来胡弄住,草帽遮颜色。米粉沿街卖,银钱随我得。”哈哈,这是进门摘帽时说的。“门前一条河,涨落随雨水。燕子寻来了,闻我杯中味。”哈哈,这是喝酒之后说的。三轮车踩累了,他也喝一杯解乏。喝到微醺时,他多想从壁上取下那把胡琴,拉一曲《江河水》,或是《春江花月夜》。但是不行哩。客随主便。主家是喜静的人。你一个农民作家显摆什么?人家可是知识分子。张老师不愿打搅主家,更不愿意暴露他的身份。

时间不长,张老师还是暴露了身份。张老师暴露身份,并不是别的原因,而是由于钢磨声。张老师磨炸米粉在清晨五点,磨二十斤炸米粉,要得半个小时。那半个小时的噪音是定时的。主家的那个退休老师就觉得吵人,踱到后院来看张老师在做什么?张老师租房时是女主人出面的。那位退休老师才不管这些闲事。他是一个会享受的人,有退休费,日子里喝茶与人下棋,怡然自乐,平时不会关注租房人。那位退休老师到了后院,看到张老师吱吱作响,在磨炸米粉。张老师见他来就不好意思。那个退休老师问张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张老师说:“加工副食。”那个退休老师看到张老师加工的炸米粉,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说:“你很有商业头脑哩。赚钱吗?”张老师笑着说:“在香不在钱。”那个退休老师说:“你会说话,很有才的。”张老师就请那个退休老师,尝他磨的炸米粉。那个退休老师用手指头沾一些放到嘴呷,久违的味道就暖到心里。张老师送一袋给了他,让他和老伴尝鲜。那个退休老师,就笑着说:“你磨吧。你磨的炸米粉好吃。赠人米粉手有余香。”张老师说:“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这就不是普通之人能说出的话。那个退到院子里的退休老师,就盯着看张老师,问:“您是不是那个农民作家?”张老师再也瞒不住了,说:“是的。让您见笑了。”那个退休老师说:“蕲阳有个涂家冲,共青水库修当中。龙女探亲回东海,错把水库当龙宫。是您写的吗?”张老师说:“是的。好汉不提当年勇。”那位退休老师说:“哎呀!想当年这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哩。当年那个共青水库我也去修过呀!您写得真好!”那个退休老师就折回来,仔细参观张老师的屋,见屋里井井有条,桌上摆着书,壁上挂着胡琴,说:“张老师,您到我家来住,蓬荜生辉。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知道你是多才多艺的人,不要忍着。该磨的时候磨,该拉的時候拉,该唱的时候唱。斯是陋室,何陋之有?可以调素琴,阅金经。”一席话说到张老师的心坎里,让张老师感动不已。

于是日子里就没有主客之分。张老师虽然不到主家前面屋里去,那位退休老师却不时到张老师租的后院来。二人烟酒不分家,也拉琴,也唱戏,也下棋。日子里成了知音。

如今做个隐者不容易,没有不透风院。张老师在胡弄租房磨炸米粉卖的消息,还是在文学圈子里传开了。这时候张老师彻底淡出了文坛。开创作会,搞活动,作协主席不好意思再叫他参加了。何必再去打搅他平静下来的生活哩?后辈们只是心里不是个味儿。想当年引领文学的风云人物,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只是不时打听他精神旺不旺?身体好不好?知情人说:“他红光满面,身体好得很。”这就让人放心。

张老师那天骑着三轮车,卖完当天的炸米粉,在胡弄的河边,那棵大樟树下,遇到捡破烂的占婆婆,结下缘分的。

胡弄河边有一棵大樟树,相传是胡姓祖先江西填湖广,迁徙到浠水河边时栽下的,枝繁叶茂,像把巨伞,被荫余亩。树下横直交叉有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大路进城,小路到江边兰溪码头。大樟树下开着一家茶铺,古来就有,是胡姓人开的。树下屋外搭凉棚,阔而大,有桌数张,有椅数把。过去是供骑马坐轿之人累了,略作休顿的场所,可谓民间驿站。如今时代变了,有钱的人坐小车速度快,道路宽阔,不屑在这里停留,于是成为劳作和闲散老人休息的地方。河边没人要的闲地里,总有人种菜,都是老年人。老人们将当天菜地里的事料理完了,就要进来坐。路上总有进城靠卖苦力谋生的老人们过往,走到这里,如果时间充裕,见风景好,也进来歇一会儿。老人们爹爹居多,婆婆也有,聚在一起,坐下喝碗茶,说闲话,拉家常,有时候也唱戏唱歌,搞精神会餐。唱的有话筒,是店家提供的。伴奏的有胡琴,也是店家办着的。一碗茶收一元钱,水可以随时添加。话筒和胡琴是免费的。当然还有象棋,棋子在棋盘上摆好了,有会下的,兴趣来了,可以杀几盘,也不收钱。

这样的地方自然吸引了张老师和占婆婆。张老师卖完当天的炸米粉,就将三轮车停在路边,进到茶铺来,喝碗茶。占婆是沿途捡破烂的,肩上挑的两个大袋子装满了,放下担子,也进来歇会儿气。占婆是节约的人,舍不得用一元钱买茶喝。她带着一个大瓶子,装满水,可以喝半天。她进来做什么呢?听人拉家常,说故事,张家的李家的,她觉得都是人间烟火,听得津津有味。她更喜欢听人唱歌唱戏,歌和戏都是她爱的东西。店家也不嫌弃她,因为她进店后,会见事做事,帮店家抹桌子,收茶碗,扫地下。勤快人哩,讨人喜欢。

那一天茶铺有个老头子拉二胡。拉什么呢?拉《骏马奔腾保边疆》,这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名曲。这曲子有难度,那个老头子拉得不流畅,哽哽咽咽的。张老师听了一会儿,就笑。那个老头子停了拉,问:“你笑什么?你会拉吗?”张老师心痒了,就搓着手儿说:“我试试。”那个老头子就将胡琴递给张老师。张老师拿琴在手,拉弦调音。音调准了,就运弓拉起来,拉得像网上名人拉的差不多,听得一凉棚的老人眼睛亮了。那个老头子问张老师:“你是什么人?”张老师笑着说:“我是卖炸米粉的。”那个老头子说:“你骗我。你怎么可能是卖炸米粉的?”张老师说:“我就是卖炸米粉的。”那个老头子说:“你卖什么炸米粉?你卖艺呀!”张老师说:“卖艺没得卖炸米粉香。”

这时候店家出来打圆场,对那个老头子说:“你不知道他呀!他就是全国著名作家张庆和。”店家是胡弄本地人,早知道张老师隐居在这里。店家说出名字后,喝茶的老人都知道张老师的大名哩。于是拍巴掌,掌声响起来。店家说:“张老师,听说你小曲儿拉得好。能不能拉一曲让大家听听?”张老师说:“那要有人唱。有人唱,我拉得更有味。”于是店家就过来,对占婆婆说:“占婆,你陪张老师唱一曲。”由于占婆来得多,店家与她熟,知道她会唱小曲儿。占婆说:“我不会唱书上的,只会唱我小时候娘教给我的。”张老师问:“你会唱什么?”占婆说:“好多。娘教的我都会唱。”张老师笑了,说:“只要你会唱的,我就会拉。”占婆说:“真的?我唱《十二靠楼台》,你会拉吗?”张老师说:“会的,哪能不会呢?”于是占婆就开口唱:“佳人一靠玉楼台,隔歲期君不见来。日子渐长身渐倦,腊梅放尽望春来。相意久,信音乖,刘郎闻道在天台。料得眠花并宿柳,少年心意好难猜。”这是鄂东民歌,但这歌词是经过落魄文人加工的。用典雅的词儿,描绘佳人倚着“美人靠”望夫,有柳永词人的遗风。占婆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记性好,那词儿全都记得,一字不差。张老师随着占婆的唱,拉得如泣如诉。哪晓得拉到“三靠”时,“戏”就来了。占婆情不自禁,按着张老师拉琴的手,说:“我不能再唱,你不能再拉!”众老人看呆了,晓得这就是缘分。

老人们散了。店家叫住张老师,就对张老师介绍占婆的情况。占婆是什么人呢?占婆是农村男人死早了的婆婆。她早年因为家庭困难,兄弟姐妹多,没有进过学堂门,虽然有儿有女,但儿和女都在农村,生活困难,儿要进学,女要读书,没能力养她。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也不想吃闲饭,就到胡弄姐姐家的后院,讨一间闲屋住下来,捡破烂糊生活。这就与张老师同病相怜。占婆比张老师年轻十多岁。占婆的姐姐同情妹妹,总想托人给妹妹找个合适的人,老了有个靠山。张老师就心动了。人老了日子里要有个人陪着说话,三病两痛时,也要有个人端茶倒水料理。店家是个好心人,将张老师的情况也告诉占婆了。这叫信息对称。

那天天气不错,落日黄昏,晚霞照亮一边天。于是张老师就主动邀请占婆到他租屋里去坐。信息对称了,占婆当然知道张老师的心思,就随张老师去了。二人进院子,在租住屋坐定之后,张老师取下壁上挂的胡琴,说:“你会唱,我会拉。今天我俩配一曲如何?”张老师是会说话的人,晓得话怎么说。占婆问:“唱什么呢?”张老师说:“今天我俩唱《刘海砍樵》。”张老师就拉胡琴调弦。占婆问:“我要我唱刘海哥你是我的什么人吗?”张老师拉着胡琴说:“合适吗?”没想到占婆眼睛红了,哭着说:“那我就配不上!”张老师就问:“为什么?”占婆说:“你是大作家,我是不识字的婆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于是张老师哈哈一笑,拉起琴来,占婆不唱,他边拉边唱。那词儿是他现编的,不是花鼓戏的调,是楚剧的悲腔:“妹子呀——!好汉莫提当年贤,如今我俩是一般。我磨我的炸米粉,沿街叫卖不肯闲。你捡你的破烂卖,收购站里兑现钱。我俩都是勤快人,赚起钱来不为难。不多不少管够用,可买粮油可买盐。我拉琴来你唱歌,鱼帮水来水帮船。幸福生活天天过,人羡我俩似神仙。”入情入理。那时候天边的晚霞映红了窗棂,二人就像在画儿里。要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占婆就回姐姐家将铺盖搬来了,那前后两间出租屋就成了他俩的家。

消息在圈子里传开,文学后辈们知道张老师又找了个老伴,心里欢喜。张老师的晚年不再寂寞。文学本不是寂寞事,张老师本不是寂寞人。张老师与占婆结合后,那个后院子,他俩租住的家,就经常有文学后辈来。文学后辈中分两种人。一种是张老师的学生,他们当业余作者时,受过张老师的教益,从政之后,记起张老师的恩情,过年过节提礼物来看他。一种是刚入门的年轻作者,他们是带着稿子和礼物来慕名拜访的,希望得到张老师的指点和提携。当然还有县作协的负责人,他们是代表组织来例行慰问的。闻道有先后,这些人理所当然都是张老师的学生。

学生们进了后院,来到张老师租住的屋,就没有先前的酸楚,感觉到了家的温馨,因为张老师身边有个占婆哩。人生在世,宜室宜家。室里有了婆婆,家就是完整的。男人是太阳,女人是月亮。学生来了,有干净体面的占婆招呼,学生们的心就更安。那占婆与张老师结合后,人就变了样。原来的占婆,出门捡破烂时,穿着不讲究,让人觉得碍眼。占婆与张老师结合后,张老师就对她说:“人要晓得包装自己。”占婆说:“捡破烂的包装什么?”张老师说:“马靠鞍装,人靠衣装。你听我的,出门时,把好衣裳穿上,人们会觉得你是高尚的,并不影响你的事业。”张老师就领着占婆到商场,给她选了两套好衣裳。占婆出门捡破烂时,穿上好衣裳,就与城里的退休的婆婆一样。张老师给占婆配了捡破烂的手套、口罩、钳子,同时向居委会为占婆申请到了一个红袖章,红袖章印着黄色的五个字“卫生志愿者”。占婆用上这套装备,捡破烂时,人们看她的眼色就亲切,受人尊重。占婆每天的心情就比往日的好。有人主动将破烂送到她的袋子里。特别是小朋友,将手中的纸袋,送到她的袋子里,说:“奶奶辛苦了!”奶声奶气的。这就是人间的福音。

学生们来看张老师,占婆尽管不识字,但她总是开门后,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学生们不论大小,见张老师之前,进门时就要喊一声:“师娘好!”她听了后就格外的感动。落座之后,她就给学生端茶,将果盘摆到学生面前,笑着请学生吃。张老师同学生们说话时,她不多言不多语,坐在一边静静地听,不时起身给学生们续水。为官的学生,来了同张老师不谈文学了,只嘘寒问暖。慕名来访的学生,是带着稿子的,想请张老师看,指点迷津。那稿子就不是短的,长篇的多。如今网络发达,一写成名的人多。张老师眼睛花了,哪能看长篇?再说就是看了也没用。张老师退隐文坛多年,不看文学作品了,不知道现在文坛的套路和风向。于是张老师就叫学生谈所写作品的梗概和故事。学生谈作品的梗概和故事时,他也笑,也补充,但所说的都不见得有用。但是这样的学生,还是非常感谢他的教诲,将张老师的接见,视为骄傲。这样渴望成名的学生,对张老师敬若神明,对占婆也是一样的。出门时,对张老师鞠一躬,喊:“老师再见!”对占婆同样鞠一躬,喊:“师娘再见!”学生们走了后,占婆就羡慕张老师,说:“叫你老师的人真多!”张老师哈哈一笑,说:“叫你师娘的人,不也一样多吗?”占婆说:“我要是有这么多学生就好。”张老师说:“你要是读点书,像我这样搞创作,也是一样的。”占婆叹口气说:“此生不行了,只有修来生。”张老师说:“有一个就行了。我是老师你师娘,我俩竹子一般长。”占婆笑了,说:“我沾你的光。”张老师说:“莫打断我!还有两句哩。”占婆说:“你说。”张老师接着说:“晚年修得同船渡,你扫地来我铺床。”

到了晚上,院子里,窗子外的桂花树上,有画眉鸟儿跳着叫。一只叫,一只应。声叫声应。叫得多好,跳得多欢。风儿也好,电灯也亮。二人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就觉得这日子是人过的,有味,幸福。

占婆与张老师结合后,在胡弄那后院里的两间出租屋,过了几年幸福快乐的日子。人总是要老的,后来日子里,張老师得了糖尿病。也吃药,也打针,但随着张老师年龄增大,身体的免疫力下降,那全身的皮肤烂得好不了,住院也没有用。后来查出张老师的心脏也有问题。医生对日夜不离,料理张老师的占婆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医生的话占婆当然听得懂。占婆默默无言的。

这期间何作为市级作协负责人,到医院的病房里去看张老师。张老师居然没认出何来。何对张老师说:“我是何某某呀!”躺在床上的张老师一双白眼望着何半天。何说:”我是您的学生呀!“张老师这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何与张老师很熟,但是何还是想采访一下他,了解当年伟人在北京接见他的细节。张老师就说,左一句,右一句,说的都是何知道的。张老师说不起劲,何也听不起劲。张老师就背《头上升起红太阳》。这诗张老师一句没忘记。何不忍打搅他了,拿出事先准备的五百元钱放在他的手边。张老师摇头说:“我再不需要这东西了。”何就给了占婆。出门时,何对占婆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师娘!”眼前的占婆比何大不了几岁,也只六十多岁。占婆默默无言地送何到走廊,就回到张老师的病床前。

不久何就得到张老师逝世的消息。何打电话给省作协创联部。张老师是本省文学创作的名人,告知消息是必要的。省作协创联部的年轻同志不知道张老师,就请示有关领导。有关领导还有人知道张老师,于是指示何代表省作协送一个花圈。何就领着市作协,还有县作协负责同志,去送花圈。张老师创作一生,就有组织上送的三个花圈。

张老师的葬礼,是在他的家乡绿阳山下冷水井进行的。张老师的葬礼是由他出嫁的女儿操办的。那形式与普通山里过世的老人一样。何没看见占婆在场,只看见张老师的女儿忙着接人接物。人是家里的亲戚和何领的一行人。物是挂祭的毯子和钱,以及花圈。何问张老师的女儿:“占婆呢?”张老师的女儿说:“来的都是亲戚哩。这里没她的事了。”这话就叫人心酸。张老师女儿根本没有承认那个后娘,只将占婆当作保姆哩。女儿不请占婆来,占婆有意思来吗?

何的那行人就将花圈送到了,索然无味,没有参加张老师的葬礼。张老师下葬之后,像普通山里老人一样,墓碑上没有标明作家,只是张公庆和之墓,生于什么时候,死于什么时候。落款是孝男哑儿的名字,孝女是他女儿的名字,女儿的名下是外孙的名字。

张老师下葬之后,绿阳山下冷水井张老师的家中,只有他的哑儿一个人过日子。父亲死了,他的哑儿每天总要到父亲的墓前发呆,精神恍惚了。这时候占婆就来到张老师的家中,给哑儿洗衣裳,做饭给哑儿吃。冷水井的人就问占婆:“你还来做什么?人家不承认你这个后娘哩!”占婆一哭,抹着眼泪说:“你不晓得呀!张老师生前学生来看他,总喊我师娘哇!我和张老师夫妻一场,他的儿就是我的儿。人心都是肉长的。张老师走了,师娘哪能丢下哑儿不管?”冷水井的人就感叹唏嘘,夸占婆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张老师的女儿是开婚庆公司的。何领着圈内一行人送花圈的时候,她放的是杨洪基唱的明代杨慎写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洪基唱过之后,再放毛阿敏唱的《历史的天空》。“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 ,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一页风云散,变幻了时空。”

这是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片头片尾曲。《三国演义》拍得非常成功,无论俗人雅人都喜欢看,家喻户晓。这丫头不愧是张老师的女儿,晓得给他的老爸一生定调子。

作为文学后辈,何送走了四位农民作家中的最后一位。日子里只要想起他们来,耳边响起的就是这两首歌。老师们在天堂还好吗?是不是在与杜甫老先生一起吟诗?吟那首:“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呜呼!作为文学后辈,无以相报,只有掏出心来,用一眶热泪祭奠你们。

作者简介

何存中,湖北浠水縣人。在基层文化站、县文化馆、市文联、市文化和旅游局艺术研究所从事文学辅导、文学创作四十余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创一级。在国家级、省级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五十余篇,被全国各选刊多次入选,进入过全国小说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长篇小说七部,计七百余万字。长篇小说《太阳最红》参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姐儿门前一棵槐》被改编成三十八集电视连续剧,在央视八套和全国各卫视热播。作品先后获第三届和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和“屈原文艺奖”。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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