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国》:萧红后期的认同构建与生命书写
2023-11-10李永中林青美
李永中 林青美
一、 《北中国》:文本内外的矛盾
《北中国》是萧红居于香港时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叙写耿大先生一家因儿子耿振华外出抗战而走向衰败,最终耿振华死于内战,耿大先生亦抑郁而终的故事。该小说以皖南事变为背景,但在叙述中战争被置于遥远的幕后,叙事的重心是战线的另一面——因战事丧子的耿家及耿大先生的悲剧性命运。早在20世纪七十年代末,美国学者葛浩文就发现《旷野的呼》《北中国》这类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的“异质性”,认为这些作品旨在表现“战线后方守家老人情感上的改变,神经上的日渐衰落”,并指出《北中国》对抗战中后方守家老人的创伤书写显示着“萧红当时一种很强烈地怀念家乡的情调”①。值得注意的是,《北中国》中所描绘的“家乡”正是东北乡绅地主之家,主人公耿大先生的身份经历也与萧红生父张廷举有着不少相通之处,因此有研究者认为《北中国》是“以无限哀婉之情伤悼富庶乡绅之家在战乱中的没落”②,同时也意味着漂泊至边缘之地香港的萧红“在党派斗争的曲折表达中”,“缓解了和父亲的心理对抗”③,与旧家族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和解。
不只是《北中国》,北望中原、精神还乡是解读萧红后期作品无法绕开的一个关键点,某种程度上也成为理解萧红个人形象的线索。纵观萧红居于香港时期的创作,《后花园》《北中国》《小城三月》等中短篇,乃至其长篇代表作《呼兰河传》都以东北乡土为背景,这些小说所呈现的故乡景象已不再是愚昧麻木的“生死场”,而是相当开明温馨的“后花园”,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系列作品都在“寂寞论”的主流话语评判中黯然无声。从这个角度上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评论界充分肯定萧红创作中的怀乡情结无疑是对其价值的一次“再发现”,然而过于强调这一价值也可能导致另一种遮蔽,使得萧红“死在第二次”,成为“前后两种思潮的牺牲品”④。或许只有抛开概念,返回文本自身关注萧红“写什么”,回归历史现场观照萧红“怎么写”,才能更好地发掘萧红后期作品的内蕴,以及写作背后所隐含的更为丰富的萧红。而《北中国》作为一篇构思、创作均发生在香港的小说,对于理解萧红后期作品及其创作心理有着重要意义。
细读小说,我们会发现《北中国》是一个颇为矛盾的文本。小说以一个凄清的雪天场景开头,在一片清雪中,象征耿氏家族生命的老榆树被耿大先生下令砍倒,不禁令人唏嘘;而后在伐树工人们有关“大少爷还能不能回来”的议论中,老管家拿着耿大先生写给儿子的信封出场。“指挥伐树”与“托人带信”是耿大先生闻知儿子死讯后的两大“病症”,关于这两件事情,原文的表述是“清醒的时候,他就指挥着伐树”,并且下令“把树木都锯成短段”用作燃料,为的是防止木材落入日本人手中;而“等他昏迷的时候,他就要笔要墨写信”⑤,且逢人便要求将信封寄给已在内战中死去的儿子。正是由于这后一种反应,耿大先生被视为陷入“昏迷”“可怕”的情状,以至于被幽禁至房屋后间与凉亭,最终孤独离世。换句话说,小说文本一直强调“写信”与耿大先生“昏迷”状态的关联,而“伐树”则是其“清醒”的表现。然而在小说一开篇,“伐树”与“写信”却几乎同步进行着,耿大先生的状态及前后文本都因此显出一种矛盾性。
小说的另一处矛盾是耿家得知耿振华死于战争后所做出的一系列反应。耿家作为一个传统地主之家,其结构秩序很大程度上仍遵循传统伦理观念,耿大先生作为唯一的男性统治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因此才能做主拒绝耿振华的经济求援,才能“控制”耿家上下有关大少爷的一切言论,甚至在显露“病态”时尚能发号施令砍伐象征着家族历史的老榆树。然而当儿子身亡的消息传至家中,全家上下为着耿振华之死烧香拜佛时,耿大先生这位家庭统治者却成了唯一的不知情者。如果说耿太太与老管家的隐瞒实情是出于对耿大先生身心状况的考虑,那么与此时耿大先生“一声不响”“一字不提”“夜里不愿意睡觉”的情形相比,耿太太“说东忘西”“说南忘北”“无所因由似的,说哭就哭”的状况也并不乐观,以此解释耿大先生之“无权”得知与处理儿子死讯这一不合常理的情节似乎缺乏力度,而在这一情节中,耿大先生前后的身份形象产生了显著的“割裂”。
我们不禁要问,以上种种“矛盾”是萧红构思上的失误吗?写作《北中国》期间,萧红正受史沫特莱之邀居住于香港大主教何明华的沙田别墅,史沫特莱在回忆文章中提到的“她和我同居香港时写作的一部战时小说”⑥指的便是《北中国》,根据学者考证,萧红1941年3月初与史沫特莱一道前往沙田别墅,而《北中国》写成于1941年3月26日,1941年4月13—29日连载于香港《星岛日报·星座》第901—917期⑦。整个创作过程历时近一个月,可见并非一时的“急就章”;从完稿到刊载的时间距离来看,这是一篇事先构思完好的小说,不存在连载途中改变写作思路的情况,应该说,“对于创作有一种宗教感”⑧的萧红出现因粗疏而导致情节悖论的情况可能性较小。
暂且抛开萧红的创作情况不谈,如果将上述两处文本联系起来,将有助于理解《北中国》情节上的“矛盾”,发掘小说隐含的独特观察——如果说前期耿大先生的“一声不响”是主动的选择,那么耿振华死后的耿大先生则是被动丧失了发声的可能,无权得知与处理儿子的后事便是一个例证。耿振华之死是一个富有意味的时间节点,自彼时起耿大先生似乎陷入了一种“失语”状态,阅读文本可知,小说后期耿大先生几乎没有了“言说”的空间,其身心状态只能借由叙述者、耿太太、老管家等人的讲述、推测呈现在读者眼前。换言之,耿大先生后期的病状皆是他人的言说,其清醒与否所依据的标准也出自叙述者与耿太太等人之口,关于这一点小说中有一处不可忽略的细节:当作为“局外人”的医生诊断耿大先生的病“没有见什么好,可也没有见坏”后,耿太太却将耿大先生由房屋后间转移至更为人迹罕至的凉亭,可见耿太太诸人在处置耿大先生“病情”上的话语权。
那么这些审视、言说耿大先生的人们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呢?耿太太是旧式文人家庭出身,读过私学馆,“《金刚经》《灶王经》都念得通熟”,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深信不疑;老管家、长工等“都不识字”,体现着与外界隔绝的“乡土本色”;叙述者看似平实客观,但对耿大先生“清醒”“昏迷”的判断显然与耿太太等站在同一立场。总而言之,这是深受传统乡土文明浸染的一群人,他们是以传统的眼光、立场来审视耿大先生后期的行径。
相比之下,耿大先生显得“现代化”十足,他曾离开家乡“外出留学”,追随孙中山参加革命,日后又将子女送入新式学堂接受教育……诸如此类的言行表明“他的思想是维新的多了”。然而与此同时,耿大先生也是传统伦理秩序的坚实维护者,他虽愿意让子女接受新式教育,但“长大当官”的心愿仍是传统“学而优则仕”思想的延续;他虽一度追随孙中山,但内心深处仍无法割舍家族的延续,抵制耿振华外出抗日的行为,正是孙中山革命思想所批判的,即所谓“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⑨。可见耿大先生虽有着种种“维新”的表现,但内心深处仍然认同传统的思想与秩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现代”只是耿大先生用以维护“传统”的手段与途径。例如小说中提到耿大先生在客厅里张贴威尔逊、拿破仑、林肯、华盛顿的画像,用作教育孩子的材料,然而这些革命者的教育意义只是“英雄威武”的象征,是求得“荣华富贵”的代表,所寄托的仍是耿大先生对“门第的永久和光荣”的向往。也即是说,耿大先生这一形象的内核与耿太太等并无二致,耿太太诸人之审视耿大先生,实质上是以传统的眼光审视同一传统。
然而这一“审视”的结果是迥异的,前期耿大先生作为家族统治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是“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家之主”,而后期则被视为“病了”“疯了”,并由此走向了“失语”,这表明此一时期的耿大先生已经溢出了“传统”秩序之外,显现出某种“异质性”。那么耿大先生为何从一个坚定的传统维护者走向了既有秩序之外,又究竟走向了何方?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当我们从贯穿《北中国》的哀婉笔调及耿大先生的悲剧命运中读出萧红对旧家族命运的哀叹时,是否应继续追问,萧红所忧虑的究竟是那个既存的旧秩序,还是已生发新变的“传统”?
这样的问题最终将延伸至对文本的批评甚至萧红“形象”的理解中。事实上,在文本内容之外,对《北中国》的批评似乎也存在着矛盾。上文所提及的将《北中国》视为伤悼旧家族、寻求和解之作是一种理解,同时亦有当代学者将《北中国》与《生死场》《旷野的呼喊》《看风筝》等视为同一系列,将其解读为萧红“使用民族国家话语系统进行书写”⑩的民族寓言。由于文本的开放性,我们当然不必寻求一个同一的理解,然而在这两种解读的背后,呈现的的确是“两个萧红”——“时代萧红”与“人间萧红”。暂且不论客观意义上个人话语与民族国家话语是否能截然分离,具体到萧红而言,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后期的萧红及其创作一直被“左翼”主流话语视为“异端”,这是否意味着《北中国》中即便蕴含着民族国家话语也是以一种“越轨”的笔致呈现?那么当我们以个人话语颠覆政治化的批评时,也可能遮蔽了萧红书写中这一部分的特殊性,同时便也对萧红个人形象作了“窄化”的解读。当然,要探讨这些问题,我们仍需回到《北中国》文本中的重重矛盾以及文本背后萧红的具体写作情境。
二、 香港格局与萧红的认同危机
前文我们提到,《北中国》的构思、创作均发生在香港。1940年1月17日,萧红与端木蕻良自重庆乘飞机抵达香港,对于萧红的南下,熟识萧红的友人们似乎并不理解,梅林回忆称此事“颇引起一些熟人的谈论”,胡风在给许广平的信中甚至不无激愤地指责萧红“秘密飞港,行止诡秘”,丁玲日后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委婉地透露了友人们对萧红此举不解的原因——“那时候很希望她能来延安”。的确,与丁玲、萧军、白朗等纷纷北上延安相反,以书写抗战立足“左翼”文坛的萧红此时却选择南下香港,显得颇为“不合时宜”,因而以“左翼”主流话语视之,萧红的“悄然‘蛰居’”便“多少有点不可解”了。然而萧红与主流话语的裂隙早已显现,在1938年七月社组织的抗战文艺座谈会上,萧红甚至公然发出自己“异端”的声音。
在七月社关于“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上,萧红对作家与抗战生活的问题的看法与胡风等人产生了分歧,胡风等人认为在抗战时期“作家还不能达到现实生活的深处”,因而“情绪不高涨”;萧红则认为作家“并没有和生活隔离”,恰是情绪“宁静不下来”,因而“抓不住”也“写不出”“战时生活”,流露出对主流文坛过于“高涨”的抗战情绪的批评。在“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中,萧红更是直接表达自己“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创作观, 这是对奚如“写惯了阶级题材的作家们,对于这刚一开始的战争不能把握”的反驳,这一反驳延续了萧红在前一座谈会上关于作家与生活关系的观点,同时也表露萧红对于“阶级文学”的怀疑,是对过往革命文学与现时抗战文学的双重质疑,赴港之前萧红与文坛主流话语的裂隙可见一斑。也正因此,学者林贤治认为萧红是“自弃于主流之外”,季红真先生则进一步指出萧红赴港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反映出其“自由主义的政治立场”。
香港作家卢玮銮(小思)在《香港文纵》(香港华汉文化公司1987年10月版)中详细考察了代表左、右翼文化势力的“文协香港分会”“中国文化协进会”两大组织的建立及活动,发现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两派之间既竞争暗涌又交相合作,尚未形成某一强势话语及两派对峙的局面,在这个层面上香港政治氛围可谓相当自由,而萧红与“左翼”话语的关系也表现得更为宽松。一方面,萧红积极参与“文协香港分会”举办的抗日文艺讲习所、纪念鲁迅等活动,活跃在“左翼”文坛之中;另一方面,萧红对于左、右翼势力间的话语竞争又“置若罔闻”,一个有力的证明是1940年7月至12月,由中共党员、“文协”香港分会理事、香港《大公报·文艺》主编杨刚在港发起的“反新式风花雪月”大讨论。该讨论的矛头直指那些充满怀乡感伤、远离抗日战斗,而“通常有眼泪,通常有向故乡的凝望,有流亡的心”的“新式风花雪月”书写,“文协”与协进会作为参与讨论的主要力量,实际上使其成为两派“争夺‘文艺青年’领导权”的较量,与此同时“《大公报》《星岛日报》《立报》均见论争文字”,可见影响波及全港。然而一度积极参与香港“左翼”文坛文艺活动的萧红却对此“充耳不闻”,并在这一声势浩荡的讨论中完成并发表了极具“新式风花雪月”之嫌的《呼兰河传》,足见其与“左翼”话语的游离关系。
如果说萧红赴港是为寻求“自由主义”,那么其与“左翼”话语之间的游离关系,以及积极响应民主人士周鲸文所倡导的“人权运动”等行为则表明这一时期的萧红已经拥有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如果说赴港是出于创作上的考虑,如萧红所言“不外想安静的写点比较长些的作品”,那么从其在港时期的创作——《呼兰河传》《马伯乐》两部长篇小说,《后花园》《北中国》等四篇中短篇小说,三篇散文,两篇书信及一部哑剧中可以看出,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可谓“高峰”。香港似乎是一个理想空间,既契合萧红对“自由”的追求,亦为其创作提供了安定的环境,然而此时萧红的真实心境如何呢?在写给友人白朗的信中,萧红坦言“恬静和幽美”的香江正是“以往所梦想的佳境”,但此时“却只感到寂寞”;在致信华岗时,萧红承认“香港是比重庆舒服得多”,然而“天天想回重庆”;虽一度“因为史沫特来女士的劝说”而“想到新加坡去”,但在1941年病危之际,萧红所要求的仍是“我要回到家乡去”。不难发现,“寂寞思归”的情绪始终萦绕在港的萧红,所谓“自由主义”的追求恐怕并非如此决绝,萧红始终无法割舍对于故土的依恋。
香港之于萧红,正如胡风所说是一个“和内地远离”的“陌生的、言语不通的地方”,漂泊至此的萧红加上疾病缠身,生发寂寞心境并眷恋故土似乎是“人之常情”,然而将这一“个人常情”置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历史语境,我们会发现其对于国族的依恋认同亦有“理”可循。
自十九世纪末英国发动鸦片战争始,中国被迫卷入现代世界体系,此后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从整体而言是与民族危机同步展开的,因而“五四”启蒙运动唤醒的现代意义上的“个人”,一开始便与社会变革、国家救亡相联系。随着三十年代日本侵华,民族危机加剧,抗日救亡成为时代的主题,被唤醒的“个体”纷纷融入革命救亡的洪流。正如学者们所说,“现代自我观及其语法最初就是在一个各种意义交锋的历史中形成的并与民族性的观念同源而生”,因而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个人主体不过是作为民族国家理念的独特呈现形式而出场”。这样的论述清晰地勾勒出历史的整体脉络,但也忽略了具体“个体”的主动性,身份认同(identity)理论认为“个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参照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情况下,自我是无法得到描述的”,也就是说“自我”或曰“主体性”的确立“通常不仅与他的道德和精神事务的立场有关,而且也与确定的社团有某种关系”。从这个角度上看,被“五四”启蒙运动唤醒的“个体”自身亦需要一个外在于己的“对话网络”,而在内忧外患的历史语境中,民族国家无疑是最急切的归属。萧红的人生轨迹亦体现着这一点,作为“五四”浪潮后期“出走的娜拉”,她并未如鲁迅先生的预言“要么堕落,要么回去”,而是很快地在日满政权的压迫下离开哈尔滨,流亡漂泊并汇入“左翼”文化势力,在《商市街》中,萧红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命运与民族国家之间的关联,“只要‘满洲国’存在一天,我们是不能来到这块土地”。可以说,民族国家危亡既是时代背景,也是萧红的个人生命体验,在这双重因素的作用下,其对国族的认同是毋庸置疑的。更重要的是,由民族危亡而引发的集体反抗行为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安置”了萧红被“五四”唤醒的“主体性”,因而萧红后期呈现的家国之思可能不仅是一种朴素的集体归属感情,同时也关涉到其主体确证的问题。
然而香港作为“维多利亚朝英国与大清中国的‘私生子’”,其对国族的认同是复杂微妙的。在抗战时期,与“一致抗日”的内地相比,香港却是“消耗者的安乐窝”,在这里“骨牌的声音掩灭了机关枪的怒鸣,鸦片的烟雾笼住了炮火”;茅盾1938年来港编辑《文艺阵地》时亦用“醉生梦死”形容民众的麻木,感慨“进入了一片文化沙漠”。抗战气氛的单薄与抗战文化的匮乏印证着香港对于祖国认同的淡漠,事实上当涉及抗战问题时这种认同本身便不具合法性——在日本占领港岛前,港英政府对中日战争采取中立政策,根据茅盾的回忆,当时报刊的“审查十分苛刻”,涉及抗日立场的字眼一律被替换成“×”,因而“香港报纸上××非常多”,直至写于1941年的《北中国》中,我们仍看到因涉及日本信息而“开天窗”的现象。
概言之,彼时的香港是一个无需甚至无法寻求祖国认同的“边缘”之地。在这样的空间里,萧红获得了远离战乱的安定环境,但也被架空了无法割舍的家国认同,同时便也失却了与之密切联系的部分“自我”。当然,这一时期的萧红并非完全无所归依,“八一三”事变前后大批内地人士前往香港,各党派团体也先后赴港争取这块相对安稳的舆论阵地,上文提及的“文协”香港分会便是“左翼”文化势力的“大本营”,然而正如前文所说,萧红与“左翼”“主流”话语的差异在内地时便已显现,而与香港“文协”的游离关系再次印证了两者的距离。此时的萧红既面临着由历史文化差异而带来的国族认同的缺失,又因无法全然融入“左翼”“主流”话语而只能与该团体保持“在而不属于”的游离关系,因而即便身处安定的环境,仍无法避免心理的焦虑——该向何处安放其主体?这一问题的存在意味着萧红陷入了一种“认同危机”,一种“自身也失去了稳定的意义,不断地游离在两种文化之间”的“最可怖”的处境。站在这个角度去理解萧红此时的心境,她挥之不去的“寂寞思归”正源于主体位置的迷茫,是其身份焦虑的外化表达。
英国文化研究代表人物斯图亚特·霍尔将“话语研究”引入身份认同理论,认为认同不是一种静止的“本质主义”的归附,而是“一个清晰表达的过程,一个缝合的过程”,因而也是“一个永远未完成的过程——总是在建构中”。认同是一个建构性的动态过程,而建构从根本上说是在“语言中产生和发展”的,因而“话语实践作为身份认同形成的核心要素之一对身份认同的构建起了重要的作用”,而文学作为一种象征性话语,便得以成为“更加日常的、持续的和手边的认同性话语实践”。回顾萧红在港时期的创作,我们发现故乡是其书写的重点,不论是中短篇《后花园》《北中国》《小城三月》,还是长篇《呼兰河传》,或多或少都带有萧红故乡的影子,尤其是长篇代表作《呼兰河传》,以充满温情的笔调编织记忆中的故乡,形成一种“回忆的诗学”。“回忆”作为《呼兰河传》文本的编织形式或曰“生命形式”,被视为萧红“灵魂的自我拯救的方式”,而温馨明净的故乡书写则证明萧红“遥望着故乡的‘后花园’,渴望去寻找‘魂归故里’的回家之路”的精神需求,由是故乡成为寂寞流徙中的萧红的精神寄托。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记忆中的故乡带给萧红的精神慰藉,然而值得追问的是,寄身于这一“精神故园”是否能消解萧红的认同焦虑呢?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回忆的诗学”的另一个层面是“艺术的形式”,在《呼兰河传》中“回忆”的叙事总是由一个限知视角的叙事者承担,也即所谓“儿童视角”,然而萧红的“回忆”无法摆脱“当下”的时空,小说叙事中“回忆总是进出于童年与现实之间”,由此产生另一重“成人视角”。我们看到,一旦“当下”的成人视角显现,审美静观中温暖的家便荡然无存,叙事者所感到的仅剩“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换句话说,记忆中的“精神故园”仍无法弥合当下萧红的“寂寞”,其亟待解决的身份认同仍是虚无的。事实上,萧红对于故乡始终有一种“异己感”,早在1927年的《失眠之夜》中萧红便清醒地认识到“家乡这个概念,在我本不甚切的”,因而在萧军等人展露出热切的回乡心愿时,萧红只能独自喟叹“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了”。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中,萧红创作了《北中国》。《北中国》中亦有不少故乡因素,如前文所提及的耿大先生,这一形象“原型显然是萧红的父亲张廷举”,而出走的耿振华则有萧红那“就在新四军里”“一别已经近4年没有见面,音信也断了有3年多”的弟弟张秀珂的影子,甚至耿家的环境设定亦暗接“后花园”——萧红时常问及张秀珂“家里的樱桃树这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这“樱桃树”与“红玫瑰”被移入《北中国》成为耿家的一部分。与此同时,《呼兰河传》中凄清悲凉的气氛亦延续在了《北中国》中,然而与前者不同的是,萧红在《北中国》中直接解构了“这一个”故乡。耿大先生前后断裂的身份表明父亲的因素最终消散了,而“樱桃树不结樱桃了,玫瑰树不开花了”,“泥大墙倒了,把樱桃树给轧断了,把玫瑰树给埋了”,“烟消火灭”的环境亦象征着“后花园”的解体。在此,我们并非要否定文学的虚构性,而是着意说明《北中国》即便存有故乡因素,也绝非《呼兰河传》般的对家乡的回溯,而是身居异乡的萧红对于“满洲国”的一次“想象”。
我们始终没有忘记萧红此时正陷于认同的危机,在“精神故园”无法有效缓解其身份焦虑的情况下,萧红再度将笔触深入东北故土,如果说耿氏家族是“北中国”的一个缩影,那么不难发现广袤的“北中国”在此被想象成了一个传统乡土型社会,曾出现在萧红生命中的“商市街”完全不见踪影,这一选择是否意味着传统乡土成为故乡之外的另一种象征性资源,支撑着萧红又一书写实践中的象征性身份构建?这或许并非全然是我们的主观揣测,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前后的一则日记里,萧红如此描述其复杂的思归情绪:“不,不能说是想家,应该说所思念的是乡土。”可见在其意识里,“乡土”足以取代那难免“异己感”的“家”,成为另一可确证的精神栖所。
三、 认同构建的话语实践与乡土传统的生命书写
以上我们用了较长的篇幅来说明萧红在港时期的“寂寞思归”实际上是一种身份认同的焦虑,并认为文学作为一种话语实践参与了萧红象征性的身份构建,《呼兰河传》对故乡的回忆通常被视为萧红的精神还乡书写,然而精神家园的构建未能解决其认同的危机,接续其后的《北中国》则将笔触伸向更为抽象的乡土,结合其贯穿始终的认同危机,我们认为抽象的乡土可能成为故乡之外的另一种象征性资源,而《北中国》的书写则是萧红又一次象征性身份构建的话语实践。当然,要证实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回到文本,探究萧红究竟想象了一个怎样的“北中国”。
前文我们提到,作为家族统治者的耿大先生虽受过外界现代化冲击,但现代的因素被转化成了维系传统的力量,因而具备某些现代特质,如信奉科学的耿大先生并未溢出传统的内核之外,仍可将其视为传统乡土社会的“代言人”。我们亦曾谈到耿振华之死作为一个富有意味的时间节点是耿大先生剧烈转变的关键,不过这一转变也并非完全是“断裂”,毕竟在耿振华战死前耿大先生及其代表的乡土传统已经遭受了多重震荡。首先是异族统治造成的传统理想信念的破灭,小说借老管家之口道出了“北中国”在日本统治之下的艰难处境,“我活了六十多年了,我没有见过这年月,让你一,你不敢二,让你说三,你不敢讲四”。在此情况下耿大先生成了“日本东亚什么什么协进会”的“董事”,表现出妥协的姿态,然而顺从并未换来安定,往昔的挂画被更换成另一“仁义道德”的面孔,往昔的理想被删减为“有吃有喝”的基本需求,乡土文明所追寻的“门第的久远和光荣”丧失了言说的合法性。其次是耿振华的出走带来的传统伦理秩序的溃散,小说用了大量笔墨描写耿振华外出抗日后耿太太的失魂落魄及耿大先生的压抑沉默,这一创伤书写甚至消释了耿大先生对日本妥协退让的“落后性”。而在与《北中国》同时创作的《马伯乐》中,萧红对于一味逃难的马伯乐是极尽挖苦嘲讽的。有学者认为《北中国》重点书写的是耿大先生“思儿心切的可怜父母心”,是一篇“从中国人特别看重的人伦亲情角度表现战争对生命、对正常生活秩序的摧毁”的“伦常情谊”悲歌。耿大先生对于家庭伦理的眷恋毋庸置疑,从这个角度上看《北中国》其实接续了《旷野的呼喊》对于战线后方守家老人“心灵创伤”的书写,然而在《北中国》中,耿振华出走的阴影不仅笼罩在耿氏夫妇心头,小说借老管家之眼从“凤去楼空”中窥见了整个家族的败落,“耿大先生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那种兢兢业业的,现在都到哪里去了,现在好像是就要烟消云散了”,也即是说,耿振华的出走同时意味着家族秩序的涣散,考虑到耿氏家族的乡土传统性及耿振华作为家中长子的继承人身份,这一点并不难理解。但引入家庭秩序这一角度亦不能完全解释耿家在耿振华出走后无可挽回的败落,毕竟除却耿振华这一长子耿家尚有年幼的“弟弟们”,不至于使家族秩序走向全盘解体。可见,除却外在的异族入侵与内在的秩序溃散,耿大先生及其代表的乡土世界还面临着其他层面的危机,这也预示着《北中国》的书写并未止步于伦常情谊的创伤,而这一点在耿振华之死中得到了进一步揭示。
当得知耿振华死于内战这一消息时,耿大先生在惊疑中拿起所有报纸“看了半夜”,所看到的“都是日本人的挑拨离间,却看不出中国人会打中国人来”,直到鸡叫天明伏案入睡,又忽然梦见成为抗日英雄的耿振华“带着千军万马,从中国杀向‘满洲国’来了”。耿大先生这一系列反应是耐人寻味的,他首先关注的似乎不是儿子的“死”,而是“被中国人打死”这一事实,潜意识里的梦境则与遥远的“满洲国”相联系。如此看来,耿振华之死于耿大先生而言有着超乎个体情感的意义,最终指向的是对于“满洲国”命运的隐忧,而“满洲国”的命运其实也就是耿大先生等“北中国人”的命运。前面我们提到耿大先生一度对日本统治妥协,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异族的认同,“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国的,小日本无耻”的表白隐含其对民族国家的归属与期冀,但难以割舍的传统伦理秩序又使其反对耿振华离家抗日的行为,而最终耿振华死于内战,则意味着乡土传统所背靠的“中国”的坍塌。
“北中国”这一乡土社会在日本的统治下已然显现危机,内部秩序的松动无疑加剧了溃散的步伐,最终“中国”这一根源性归属地的坍塌则将其存在的合法性连根拔起,自此,耿大先生们彻底陷入了孤绝的处境。“北中国”的乡土世界在作者这里被想象成了时代的“弃儿”,这不禁令人联想到远在香港深陷认同危机的萧红,两者的处境何其相似,如果说“北中国”的想象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萧红的“镜像”,那么《北中国》的书写则是萧红对自我主体的一次观照。在这一前提下我们回到文章开始时提出的疑问——耿大先生究竟走向了何方,实际上也就为探寻萧红的认同构建问题找到一条途径。
耿大先生前后的转变正是以耿振华之死为界限,我们看到,意识到“北中国”中乡土传统孤绝处境的耿大先生,终于摆脱以往安于现存秩序的思想,迸发出抗日的意识,这一意识外化为坚持给“抗日英雄”耿振华写信、主动砍伐老榆树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等行为——这恰恰是耿太太诸人讳莫如深之处。这似乎表明耿大先生最终走向了耿振华的道路,然而象征着乡土传统的耿家对于两者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对于耿振华的外出抗战,耿家上下包括前期的耿大先生虽不理解但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与怜惜;而面对耿大先生抗日意识的觉醒,耿太太诸人则表现出无名的恐惧,以至于将其宣判为异端并进行一次次藏匿。其间的缘由当然与“满洲国”的日本统治相关,但从耿氏父子与乡土传统的关系这一角度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北中国》对乡土传统观察的独特性。
小说并未详细交代耿振华如何走向了抗日之路,但从其所受的“新式学堂”教育及其人际关系,尤其是耿太太诉诸希望的与外界联系紧密的同学身上,可推知这一形象已非传统意义上的“大少爷”,更多的是具备现代性的“新青年”,那么其外出抗战,很大可能是受到“现代话语”自上而下的感召。反观耿大先生,我们曾反复提到其内核的传统性,因而相比之下其抗日意识的生发,则是一种主动的内生的行径。也就是说,耿振华作为早已溢出乡土传统的青年,其出走实则带有某种必然性,而耿大先生作为传统的坚守者,其抗日意识的萌发则预示着传统自身的“解构”,从这一角度出发耿太太诸人的恐惧便也不难解释了。
尽管后期的耿大先生被耿太太等人评判为“异端”,但其“抗日意识”还是潜移默化地作用于乡土传统秩序之中。例如,老管家与伐木长工大字不识却对耿大先生写给儿子的信倒背如流,被倒置的信封正是抗日话语在耿家潜滋暗长的微妙证明;又如,当一名长工表露出对于耿振华身为大少爷而外出当兵的不解时,另一长工脱口而出的便是“打日本罢啦”,抗日似乎成了无需解释的行径;而一心“凭吊”往昔繁华的老管家,最终也走向了对耿大先生更为深层的理解,意识到耿大先生之病“虽说是为着儿子的啦,可也不尽然,而是为着小……小□□”,迫于审查压力而匿去的字眼无疑是“日本”……
可见在伦常情谊之外,《北中国》还书写了一次乡土传统自发融入民族国家话语的过程。我们当然可以质疑这种抗日意识仍属于耿大先生们立足传统危机的自我拯救,但也必须承认,在客观意义上其与民族国家革命战争目标相契合,且在这一过程中,乡土传统并未经受来自外界话语的启蒙洗礼,而是主动内生出超越传统本身的“现代性”,由此,传统乡土便与现代民族国家话语走向一体。如果我们关注《北中国》作为萧红身份认同话语实践这一点,便不难发现“北中国”的命运走向暗合了萧红自身对于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学者周宪认为,身份认同问题“其本质其实是一个主体问题,是主体在文化关系这种特定的社会之中的对于自我身份的追问、确认和定位,它与自我主体性的构建息息相关”。我们说民族国家危机既是时代语境亦融入了萧红的生命体验,且民族国家这一“框架”实际上安置了萧红一部分被启蒙话语唤醒的“主体性”,由于其后与“左翼”主流话语的裂隙渐深,这一框架似乎又成了遮蔽了其主体性的强势话语,然而漂泊“边缘之地”香港后,萧红认识到自身“是离不开自己的国土的”并陷入了身份认同的危机,在此背景下“北中国”的乡土世界作为萧红的镜像,关照的正是萧红自身的主体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北中国》书写的亦是萧红将现代意义上的“个体”寄托于乡土传统,并最终与民族国家相逢合,达成“个人萧红”与“时代萧红”相统一的过程。由此,我们看到晚期的萧红虽远离“左翼”话语然而并未全然“关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向下滑坡”,亦未执着于“自由主义”走向“叛逆者的不归之路”,经由《北中国》的话语实践,远离“主流”的萧红以自己的途径抵达了“主流”,“个人萧红”最终与“时代萧红”融为一体。
然而在小说中,耿大先生最终死于耿太太好意的关切,在乡土传统与“现代新质”之间规约与反作用的博弈中,“内生的现代性”似乎仍然相对脆弱,但这并不意味着传统的最终崩溃,毕竟作为乡土传统秩序的维护者,同时也是内生抗日意识的受众耿太太、老管家们依然存在,但小说情节到耿大先生之死便戛然而止,耿太太们将何去何从?从认同话语实践的角度看,耿大先生黯淡的结局与耿太太们被悬置的命运背后,是否意指萧红仍无法构建最后的身份认同?由于战争与疾病的围困萧红过早地离开人世,我们或许已无法确证这一问题。而从书写的角度看,萧红未尽的忧虑背后其实暗含着一个更为宏大的命题——在内外交困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乡土传统究竟该往何处去?
这一问题与萧红后期的创作理念息息相关。1938年萧红在书评《〈大地的女儿〉与〈动乱时代〉》里提到自身对于抗战的观察,“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子里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流露出对于当时流行的“战场高于一切”口号的忧虑,并进而提出“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的观点。暂且不论该观点是否系统成熟,这意味着萧红开始有意识地关注抗战中那些被“战场”遮蔽而始终未曾解决的问题,而乡土传统在战争年代的命运即是其中之一。乡土传统究竟何去何从?《北中国》内生现代性而走向民族国家话语的书写,或许正是萧红基于自身心境而给出的一种解答,然而与同一时期主流那种“建立在战争浪漫主义基础上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抗战文学相比,《北中国》这一充满个人因素的曲折书写具有多大程度的合法性呢,这或许是萧红难消隐忧的一大因素,毕竟在“左翼”话语的眼中萧红早深陷“寂寞”的泥潭而“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给掩隔起来了”。无论如何,这一问题本身也启示我们《北中国》的创作不仅是萧红身份认同的话语实践,亦是其后期文学理念的具体实践,在此萧红的心境与其创作是相互联系的。如果将《北中国》的书写置于萧红创作的整体脉络中,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两者之间的关联,以及由此带来的萧红乡土书写的独特性。
提及萧红的乡土书写,早期成名作《生死场》是无法绕开的文本,在这一小说中,萧红一方面以启蒙的视角批判了乡土底层“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另一方面作者凭借其“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民的情感”,写出了“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也即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在后一种视角的观照下,民族国家话语的神圣性被消解,反而演绎成一幕幕闹剧——反抗地主的赵三却因人情反被赵三笼络;组织抗日的二里半在宣誓时仍舍不得一只山羊……在此,我们暂且搁置“民间”是否自足的价值讨论,将《生死场》与《北中国》相比,我们清晰地看到后者对乡土的书写不论是视角立场还是价值判断都有了鲜明改变。
在《北中国》中,启蒙的姿态已然不见,叙述者以近于“民间”的视角,客观平静地进出于人物内外,讲述其悲剧一生。但此时的民间视角所观察到的已非自足的“原始的生命力”,而是一种自发地与民族国家话语相融合,与“现代性”接轨的顽强生机。从题材与情节结构的角度,即“战线后方守家老人”这一题材与“子辈离家革命/抗战—父辈等待其归家”这一叙事结构来看,《旷野的呼喊》(1939年)是与《北中国》更为类似的书写,对比阅读之下我们发现,《旷野的呼喊》中的陈公公和耿大先生同样遭受着儿子外出抗战最终一去不回的命运,二者在儿子下落不明时的忧郁心境也颇为相通,所不同的是,儿子的外出抗战成为其悲剧的根源,全篇小说正是其心灵创伤的呈现。在《旷野的呼喊》中被置于陈公公对立面的民族国家话语,在《北中国》中则与耿大先生最终并行不悖,成为乡土传统解决其危机处境的途径。可以说,《北中国》既是乡土传统生命历程的书写,亦写出了其生命力。
应该说,乡土传统的书写贯穿萧红创作的始终,但对其内生现代性的生命力的发掘是其在香港时期的独特思考,《北中国》之外,《后花园》《红玻璃的故事》都是此类文本。《后花园》中的冯二成子,本是后花园中日复一日打着梆子的磨倌,却因为一场无果的暗恋产生了“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一类的哲学追问,生发出对因循麻木的人生的批判,超脱庸常而走向一种极具现代意味的反思;《红玻璃的故事》是萧红“口述予骆宾基”,由骆“为一九四三一月二十二日萧红逝世一周年忌日追撰”的短篇小说,在这最后的短篇中,萧红构想了一位逆来顺受的劳动妇女王大妈,在一次访亲中王大妈竟透过外甥女的一颗玻璃珠“窥破了命运的奥秘”,尤其是乡土女性的悲哀宿命,从而达成了自我的启蒙与超越。
当然,我们无法忽略萧红此一时期书写乡土的另一种笔调,即《呼兰河传》中体现的对于国民性、乡土文明的批判,由于这一层书写的存在,萧红亦被视为重返“五四”启蒙的立场。早在1938年,萧红便表露“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观点,与“五四”启蒙文学遥相呼应,而此前鲁迅逝世后萧红在写给萧军的信中便表示鲁迅“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体现出“启蒙”的自觉意识,被视为承续鲁迅的批判精神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父’与‘女’两代人的会合”。但同时我们注意到,写于《北中国》前的《马伯乐》揭示了抗战时期小市民的国民劣根性,寓批判于讽刺之内,具有显著的“启蒙”色彩,然而出生都市,上过高中,在上海一大学旁听过课程,“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作为知识分子来看待”的马伯乐,其“五四”后一代“现代青年”的身份与懦弱、自私、媚外的“品格”之间构成的强烈反差恰恰印证着启蒙的失败;稍后于《北中国》的《骨架与灵魂》,是萧红为《华商报》副刊《灯塔》“纪念五四”专刊所写,在这篇短文中萧红再次对“五四”启蒙效果表露怀疑,“我们离开了‘五四’,已经20多年”,然而“一切在绕着圈子……而究竟是一步没有向前进”;而在《小城三月》中,被“五四”话语启蒙的翠姨则走向了爱情与生命的双重悲剧,可见萧红的启蒙立场似乎并不坚定。萧红小说中流露的批判精神无可争议,但萧红是否执意“回归”“五四”启蒙立场仍值得商榷,或许我们更应关注的是萧红后期书写中的“启蒙”立场是否与其在《北中国》中的乡土书写一般,已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变。
总而言之,《北中国》作为萧红的认同构建话语实践,呈现了“个人萧红”与“时代萧红”的密切连接,使萧红以远离“主流”的途径而抵达“主流”,在这一缝合的书写过程中,萧红发掘出乡土传统内生现代性的顽强生机,形成不同以往的乡土传统生命书写。这一书写不仅在萧红的自身创作历程中具有独特性,将其置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坛进行考察,我们发现其不仅不同于“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左翼”主流书写,亦不同于自由主义供奉“人性”的牧歌书写,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意义。
[本论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百年《新青年》阐释史研究”(项目编号18BZW133)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94页。
②张谦芬:《论萧红香港时期的创作反刍》,《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
③季红真:《萧红大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20页。
④林贤治:《萧红和她的弱势文学》,《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2期。
⑤萧红:《北中国》, 章海宁主编:《萧红全集 小说卷Ⅲ》,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68页。
⑥艾格尼斯·史沫特莱著,江枫译:《中国的战歌》,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460页。
⑦袁培力主编:《萧红年谱长编》,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93页。
⑧端木蕻良:《萧红和创作》,章海宁主编:《萧红印象 记忆》,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71页。
⑨孙中山:《三民主义》,《孙中山选集》,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17页。
⑩王金城:《主题形态:精神归返与灵魂挽唱——〈呼兰河传〉新论》,《北方论丛》200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