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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2023-11-08章国梅

莽原 2023年6期
关键词:麻将馆

章国梅

三十五岁之前,刘铭森混得很不咋地。

初时,刘铭森只守着那十来亩田土刨食,可土里能刨出个肚子圆,却刨不出好日子。他想奔好日子,又另外买了辆摩托车,没农活时就到附近跑摩的。那时候,农村还没几辆轿车,摩的挺吃香的。不过,夏天骑摩托车戴着头盔热得要死,一天跑下来,人都快被蒸熟了;冬天,北风呼呼叫,能把人衣服剥了,把人皮剥了,还不够,还要刀子一样刮骨剔肉。跑了几年摩的,刘铭森就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天气一变,四肢百骸就六亲不认,挣扎着要跟他断绝关系。这些,刘铭森都咬牙忍着,谁都没说。他老婆马娇玲不知道心疼男人,一门心思都在麻将桌上,只是牌技欠佳,还动不动就输钱,每隔一段时间,麻将馆老板就要向刘铭森讨一次债,每次数一沓钱给别人,刘铭森都觉得像割他的肉。马娇玲长得胖乎乎的,人们都说是一副福相,可刘铭森却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咋娶了这么个败家娘儿们啊!

但刘铭森拿马娇玲没办法。马娇玲的娘家就在隔壁杨场村,一兄一弟,再加上岳父岳母,个个护短,特别是她那俩兄弟,长得五大三粗的,刘铭森干不过他们,一个都干不过,莫说俩。刘铭森不行,他太瘦,个头儿也小。

那天,麻将馆老板又来了,左手拿着账本,右手拿着计算器,当着刘铭森的面一下一下摁,计算器一直不停地嘀嘀叫,每叫一声,刘铭森都觉得他的血被抽去了一管子,叫到最后,他就瘫坐到椅子上了。把一个月起早摸黑跑摩的挣的钱数给麻将馆老板,刘铭森就上不去摩托车了。他想,这日子没法过了,那就不过了吧,等那败家娘儿们回来,新账老账一起算,他不打她,他要跟她离婚。

但马娇玲没有回家。

天黑了,没回来;夜深了,还没回来。刘铭森想,马娇玲可能又坐上麻将桌了。狗日的,你就输吧,反正不打算过了,你把你自己输了也跟我不相干了。

第二天,马娇玲仍然没回来;第三天,还是没回来。刘铭森去了趟麻将馆。麻将馆老板说两天都没见他老婆的人影儿了;旁边一个麻友说,头一天去杨场村走亲戚,看见过他老婆。刘铭森就知道马娇玲又跑回娘家了。他想去杨场村把马娇玲找回来,算账也得两个人当面算啊,离婚也得两个人到场啊。

走到半路,刘铭森停下了,他想到了他那两个五大三粗的舅倌,在人屋檐下,他抬不起头。算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回来再算账不迟。他把摩托车一拐,拐到了镇上。

那天的生意很好。第一趟跑了趟县城,回来时也没放空,给一个办喜事的人家拉了五十斤萝卜,五十斤白菜。送到主家,正赶上早饭点,好吃好喝地执行了一顿。主家说,反正你拉人也是拉,拉货也是拉,今儿把你的车包了,接客买东西,一天给你封个三百块红包。实际上,那天刘铭森挣了不止三百,因为他给主家买东西时,还顺路捎了几个乘客。

刘铭森心情很好。人有了好心情,就会变得宽宏大量,等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已经原谅了马娇玲。心想,等马娇玲回来,就给她好好讲讲道理,只要她不再沉迷麻将,就既往不咎。不过要写个保证书,白纸黑字立下规矩,如果再犯,就坚决离婚。

趁热打铁,刘铭森就趴在桌子上写保证。

很快就写好了。他自己把保证书念了一遍,很好,一字一句,板上钉钉,或者叫斩钉截铁。念保证书的时候,他想起了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他把自己想成了捷尔任斯基,把马娇玲想成了那个十月革命的叛徒布哈林——捷尔任斯基逼视着布哈林,说:“看着我的眼睛!”布哈林不敢和捷尔任斯基对视,胆怯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开始念保证书,马娇玲开始在保证书上签字。可是,事情却不是刘铭森想象的样子,剧情也没有朝着他设定的方向发展——

马娇玲回来了。马娇玲回来时背回了一捆甘蔗。她说,我爸种了几亩甘蔗,知道你爱吃,就让我给你拿了一些,等客的时候就慢慢嚼,嘴里有食儿心不慌。说着,就拿出一根,先用刀削了皮,递给了刘铭森。

刘铭森本来不想接,想了想还是接了,反正又没打算马上离婚,先把气氛搞好,签保证书时会顺利一些。他咔嚓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液马上充满了口腔。咔嚓咔嚓,他一下一下嚼起来,很快,甘蔗皮和甘蔗渣便有了一堆。

别往地上吐啊。马娇玲说。她说着,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盆子,放到刘铭森跟前,說,吐这里。

扯淡,没见你这么讲究过。刘铭森咕哝了一句,抬脚将那盆子踢到了一边。

就这么一踢,他发现了蹊跷——这是一个陶盆,上面沾满了陈年的泥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被刘铭森踢到的地方,泥土掉了一块,露出半个鱼形的花纹。他慢慢蹲下来,伸手把陶盆拿了起来,用指头轻轻抠了几下,鱼形的花纹大了些。他不敢抠了,用指头肚轻轻摩挲,又有一些泥土被他摩挲掉,整个鱼形显现出来,黑色的,看不清是画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

这盆哪儿来的?刘铭森抬起头问。

从我家拿回来的。前几天鸡食盆叫你碰破了,我从娘家拿了这个。马娇玲说。

你家怎么会有这个?刘铭森又问。

一直都有啊。马娇玲说,打我记事起就有,我妈拿它喂猪,也喂鸡。

我的天哪!刘铭森叫了一声,陈年老辈子了,喂猪,喂鸡,它遭了多少罪啊,竟没叫牲畜们弄烂,命大啊!

一个破盆做什么你大惊小怪的?马娇玲说。

宝贝啊,咱要发财了老婆。刘铭森说,咱这个地方可是个风水宝地,古时候叫龙山,是楚国的王陵。据说,据说有八百多座古墓。该咱发财,财气会自动涌上门。

哪里是自动涌上门,是我把财神爷背回来了。马娇玲说,不过,到底是我娘家的东西,咱真发了财,可不能忘了我娘家。

不会,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刘铭森说,不过,这事你先别声张,谁都别说,你爸、你妈、你哥、你弟都别说,连咱姑娘都不能说。

马娇玲素日里没心没肺的,现在已高兴得发疯了,连声说谁都不说,打死也不说。

刘铭森蹲着憋了起码有一刻钟,打算将这件宝贝清理出来。

清理陶盆是个细活,他起身在屋里找了半天,先找出了刷鞋的鬃刷,嫌毛硬;继续找,又找出了过年写对联的毛笔,倒是够软,却有点儿小;再找,终于找到了一只刷涂料的排笔,大小软硬都合适,就开始细细地刷那个陶盆。很快,大面积泥垢清理掉了,又用毛笔仔细地扫。夫妻俩谁也不敢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好像一说话就会让别人听见了,一出气就会把陶盆吹破一样。两个人弄了半夜,千年古辈子的尘土终于被一点儿一点儿清理干净了,发现陶盆上共有九条鱼,虽然只是些简单的线条,却首尾相接,好像咬着尾巴互相追逐一样,活灵活现。

刘铭森没见过什么世面,他跑摩的时,送过一个客人去过市里的博物馆,在那里见过这种东西,他不知道到底能值多少钱,但他知道这是件宝物,甚至可能是无价之宝。他让马娇玲把陶盆收起来,起先准备放到天棚上,想了想怕掉下来摔了;又打算放在床底下,却又怕不小心踢破了;最后,他们用一只塑料袋装好,在床下挖了一个坑,把陶盆放进去,又把土埋上了。

那些天,马娇玲也不再去麻将馆了。白天刘铭森照常去跑摩的,她就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很多次,她想把那件寶贝扒出来看看,都忍住了。她怕刘铭森骂她狗肚子盛不下四两肉,更怕不小心走了财气。

临近春节,摩的的生意很好,因为外出打工的人们都陆续回来了,都大箱小包地带了很多东西,下了汽车,还得往各自的村里回,这都要坐刘铭森的摩的。刘铭森就旁敲侧击地打听古董的事。大部分人都不懂这个行情,但大部分人都知道古董很值钱。直到有一天,刘铭森拉了一个从广东回来的年轻人,小伙子说古董在内地不好出手,内地多是些二道贩子,杀价杀得狠,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坑了。南方的古董商就好得多,行情也实在。刘铭森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打算过罢春节去广东碰碰运气。

整个春节期间,他们没有出去走亲戚。从前,总是要去寻亲访友的。如今,他们哪里都不敢去,每天都在家守着那个宝贝。闲来没事,刘铭森就每天吃甘蔗。从前他爱吃,是真的爱吃,现在吃甘蔗,是靠它压火,每天必须吃,不吃心里就烧得慌。他吃得嘴里打泡,却仍然吃。不但自己吃,还让马娇玲母女吃。每天,空气里都是甘蔗那种甜甜的味道,每天,都要往外清出很多甘蔗渣。

过罢正月十五,甘蔗终于吃完了。刘铭森和马娇玲将上初中的女儿托付给父母,随着大军南下打工去了。他们选择了南下,是想将手里的东西卖出去,广东离香港、澳门近,有钱人也更多些。而且,东西卖出去的钱,还要通过打工来洗白。

刘铭森和马娇玲选择到深圳。

他们两口子都没有技术,只能在工厂干些粗活,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每月休息一天,固定在十六号,累得像条狗,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说是包吃包住,可吃得像猪食,住的是那种用木板隔的夫妻房,小得只能勉强放一张床。白天还好,半夜能听到隔壁夫妻说话吐痰的声音,亲热喘息的声音,床铺晃动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们很难堪。马娇玲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有时难免也会有要求。但在这种环境中,刘铭森怎么也无法做回男人。好在他们到深圳并不指望靠打工赚多少钱,而是为了把那件宝贝变现,同时让别人以为自己赚到了很多钱,那么又何必委屈自己呢?何况,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工作,他根本无从知道去哪里才可以接触到贩卖文物的人。

这么一想,刘铭森就辞了工,他开始满大街转悠,想找一份既可以掩藏他真正目的、又能接触到有钱人的职业。转了好多天,也应聘了很多地方,最终到一家保安公司做了保安。保安的收入,比在工厂打工还要低,不过要自由一些,轻松一些,而且还可接触到很多人。

刘铭森被分到一家小区当保安。他个子虽不是很高,可在农村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一看就是有力气的人。没事的时候,他经常和人搭讪。没过多久,他就和同小区的保安都混熟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还认识了好几个住户。可又不能明着打听,这种事得找牢靠的、信任的人,否则,不是被人盯上宝贝,就是被人告发,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焦急中度过,那个宝贝就像一颗炸弹,总是令他们心惊肉跳。最主要的是,刘铭森当保安后,就不能住那鸽子笼的夫妻房了,他们出来在马娇玲工厂附近租了间小房子,这样每月夫妻两人的收入除了吃饭和房租,就基本没有什么剩余。不过也无所谓,他们出来时自己带的有钱,何况,宝贝一旦出手,还会缺钱吗?

机会终于出现了。有一天,刘铭森听到小区有两个人在散步时聊天,其中一人问另一人,明天古玩城开业,你去逛吗?他心里一动,心想自己也可以到古玩市场去转转,也许这一转就会有收获呢。

第二天,刘铭森特意调了一天休。

深圳的古玩城,在罗湖区新秀路。问好了路,他就坐地铁去了。城市太大了,出个门要花很长时间。这点可远没有在老家方便,在老家他跑摩的,一脚油门就到了镇里,用不了半箱油就能跑到市区。但在大城市,你要去一个地方得步行到地铁站,坐地铁,转地铁,再坐公交,再步行,真是折腾人。说真的,别看大城市繁华,刘铭森一点儿都不稀罕。还是老家住着舒服,山清水秀的——要不,楚国怎会将那里称为龙山呢。

刘铭森来到古玩城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他索性在附近先填饱了肚子,然后开始从容地转悠。古玩城摆摊的多,逛的人也多。对于古玩,他是个外行,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一个摊一个摊地逛下来。有卖瓷器的,有卖漆器的,也有卖玉器的,还有卖古玩字画的……一件一件,看上去都像千年古辈子的老物件,但他知道摆在明面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做旧的,真正的宝物都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刘铭森很有耐心,从第一家逛到最后一家,装模作样地和摊主们讨价还价,还花了二十元买了一支银簪。他明知这是假的,真的绝不会只值二十元,不过品相不错,回去哄哄马娇玲玩儿吧。逛完地摊儿后,他又开始逛古玩店。反正他不急,等天黑再找机会吧。

天完全黑了,古玩城的灯纷纷亮起,真正的交易就要开始了。刘铭森闪进一家古玩店,将随身背的包取了下来,拿出了包得严严实实的陶盆,请老板估个价。陶盆放在玻璃柜上,在灯光下却毫无光彩。老板拿出一副眼镜戴上,眼中掠过一丝光芒,但一闪而过。

五百块。老板说。

刘铭森都快气晕了,说,你再仔细看看,好东西呢。

老板拿起陶盆佯装认真地看了一番,说,不错不错,做得还蛮真呢,那就八百吧。

刘铭森二话不说,拿起陶盆重新包好,放进包里就要走。

老板忙拦住他,说,有话好商量,你让我再看一眼。

刘铭森没好气地说,好货卖给识货人,你不识货,再看也没用。

老板说,你让我再看看,多看一眼也少不了一块儿皮。

说着就拿出一个放大镜,认真仔细地看起来。大约看了一支烟的工夫,老板说,我看出来是好东西了,可在我这里卖不出价钱啊……他压低了声音说,除非运到香港,不过那得碰到个大玩家。这样,你先回去,留个联系方式,我联系好买主后,再给你电话。

就这样,通过这个古玩店的老板,刘铭森将这个陶盆卖给了一个港商。他们给了刘铭森300万。刘铭森知道,他们拿到香港拍卖,绝不是这个数,但到底能卖多少钱,他无从知道,也不用知道了,拿到这300万已经心满意足了。

拿到这笔巨款,刘铭森不敢再待在深圳,怕那帮人会干掉他。300万,是笔不小的钱呢。但他们也没有急于赶回老家,不管怎么样,他们要在外面打满一年的工。于是,他带着马娇玲,来到了珠海。

在珠海,马娇玲给一家宾馆做保洁,这份工作相对自由得多。但自从有了钱,马娇玲就开始扬眉吐气了。她觉得这一大笔钱完全是她的功劳,如果不是自己从娘家带回了那个陶盆,哪有刘铭森的好事?想到这里,她觉得有点儿亏欠她娘家人,她爸,她妈,还有她的哥哥弟弟,都应该分上一份红利。可是,真要给他们分吗?她又舍不得了。盆子在娘家放了多少年了,不是喂猪,就是喂鸡,他们怎么就没发现这是件宝贝呢?说到底,她命里该有这个陶盆,没有她,这个陶盆只能是喂猪喂鸡的命,说不定哪天就打破了呢。然后又想到了刘铭森,这人看着蔫不拉叽的,可长了一双慧眼,不是他发现了陶盆的价值,两人还得在老家种地、跑摩的,过着一眼看到头的日子。现在他们有钱了,她再也不用在麻将桌上为块儿八角的小钱跟人脸红脖子粗了,也再不用怕刘铭森给她眉高眼低了。从前是东风压倒西风,现在是东风与西风齐头并进,甚至隐隐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她忽然有些想念老家的麻将馆了。

刘铭森可不像马娇玲那么短视,他仍然干保安,但明里暗里开始寻找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广东人是典型的吃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没毒,就没有不敢吃的。就说那道天下闻名的名菜龙虎斗吧,听说蛇为龙,猫为虎——蛇肉,刘铭森还可以接受,猫肉就实在不敢问津了。他们家里养过猫,就那种大橘猫。猫虽不如狗忠诚,但养的时间长了多少会有感情的,能下得了嘴啊?刘铭森小时候是吃过蛇肉的,感觉还不错。他父亲上山干活儿时偶尔会捉到蛇,拿回家给他解馋。乡下的规矩,蛇肉不能进自家厨房。父亲便捡些砖头,在屋外码个灶,将蛇剥皮洗干净后,剁成段丢在瓦罐里煮汤。柴火瓦罐煮出的汤,原汁原味,鲜美无比,父子俩每次都将一罐蛇汤干得干干净净。他发现这是一个商机。广东人太爱吃蛇肉了,养蛇的人却不多,颇有点儿供不应求的味道。而自己的家乡,那么大的一架山,种树之余,完全可以用来养蛇。

终于熬到了年底,刘铭森和马娇玲回到了老家。这个春节,他们过得奢华而张扬,他们就是想让村里人知道,他们在深圳发了财。至于发了多大的财,靠什么发了财,刘铭森都笑而不答,他让人们去猜,想怎么猜就怎么猜吧。

开年后,刘铭森到农村信用社贷了款,又找些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当然,这些都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

他们买下了一架山,在山顶盖了简易的房子,就开始做养蛇的准备。养蛇的同时,他们还在山上种了树。刘铭森知道,几年以后,这些树都是一笔不错的收入,甚至比养蛇更稳定。当然,他们也动过在外做生意的念头,可做生意终是有些漂,无法真正扎下根来,只有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心里才感觉真正踏实。

人顺起来,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的。刘铭森养的蛇,不到一年就开始见效益了。他不但卖蛇肉,蛇毒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养蛇在本地是一个冷门,很少有人竞争。所以,销路出奇的好,除了本地,还销往外省。刘铭森很快就还清了亲朋好友的钱,银行的贷款不着急,每月慢慢还就是了。他买了车,在村子里盖了一栋楼房,在市里为女儿也买了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山上的养殖不需要他日日守着,就请了他的两个舅倌替他打理,一来还了马娇玲娘家的情,二来自己可以腾出一部分精力做别的投资。他的眼光奇准,投资什么,什么就赚钱。没几年,卖盆的那笔钱已渐渐被洗白了,无论他做什么,别人都会认为他是靠能力赚的钱。

马娇玲过起了富太太的生活。她穿金戴银,还纹了眉,漂了唇。只是眉没纹好,又黑又粗,在额头上显得很突兀,像两条蚯蚓。她原本就爱打麻将,现在更甚,一天到晚,恨不得长在麻将馆里。输赢越来越大,一场下来输赢都得上万。有时候连着输好些场,普通人家根本受不了,但马娇玲却云淡风轻,面不改色气不喘的。她连饭也不用做了,麻将馆有饭吃。反正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也不在家;刘铭森经常有应酬,经常不在家吃饭。

但一个女人成日泡在麻将馆里,还是让刘铭森很窝火。在外应酬一天,回到家里,多么希望有个人能迎上来嘘寒问暖,哪怕是递双拖鞋,倒杯水都暖心啊,因此他便少不了唠叨。马娇玲却根本不怕。马娇玲说,老娘输点儿钱又怎样了?别忘了你是怎么发起来的,我就是不用做事一辈子打牌也都够了。每到此时,刘铭森只好闭嘴。

刘铭森发达以后,跟同学们的联系也多起来。

微信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天涯咫尺。同学群建起来时,非常热络。刘铭森是群里最能说道的一个,而且爱在群里发红包,花不了几个钱,能让群里的气氛瞬间火热起来,何乐而不为?因此,群里的女同学大都对他印象不错。

刘铭森在群里如此表现,是有原因的。这里面,有个让他上心的人。

中学时,刘铭森曾经暗恋过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叫武燕,瘦瘦白白的,成绩也好,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的成績差,只能坐在最后面。上课的时候,刘铭森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看着武燕的背影,心就怦怦乱跳。但他不敢表白,只敢偷偷发呆。有时候,他会买一点儿零食,趁没人时偷偷放在武燕的抽屉里。她从来不知道是他买的,刚开始怕恶作剧,不敢吃,直到临毕业才吃了几回。

后来武燕读了师范,那时候,刘铭森心中还有念想,每年的寒暑假,他总会抽些时间到武燕住的村子里去。他有个姑姑嫁在刘家湾,武燕那个村子叫武家湾,中间隔着一里多路。他总是找各种机会偶遇,只是,遇见了,武燕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但刘铭森觉得,能远远见一面也是好的。那种相思之苦,只有暗恋过的人才能理解。

有时他想,自己到底喜欢武燕哪里呢?答案是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一来二去,姑姑看出了端倪,她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多说。有一年,刘铭森再去时,姑姑在吃饭时不经意地说,你同学武燕毕业了,留在市里当了老师,也找男朋友了。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真来了却如晴天霹雳。武燕在市里工作,自然不会看上他这个还在农村的穷小子。刘铭森就此心灰意冷,让姑姑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姑娘就是马娇玲,刘铭森也从此死了心。

刘铭森的这段暗恋,从没对人提起过。他以为除了姑姑便无人知晓,却不知班上的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年轻时,谁都不提,人到中年后,便少了很多禁忌,就有人常在群里面开他们的玩笑。比如,刘铭森一冒泡,就有人问武燕呢?而武燕一出来,就有人问刘铭森呢?每次开这样的玩笑时,武燕也不是特别抗拒,这让刘铭森多少有些得意。三年前,武燕离了婚,买了套两居室的二手房,一个人带孩子住。单身女人,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刘铭森多少听姑姑说过一些,心里不免有些怜惜。原本,这些年已渐渐淡忘了她,总觉得自己高攀不上,誰料想竟以这种方式重逢了呢?

同学群里聊多了,有人提出搞一次聚会,众人纷纷响应。

那天吃饭时,同学们特意把武燕旁边的位置空了出来。刘铭森半推半就,最后还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有些年没见武燕了,武燕仍瘦瘦白白的,脸上有些忧郁的样子。人到中年,脸上难免有岁月的痕迹,但武燕自有一种气质,这让她在女同学中显得与众不同。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能拼的也只有气质了。

饭后,同学们便分成两帮行动。一帮同学去打麻将,一帮同学去唱歌。武燕是不打麻将的,选择了去歌厅,刘铭森便随她去了。一开始,武燕对刘铭森也还是淡淡的,可酒壮人胆,刘铭森就主动起来,别人唱歌时,他去请她跳舞。第一次,武燕推了,说自己不会。刘铭森就陪她坐着说话。但毕竟多年不见了,能有多少话呢?别的女同学在场上像花蝴蝶似的翩翩起舞,唯有她坐在角落里沉默寡言,就有些尴尬。刘铭森抓着她的手将她拖下场。她挣扎了几下,还是跟着他的步子跳了一曲。不过很拘谨,身体也有些僵硬。到第二曲时,刘铭森大着胆子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上学时,你抽屉里的零食都是我放的……他感觉到武燕的脚步明显停了一下。

有些感觉,是有记忆的。这天之后,刘铭森发现自己又有了十几岁时的那种感觉——一见到武燕,心就怦怦乱跳,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她的身影。他想,老天让武燕又恢复单身,莫不是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刘铭森开始频频给武燕发微信了。早上问好,晚上道晚安,中间时不时地给予关怀。最初,武燕根本不回,但刘铭森不管她回不回,每天照样问候。不知过了多久,武燕有了一些嗯嗯啊啊的简单回复。又过了两个月,武燕才开始和他聊些家常,话题也多是孩子和工作方面的事,从不涉及感情。接下来,他开始约饭,一开始有其他同学在场,刘铭森的主要精力也在其他同学身上,武燕好像是陪客。之后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约会,要么吃饭,要么逛街。吃饭时,刘铭森会多点一两个精致的菜,结束后让武燕带回去;逛街时也会买些不轻不重的小礼物送她。这些日子里,他一直耐心等待,不急不躁。他已经错过她二十年了,也不急着这一年半载的。

一年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才有了突破,当时,两个人在微信里已经很亲密了。那次,是武燕约刘铭森到她家里去做客。武燕的孩子也上了大学,她所住的那个院子的邻居间彼此都不熟悉,所以,武燕才能坦然地让他到她家里去。她做了三四个菜,开了一瓶红酒。无论饭菜,或是红酒,都很暖心暖胃。等到两个人都微醺时,刘铭森便知道水到渠成了。可即便喝了点儿酒,武燕仍然很紧张,就像一个从未经历世事的少女。她的身体很僵硬,比那天跳舞时还要僵硬,手足无措的样子。他进入她的身体时,颇费了一些周折。那块很久没有人耕耘的土地,已经荒芜了,就像一片处女地。这是一个单身女人洁身自好的标志。结束以后,武燕依在他怀里哭了。看着怀里的女人,刘铭森的鼻子也有些酸酸的。

武燕说,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好。

刘铭森说,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刘铭森有钱,身边的人谁都知道。要一般的女人傍上这棵摇钱树,早就开口索取钱财了。但武燕不。她自己有工作,收入能养活自己和孩子,无非是比别人稍紧一点儿,但也能过得去。所以,和刘铭森在一起,她始终不卑不亢。他给她的情意和宠爱,她照单全收;但小礼物什么的可以,贵重物品一概不要。只要刘铭森过来,她总是跑很远到最大的集贸市场精心挑选食材,再精心为他准备饭菜。她甚至熟悉了刘铭森的脚步声。刘铭森一上楼,她准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在门口刚停住,她就打开防盗门递上了拖鞋。桌上,也早就摆好了做好的饭菜。有几次,刘铭森眼睛都湿了,要不是极力控制,泪水早掉下来了。他不明白,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被她前夫那个臭男人辜负。

刘铭森实实在在爱上了武燕。年少时是喜欢,现在是爱。中年人的爱情,与年轻人其实没什么分别,真正爱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明明白天才见过面,晚上还要微信联系。马娇玲不在家的时候,还会打开微信视频。只要两个人都有空,刘铭森总会过去看她。

爱到了极处,便时刻想着为她做点儿什么。刘铭森知道,若是给武燕钱,她是绝不肯收的,便想给她送点儿实际的东西。他在火车站附近看了一套房,小户型,九十几平方米,精装修。有一次,在武燕那儿吃过饭后,他将房产证拿出来给了武燕。武燕感动得泪如雨下——要不要是一回事,男人愿不愿意给你又是另一回事了。

两个女人给了他如此不同的感受,他几乎都有点儿不太想回自己的家了。马娇玲长得粗枝大叶,性格也粗放潦草,整天沉溺于麻将,麻将几乎成了她的第二生命。刘铭森有时忍不住说她两句,她便跳起来骂,说要不是老娘,你还穷得屁臭。刘铭森懒得理她,便随她去了。没办法,谁让他是靠她起家的呢。刘铭森以前还在乎她,还在乎自己的家,现在有了武燕,就不在乎了。

纸包不住火,马娇玲最终还是发现了武燕的存在。刚开始,她没去找武燕闹。她指着刘铭森的鼻子说,你要不跟那贱货断了,我就去派出所举报你私贩文物!岂料刘铭森轻蔑地说,你去举报啊,事儿是咱俩一起做的,钱是咱俩一起花的,要坐牢咱俩一起坐。

刘铭森这么想也没错,马娇玲是拿他没办法,她不可能毁掉他,不管怎么说,夫妻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可他小看了一个发疯女人,她不能毁掉他,但她可以毁掉武燕。她跑到武燕的学校,闹得一地鸡毛。她和武燕从小便相识,武燕的家人,她也都认识,便又跑到武燕的父母家去闹。原本,武燕遇人不淑中年离婚已经让她父母心塞了,馬娇玲这一闹,差点儿没要去武燕父亲的半条命。农村妇女最擅长的就是撒泼,武燕这个知识女性可不是马娇玲的对手,何况马娇玲本身处在道德的制高点,武燕一下子就声名狼藉了。

马娇玲彻底击溃了武燕。

武燕把那个房产证还给了刘铭森。他心里很愧疚,越发想念武燕。可武燕不肯见他,连微信都拉黑了。

市里一个同学的孩子结婚,邀请刘铭森去参加婚礼。他拿了车钥匙出门,心里正盘算着今天有没有机会去看看武燕,马娇玲已经跟上来了。这些日子,马娇玲减少了打麻将的频率,毕竟,以后还有时间打麻将,眼下要紧的事,是打好家庭保卫战。刘铭森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参加完婚礼,下午几个同学要打麻将。刘铭森本来没有兴致,但马娇玲一下子来了瘾头,也只好随她了。两人分别都上了麻将桌。刘铭森心情苦闷,中午婚宴上喝了不少酒,打麻将时打的是醉牌。可人运气旺时,连醉牌都能赢。而马娇玲照例是输,到晚上结束时一直都没有和牌,火气很大。

夜里十点多钟,散了场。朋友想留他们夫妻,准备去宾馆开间房让他们明天再走。刘铭森觉得酒已经醒了,坚持要回家。何况路不远,开车也不过半个小时就到了。刘铭森喝了酒,回去时是马娇玲开的车。一路上,马娇玲一直骂人,从刘铭森开始,骂到武燕。刘铭森懒得理她,马娇玲却越骂越来劲,说她已经摸清楚武燕的女儿在哪所大学了,她要写封信到武燕女儿的学校,让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个不要脸的妈。刘铭森再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马娇玲一侧身,没打着。但是方向盘一打,踩刹车已来不及,车向旁边冲去。

车冲到一个池塘里,水有些深,车子慢慢地在往下沉。刘铭森一个激灵,酒完全醒了。他打开车门,水一下子涌了进来。马娇玲在驾驶座上,喊,铭森快救我。刘铭森喝了几口水,好在他会游泳,哪怕在黑暗中也能游上岸。马娇玲却不会游泳,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刘铭森屏住呼吸,用手去拉马娇玲。马娇玲长得胖,拉了几下都拉不动。他突然有了犹豫——这犹豫也许很长,长得像有一个世纪;也许很短,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最终,他还是抓住了马娇玲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她拉了出来。他站在池塘里,水并不曾没过他的头颈。他搀着马娇玲慢慢朝岸上走去。

他想,是时候驱除那些噩梦了。

责任编辑 刘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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