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编辑,情深意长
2023-11-10董保存
董保存
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念书之前,我并不认识徐怀中老师。 报到那天,也只是给老师敬了个礼,握了握手。算是见面了,认识了。
刚刚开学的那一阵子,系里的工作人员少,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徐主任还是抽出时间来和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学生谈过一次话。由于我们驻京单位的学员是走读,上午上完课,下午没课就回去了,所以徐主任和我的谈话比较晚。入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中午,系里的干事苏达仁告诉我,下午别走,主任要找你。
回想起来,徐主任和我的谈话,有点出乎我的预料。他没有问我的创作情况,也没有居高临下地评说我提交的入学作品。而是从我供职的解放军文艺社丛书组说起的。他问了丛书组的有关情况,说起了他认识的老编辑,说起了他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作品的情况(那天我还拿了个本子,记下了主任谈话的要点)。
他说,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就是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那是他在修筑川藏公路的部队代职时,火热的筑路生活,点燃了他的创作激情,1953年底,写成了一部6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地上的长虹》。写完之后就寄给了北京西绒线胡同的解放军文艺社。
1954年春,他们部队修的川藏线要通车了,老师奉命到拉萨去参加通车典礼,并且继续在西藏深入生活,一去又是半年多。就在他们从拉萨回来的路上,路过金沙江边的一个渡口,他看见一个书摊上,那里摆着一些书,其中一本小书就是《地上的长虹》。他当时觉得很奇怪,这不是自己那个中篇小说的名字吗?拿起来一看,署名就是徐怀中。当时他非常惊讶,也非常激动,这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本书。摸了摸衣袋里的钱包,把地摊上仅有的五本书都买了下来……事后才得知,这部中篇小说在《解放军文艺》1954年8月号和9月号上连载,12月份就出了单行本。
徐主任说,稿子写完后,他把稿子寄到了解放军文艺社,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更没有见到过编辑和领导,这个作品那么快就面世了。他感叹说,“那时的编辑的确是无名英雄。所以人们称他们为编辑老师。”
说实在话,当时我并没有读过老师的《地上的长虹》。就问了一句:“这个中篇小说和《我们播种爱情》有关系吗?”徐主任说,要说有关系,也有点关系。《地上的长虹》是写部队为进藏修筑川藏公路时发生的故事;《我們播种爱情》是写西藏和平解放以后,藏汉青年为创造新生活而经历的斗争和考验,在建设新西藏的过程中的艰苦奋斗和美好爱情……
说到《我们播种爱情》,徐主任好像陷入了沉思。片刻,他又说,那本书,也是在《解放军文艺》上连载,后来又编辑成书的。还被翻译成好几种外国文字,在海外出版。这本书真的要感谢两位编辑。一位是你们社的老编辑吴金锋,另外一位是老教育家、编辑家、出版家叶圣陶。
由于是写刚刚和平解放后的西藏生活,就一定要涉及民族、宗教等问题,虽然当时并不像后来大家都“不碰”,但也要经过民委等部门的审核,才能出版。为了“过关”,解放军文艺社的编辑吴金锋,真是跑细了腿磨破了嘴,不厌其烦地和相关部门解释文艺创作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以征得他们的理解和放行……徐主任说,“他带着我跑了好几个地方,为了这个作品能够出版他那种韧劲儿,实在令我敬佩。”
《我们播种爱情》在《解放军文艺》连载,由文艺社丛书组编好后,用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社号出版(建国初期的那几年,《解放军文艺》只是一个杂志社,是不能出书的。那时部队出的一些书,像《保卫延安》等,都是文艺社丛书组编好后,用中国青年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也用过作家出版社的名义出版)。建国十周年的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一套献礼的作品,《我们播种爱情》是其中之一。出版社请叶圣陶老先生为这本书写序言。叶圣陶先生非常认真,字斟句酌地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序,对这部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对作者也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并且用一个老编辑的眼光,指出了作品当中的瑕疵。这篇序言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强烈反响。
说到这里,徐主任的一段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我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这么多年,都没能当面向叶圣陶先生表示谢意,那时候很年轻,认为自己在部队里长大,和叶先生那样的大作家大编辑没有过交往,我也不认识人家,就没有必要去打扰人家。当然也有年轻人的那种盲目和傲气,这就铸就了我创作道路上最大的遗憾——直到老人家去世也没能去看望他,去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为了写这篇小文,我特意找到了那天的笔记,笔记上还记下了被誉为“我国报刊史上一代编辑典范”孙犁先生的名字。回想起来,徐主任不止一次地和我说到过这位前辈。徐主任说,孙犁先生是他很敬佩的一位作家、编辑。《风云初记》是一部非常优秀的小说,文学界也没有给予足够的评价。他的文笔,如行云流水,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做作,更没有那种张牙舞爪的所谓“气势”……
徐主任说,在文艺创作的链条中,编辑工作是重要的一环。人称编辑为伯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这就要求编辑“有眼力”“有眼界”——开阔的眼界,敏锐的眼光。“不能只出你喜欢的作品”,“要能容得下不同风格、不同情趣、不同特色的作品”。编辑还要有渊博的知识,深厚的文学功底,甚至还得是一个“杂家”。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人情风物,什么都得懂一点……
有人说,编辑是为人作嫁的角色,能当作家的人绝不当编辑。徐主任说,也不尽然,前辈作家当中有很多人都是编辑出身。比如茅盾,比如叶圣陶,比如孙犁,他们在编辑的位子上经过多年的历练。既是一个好编辑,也是一个好作家。
徐主任还说,他自己也当过编辑,是报社的编辑。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时也有人称他为编辑,这次到了文学系,“还有人说我是编辑”。他还说,我读你们这些学员写的作品,把作品推荐给一些出版单位,不也是做编辑的事情吗?文学系不仅要培养作家,也要培养编辑、编剧等,你们这一批学员,大都有创作实践,写过一些东西,但多数没有经过严格的科班训练,来军艺系统地学习学习,应该说是个好机会。他还说,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刚刚开办,课程设置等等都还不完善,你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
那天的谈话时间较长,我骑自行车回家时,已是華灯初上。路上我一直在想,徐主任为什么没有和我谈谈作品呢?是不是……
我们这届学员还没有毕业,徐主任就调到总政文化部当副部长了。我们大都是“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毕业后,我回到了出版社,继续当图书编辑。在此后几十年的编辑生涯中,我才慢慢体会到,徐主任那次谈话对我的影响。
世易时移,由于文艺社是总政文化部的直属单位(有一段时间部、社曾经在一起办公,公文纸的抬头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解放军文艺社)。从广义上讲,我们成了徐部长的部下。他在任期间,对出版社的编辑工作给予了特别的关心和关爱。我切身感受的几件事,让我难以忘怀。
80年代末,我编辑了一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出版之后,反响很是强烈,读者频频来信,拍手叫好的有之,批评甚至骂街的也有之。我当时不知深浅,觉得一部作品出来,有反响是好事,如果没有动静,那肯定是平庸的。谁知兴奋了没两天,社领导就找我谈话,说是有人写了告状信,机关要我们自己先查一查。把各种反映收集起来,梳理一下。我还没有整理完,总政文化部来电话叫分管社领导和我(责编)到部里去一趟,恰巧那位社领导不在家,社里叫我一个人去。我当时有点紧张,赶紧给部里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那你就马上来吧,直接到部长办公室。
见了徐部长,他像往常一样,用平缓的口气问我这部作品的来龙去脉,问我编书时的感受和对那些批评意见的看法。在老师面前,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意见。徐部长认真听完,对我说,对一部作品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事,动不动就扣帽子打棍子不是我们党的文艺政策。这部作品虽然存在一些缺点,可以批评,也可以让作者修改。但不能上来就是一棒子……他最后说,早饭时,周克玉副主任又在问这本书的情况,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到他那里去一趟,你把这本书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清楚……
我跟着徐部长上楼,到了首长办公室。徐部长说:“克玉副主任,这就是那本书的责任编辑,让他把情况给您汇报一下。”周克玉副主任挺和善地听我说完,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抬起头来问:“徐部长,你看呢?”徐部长非常明确地说了自己的意见。周副主任点点头说,看来咱们的文艺批评也确实需要引导,需要拨乱反正……
若干年后,一位老同志对我说,那次要不是徐部长等领导给你们遮风挡雨,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你们呢!这当然是后话。
徐部长是抗日战争末期入伍的老兵,他的老战友老朋友很多,有一次他找我,说是老部队的一位××长,请了一位青年作家,写了一本传记,想在解放军文艺社出版,你先看看稿子有没有基础?我看了稿子,认为初稿不错,就报了选题,联系了作者和传主。经过一年多的补充采访和修改,书稿完成了。又经过多方的审读,还请军委领导题了词,书顺利出版了。一家大报开始连载,反响甚好。我当时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编了一部好书。谁知道没过几天,报纸的主编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一位老首长叫秘书给他们打电话,说这部书有严重问题,要他们立即把连载停下来……当时我惊出一身冷汗,赶快给在八一厂开会的徐部长打了一个电话,徐部长依然很沉稳地对我说,你先和老首长的秘书联系上,当面听取老首长的意见,这位首长的脾气比较大,他怎么说你们都要认真地听、耐心地听……
我和社长一起到了那位老首长家里,老首长让我们站在客厅,毫不客气地批了我们二十分钟。我这才听明白,这位老首长对书中涉及他本人的一节,非常气愤,说是“胡说八道”!等他讲完,社长赶快表态说,我们回去马上处理,处理结果尽快给您首长报告。
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徐部长,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编辑不好当啊,你们是按正规的审稿、编辑、出版程序办的,问题出在了传主(主人公)和这位老首长的历史纠葛上。小平同志说对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能理解了吧?纪实作品、传记作品都会遇到这类问题,作家和编辑对这些问题的了解有限,弄不好就会因小失大……”
人们都知道,徐部长鲐背之年笔耕不辍,写出了《底色》《牵风记》等获奖作品。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在85岁那年,还参与编辑出版过一本自费书。那是徐部长老家——太行山老区组织的一本红色村史、家史。他告诉我:“10多岁离开老家,可以说从未给老家办过什么事,老家的人编了这么本书,希望我能帮助改一改,编一下。我看了,也做了修改。你再帮我一个忙,按照正式出版的标准,把这本书收拾收拾做出来。该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这个钱都由我来出,也算是我为老家作了一点贡献。”
老师交代的事,我当然会认真去办。这事让出版社领导知道了,领导对我说,“徐部长是我们的老领导,还是你的老师,怎么能让他自费出书呢?” 想想也是,这么多年来,徐部长给了我们很多的指导和帮助,出本书怎么好收他的钱?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徐部长,没想到徐部长很不高兴,说:“这个事情听我的,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你们领导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
样书送给徐部长当天,他就让司机拿着书款,分厘不差地交到了出版财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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