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性办公,在中国真有希望吗?
2023-11-10
灵活办公是无数打工人的梦想,如果员工具备足够的自驱力,公司可以缩减大笔办公成本、提升员工幸福感,倒也乐见其成。但当灵活办公的种子落在东亚的土壤里,似乎格外难以生长。
能够更灵活地规划办公时间、减少通勤、自主掌握工作节奏,是无数打工人的梦想。如果员工具备足够的自驱力,保证效率,公司可以缩减大笔办公成本、提升员工幸福感,倒也乐见其成。
10月10日,去哪儿网继母公司携程之后,宣布将推行灵活办公制度,很快该新闻便登上了热搜。
当日,去哪儿网COO刘连春向全体员工发出全员信,表示公司将与员工一起探索一种“更酷的工作方式”。去哪儿网将员工分为ABCD四组,每周灵活0、1、2、3天。“只要不在去哪儿呆着,想去哪儿去哪儿。”
10月20日,耐克也公布了一封内部邮件,表示公司将出台新的混合工作模式:每周在公司工作四天,时间为每周一至周四,周五可居家办公。
现在借助各种网络协作工具,远程办公在技术层面已不成阻碍。特别是过去三年,居家办公“被迫”在全球范围内完成了一次社会性的“效率实验”。许多公司为此精简了协作流程、人员配置、差旅计划。
在硅谷,其影响更延续至今,有可能升级为永久性地制度变化。
不过当灵活办公的种子落在东亚的土壤里,似乎格外难以生长。
对于耐克的举动,国内友商是否会选择跟进?一位安踏员工说,内部根本没有讨论:“我们不比那些,只看销售。”
而一位去哪儿员工也表示,公司计划刚上线了一周,他会观望一下,但未必会选择。“在家上班,可能睁开眼睛就要响应工作。见不到同事,还有更多沟通成本。”
一位苹果中华区员工也对“市界”表达了相似观点。虽然周一、五不需要到岗,但实际工作时间被拉长了。“以前都是10点半开会,这两天可能9点半就得开,还是视频会议。”这也意味着在9点多前,就要切换到工作状态。
而从今年初开始,以Meta、亚马逊为代表的硅谷大厂们,在大幅裁员的同时,也纷纷发起了“RTO”(重返办公室)运动,召唤员工们重返办公室。
看起来很美的“混合办公”,为何在落地中如此撕裂?
中国混合办公初试水
在国内谈起弹性办公,几乎都绕不开“第一个吃螃蟹”的携程。
2022年2月,携程宣布全公司近3万名员工正式开始实行“3+2”混合办公制。携程允许员工每周三、周五远程办公,不做值岗、亦不做薪资调整约束。
对于混合办公的探索,携程开始于更早的十几年前。
从2010年起,携程便曾启动过为期9个月、由客服人员参与的“在家办公”实验。研究结果显示,在家办公的员工业绩有显著上升,在9个月里业绩增加了13%,离职率减少了50%。
此后,携程管理层决定将此模式向全体呼叫中心员工推广,允许员工自行选择“在家”或者“在办公室”工作。结果发现,主动选择在家办公的员工,其业绩的增加比随机实验中的13%更高,达到了22%。
这些经验积累,让携程在面对过去三年的工作模式变化时,更为游刃有余。
2020年,携程整体居家办公人员比例达到了85%。2021年8月9日,携程宣布启动了最新一轮共计6个月的混合办公实验, 包括以产品研发为主,业务和职能部门在内的1612名员工,其中包括约400位主管。
不过,一家公司会选择怎样的战略决策、工作风格与价值观,归根到底与其核心管理者密不可分。
作为著名的、始终在为改变低生育率问题四处奔走的人口学家,携程的灵活办公计划,也可以被视為携程创始人梁建章“从我做起”的一次带有使命感的管理实验。
2013年,梁建章与美国斯坦福大学商学院三名学者合作发表了研究成果——《在家办公的可行性:基于中国的试验证据》。
他也曾多次表示:混合办工不仅能在不影响效率的情况下,提升员工的满意度,还有利于减少交通堵塞、环境保护,能够缓解高房价和地区间差异。
更为重要和深远的影响是:混合办公有利于家庭和谐,提升女性的职业发展与生育率:“爸爸或者妈妈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或者做家务,男性可以分担更多的家庭责任,实现家庭和事业的双赢”,梁建章说。
不过,据接近携程的人士表示,能够顺利推行混合办公,也与携程的业务发展、组织板块已相对稳固有关。作为创业早期的互联网公司,携程算是“第二梯度”大厂。
“携程内部有许多服务了十几年的老员工,文化比较温和。除了过去三年的旅游萧条期遇到了特殊困难,携程的整体利润和商旅供应链条比较稳定,市场竞争不太激烈,员工面临的工作变化也不多。另外携程的薪酬福利水平不上不下,顶尖人才不容易流向携程,弹性办公也可被看作是一项公司福利。”
谁是弹性办公的最大阻力?
实际上,即便员工所在的公司实行了灵活办公,人们是否便能拥有“Work-Life Balance”,也有待商榷。这项听起来会令多方共赢的政策,在落地中的阻力也无处不在。
据携程的一份内部报告显示:混合办公的反对者们,大多是部门主管甚至更高层级的管理者——这对他们的挑战更为严峻:需要倒逼管理者能力提升。
在网络上关于混合办公的讨论帖子中,一位网友直言不讳的表态,得到过数千条赞:“远程办公会暴露一个事实:多数公司中层没有存在的必要。”
一位头部科技企业中层管理者对“市界”表示,混合办公实则对员工与管理者的个人素质、技术能力、目标管理,都提出了更高要求。
过去三年里,他在远程办公过程中便发现,团队中有的人可以言简意赅表达问题、明确任务,有的人则需要反复沟通、开会对齐。“硅谷能够支持更多远程办公,因为他们本身个人素质、组织能力就很高。”
今年4月,携程披露了混合办公实施一年的调研数据。该数据显示:远程办公中沟通效率下降、沟通不畅是团队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为解决这一问题,一些管理者会通过日会、周会等方式加强对员工工作进度的管理,这也间接导致会议时长每天增加约50分钟。
对此,携程更多主管表示,将会更加积极地在每周一、周二、周四公司办公时间内安排员工沟通、活动机会和对话通道。
而在国内外科技公司皆有过工作经验的软件工程师阿斌告诉“市界”,他的感受是:国内公司更倾向于“看住”员工,对员工信赖感不足,“比如会把老板和下属的座位安排在一起,方便交流,也方便监督。”
不过阿斌也认为,这跟管理者自身风格强关联,“虽然我们这种岗位大部分不需要当面监督,但有的管理者就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找到安全感。”
此外,能否选择混合办公,也与各家公司所处的竞争环境和企业文化强相关。
对于更高级别的管理者来说,如果正处在业务“赛马”的激烈竞争期,无法随时把控团队进度的焦虑,很容易步步放大。
“技术实现上并不难,实际上是理念问题。”阿斌评价道。
“我任职的国内科技公司,感觉就没有做好远程办公的基础建设,也没有这个意愿。”阿斌远程办公时,经常会遇到诸如网路不稳定、会议容纳人数不够等种种问题。尤其是对于需要使用内网的研发人群,“系统就没有设定成便于外网访问的状态。”
此外,在行业的高速发展期,比起弹性办公和工作平衡,许多中国员工们更多考虑的是公司的发展前景、上升空间、升职加薪“爬梯子”的可能性。
多位互联网公司员工都向“市界”表达了相似的观点:与其纠结到底在哪儿办公,不如追究加班能不能给足加班费。
2021年6月,字节跳动内部曾针对是否该“取消大小周”(单周工作5天,双周工作6天)展开了调查。新任CEO梁汝波公布的结果显示:三分之一的人不支持取消大小周,三分之一的人支持。
在字节的薪酬体系中,“大小周”的加班费约占基本工资的20%。以年薪50万元为例,取消大小周,意味着年薪将直接减少10万元。
虽然各方争论不休,字节还是选择终止了大小周制度。当年8月底,在政策施行后的第一个发薪日,就有字节员工发文称,“全体员工薪资普降17%,瞬间觉得双休不香了。”
远程办公渐成共识
在工作价值观更为内卷的东亚环境里,弹性办公还是颇为纠结的选择。但在大洋彼岸,远程办公已逐渐成为一项社会共识。
根据IDC的一份预测显示:截至2024年,美国将有60%劳动力选择远程办公。而根据Slack公布的数据来看,只有12%的脑力工作者希望回到办公室,72%的人选择希望延续混合远程办公的模式。
据报道,2023年6月,美国纽约曼哈顿已有大量办公楼空置。只有9%的曼哈顿员工还在每周上班5天,这使得纽约的办公室价值缩水了一半。
即便“铁血”如马斯克,在不停“折腾”Twitter、开除高管的过程里,也未能成功阻止远程办公的推行。
2022年11月,在刚刚收购Twitter时,马斯克曾向全体员工发送邮件,要求停止远程办公,每周在岗时间至少40小时。很快,员工纷纷提出离职。马斯克只好让步,取消禁令,但要求员工必须为公司作出出色贡献,并至少每月保证与同事进行一次面对面会议。
实际上从今年以来,随着互联网经济放缓,硅谷大佬们除了收缩人力,都在想尽办法让员工们重返办公室。但这些努力,频频遭遇员工的抵制。
今年8月,在年初已裁员数万人的Meta向全体员工发布邮件,要求每周在办公室工作的时间不能少于3天,否则可能会面临丢失工作的风险。新政策虽不影响完全远程工作的员工,但一位发言人表示,可完全远程工作的岗位招聘已经暂停。
同期,据媒体报道,Google也把办公室出勤率上升为员工绩效考核的一部分。
而作为全球最大雇主、共拥有超140万员工的亚马逊,在“RTO(重返办公室)”运动中表现得最为强硬,推行的過程也最为艰难。
今年4月,亚马逊要求员工从5月开始,每周返回办公室3天。
这一通知引起了员工们的强烈反对。他们在第一个RTO的午餐时间,集体举着“不要重返办公室”的标语,走进了西雅图总部。员工们还援引了亚马逊CEO Andy Jassy此前赞许远程办公的言论,来“打脸”公司的反复无常。
在西雅图工作的Bill记忆犹新,在亚马逊正式执行RTO政策的当天,西雅圖发生了久违的交通大堵塞。“大家都不明白为何非这么做不可。”
实际上连执行者本人也很难拿出数据证明政策制定的意义。在近期亚马逊的一次内部炉边谈话中,当Andy Jassy被问到支持RTO的依据时,他表示:“在过去18个月与60位至80位CEO进行过交流,几乎所有人都更支持现场办公。”Jassy承认,这是出于“主观判断”,没有广泛的数据支持。
即便有多项数据显示:远程办公有缩短通勤时间、提高工作效率、促进工作生活平衡、降低离职率和减少公司支出等好处——但对于老板们“看不见人”的焦虑,远程办公无法化解。
毕竟,亚马逊此刻正面临增长放缓的严峻局面,其股价在过去一年内下跌了超过30%。
不过亚马逊遭遇的激烈反对,或与其态度强硬有关。“太aggressive(激进)就容易激起员工不满”,Bill说——他所在的公司也于上周开始实行了RTO政策,并未遭到太多反对。
Bill公司的领导层通过“试点”一个季度,又通过大规模问卷调查后,得出结论:新入职、低职级员工更希望能够返回线下,跟团队沟通,得到支持。
不过与经常“内卷”到深夜的中国互联网公司相比,Bill公司的RTO计划看起来无比松散:公司只是调整为“一个月必须去6天”。每个小组固定一周去一次,剩下两次可以自由安排。
去年,旧金山最大的雇主、云计算巨头Salesforce,甚至关掉了市中心办公室的数个楼层,并专门出台规定:不允许周五返回办公室。员工们猜测,这是为了节省水电、人力成本。
一位Salesforce员工告诉“市界”,现在公司建议每周团队至少有一天去公司共同办公即可。“我们尽量把需要沟通合作的会议放在那一天,减少线上的低效沟通。”
不过,硅谷仍在延续的远程办公运动,或许已侧面印证了梁建章人口增长与混合办公的相关性。
Bill谈到:在其居家办公时期,西雅图的远郊房租迎来了一波上涨。而且肉眼可见地,身边不少同事怀上了孩子。
(来源:市界)
责任编辑/张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