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2023-11-10龚彦竹
龚彦竹
今早起床时,我没来由的头痛。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灌进了那个缺口。
我叫李静,这个名字没花几分钟就起好了,没有典故,也没翻字典,甚至都不是爹娘,而是村口一个识些字的婶婶取的,这个“静”字是因为村里那时候娃娃太多了,想养个不闹腾的,图个清净。
我只知道,我的整个儿童时代都在山沟沟里,在一个并不那么欢迎我的家中,待着,长着。小时候我蹲在地上逗鸡,或者帮忙烧饭的时候,娘总是瞥我一眼,然后叹口气道,“姑娘家家的,中看不中用。”但是这样说完以后,她却又会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嘀咕一句,“俺们家姑娘要是生在个好人家可是不得了。”
山里的日子好像每天都在重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于是时间和日期渐渐失去了意义,它们重叠在一起在我的记忆中蜷缩成了一团看不清楚的虚影。
而我记忆最深处的地方还是娘手掌和她怀里的温度。在那些被饥饿包裹的日子里,我的身上凉得像块石头,只有蜷缩在娘的怀抱里才能依托着她的温度坠入梦河。我还记得,娘怀里做的梦是有气味儿的。
直到2007年,我人生的第一阶段画上了一个终点。
那是我头一回出村,头一回看见那么多人,头一回看见那种会动的绿色的房子,后来我知道了那叫作“火车”。
我盯着地上一个摊位挪不开眼。在那脸上手上满是痤疮疤痕的老头子面前,一个个黄澄澄圆不溜秋的橙子堆得像小山那么高。那老头子也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瞅着我,也许心里想着,这丫头到底是买还是不买?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第一回看见橙子,还以为那是娘提到过的黄金。“娘,那黄黄的是么子?”我话音落了许久也没听见回应,扭头看,只看见娘在盯着远方的人群发愣。我摇了摇她的手又问了一遍,这回话音还没落,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姑娘家家的,哪那么多嘴?”
我小时候虽然从来没吃饱过饭,但是也不怎么挨过打。所以这没来由的一巴掌下来,我不但脸上生生的疼,心更是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堵得难受,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谁承想还没哭两声,更密集的巴掌就像夏天的冰雹一样前后左右拍打在我的脑袋上和身上。“哭个么子吗?说嫩哭个么子?”我被打怕了,只好拿牙咬住嘴唇,只剩两只眼睛还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眼泪。我怯生生看向娘,却见她也别过头去用手揉眼睛。
我们坐上了那幢绿房子,那是我见过最敞最亮堂的房子,两边都是大窗户。然后不一会儿,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吼叫声,这个房子突然开始抖动起来并向前移动。娘抱紧我,轻声说道,“别怕,有娘!”有娘,我真的没那么怕了。我就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地睡着了。
我半睡半醒间,竟迷迷瞪瞪地离开了那个绿房子。被娘领着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停在了另一个白房子面前。
这个白房子比之前那个绿房子还要高。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房子和我家周围的那些土屋不一样,要高许多,挤很多,有许多窗户,颜色也都是五花八门的。
一个年长些的大姨走了出来。娘拉了拉我的手,说,“叫姨婆。”
“姨婆好!”
“是静儿吧?”“静儿真乖!”面前这个和善的阿姨笑着说道。她看上去比我娘要大一些,岁月已经在她脸上刻上了一圈圈儿的痕迹,笑起来就更加明显。我从没看娘笑得这样好看过,此刻就痴愣愣地盯着她看。
她们寒暄了一阵。然后,娘突然把我的手甩开转身要走,我手心里温暖的感觉也随之消散,像是紧抓着的一把热乎乎的炒豆子全从指缝间漏下去了一样。
“娘今天还没抱我呢。”我说道,想要赶上去,可是娘的步子太大了。她就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似的,只是丢下一句,“以后在姨婆家里少食几碗米。”就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
“娘,嫩再过几天到这里找我呀?”我急问道。
她顿住了。接着就好像是听错了什么似的,又往前走去。
“娘不会不来了吧?”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跟娘喊道。
娘很远。她还是没有停下。
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正灌进了那个缺口。
眼泪落了下来,我拔腿就追,想追上娘的脚步,可是我一步没落稳摔倒在地上就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见她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就像雨水渗进麦地的泥土里无影无踪也无声无息。
刚才白房子前面站着的那个姨婆追了上来,蹲下来急问道,“静儿静儿摔疼了不是!”
“我不要嫩,我要我娘。”
姨婆把我搂紧在怀里,她的怀抱也是那样温暖,她的气息令人安心,她说话声音也轻柔柔的。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也许吧,也许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娘把我领到了她的一个远方表姨家里去,从此再没来看过我。
姨婆说她喜欢女孩儿,自己每回腆着肚子总是念叨着希望里头装的是个女儿,可是连着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没能如愿。每次说到这里,她总是会总结道,“这是天上的旨意,派了你这么个小天使来我们家。”
姨婆待我那样好,我每每看见她,总是想下定决心改口,像哥哥们那样叫她“妈”,可是每当我张开嘴,却像是记忆中山上的凉风灌进了我的胸腔,怎么都发不出声儿来。对我而言,母亲这个概念始终缠绕着远方的那根线,那儿我有一个娘。城里的家有暖气,地上也铺着暖暖的木板,每天吃得也好,因此我的身上渐渐有了温度,但我始终记着娘怀抱里的温暖,那个暖跟所有的暖不一样,那里有气味儿。
姨婆的两个儿子比我大上许多,只是偶尔会回到这个家来看看,每次来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走。虽然我唤他们叫“大哥”“二哥”,却竟然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
在我住进姨婆家的第三个月,有次两个哥哥都回家来了。那天姨婆却从中午就没出过厨房,一直等晚上那两人到了家,姨婆才从厨房把菜一碟碟地端上来。
“小妹好!”高一点的是大哥。“小妹好!”重复着的,瘦一点的是二哥。
我嘴上回应着,眼睛却紧紧跟着那从厨房端出来的一碟碟菜盘子。打从进城以后,我每天都有新的见闻,可从未有一个像眼前的场景这样让我激动。
“小妹饿了!”二哥笑着道。
“姨婆,今天怎么菜这么多?”我不禁问道。
还不等姨婆回答,大哥的声音就悠悠地从背后飘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妈没跟你说吗?”
“生日……是什么?”我生怕他们笑话,压低了声音怯生生地问道。
“你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出生的那天……这个怎么解释好呢,就是你出生的那天会成为这个家里面的节日,然后每年到了这一天所有的人都会给你庆祝。”
“你是哪天出生的?”二哥插嘴问道。
我没有生日,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么只能说我的生日是秋天。我生于2001年的秋天。
没有人会知道我准确的出生月份,更别提是哪一天,是上午还是下午了。
于是我沉默了。
姨婆见状赶忙说道,“快吃饭吧,菜都快凉了。”于是我们都落了座,留下我的思绪还站在原地不得动弹。
我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听着他们在我的面前说笑,看着他们品尝着眼前那些我叫不出名儿来的菜。那一刻,我看他们,我感到自己离他们是那样的远。我的那个家、那个山沟沟,离这座城市,不知道绕了几道弯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大哥的声音里回过神来,“今天可是我生日,她到底还要耷拉着脸多久?”我看向声音的源头,和他对视,恐惧让我瞬间将目光缩了回来。他面色不快,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可還没等我张嘴道歉,就听见姨婆厉声说道,“有你这么对妹妹说话的吗?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从没见姨婆如此严厉过,她在说大哥。
“今天是我的生日好吗?你们就这么联手一起气我?好呀,妈,这个不是你生的比你亲儿子还要亲啊!”大哥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挑破了露珠上的彩色。
姨婆用力掷下筷子,大吼道,“住口!”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就好像一锅冒泡的滚水,水汽冒上来在眼眶里翻滚。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没有勇气说,只能眼瞧着大哥“哗啦”一声站起身来扔下一句话,“那还吃个屁!”摔门而去。
然后二哥和姨婆悄悄说了几句话,也放下了碗筷,告辞了。
晚上,只剩下我和姨婆两人在房间里,秋虫在天冷之前就躲到地底下去了,很静。也许是姨婆没来得及开暖气,我再次感觉到那熟悉了的全身冰凉。
我看见姨婆一个人背对着我沉默地坐在桌边。她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在灯光下泛着白光。她在想些什么呢?我这个外人,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挑拨了她和她儿子的关系。她会讨厌我吗?她会不会也和娘一样,把我送走呢?
我本能地抱紧了自己。
黑夜是凝固了的一汪墨,月亮游走起来才知道天有多黑夜有多长。她听见我慢慢走到她边上的声音。我们的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她将手抬了起来。我紧闭上眼睛想着脸上即将要迎来的那火辣辣的刺痛感。
三个月前,我记得娘也是这样,在打了我之后,把我送到了这里。而现在这一切眼瞧着又要再次上演。
可是那刺痛感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我后背上的温暖,那温暖从我的背后蔓延,在一瞬间抵达了我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发丝。
我睁开眼,眼泪从我心里涌出,下意识地落了下来,声音也从我的心里滚动着,下意识传了出来,“妈,对不起!”
她愣了一瞬,然后紧紧抱住了我,“孩子,我的好孩子,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们这些大人的错。”
她抱得那样紧,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这心跳的主人不再是那个城里遥远的姨婆,她从此在我心里和那个娘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
在无数个晚上,她总是别扭地佝偻着背,弓着腰,只为了试图给怀里那个小姑娘多带来一丝温度。可是即便这样细心也无济于事,山里的凉风仍从瓦片的缝隙里渗进来,哧哧地飘在姑娘的脸上,也吹在她的心头。她半夜睡不着觉,一声声地在心里向姑娘道歉。这地方太偏远了,就像是被人忘了的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星星多,什么都缺。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鬼地方而是在别的什么其他地方,她们家的姑娘会过着多么快乐的生活呀。可是如今,却只能每天同她一起,挨着这风,受着冻。
凭直觉,她觉得自己怀的是姑娘。安安静静的,像村口大树下那汪塘水,在自己的怀里泊着。在她刚怀上姑娘不久的时候,孩子他爹说要进城打工去,谁承想,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等了他整整六个月,还是杳无音讯,她明白了,于是她就死心了,决定把孩子拿掉。可是七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拿掉就拿掉呢?她嫁到了这边山里无依无靠,也没脸回去那边的山里面对自己的爹娘。想着之后没有指望的日子,她就买了一瓶叫甲胺磷的农药打算自我了结。据说这种农药有剧毒,是禁售的,只有老店里能偷偷买到,可是那药端到嘴边上的一刻,那汪塘水流动了起来,她仿佛感觉到肚子里有了她惊悚的心跳声,她一愣,手里那碗药摔在了地上,流了一大片。
于是她就对自己说,那就生下来罢了,靠我自己的双手也能把这个娃儿养大。
生下李静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个姑娘。就别过头去掉眼泪。大家都以为她是嫌姑娘力气小没法帮着干农活,可没人知道,她看见姑娘的那一刻好像就看见了姑娘的整个人生,看见了姑娘如同她自己一样的人生轨迹。她的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可以看见自己的姑娘在山沟里长,在山沟里大,再嫁到另一座山里另一个村里为人妻、为人母,然后一生劳碌,一生为子女忙碌到老。不久后,她又发现自己的姑娘体弱,总是浑身发冷。看着姑娘晚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冻得发抖,听着姑娘那一声声地叫“娘”,就像那个汪塘水里砸进去一块大石头,她的心都快要被敲碎了。可是她连带姑娘看病的路费和药费都拿不出来了。
2007年是一切的转机,那年她听来串门的亲戚提起了她的一个远方表姨,一个住在城里的,不愁吃喝的,渴望着能有个女儿陪伴的女人。聊天聊到一半,她的思绪已经飞走了,像山里的那只快乐的小雀,她的目光投掷向在门口逗鸡的自家姑娘。在姑娘白皙的脸蛋上,她看见了另一种人生的图画在徐徐地铺开来。
就这样,她用一天天存下来的十颗枣皮鸡蛋,拜托村口的婶婶代笔,和表姨取得联系商讨好了细节,就决定在十月的某一天将孩子带去表姨家。“落子无悔?”“不悔!”“你要多少钱?”“什么?”“你要多少补偿?”“……俺什么都不要!”这是她姑娘生日的前一天,她怎么会忘,可那日子却像耙地的钉耙一样抓在她的心上,翻动着她的心思,她并不知道,那是她对于这个孩子无尽的爱与悔的开始。
随着约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的心却像风吹过干枯的麦地,每一刻钟都翻腾得更乱了。她睡不着觉,只想着要多用些时刻仔细看看自己的姑娘,听听她叫唤的那一声声“娘”。可是看着听着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留下是对不住她,送走也是对不住她,都说世上路有千百条,可是这次,除此以外,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2007年10月5日,约定的这天终于到了,她牵着姑娘的小手恍惚着踏上了火车,进了城,如今站在了这个她从未见过的表姨面前。
她突然想到,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那该多好呢?那个每天晚上钻在她怀里撒娇的姑娘,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姑娘,那个远远看到她就会喊着“娘”跑上来的姑娘,那个她宝贝心肝一样的姑娘,不用跟别人走了,任谁也没法分开她们母女。
可是,在她想要退缩的那一刻,她看见表姨家里那盏吸顶灯发出了刺眼得让人心醉的光亮。于是她想到,幸虧这不是梦,这样姑娘就能走上自己一辈子想有却无法有的那条路,越走路越宽,越走前面越亮。也在那会儿,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从此后将不可能再以任何形式来往,那会儿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将姑娘带回去,怕自己不争气,撒不开自己的那只手,也怕表姨会嫌姑娘有个烦人的娘不要她姑娘了。于是她闭上眼睛,不想将这一刻烙印在脑海里。明天是2007年10月6日。而从这一天起,她的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就像村口大树下的那汪塘水,在一场暴雨后随着急流山溪冲了下去,到了更加辽阔和干净的地方,那儿风吹麦浪,芳香千里。
她是笑着离开的,因为她惊讶于自己终于撒开了那只不争气的手,但是她没管住自己的眼泪,一边笑着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一路。
在李静被送到我家的十年前,我曾有个小女儿。小女儿从生下来就很爱哭,一哭就哭个不停,谁哄都不作数。但只要我将她搂在怀里时,她那哭声就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立马停了。“你丫头长大准跟你亲!”周围人总是这样说着,这话听了我总是忍不住把笑挂在脸上,心里暖乎乎的。
回想起那些与女儿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刻,像是在沙滩上拾起贝壳。即使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日子的光彩也从未褪色过。唯有十年前的那几天是我永远也不愿意回忆的至暗时刻。
在女儿三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了五天,而我也抱着女儿跑了五天五夜四处找医生看诊。那一针针打在她身上,却像烙铁烧痛在我的心中。第六天,我抱着怀里那团小生命的时候,感到怀中的那份喘息渐渐变得微弱。我不愿朝不好的方向去想,眼泪却无法自控地一道道滑下来了,落在女儿的脸上就像雪花一样融化了。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见女儿的生命也像雪花一样在自己的怀抱中绽放,然后消失。
所以十年后,当我听到自己远方侄女家有个女儿想要送养时,心就仿佛漏跳了一拍,但真正让我决定的还是因为我听到侄女在电话中说到那个小姑娘,“静儿总是犯冷,但是在山里治不方便,怕是要落下病根,以后真的不晓得有么子出路。”就因为那几句话,我看见了电话机旁我女儿在哭。
见李静第一面时,我按捺着满心的激动惴惴不安了许久。我远远看见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小不点儿,看见了无数次憧憬过,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清楚地能看见的自己女儿拥有的人生。可是当我在泪光中重拾冷静,却看见那小女孩儿眼睛里透出了怯懦。
她是怕我的,她站得很远,我心想道,暗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终归和自己的丫头不同。
就这样,这个小姑娘虽然勉强住了下来,却就像掉进清水里的油点怎样也融不进我们家。无论在这个房子的任何一处,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她做些什么,无论说着方言还是普通话,她都仿佛与我们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她的心里还牵着一根线,这根线很长很长,一直通向遥远的山里。
直到老大生日那天,家庭战争一触即发。我头一回与老大发脾气,却满脑子都想着李静那姑娘。她那格格不入的瘦小身躯如今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傍晚,我坐在餐桌边上,看见这个瘦弱的姑娘噙着眼泪从暗影里走来,站在了灯下。她害怕地发着抖,却还是朝我一步步地靠近。她在想些什么呢?她在这个家里会感到恐惧吗?她会想起那座她魂牵梦萦的山,她会把我和山里真正的妈妈比较吗?一定会的。
她还这么小,却已经承受太多了。我不禁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背上。别怕,我不会将你送走,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她缓缓张口,“妈!……对不起。”那声妈是脱口而出的。之后她的声音那样颤抖,那样细小,我几乎听不见。可就是那样简单的几个音节,如同雷声在我耳畔炸开,让风暴在我心中席卷。我们这个地方很少有风暴,电影里好像见过,而此刻,我看见了自己心里有,挺吓人的那种。
我将小小的李静拥进了怀里,这一次并不为那短暂的温暖中我能看见的我自己的丫头的虚影,而只为抱住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就在这一刻,我感到心上一阵没来由的温暖,那暖意熟悉得让我想要落泪,就好像是来自我女儿那久违的拥抱。是不是,从今后,我将会拥有来自两个女儿的温暖?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三岁了。三岁那年,她死于一场高烧。那双平时滴溜溜转的小眼睛竟然那么轻易地就合上了,等再睁开时,她看见周围只有一片茫茫白色,这是不是有人说起过的极乐世界?
自此后,她俯瞰着人世,就这么在天堂徘徊了十年。这十年里,她看见一年一年就像水波涟漪般在这个世界上一圈圈漫开,看见皱纹一点点爬上那些陪伴过她短暂人生的叔叔阿姨们的脸颊,看见白发一根根缠绕在他们的耳畔。她可以放下尘世的一切去向往生,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她所眷恋的东西——她怀念妈妈怀抱的温度。
于是她就静静化作一朵无法降落到大地上的雪花,坐在云端上的一片虚景里默默看着世界上的一切,也注视着她的妈妈,那个因为失去了女儿而伤心了很久,不得不提前退休了的妈妈。好像那目光能传递温度,那早就从她怀中散去的温度。
她不愿离去。她想,兴许她会一直在这里坐到她记忆中世界上的一切都变了,又兴许要等到几十年以后命运再次让她与妈妈会合。人们不是都相信世上有一件叫奇迹的事情吗?
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走进了她们家,她也看见自己的妈妈抱了那个小女孩儿。跟以前抱她一样。她感到难以遏制的伤感与无助。
“那明明是我的妈妈!”她心里这样无声地呐喊着。
她知道这心声是嫉妒的产物,毕竟她是多么想再体会一遍妈妈怀抱的温度呀。
所以当后来看见大哥与这个小女孩儿吵架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短暂地开心了有那么一小会儿。可是当她看见妈妈宁可与大哥争执也要维护这个女孩儿时,那喜悦也随之消失。
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那女孩的嘴形,看见那是女孩唤了一声“妈”的形状。她双手捂住耳朵不忍听。她本以为妒忌会再一次占据她的心灵,然而奇怪的是,她发现感受到更多的却是心里满载着的动容与感激。
这是她渴望却再也无法达成的事。
妈妈,她想着,她轻声叫着,看来从今天起,会有另一个女孩儿代我依偎在你身边了,即使我是这样的羡慕她妒忌她。她还是决定不再徘徊在现世与往世之间了,于是她在心中轻轻念了一声,再见妈妈。
然后,她花尽云露赋予的最后一丝力气,化作了一阵暖风降临人间,再一次钻进了妈妈的怀抱里。我感受到了,妈妈那暖暖的抱抱,和以往不同的是,边上还有一个跟我一样渴望抱抱的妹妹。
今天本来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但扫兴的是,两天前我刚刚动了阑尾炎手术,住院到了今天。本来早就痊愈得差不多,妈妈这两天担心得一直没合眼,我劝了半天总算让她先回家休息了。但是今早起床时,我又没来由的头痛。我感到胸口发凉,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心被人割掉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而此刻风灌进了那个缺口。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当和别人聊到我小时候的故事时,我总是沉默,就好像人生开始的岁月被人从我的生命中偷走了,那几年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八岁之前,我与娘一起在山里生活。八岁那年,我被娘送到了这个家里,从此我再没见过她。多年以来,我再也没有说出过“娘”这个字眼,它与我关于那段岁月的回忆一起尘封在了我脑海深处。我已经有妈了,是否不该再要求更多?
我看向手边那个边缘已经泛黄的本子,那是我的日记本。妈将我在她家中的第一天算作我的生日,而我只有每年生日时才会写日记。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最开始那几页。我看到了我的手有些抖。
2008年10月6日
我九岁了,第二回生日不同娘一起,想娘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她会再来接我吗?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太多嘴了,惹恼了她才把我留在这里?
2009年10月6日
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娘了,我知道她不会再来。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她又怎么能忍心把我撂在这里?以后她还会再来吗?
2010年10月6日
生日一年只有一回,所以今天生日时大哥特意给我买了好多橙子。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是在第一次见到橙子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妈,也是最后一回见到娘。
在如今这个家里得到的爱,让我都快忘了我本来并不是这家里的一员,也快忘记娘了。有时候我会在想,娘把我留在这里,也再没有来看我,是不是因为我并不是她想要的孩子?是不是因为我没能做到她期望的样子?
看到这里我便不想再看下去,我始终对于被娘抛弃耿耿于怀。我怨娘,但我更怨我自己,我怨我自己懂事太晚,怨我话太多,也怨我不该盯着那地摊上黄澄澄的橙子就走不动道了。在这一阵阵的恍惚里,我感到手术的伤口缝合处阵阵地作痛,可能因为术后的虚弱,眼前因微微的晕眩而变得有几分模糊,竟不知不觉地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唤醒,这气味如同我今早起床时一样仿佛毫无阻碍地通向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让我想要落泪的那种难受。醒来时,我看见天色将晚,那晚霞绮丽的颜色仿佛一幅来自大山深处的有关童年的画,又像一个梦,梦里一声一声地有人在呼唤着我。
于是我强忍困意和因为行走而加剧了的痛感,慢慢地踱近窗前,也就是在那瞬间,我看见晚霞金色的逆光中,一张极为陌生却又最为熟悉的面孔。她就站在窗外。
那是一位中年妇女,她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遮盖了真实的年纪。她两鬓的白发从耳后溢出,像银丝一样闪闪发光,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着。她身上几件灰突突且不太合体的衣服勉强裹住了孱弱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会如同融化的土渣一样融进一地的泥泞。
她有一张我好像从未见过,却闭上眼睛也能认出的脸。她是我娘。
在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我,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却又怕被发现而极力地掩饰着她那脸上的情绪。但是在慌乱中,我还是看见了她藏在眼眶中的泪光。
那颗泪包含了太多往事,以及太多话语,我来不及细细分析,但是我还是看见了这其中最触动我的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从地面上飘忽起来,飘上了三楼,飘进了我的窗子里,萦绕着我的思绪。那种东西大概就是我们常说的情绪。情绪这种东西将我带回了那个小时候,那天,我也像现在这样困得迷迷瞪瞪,就趴在娘的怀里,暖暖的,我把头埋在娘那让人安心的温暖的气味中,她还是用那熟悉的口音,在我的耳畔轻轻地说道,“我没有抛下你,我一直记挂着你。”
然后她转过身,像被夜幕带走的最后那道霞光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却在我的心中悬挂起了漫天的星星。
晚上,和妈妈、大哥及二哥吃完了蛋糕,我再一次翻开了那个泛黄的本子。
2016年10月6日
我又长了一岁,不知不觉间已经十七岁了。今天在身高仪前测量个头的时候发现我现在已经比妈妈要高了,但妈妈说不论我多高都始终是她的小宝贝。我时时感受得到,我想我妈妈对我的好,已经是一个母亲能对自己女兒最大限度的好了。
算到今天我已经离开娘八年了,但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有时还常常会再想起娘。如果还能再见到娘,我想对她说,娘放心吧,妈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很好,我也很想念娘。
没人和我说过,但我在梦里似曾见过,在一座大山里,有一个村,村口有棵大树,树下有一汪塘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清的、绿绿的,澄澈而透明。我猜,那是因为周围有层层叠叠的群山拥抱着,暖暖的泉水叮叮咚咚地流淌着,从未间断。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