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拒绝再版到重新出版
——被遗忘的小说家刘祖春及其小说集出版考
2023-11-10李频
李 频
刘祖春是现代中国未得到充分发展的小说作家。1936年,他有两部短篇小说《晕烟划子》《回家》入选赵家璧主编的《二十人所选短篇小说佳作集》。那是小说作家刘祖春难得的殊荣,同享两篇入选该“佳作集”殊荣的是刘白羽、端木蕻良、罗烽、沙汀、萧红等人,后几位都名彪中国现代文学史册,唯有刘祖春声名不彰。赵家璧在“佳作集”重印后记中说:“因为这本书正是一九三七年初出版的,所以现代文学史上属于这一代而今天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盛名或是在文艺界担任领导工作的作家,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的早期重要代表作都可以在本书中找到。”1940年,商务印书馆结集出版了刘祖春的短篇小说集《佃户集》,《晕烟划子》列为《佃户集》的开卷之作。
最新发现的史料表明,1949年9月,刘祖春拒绝再版《佃户集》。直到1986年9月,《佃户集》更名为《淡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的朱正亲自担任责任编辑。这部11.2万字,印数1150册的小书并无多大的社会反响;这一文学出版事实未必为文学史、文学出版史看重。但从当代中国出版史视域看,倒可以充分认可其独特而鲜明的对象特征:《佃户集》从1940年初版到1949年意图再版再到1986年重新出版,时间跨度大,历经旧中国、新中国成立初始、中国改革开放的80年代这三个社会发展阶段,因而成为富含出版与社会关系的样本。如何认识这三个时点的作者出版选择?拒绝再版和重新出版又有何出版社会学意义?本文借助已经拉长的时空距离,试图予以分析、解读。
一、 新发现的拒绝再版史料
刘祖春1986年6月19日写的《淡血·序》中说:
现在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这个集子,收录的是我旧日发表于天津《大公报》和《国闻周报》上的十四个短篇小说。一九三七年夏初,曾与商务印书馆签订合同,由商务出版这些小说,定名为《佃户集》。两个月后,爆发了卢沟桥事件,北京(当时叫北平)很快落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手中。是年七月二十八日我离开北京,转至山西太原。八年时间,除两年左右在延安,我始终在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从事与文艺完全无关的工作,出版小说集这件事情便完全忘记了。
一九四九年夏,武汉三镇刚解放,我到武汉。商务印书馆不知怎么知道我在武汉,派人找到我说,《佃户集》已于一九四○年出版,纸型还在,打算继续出版,征求我的意见,同时送了一本《佃户集》给我。看到自己年青时写的这些小说,正象突然见到阔别多年的故交一样,自然非常高兴。不过我没有接受商务的建议,对来人说,不必再出版了。这个集子就这样压了三十多年。
据新发现的刘祖春1949年9月7日致张静庐信推断,接受商务委托找到刘祖春的是张静庐。刘信内容如下:
静庐先生:
八月十五日大札,《大家唱》《历史的暴风雨》及拙作《佃户集》(内附商务信一件),均收到。前交令郎小说稿《落后的脑袋》已付印否?字数恐太少,拟再增加一些,日内当寄上。拙作版税,可照商务意见办理,因事隔数载,一切无从知悉也。惟弟无意购置商务任何书籍,烦请转达即按商务折算款数交先生寄我。(该书纸型亦请毁去,我不拟再版)。至感。专此即候
夏安
刘祖春 九月七日
商务印书馆经理史久芸1949年9月20日在该信末批阅:“刘君版税已照送张静庐君转去。但应办理解约手续。纸型提出与张君会同销毁,拟请出版事务部办理。”
1949年10月4日,商务印书馆请史久芸转去复函。原信如下:
祖春先生大鉴:
九月七日致静庐先生函悉。承 示尊著《佃户集》一书不拟再版,并将纸型毁去等由,本馆可表同意。惟办理手续,请先将原订契约寄还或正式致书本馆声请同意毁约,可将纸型会同双方当面销毁。烦渎之处,诸祈鉴谅。版税已由本馆会计科交张静庐先生转达,祈为照收。专此奉复。即颂著安。
据商务印书馆信件核批单(版著50寅字第235号)显示,1950年3月24日,商务印书馆收到刘祖春来信,其事由为“《佃户集》契约遗失,声明书版纸型毁去不必再版”。
当时出版资源极度匮乏,商务印书馆主动上门意图再版《佃户集》,是非常难得的出版机遇,刘祖春为何拒绝?1949年9月刘祖春的那封信写在套红印制的“中共中央华中局便笺”上,他时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宣传部秘书长、常务副部长,这便笺和刘祖春的新身份可能是回答前述问题的有效切入口。
《佃户集》中的作品为刘祖春1934至1937年就读北京大学历史系时所写。他“半工半读”“卖文以谋生”①,生活的重压逼着他在沈从文的指导下走向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 期发表了他的《忧伤的遐思——怀念沈从文》足见他受沈从文的影响之长,与沈从文的交往之久,对沈从文的理解之深。但是,创作《佃户集》的刘祖春本人属于无产阶级,他的那些创作并不属于中国共产党已经开始提倡,且后来在根据地、解放区乃至全国推广开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他的《佃户集》沉重地悲鸣着湘西的田园牧歌,山水的雄浑秀美固然让读者陶醉,底层人生活的艰辛则沉重得令读者窒息,但其作品中很少有反抗,更无武力抗争、暴动式的革命。而后者恰恰是新中国文学和文学创作的主潮。
刘祖春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当月逃离北平,后在华北抗日根据地从事办报等革命宣传工作,且有在延安工作经历。据胡乔木回忆:“从1948年5月起,特别是10月以后,中央为加强对新华社编辑业务的集中领导,并为了严格训练新华社的主要干部,决定抽调这两个编委会的部分编委和有关编辑部门的一些干部范长江、陈克寒、石西民、梅益、吴冷西、朱穆之、黄操良、方实、王飞、丁树奇、赵棣生、吴玉森、许诺、刘祖春、田林、王宗一、左荧、曾彦修、温济泽、廖盖隆、余宗彦、沈建图、陈龙等二十余人组成一个精干的小编辑部(总编室),从陈家峪搬到西柏坡胡乔木住的小院里办公。这个小院和少奇同志住处为前后院,共走一个大门;这里距毛主席、恩来同志住处也只有几百米。新华社文字广播、口语广播、英文广播的主要稿件都在这里编发,重要战报和其他重要稿件由总编辑修改后,都要送少奇或恩来同志审阅,有的最后送毛主席审阅和修改。最重要的由毛主席亲自撰写。”②
因为时空阻隔,刘祖春并没有及时看到《佃户集》的初版本。可以想见一个贫穷潦倒的大学生签订一部小说集出版合同的欣喜。而拒绝再版《佃户集》的刘祖春,身份已发生革命性的重大变化,思想意识也比创作《佃户集》时更深广深刻。他当然知道《佃户集》不合时宜,因而不同意再版且提议毁版。
《佃户集》初版和再版的文本相同,但这同一作者在初版和意图再版时的身份不同,且身份所表征的思想意识、社会认知水平不同。初版和意图再版的时间也显著不同,刘祖春谢绝再版的初始写信时间是1949年10月1日的前三周,是新中国即将开始的时点。意图再版时间和再版作者的新身份这两项共变导致了刘祖春拒绝再版,这当然是远不同于初版的社会行为。这就较为充分地展示了“在一个时间点上的宏观状态是如何影响个人行动的”③。刘祖春拒绝《佃户集》再版的个案具体生动地诠释了出版与社会的关系。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巴金、茅盾等诸多名作家面对新中国新社会写什么、如何写而痛苦不堪,刘祖春在此前多年便义无反顾地快刀斩乱麻——拒绝再版。
二、 重新出版的机遇、意图与主题转换
为了解《淡血》出版经过,笔者曾致函朱正先生。九旬老人朱正先生于2022年10月25日回复笔者:
我是因为李锐的介绍,才认识刘先生的,陪李去刘家吃过饭,闲谈中也谈文学,谈沈从文(大约他们是老乡吧),谈起他的小说,沈从文颇看好。这样,我就出版了他的旧作集《淡血》。我疏忽的是,事先没有将封面设计拿给他看。他表示了不满,我也没有办法了。
由此可以认定,《佃户集》更名为《淡血》重新出版是由朱正在北京注释《鲁迅全集》期间访问刘祖春引发的。朱正1985年就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他的主动成为李祖春重新出版《佃户集》的机遇。
刘祖春并没有原样再版。他在《淡血·序》中指出:“这次重新出版,我认真地读了两遍,抽去两篇,保留十四篇;只在文字上作了一些修改,有几处显然缺少点什么,分别加了一小段文字。故事题目,改动了几个。其他一律仍旧。集子的名称改成《淡血》。”可见,再版时他为小说集更名,删去两文,多处加添修改。
《佃户集》更名《淡血》集中表达了刘祖春的出版意图与期望。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者,作为新中国的建设者,刘祖春为改革开放而欢欣鼓舞:“这是一九七八年以前我们曾热切盼望它到来而未能出现的令人振奋的局面。”(见《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但他终究又是从旧中国走出来的革命者、思想者,因而明确主张“我们要清醒的看到,封建主义社会制度在中国有两千年历史,这是我们前进道路上一个沉重的负担。它作为一种社会制度虽已消灭,而它同时产生并且在历史上发挥过重大作用的封建的一整套无形枷锁并不会自行消灭”。人到老年,以青年时段写的短篇小说略作处理后表达自己反封建的思想就是刘祖春重新出版其小说的期望与意图。“集子为什么叫《淡血》呢?因为我以为,在某种意义上讲《淡血》和‘无形的枷锁’可以看作同一词义的反复。与封建主义社会制度同时产生的那个封建思想意识形态及其在物质上的附着物,它活象另一把利刃,曾经同时使中国人民流过血,流过大量的鲜血。有的人在反抗中流尽自己的血,有的人极度痛苦在沉默中让血流完而死。新中国建立了,结束了这场民族大悲剧。现在回头看去,昔日流过的鲜红的血的颜色已经褪色了,变成苍白的斑斑点点,不过只要你仔细一看,仍可以在这里那里看出那是明明白白的鲜血留下了的痕,或者叫做‘淡血’吧。”(见《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6页)
在多重意义上微不足道的短篇小说竟然联系着如此宏大的叙事,读者尤其是后代读者未必如此阅读理解,刘祖春却笔调严肃地叙说。据可见资料显示,1987年国庆节,刘祖春曾将《淡血》题签送人:“装帧设计事先未过目。疏忽了。整体上可以。只是那一滩红、一滩黑,破坏了它的严肃本质。”在刘祖春看来,《淡血》的封面具象并没有充分阐释新书名“淡血”的用意。
为了强化反封建的思想意识,刘祖春除更名外,做了四个方面的处理:一、删去了《佃户集》中思想倾向并不鲜明的两文《除夕》和《动》。二、修改数篇小说的标题。在《淡血》收录的十四篇小说中,以《佃户集》中的原题收入的只七篇。另有七篇更改了题名:《收获时节》改题为《龙国的命运》;《饥夏》改题为《我们要活》;《无题》改题为《鸭毛》;《暮》改题为《“我跟你拼了”》;《生》改题为《李老七的爱与死》;《南郊》改题为《仇恨》;《姐姐》改题为《我的姐姐》。其中以《我们要活》《“我跟你拼了”》《仇恨》的革命倾向最为鲜明。三、小说结集排序的调整。《佃户集》所收小说的排序分别是:《晕烟划子》《佃户》《收获时节》《饥夏》《母亲》《女人》《姐姐》《母情》《回家》《除夕》《南郊》《无题》《守哨》《暮》《动》《生》。《淡血》所收小说的排序分别是:《晕烟划子》《佃户》《龙国的命运》《我们要活》《母亲》《女人》《我的姐姐》《母情》《回家》《鸭毛》《守哨》《“我跟你拼了”》《李老七的爱与死》《仇恨》。《南郊》更名《仇恨》后成为《淡血》的压卷之作。后三篇小说的题名把革命和反抗的思想意识推向高潮。四、小说结尾的修改。
《佃户集》中的《南郊》暗指南郊的日本侵略者军用机场。佃户金魁因为日本兵入侵而家园沦丧,他曾参加抵抗侵略者的战斗,因为负伤而难以再上战场,退居关内后以养马为生。因养的马误闯日本机场又被日本兵砍为重伤。金魁的大儿子为挣钱给父亲治伤,只好到日本机场去打工。金魁知晓后,悲愤交加,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杀死了大儿子。原名《南郊》,显然没有把国难家仇的主题凸显出来。《淡血》中更名为《仇恨》,并删去原小说的最后一句:“小小煤油灯这时像突然更惨淡起来,也刚开头呢。”相比为报民族仇而临终杀儿的极端刚烈,原作的结尾句太软绵绵,有损小说的悲壮主题。
《守哨》在《佃户集》中的结尾为:“那边的火光红红的正照着这一群屹立不动的农民和倒在他们脚旁的晕过去的女人,风突的加紧了威风。头上的星子还在用那泪水盈溢的眼睛向着他们眨眼。”在《淡血》中删去了后两句。以光刻的群雕——“那边的火光红红的正照着这一群屹立不动的农民和倒在他们脚旁的晕过去的女人”,戛然而止结束小说,强化了国难家仇的情感氛围。
《“我跟你拼了”》重新补写了小说结尾:“长发一言不发,十分冷静,在寻找什么。他在柜子里,在床铺下,在灶门口,寻找他那把砍竹子的锋利的砍刀。他终于在柴堆里找到了它。他的婆娘吃惊的停止了哭声,问他:你想干什么?他不理她。他的脑中时时出现的就是二老爷那张净白的脸,那个小胡子,那两颗金牙齿。他心里不断重复自己那句话:我不退田,要逼我退田,我跟你拼了。”
原《收获时节》的结尾为:“握在龙国手中的那包草药坠下了。黑黑的茅屋里面只有老人的呻吟,孩子的啜泣。”在《淡血》中,这一小说改题为《龙国的命运》,结尾也改为:“他(指龙国,引者注)呆在黑暗的茅屋里,一声不响,很久,很久。愤怒已极,想打人,想杀人,他简直疯了。他那只有力的手,将手中的草药捏得粉碎,落在地上,突然,大吼一声,冲出了他的茅屋。”
注释:
①刘祖春:《淡血·序》,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
②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64页。
③彼得·赫斯特洛姆著,陈云松等译:《解析社会:分析社会学原理》,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