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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访谈录

2023-11-08张鲜明

莽原 2023年6期
关键词:潜意识梦幻文学

张鲜明

2023年7月13日,捷克著名汉学家,我的 《梦札》 一书的捷克文译者爱理先生,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说,这部书的翻译工作已经完成,作为译者,他认为有必要向捷克读者介绍我这位来自中国的作家。于是,他围绕我的文学和艺术创作,向我提出了若干问题。以下是我们之间的问答。

问:您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有没有具体的原因让您开始了写作?

答:我的文学创作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1979年—1983年,我在河南大学中文系读书,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诗歌、小说、散文、文艺理论等等,什么书都读。读得多了,就有了创作的欲望,写了一些诗歌和散文,都是一些练笔之作。第一次发表文学作品是在1985年,那是一篇散文,发表在上海的 《文学报》 上。

如今回想起来,我最早的创作冲动,萌生于1973年秋天,我哥哥从拘留所里被释放回来的那个晚上。那时候,我11岁。我的哥哥当时是一名高中学生,临近毕业那年,卷入了一场政治运动,他是一个学生组织的带领人,后来被抓进了监狱,关押了整整三年。全家人也受到株连,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到另外一个省份。那个晚上,面对哥哥的哭诉,我在一旁突然说了一句:“哥,等我长大了,我要把你的经历和咱们的家史写下来,写成小说,替你申冤!”我的话,让哥哥大吃一惊:“就你?你能成为作家?一个小孩子,口气不小。”他显然不相信一个11岁的小孩子说的话,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成了一名作家。

如果再往前追溯,我走上文学之路,与我父亲有关。可以说,父亲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者,就连我的写作风格,也受到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

1962年1月,我出生于湖北省郧县(今十堰市郧阳区)白桑关镇。那个地方,山高林密,据说曾经有野人出没。在中国古代文化的版图上,那里属于楚文化圈,从民间风俗上说,那里的人自古以来善于运用智慧口传魔幻故事,想象力丰富,浪漫而诡谲。我的父亲在当地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他擅长讲故事,会写古体诗词,还有记梦的习惯。在我的童年,每天晚上,我的父亲都会跟我讲一些神话传说和妖魔鬼怪的故事,当然,还有他在战争年代的生死经历——他当过兵,是一个上士文书。他兴致高的时候,还会把他写在本子上的诗词和记梦的文字念给我听。当时我大约五六岁。现在回想起来,文学的种子,就是从那个时候播进了我的心田。

问:您是否有国内外的文学榜样?有的话,哪些方面吸引或影响了您?

答:古今中外,令我尊敬的作家和诗人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在文学创作上,我没有刻意模仿过任何一位作家和诗人,但给过我启发、对我产生过影响的作家和诗人却有许多。譬如,中国的曹雪芹、蒲松龄、鲁迅,法国的波德莱尔、布勒东,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捷克的卡夫卡,还有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阿根廷的博尔赫斯……这些作家对我的影响主要是在文学观念上,我敬仰他们的创新意识,以及他们在文学领域所做的开拓性贡献。

问:为什么梦想?什么原因让您对梦幻世界如此着迷?

答:我从小就爱做梦。对于一些特别有意思的梦,我能长久地保持记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童年时代做的一些梦。小时候,我会把刚刚做过的梦讲给父亲听。父亲总是津津有味地听我说梦,然后望着天,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给我解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进行“梦的解析”——判断那个梦是吉是凶,并指出最近几日应该注意些什么。父亲的举动,使我在懵懂无知的年龄,就对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使我懂得梦很神奇,也很神秘,甚至还可以预示未来。在进入小学读书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镇上那所学校大门前的桂花树下,树上开满桂花,枝头挂着一轮巨大的月亮。我轻轻一跳,就到了桂花树上。我折了一大把桂花抱在怀里,月亮朝我笑着,甚至发出了笑声。我跟月亮打了个招呼,就从树上轻轻地跳了下来。醒了之后,我把这个梦说给父亲,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唔,你是想上学了。等明儿学校开学的时候,就把你送去上学。”在此后的岁月里,我的父亲时常跟我说起这个梦。他认为,这个梦的寓意是“登月折桂”,预示着我是“文曲星”下凡,此后必定会成为一名作家,至少可以成为一个靠文字谋生的人。

在日常生活中,我爱跟朋友们说梦,并讨论梦幻的话题。后来,我读了一些研究梦的书,譬如弗洛伊德的 《梦的解析》 和荣格的一些著作,对梦的意义和价值有了更多、更理性的认识。这些著作使我了解到,在人类的精神领域,除了意识之外,还有一个更加广袤而深邃的潜意识、无意识世界。那个神秘的世界,令我神往和着迷。

问:您如何记录梦境?或者您如何创造梦境?

答:我有意识地记录梦境,是从1997年开始的。

记得那一年七月,我一连做了许多奇怪而极具象征意味的梦,甚至在梦中作诗。我曾经梦见我在高高的悬崖上迎风而立,蓝色天幕上像瀑布那样流淌着一首诗歌。我一边大声朗诵,一边暗自惊叹:“如此有时代感的、伟大的诗歌,不是我所能寫出来的,也绝非人间之作,它只能是上天所赐!”在梦中,我能记住诗中的每一个句子,醒来之后,脑子里却只剩下几个词语——仅仅是这几个词语,也足以让我震惊不已。我还梦到过在我所居住的那个只有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波德莱尔变成一头巨大的公牛发疯似的追我,他用尖刀一样的犄角划开了我的身体,一堆甜腻腻的铅字从我的胸腔流出……醒来,我急忙打开灯,抓起笔在纸片上飞速地写着,为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住梦的细节。一些梦,甚至严重地伤害了我。在一个梦里,我因为一件莫须有的“罪行”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那场景和细节太清晰、太逼真,醒来之后,我依然悲愤不已,甚至号啕大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床头总是放着纸和笔,以及录音机,只要做了有意思的梦,哪怕是在深更半夜,我也会立即起身将它记录下来。当时,我根本没有把这些文本当作文学作品看待,所以,在记梦的时候,用的是“自动写作法”,无须考虑结构、主题,而是让梦境自动呈现,仿佛是梦化作文字流淌出来,我只是把它收集并存储下来而已。那是一种入魔般的、自由而酣畅的写作体验。我忠实于梦中的现实,不放过任何场景和细节,也不对梦境进行任何修改和加工。

那些记梦的文字,有一部分被我转化成了超现实主义诗歌,还有更多的篇章和片段则存放在我的电脑里,渐渐被遗忘了。2016年的一天,当我偶然打开电脑中的一个文档,匆匆一瞥那些记梦的文字,不由大吃一惊,这是我曾经做过的梦吗?它们是那样的神奇、怪异和荒诞啊。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些梦,竟然有如此丰富的隐喻性和深刻的启示性。我被这些记梦的文字深深地吸引着,一遍一遍地读下去,每一次阅读都感到惊悚、刺激和新鲜,并产生无限的联想。我想,如果把它们原汁原味地整理出来,岂不是很好的文学作品吗?于是,我从众多记梦文字中整理出了100多个相对完整的篇章,以 《寐语》为总标题发表在 《大家》杂志上,之后又出版了单行本。

《寐语》 出版之后,在中国的文学界引起了反响,文学批评家们适时地给予回应。一些有重要影响的文学批评家,如耿占春、鲁枢元等等,纷纷撰文予以推介和评论,还为 《寐语》 举办了研讨会。《文学报》 以整版的篇幅,刊发了我与文学批评家耿占春的对谈。著名作家刘亮程对 《寐语》 给予了很高评价,文学研究者张笋还专门撰写了一部解读 《寐语》 的专著。

一些文学批评家和作家朋友给我提出建议,认为可以对潜意识这个文学富矿进行深入勘探和开掘,增强文体意识,由单纯的记录上升为一种创作行为,将原本素材性质的记梦文字转化为更加典型的文学作品。我部分地采纳了他们的建议。此后,我依然坚持原原本本地记梦,但在形成文本的时候,对原始的记梦文字进行了一定的加工,剥除其中过于芜杂的枝节,凸显故事和场景的连贯性、完整性,丰富、强化甚至放大某些细节,使梦的主体意象和隐喻性得以彰显。至此,我从“记录”转向“创作”,自觉地将梦——潜意识——作为文学的一个题材领域,并提出了“梦幻叙事”的概念。

此后,我的创作就集中在了梦幻叙事这个方向上。几年之后,就有了《信使的咒语》这部以梦幻为题材的作品集。这部书出版之后,上了中国几个“好书榜”。有文学批评家指出,梦幻叙事“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问:您的文化根基是中国传统 ——诸子百家、民俗信仰、唐传奇、明清小说等等,还是更西化——超现实主义、弗洛伊德?

答:我的精神基因来自中国传统文化,准确地说,我的文化背景和精神底色,主要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浪漫主义、神秘主义和自然主义那一脉,更加接近道家思想。

如上所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属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楚文化圈,自幼受到楚文化遗风的影响,形成了率真、浪漫、爱幻想的天性。在此后的读书生涯中,我对于以庄子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浪漫主义文学尤其偏爱。中国古代典籍 《山海经》,以及众多志怪小说、神魔故事,譬如 《聊斋志异》《子不语》 等等,也对我产生了深刻影响。

在哲学思想、文学观念和创作手法上,西方现代哲学和现代主义文学对我的影响更加巨大,也更加直接。自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接触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之后,超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包括黑色幽默、荒诞派等等,都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读布勒东的 《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时的那种激动,那感觉,就像是遇到了等待了几生几世的知音。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喜爱这些,与我所信奉的存在主义哲学有关,而信奉存在主义,又与我所喜爱的老庄哲学有关。我觉得,西方的存在主义与东方的道家思想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这一切,符合我的天性。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所遭遇的伤害、贫穷、饥饿,以及颠沛流离的生活,使我过早地感受到了世界的荒诞、人性的复杂和幽暗。我在精神上,恍若一只被追杀的老鼠,时刻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为了解决这种精神困境,我用黑色幽默化解现实世界的荒诞,用梦幻叙事打开潜意识世界,纾解内心的惶恐,以实现精神疗愈。我用文学,在潜意识世界里为苦难的灵魂寻找并构筑一个奇幻的、随时可以藏身的避难所。这正是我特别喜爱卡夫卡的原因。记得当我在中文版 《卡夫卡全集》 第一卷中读到 《变形记》 和 《一场梦》 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在读书笔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难道我就是活着的卡夫卡?”我觉得,我与卡夫卡在精神上是那样的亲近,他就是我精神上的兄长。他也是一个记梦者,他的部分作品本身就是梦,他的许多作品是可以当作梦——白日梦——来阅读的。

对于梦——潜意识的认识,我更多地受到了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的影响。我特别喜爱荣格,信奉他的学术主张。他的 《红书》,以及 《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我读了很多遍。荣格的著作使我对梦——潜意识——集体无意识有了较为清晰的理解。荣格的理论使我确信,潜意识领域是一个值得用一生的精力去挖掘的文学矿脉。

在世界文学的诸多流派中,我依然觉得,超现实主义是最值得去追随和不断尝试的。超现实,由于涉及人类的潜意识领域,因而它比任何所谓的“客观现实”——无论是多么美好,抑或是多么残酷和荒誕——都要更加真实、丰富和神奇,更加广袤和深邃。就像诗人帕斯曾经指出的那样:超现实主义是现代诗写作的最后一筒氧气。我还想补充一句:它甚至应该被视作整个文学的最后一筒氧气。

问:您是作家,也是诗人、摄影师、平面艺术家。您会在您创作的不同层面进行区分吗?您从哪里获得不同的灵感?

答:作为作家,我走上了“梦幻叙事”的写作道路,也就是以梦幻为题材,在潜意识领域开辟文学领地。

作为诗人,我形成了“魔幻诗歌”的创作风格,也就是对社会现实和人的精神现实进行陌生化处理,使之变形、升华,转化为具有魔幻意味的超现实。此类诗歌,就如同一声声凄厉的怪叫,去刺激人们已经麻木的心灵,促使人们在悚然一惊的同时,开始关注那些司空见惯、极易忽略,却又值得认真思考和深切关心的东西。

作为摄影师,我创立了“幻像摄影”流派。我所发明的摄影方法和光影折射装置,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我的一些幻像摄影作品,曾经在意大利展出。此类摄影,其原理是利用折射和变形装置对光线进行处理——重新组合——以达到用光线绘画的效果。由于这些影像并非来自现实世界,而是象中之“像”,是似是而非、能够让人产生无限联想的幻像,因此我将其命名为“幻像摄影”。

梦幻叙事、魔幻诗歌和幻像摄影,虽然表现形式和手法不同,但在本质上它们是相通的。此三者,皆归结于一个“幻”字。我于2021年12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三本书,即梦幻叙事文本 《信使的咒语》、魔幻诗歌集《暗风景》 和幻像摄影—诗歌集 《幻游记》,被统一命名为 《鲜明之幻》,旨在形成一个“幻像文学艺术体系”。

这就涉及如何观察、分析和表现世界——包括精神世界的问题。我所考察和呈现的,是那个与现实世界若即若离甚至没有直接关系的虚拟世界,那是现实世界的影子和幻像,是超现实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承载了远大于现实世界的信息。超现实世界的信息,需要通过一系列联想行为去获得。所以,读者在阅读此类作品的过程中,就需要调动其人生经验、知识储备与全部的想象力。这正是面对同一部、同一幅作品,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认知和感受的原因。当然,这也正是幻像艺术独特的魅力之所在。

说到我的灵感来源,就梦幻叙事而言,大概是拜上天所赐。这个“上天”,并非上帝,也并非其他什么神灵,而是我基因中负责存储记忆的染色体。这个内存巨大的存储器,一定保存了我家族链条中一代一代老祖宗们的记忆,以及我在上世和上上世的记忆。那些储存于我的染色体中的原始记忆,会在不经意间以梦幻的形式被释放出来。否则,梦境中,那些完全超出了我的人生经验、却又与我的心灵那么契合的情景,又该如何解释呢?简言之,梦,是我的一个灵感库。

至于我在诗歌和摄影方面的灵感,以及日常生活中像气泡一样不断涌现于脑际的奇思妙想,则来自我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这一切,还与我在创作上的游戏心态有关。是的,游戏。我相信,文学艺术的至高境界是游戏,那是一种高级的、有趣的、神奇的游戏。

责任编辑 晓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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