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之恽代英（连载4）

孙月红

恽代英因“煽动集会”罪被判5年徒刑

一九三0年五月六日，你不幸被捕了，由于你机智地毁容骗敌，未被敌人识出，只判了五年徒刑，关押在南京的“中央军人监狱”。一九三一年初春，当桃树绽开绿芽时，帅孟奇同志把喜讯带给了我，告诉我经党组织千方百计地营救，你有提前出狱的可能，她嘱我速去探监。我怀着喜悦的心情看到你时，感到反动派能用镣铐将你关押，但囚禁不住你那颗对革命事业无比忠诚的心。你得知党正在克服“左”倾盲动主义错误时，欢快兴奋的神情一下子都汇集在你那苍白的脸上，凝聚在你那情真意切的话语中：“告诉家里人，不要挂念我。我争取早日出来，为家事尽力，我们的家会兴旺起来的。”

沈葆英

1930年5月6日傍晚，残阳如血。在缫丝厂累了一天的沈葆英顾不得休息片刻就往家里赶。这几天她心里慌慌的，老是不踏实，日夜担心着恽代英的安全。回到家，屋子里静静的，代英果然不在家。沈葆英愣着一会儿，就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生炉子了。

昨天，她去大同幼儿园看儿子恽希仲时，徐妈妈说：“你家大哥最喜欢吃酒酿元宵了，明天给你们送两碗去。”沈葆英说：“小毛弟在这就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还好意思吃你们的元宵呢。”徐妈妈说：“不用客气的，明天一定送去啦。”

炉子升起来了，恽代英还没有到家，沈葆英心神不宁地到门口张望，可还是见不到二哥的身影。

早晨代英出门时，沈葆英还跟丈夫说：“今天早点回家，吃酒酿元宵。”“还有酒酿元宵！哪来的？”代英惊喜道。

葆英笑说：“你早点回来吃就是了。”代英笑嘻嘻地说：“好，好。我早点回来，好长时间没有吃酒酿元宵了。”葆英像往常一样，以党的机要工作人员和妻子的身份，走到丈夫身边，从头到脚把他的口袋摸了一遍，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带着不该带着的纸张，一边检查一边问：“今天到什么地方去啊？”丈夫说：“上午开个会，下午到杨树浦老怡和纱厂去了解情况。”葆英说：“现在工厂情况这么紧张，你能不去吗？”代英说：“蒋介石虽然悬赏捉拿我，可我生活在群众中，非常小心，不会出事的。”葆英再次叮嘱他：“不要忘了，早点回来，一起吃元宵。”代英一边走一边说：“忘不了，放心，我会早点回来的。”

沈葆英一边想着上午代英离开的情景，一边走回屋内，把酒酿元宵放在炉子上。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她的心一阵猛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

这天下午，恽代英穿着短衣，一副工人打扮，带着一包传单到杨树浦韬明路附近的老怡和纱厂门前等着一位党支部负责人。突然，一群英国巡捕来抄靶子了（搜查行人）。由于恽代英眼睛深度近视，待发现巡捕时，已躲避不及。巡捕搜查他，见他穿短衣，戴眼鏡，有水笔、戴手表及40元钱，遂起了疑心。随后在他身旁搜得传单一包，便要逮捕他。恽代英拒捕，就与巡捕扭打起来，扭打中，他用指甲抓破自己的脸，顿时血流满面，就是熟人也认不出他了。恽代英被押到巡捕房，巡捕三番五次地打他，逼他供出真实身份与传单的来源。恽代英说他叫王作林，是武昌电话局失业工人。巡捕问他传单是怎么回事，恽代英说：“这是误会，这是我在看热闹时，一个陌生人硬塞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人就匆匆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传单。”巡捕又问：“你住在哪儿？”恽代英说：“住在鸿运旅馆40号。”当天晚上，巡捕押着恽代英去找这处地方。这是恽代英随口说出的一个地方，哪能找到呢。

第二天，英国巡捕将恽代英押到国民党上海市公安局。公安局严刑审讯了恽代英，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便以“共党要人嫌疑”转押至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去邀功请赏。

这边的沈葆英望眼欲穿地等着丈夫回家，她把凉了的酒酿元宵热了又热，可丈夫还是没有回来。这一夜，葆英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天一亮，她就跑到闸北区委，才知道丈夫被捕了。沈葆英焦虑得坐立不安，区委同志劝慰她，让她镇定下来，并提醒她不能再回家里了。当天，沈葆英就搬到闸北贫民窟和女工住在了一起。

党组织通过看守与恽代英取得了联系。知道恽代英闯过了一关又一关的审讯。最后，国民党当局以“煽动集会”的罪名判了恽代英5年徒刑，关在漕泾河监狱。

恽代英被捕3个月后，周恩来从莫斯科回国了。他得知由于李立三的“左”倾冒险错误，致使恽代英被捕，而李立三又未设法有效地营救。周恩来非常生气，决定打通一切关系，不惜重金，救出恽代英。

8月27日，恽代英被解押到苏州第三监狱。中共中央立即通知互济会探监、营救。

营救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1931年2月，恽代英又从苏州监狱被转押到南京国民党中央军人监狱的“星”字号监牢。党组织又迅速组织各方面力量对恽代英进行营救。花了一大笔钱后，恽代英出狱在望。

组织上让帅孟奇将这个消息转给沈葆英。帅大姐把沈葆英找了来，用轻快的语调对葆英说：“恭喜你，葆英，代英同志有出狱的希望了。”帅孟奇把党组织营救代英的进展告诉了葆英。葆英离开前，帅孟奇递给葆英救济费。在回家的路上，沈葆英的心是欢快的，丈夫马上就要出狱了，她很快就能见到丈夫了。回到家里，沈葆英用救济费的钱给代英买了两件衣服，并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男主人回家。

通过互济会的安排，沈葆英前往南京探监。她要把党组织营救的消息传达给恽代英，并通知他做好提前出狱的准备。

早春的江南，天气还很冷。沈葆英拿着一个小包独自从上海搭上火车前往南京。下了火车，经过水西门，走了10多里荒凉的野地来到了江东门外的国民党中央军人监狱。此时，丈夫虽在监狱，可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多日压在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天气虽冷，但她的心里是温暖的，她就要见到丈夫了，她要把周恩来的口信传给丈夫。

按照探监规定，沈葆英被警察引到一间小房子内等候着恽代英。正在她焦急地等待时，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是沉重的脚镣声。沈葆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他知道丈夫来了。脚镣声由远及近，沈葆英有些紧张，她站了起来，平静了下狂跳的心。两个看守拉着代英走进了小房子。代英穿着囚衣，长长的头发披在他瘦黄的脸上，葆英一阵心酸，哭了起来。代英走近葆英，还未等代英说话，葆英问了句“你怎么啦？”就喉咙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恽代英平静地说：“四妹，你怎么啦，我这不是很好嘛。我是被冤枉的，等刑满了，我们就能团聚。”沈葆英擦去泪水，正要问丈夫的身体情况，恽代英又问道：“家里人都还好吗？”沈葆英知道他说的“家里人”是指党内同志们，于是连忙说：“好，好，都挺好。”沈葆英看着狱卒走向门口时，低声告诉恽代英：“我是‘家里人派来的，伍豪问候你，他已找人安排妥当，不日你将出狱。”

恽代英的眼睛立即放出光来，兴奋地说：“谢谢他！告诉他，我在这里很好，每天还练八段锦呢，将来出去还要‘做生意。回去对‘家里人说，千万不要惦记我，他们平安健康我也就称心满意了。”沈葆英一边点头一边递过小包，说：“里面有几件衣服和一点吃的，还有希仲的一张照片。”希仲！代英听到妻子提到儿子的名字，眼里放出了光彩，他高兴地说：“你要把孩子带好，好好教育她，你不会白辛苦的，他长大了能帮助坐镇。”代英又深情地说：“四妹，我不在家，抚养孩子，操持家务都由你一人承担，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告诉‘家里人，以后不要给我送东西来了。希望大家勤俭度日，预防疾病，人人健康平安，生意兴隆。”

狱警返回来了，说会见时间到了。他俩知道要分别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两人有太多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了。狱警在催促着。沈葆英突然带着哭腔求狱警道：“你们放了他吧，他有病，他没有罪，他是好人，你们放了他吧。”狱警大声吼叫着：“时间到了，不许说话。”代英看了妻子一眼，目光是坚定的。沈葆英不想让丈夫看到自己就要流出的泪水，就背过身去往外走。走到门口，听到代英在身后喊了声：“四妹！”

忍住的泪水不听话地涌出了眼眶，顺着她那清秀的脸庞流进嘴里。她没有转身，轻声“嗯”了一声，就听到代英继续说道：“告诉家人，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希望大家都保重身体。不久我就会和你与儿子团聚的。

恽代英还想说些什么，一个狱警走过来，推了代英一把，说：“你还等什么，快走。”沈葆英隔着泪水模糊地望着丈夫的背影，脚镣声越来越小，代英的背影也消失了。

出监狱的路上，沈葆英心里虽然难过，但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二哥很快就要出狱了，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因叛徒出卖，恽代英英勇就义

由于叛徒顾顺章的出卖，你于四月二十九日被敌人枪杀了。临刑前，你高唱国际歌，充满着对共产主义事业必胜的信念慷慨就义。这一噩讯使我悲痛欲绝，泪飞如雨，难以自抑。在这万分悲痛的时刻，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们吃尽苦中苦，而我们的后一代则可享到福中福，为了我们最崇高的理想，我们是舍得付出代价的！”是的，你为了下一代，为了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为我们做出了表率。我揩干满脸的泪水，把悲痛埋在心里，怀着对国民党反动派更大的仇恨，为了下一代，投入到与反动派的斗争中。

沈葆英

沈葆英离开南京后，狱中党支部通知恽代英做好提前出狱的准备。恽代英做着出狱的准备，在狱中制定了出狱后的工作计划。

一切都在按计划顺利地进行。

沈葆英从南京回到上海，盼着早日见到丈夫。从4月盼到5月，又从5月盼到6月。最终也没能把丈夫盼回家。

中共中央原政治局候補委员、特科负责人顾顺章被捕后叛变了。周恩来得知顾顺章叛变后，痛心疾首地说：“代英完了，代英完了。”周恩来说得没错，顾顺章一叛变就把恽代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国民党当局。

当国民党军法司司长王震南拿着恽代英在黄埔军校的照片来到监狱时，恽代英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他的生命。

1931年4月29日，恽代英被国民党当局枪杀在中央军人监狱的刑场。

当陈赓把恽代英就义的消息告诉周恩来时，周恩来悲伤地说：“我们晚了一步。”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流泪。

以丈夫为榜样完成革命先烈未竞的事业

代英，你知道吗？不久又一次的打击迎面扑来，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日本侵略军的炮声在上海响起。在炮声中我和党失去了联系。我犹如一只孤雁在风雨如晦的天际中盲目地飞。飞向何方呢？我简直失去飞翔的勇气，但我想到你，便增添了勇气和力量，下决心去找雁群。一九三八年，我终于找到了雁群。这年我历尽千辛万苦，回到武汉，在八路军办事处找到了恩来同志，恩来同志见到我时，抚摸着我的肩头说：“你不要太难过，现在孤雁不是归队了嘛，不是回到家了嘛！”从此我又在党的领导下，为完成你和许许多多革命先烈未竟的事业而努力奋斗。

沈葆英

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军在上海登陆，占领了闸北。沈葆英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为了找到党组织，她把儿子送到恽代英的四弟恽子强家寄养，独自一人四处寻找党组织。她由上海到武昌，又由武昌到景德镇，再回到上海，一路上历尽了千辛万苦。恽代英虽不在了，但恽代英活在了她的心里。沈葆英说：“那些年，每遇到困难，我都习惯地请教代英，他能给我信心、力量和克服困难的办法，而现在他不在了，我只能以代英为榜样来增添克服困难的勇气。”

回到上海后的沈葆英仍然找不到党组织，又没有工作，还要躲避敌人的搜捕，处境相当困难。后来，四弟恽子强夫妇设法把沈葆英介绍到南通县立西亭小学当教员。1935年，沈葆英考上了南通基督医院护士学校，次年毕业后当了一名护士。

七七事变后，国共两党合作了。沈葆英在第五战区兵站医院工作。她在报纸上看到周恩来在武汉的消息后，就以借口取药的机会，从南通出发，经扬州、淮南、合肥等地辗转来到了武昌。通过《新华日报》写信给周恩来。周恩来接到沈葆英的信后，立即回了信，叫她到汉口八路军办事处去见他。

沈葆英心情激动，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党组织，没想到在武汉与周恩来联系上了。她怀着兴奋急切的心情来到八路军办事处。当时，正逢周恩来忙着急事，抽不开身，就托夏之栩接待了沈葆英。夏之栩是沈葆英的师范同学，老同学相见格外高兴，两人畅谈各自的情况。周恩来闲下来时，夏之栩把沈葆英带进去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周恩来和邓颖超，沈葆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拉着邓大姐的手哭了起来。多年的悲伤与委屈就在这大哭声中释放了。邓大姐体贴地说：“葆英啊，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沈葆英擦去眼泪，向他们倾诉了自己失去丈夫且与党组织失联的悲伤痛苦心情和苦难经历。沈葆英说：“这些年，我找不到党，就像失群的孤雁，日子过得太艰难了。”周恩来抚摸着沈葆英的肩头亲切地说：“你不要太难过，现在孤雁不是归队了嘛，不是回到家了嘛！你回到家了。”沈葆英抬起泪眼望着周恩来说：“我找到你，就是找到党了。”周恩来说：“党与你失去联系后，曾想方设法寻找你，但一直没有音信，还以为你也牺牲了。”沈葆英向周恩来汇报了这5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后，周恩来沉思了一会说：“按照个人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出路，找到生活，但你不去寻求个人的生活，而是坚持找党，这说明你和代英一样忠于党。你的儿子呢？他在哪里？”沈葆英说：“还留在上海，由四弟子强照顾着。”“你给我写个地址，通过组织多照看照看。”沈葆英又向周恩来提出恢复组织生活的问题。周恩来叫葆英把这5年的主要经历写一下。后经组织审查，恢复了沈葆英的组织生活。

沈葆英暂时留在了周恩来身边，给周恩来做了特别护士。那些日子，沈葆英的心里充满着春天般的温暖。

1941年，在周恩來与邓颖超的安排下，沈葆英与一批同志家属乘卡车从重庆出发，经西安，来到向往已久的延安。

在延安，沈葆英参加了延安整风学习和边区的大生产运动。她虽然沉浸在紧张热烈的新生活中，但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代英，牵挂着留在上海的儿子。

1943年8月的一天，恽子强带着孩子们从上海来到了延安，住在交际处。沈葆英得知消息后，立即来到交际处，见到了分别10余年的亲人，悲喜交加。在一群孩子中，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可儿子希仲不认识妈妈。是的，母子分别时，儿子还是个不记事的孩子，如今已是15岁的少年了。母亲流着泪，把儿子搂在怀里，轻声地说：“希仲，连妈妈也不认识了。”儿子望着她一阵子，叫了声“妈妈”。

在周恩来的关照下，上海地下党组织常在经济上接济恽子强一家，这次来延安也是在党组织保护下，于1942年离开上海进入华东根据地，组织又安排恽子强带着孩子们跟随部队来到延安。恽子强对嫂子说：“路途遥远，又要经过敌占区，走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到达延安，太不容易了。可不来不行啊，你把孩子交给我，他是二哥的骨肉，革命的后代，我一定要把他送到延安，亲手交给你。”几十年后，恽希仲在一次采访中说：“沿途由新四军护送，途中太苦，比延安苦。我不知道妈妈在延安，到了延安才知道妈妈也在。”

相见之后，母子俩骑着两匹马，来到周恩来家做客。饭后，邓大姐带着他们去见朱德等人。安顿下来后，沈葆英安排儿子到延安自然科学院补习班学习，恽子强也在这所学校任副院长。

1953年周恩来录写恽代英的《狱中诗》：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沈葆英视为珍宝，她将周恩来录写的这首诗的手迹照片一直放在案头。

代英，你知道吗？你生前所憧憬的社会主义早已在三十三年实现了。如今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正在大踏步的前进。我们第二代人、第三代人，正在茁壮地成长，他们决心继承先烈的遗志，从革命前辈手中接过火炬，踏着先烈的足迹前进。

代英，今年的清明节，在你英勇牺牲五十一周年的前夕，我和希仲专程来到你就义的地方，把这五十一年对你的缅怀深情，写成这篇祭文，连同这本《恽代英传记》在雨花台前，敬献给你，以慰在天之灵。

沈葆英

一九八二年四月四日雨花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