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说笔法·诗歌夹带·思想审美
——论赵柏田的散文书写

2023-11-08钱志富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散文书写小说

钱志富

赵柏田散文是新世纪中国散文的一道坚实的、靓丽的风景线,在新世纪的中国尤其浙江形成了一种骄人的赵柏田现象。赵柏田散文书写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叶,1999年他结集出版了《我们居住的年代》,引起反响。如今,他结集出版的散文著作具有较大影响的有《历史碎影》《岩中花树》《帝国的迷津》《明朝四季》《时光无涯》《远游书》《双重火焰》等十余部。其中光中华书局就承担出版了他三本散文著作,分别是《历史碎影》《岩中花树》《帝国的迷津》。2015年上半年,著作《南华录》入选“中国好书榜”“新浪好书榜”等国内各大榜单,2016年该书荣获第14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词中这样表彰赵柏田的这部著作:“他对古代中国的回望,声音低回,内心虔敬,在体认一种逝去的生活态度与价值信念的同时,也对文化异端情有独钟。” 又说:“他出版于二○一五年度的散文集《南华录:晚明南方士人生活史》,将南方文人的群像,隐于各种艺文与风物之中,以文观物,以史证心。这种寄寓在物质里的精神,优雅、坚韧、繁华、奢靡,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美。赵柏田写出了这种美的兴衰,并通过江南文化气韵的重现完成了自我救赎。”①

赵柏田散文书写颠覆了先前的和现有的散文书写模式,使得散文书写在所有的文学体裁中突然有了一种涵盖一切的力量。 赵柏田散文凸显出一种优势,一种裹卷一切题材内容的优势。一些批评家读了赵柏田的散文著作十分兴奋和激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张念这样说:“看了赵柏田的书,我有一种冲动,今后要向朋友们奔走相告,大家都扔了余秋雨来读赵柏田。……我想我要对赵柏田致敬,为他的趣味的纯真,为他的耐力和坚韧。”②余秋雨曾经因为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写作《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等获得大名,他的文化散文曾经风靡一时,一时洛阳纸贵。随着时间的推移,余氏文化散文书写模式逐渐暴露出他的弊端,在评论界也受到不少诟病。赵柏田散文可谓异军突起,以一种全新的书写模式异军突起,大有横扫文化散文之势。当然,不能因为有赵柏田的横空出世,就去否定余秋雨,将余氏文化散文说得一无是处。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张生说得好:“秋雨老师有开拓之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他的文化散文撒下了启蒙的种子,赵柏田则另辟蹊径,用他智性与诗意交织的文字造了一个花园。”③赵柏田散文如今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而是一个海,一个汪洋恣肆的海。

诗歌、散文、小说和戏剧是文学艺术最基本的四种形式,本来这四种文体在文学史上是各有其功能的,诗歌抒情言志,散文叙事说理,小说编故事,戏剧演出故事。从体量和字数上说,诗歌和散文总是短小精悍的,因为这两种文体主要用于抒发主观的情绪和表达主观的思想,诗歌重情,散文重思,而小说和戏剧总是长的,因为他们言说的是客观的事体,具有宏伟的结构。中国古典小说中的杰作差不多都是鸿篇巨制,《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都是上百万字的作品。外国小说中最重要的作品也是长篇小说,像英国、法国和俄罗斯以及美国的那些大家都是写长篇小说的。

中国古典散文中,先秦诸子以及唐宋八大家还有明清小品文等等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古文观止》中的那些作品都是短小精悍的作品,差不多没有长篇之作。西方有所谓essay这样的文体,其实就是散文,也是短篇,主要表达主观的思想。日本文论家厨川白村这样说:“在essay,比什么都紧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将自己的个人底人格的色彩,浓厚地表现出来。”④其实作家也是普通人,他可能比普通人有更加强烈的思想和情感,经历的事体比普通人多,可是个人的、主观的,毕竟在体量上是不如集体的和客观的事体的。所以散文书写都必然是短的,小的。

可是阅读赵柏田的散文作品,笔者发现,赵柏田完全打破了这种必然,他彻底颠覆先前的和现有的散文的文体界限,他的散文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个人的人格的色彩”,他的主观性也是强旺的,可是某种客观性的,也就是叙述的,描写的因素整合了进来,这种因素就是被业界赞赏的小说笔法,此外,赵柏田还在他的散文书写中发挥了诗歌书写的优势,当然他的散文书写还有一种强烈的思想审美,一种思想表达的透彻和畅快。

一 赵柏田散文书写的小说笔法

敬文东先生在给赵柏田的《历史碎影: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一书写的序言中赞扬了赵柏田的小历史叙述方式,也就是发掘出来的细枝末节来凸显人物的历史背景(真实)的写法,特地提出赵柏田散文书写的小说笔法。敬文东肯定了他两点做法,一是“偶尔不惜虚构的叙述”,一是“过往的、孤苦无告的事件的细节”的搜集。“赵柏田没有机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物身上的任何一个有用的生活细节,”在敬文东看来,赵柏田正是通过这样的小说笔法颠覆了历史书写的“宏大叙事”,让“过往的人、物、事重新活过来”⑤。赵柏田在接受包丹虹访谈的时候也坦承:“我写《历史碎影》《岩中花树》,除了多年史学训练,当然也离不开小说家生涯的影响。对细节的关注,对世道人心的体察,对人性的勘探,本来就是一个小说家的职责所在。”⑥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赵柏田要借用小说中的一切从生活出发,一切从生活的细枝末节出发的美学原则来结构散文,结构散文的美。赵柏田排斥大历史,粗线条,排斥宏伟叙事,他从鲁迅的一段论述中获取能量。鲁迅说:“历史上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查出底细来,正如透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⑦赵柏田的所有努力就是从历史的深处去挖掘和扩大这些碎影,他要还原历史,重构历史,面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他竭力将他们搬回到鲜活的历史的现场,所谓现场就是他找得很准的“日常视野”。“只有努力回到历史的现场,才有可能获得真实。”“我对历史叙事和书写有了一种融会贯通之感,所以我如是戏言,我打通了历史的任督二脉。”⑧赵柏田如是说。所谓“历史的任督二脉”,指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纪实和虚构,纪实就是要将历史上的人和事以及历史的场域真实地重现在读者面前,所谓虚构就是在重构历史的时候依靠合理的想象和假设适当地设计出一切情节和细节,这样做的目的也是追求一种真实,一种属于艺术的真实。前者是历史本有的真实,后者是艺术的真实,两种真实融会贯通,就是对历史的任督二脉的打通。

《岩中花树》是赵柏田打通了历史的任督二脉之后写成的散文著作,依靠恰到好处的虚构和细节为读者营造了一个多姿多彩的江南文人世界。羽戈这样评论《岩中花树》,说:“在那个世界,他们将求真与细节之美结合起来,干巴巴的历史教条因细节的丰富多彩而趋向真实。如赵柏田写王阳明、张苍水、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汪辉祖,写他们的日常生活,王阳明的情感历程,张苍水对死亡仪式的渴望,黄宗羲为书籍的一生,全祖望在北京与扬州这两座城池之间的精神徘徊,章学诚的漫游和失败,汪辉祖的师爷生涯,走县过府白了头,现实主义的功名,多像一条狗,你追它也跑……每一个贫瘠的背影,经过他的笔,都变得饱满。我们还隐约瞥见其后大时代的点点墨痕,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芸芸众生在一张揉皱了的宣纸边缘苦命挣扎。”⑨当然不仅《岩中花树》是赵柏田打通了历史的任督二脉之后写成的散文著作,《历史碎影》《帝国的迷津》《明朝四季》和《南华录》《极致审美》等都是这样打通了历史的任督二脉之后写成的散文著作。

《历史碎影》中的第一篇写的是民国时期北京大学四大校长之一的蒋梦麟和他生活的时代,文章一开始就依靠适当的虚构和细节将读者拉回到历史现场,即少年蒋梦麟同他父亲乘船离开余姚老家然后在宁波三江口乘轮船奔赴上海的现场情形: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光景,船把他们送进了宁波城。这一程从乡下到宁波的水路,算来竟走了三天两夜。到上海的船要晚上八点才开,余下的四五个钟头里,父亲带了他去逛了城隍庙,到江厦街买了晚上坐船吃的点心和准备送给上海亲友的咸干货,还带着他去了离码头不远的江北外滩,看了外国人造的教堂。教堂肃穆的外表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姚江逶迤西来,至此已到入海处,江风浩荡,混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不远处的三江口,海水与淡水的交汇处折叠出一条长长的水线,海鸥像一只只明亮的梭子在水面上剪翅低飞。

“日常视野”,细枝末节,舒缓的叙事节奏以及江南语调,给读者一种熨帖的阅读快感。那个少年就是后来留学美国学成归来成了北大校长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蒋梦麟。他的勤劳的、善良的、富有开创精神的父亲就这样带他到宁波三江口坐轮船离开家乡。 读者可以细心体会这些描述中透射出来的回归到历史现场的亲切感和美感。

傍晚,吹着咸壳壳的海风,他们来到了江北外滩边的轮船码头。从这里他们将乘坐招商局的轮船,一夜水路旅行后于次日清晨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过道和甲板上乘客挤得像沙丁鱼,一伸脚就可能踩到别人。小贩成群结队上船叫卖,家常杂物,应有尽有,多半还是舶来品。父亲在二等舱找好位置,放好行李,就带着他满船跑开了。

下面是对少年蒋梦麟的父亲上了西洋轮船的细节描写,其中当然也有虚构,少年蒋梦麟的富有探索精神的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

父亲像个好奇的孩子,在船上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边不住地往纸上画着什么。这位绅士老爷还拉着少年走进了驾驶舱,一个穿着制服的船长模样的人客气地把他们请了出来,说船马上就要开了,请他们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他们来到锅炉房,司炉正在铲煤,炉膛里腾射而出的火光映着少年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里有了一种梦幻般的色彩。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司炉套话,司炉告诉他这船是德国造的,在这条水路上已经跑了快三年了。他们来到甲板上,船正在启动,昏暝中,两岸的景物和建筑一点点地退远了,父亲说,我回去也要造一艘轮船。少年以为父亲在跟他说笑话呢。

少年蒋梦麟的父亲后来果然自己设计,自己用木材打造了一艘这样的轮船,目的是要缩短老家余姚到宁波的航程,三天两夜的行程太久了,结果失败了。以上是赵柏田散文书写注重还原历史现场和细节描写的一个小小的例证,通过这个例证,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赵柏田笔下历史被现场化和日常生活化之后给读者带来的亲近感和亲切感。评论家毛尖指出:“写作可贵的是呈现出了多元的格局……确实在他的笔下,历史与当下常有天涯比邻之感。……他是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把日常化、民间性提上来,以此与大历史构成对话。”⑩赵柏田的散文书写是神奇的,具有一种吸引读者入情入境的强力,读者一旦开始阅读,就停不下来,而且读了这个作品,马上想读别的作品,只要带有赵柏田印记的,都有一种神奇的魅力。

小说是赵柏田信奉的某种带有宗教色彩的文学体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写过一个小说叫《明朝故事》,是写徐文长传奇一生的,发表以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后来赵柏田写了好几个长篇小说,其中《赫德的情人》《买办的女儿》都是史诗性质的鸿篇巨制。赵柏田常常把散文当小说写,恰到好处的虚构和丰富的细节不仅增强了赵柏田散文书写的神奇魔力,而且使得散文获得一种迅速扩容的优势,赵柏田的散文书写常常有一种恣肆生长的力量,刚开始常常只是一个观念,一个小小的念头,一次与友人的谈话,或者一个画面,没想到可以自然生长成一个鸿篇巨制。把散文当小说写,因而形成了赵柏田散文书写特有的文体优势,这是笔者的发现。

赵柏田的《双重火焰》一书很特别,是一部文学评论集,可是作者即便写文学评论也忘不了采用小说笔法。“那些时刻,我多像一个恋爱中的男子:喜欢迂回闪烁的细节,喜欢抓住感性的物象来抵达意义的另一端。”赵柏田如是说。赵柏田完全颠覆了流行的文学评论的写作套路,学院式的沉重铠甲以及职业书评人的冗赘虚浮的客套被彻底抛弃了。他让身心敞开,深入到他所批评的文本的内部,深切地把握其肌理,然后用充满丰富细节的感性丰富的语言表达出来。《去波兰读米沃什》写得很特别,很异样。“原定六点三刻去华沙的航班推迟了近两个小时,八点过后才起飞。此时太阳还悬在地平线上,照着机翼下的河流和大片的针叶林。飞机爬升不久,就一头扎进了云层,但云层并不厚,一会儿就穿越了过去。飞机先是向西,然后折向南行。阳光再度落进机舱,它如此炫目,坐在边上的芬兰老太太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叹。当太阳整个地陷身于云层里,那光还是顽强地穿透出来。”现场,日常视野,细节,舒缓的节奏,这些元素在慢慢呈现。“早晨六时,太阳把我们下榻的NOVOTE对面的斯大林宫(文化科学宫)染得金黄。这座庞大笨重的建筑矗立在华沙市中心,如同一个古堡,象征着二战后斯大林在波兰的威权。早餐后匆忙赶至火车站,坐九点钟的火车前往波兰南部城市格拉科夫。因是一等车厢,乘客不多,车内很是整洁、安静。火车刚驶出华沙,天气还很好,不一会大块的云团飘来,下起了雨。雨水在车窗玻璃上冲下了一道道污渍,看出去,树林、平原、草坡,全都变了形。”迂回闪烁的细节,感性的物象,赵柏田以恋爱的方式展开他的评论。“临睡前,我打开带了一路的《拆散的笔记簿》。我看的是《世界》,这首诗还有个副标题,‘一首天真的诗’。米沃什以一种平静的、历尽沧桑的语调叙述了家乡维尔诺的小路、屋顶、篱笆、门廊、楼梯、林中的一次远足、父亲的教诲,这是他在暮年回忆他怎样认识世界,世界又怎样进入他心中。”读了这样的文学评论,真的要大呼过瘾,真是一篇美文!

《时光无涯》有点像作者的自叙传,但其写法却有点混搭,最主要的还是借用了小说笔法,其中写到作者的母亲在地里劳作的时候发生的一次事故:农用三轮车翻车将母亲给压在沟里了,看看作者苦痛中略显精彩的描写和刻画:“1999年初夏,一天下午,母亲去地里收菜回来,她蹬着的农用三轮车翻落路边的水沟。侧翻的车压住了她。满地奔跑、叫喊着的土豆、莴苣、茄子和青瓜压住了她。她费了好大劲才从车身下爬出来。揉着手臂,她听到了里面骨头碎裂的声音。碎裂的骨头隔了一层皮肤在她的指头下滑动,像是要支棱到外面来。她奇怪的是怎么没有了痛。就好像她在揉着的是一节枯枝,或者一截锄柄。母亲坐在翻转的农用三轮车旁边,要把她的痛找回来。然而,痛,突然地,不期而至地到来时,她连站起来迈出一脚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坐着。坐着。不知坐了多久。下午就要过去了。一个被巨大的痛包围着的妇人,坐在暗下来的田野中央。坐在痛的中央。这些痛,是成片被晚风压倒的青草的忧伤。这些痛。哦这些痛。我们在夜色中找回她,她的半边脸还是歪的。一张痛歪的脸。”有的评论家指出赵柏田散文写作的先锋气质,比如张闳就说:“赵柏田的写作最重要的价值,也是他与余秋雨非常重大的区别,在于他找到了一种有效的叙事方式,一种从先锋主义那里继承下来的话语方式,这种叙事方式同时也本源自新史学,在史实与想象、历史与现实经验之间架起了一道奇妙的桥梁,经由一个个隐秘的通道,把现代性和人类性的经验在历史场景中还原。”“与当下流行的所谓‘文化散文’不同,赵柏田的非虚构性作品把一种带有强烈‘现代主义’色彩的个体存在经验,灌注进对历史的人与事的追忆与想象中,以个人的生命体验打开历史的‘黑匣子’,让消失了的人与事,向当代经验敞开和发声。”母亲送医这一段描写就很好地体现了某种先锋主义的话语方式:“连夜送到第一医院。急诊。拍片。送检。从一楼跑到四楼。又从四楼跑到一楼。长久的等待。排队。张望。才芽表哥(他在这家医院做骨伤科医生)拿着X光底片说:三嬷,全碎了。父亲看着穿着白大褂的外甥,目光里闪动着畏怯。全碎了?是的,全碎了。哪儿碎了?是肘关节第三根小骨与第四根小骨的连接处,就是我们平常说的饭撬骨。才芽表哥绾袖,屈肘,在自己手臂上演示着他所说的部位。哦,是饭撬骨碎了。母亲说。哦,是饭撬骨碎了。父亲说着好像还舒了一口气。”作者后面还写到母亲在同一家医院做切除子宫肌瘤手术后的感觉也是先锋的表达:“出院那天,我们扶她躺在父亲拉来的平板车上,平板车的下面垫着新鲜的干草。她说,痛。她还说,小腹下面空空荡荡的。这巨大的虚空。这空空荡荡的痛。我知道是身体的,更是内心的。一个女人的痛。将要和她一起走过余生,就像她的影子。”母亲牙痛的表达也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色彩的个体存在体验:“接下来是牙痛。不不,这痛,寄生的时间更早。只是它一直潜藏着,像黑暗中的兽,猛一下拧紧你面部的某根神经。母亲张开她的嘴说,啊啊啊。她说,啊啊啊。她发出这样的音节是向她的儿子展示她黑暗的口腔。里面的牙,没一颗好的了。她说完,就会嘶嘶地吸气。风穿过她空空的牙缝,那声音是多么的冷。冷入骨髓。病牙让她的梦境也透着吹过瓦楞般的细风。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她睡不着了就会起来,坐在灶膛前烧水。有时凌晨,有时半夜,起来就烧水。直到把所有的热水瓶、水壶、水罐、水坛里都装上开水。她生火,添柴,倒水,再倒水。她注视着火焰舔着铁锅。她拨拉着柴火的余烬。以期把痛移走。”

以上是我们讨论的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小说笔法。

二 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诗歌夹带

三天前的一个清早,少年和他的父亲从杭州湾畔的蒋村动身时,星光还没有完全隐落,秋晨的露水把布鞋和裤管都打湿了。在余姚县府衙门前的小码头下船,江面的雾气正在散去,那些像走钢丝一样站在船舷上的农妇已经快要把一船船的白菜搬空了。初升的太阳把江面染得如一匹红练,农妇的脸,不知是出了汗还是江水映的,也都酡红着。船是带雨篷的木帆船,篷上的青箬是新摘的,还有着春天雨水的气息。在浙东乡村,纵横的河汊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作短途运输的木船。潮水时涨时退,退潮时,船逐流而下,走得很快,两岸的树、村庄,还有河里的云的影子,在少年的眼里一闪就过去了。但当逆水行驶时,前进就会变得非常困难,虽说雇了两个背纤的,半天也赶不了十几里地。连着三天,看厌了河水和堤岸两边单调的树木庄稼,船上又没什么好解闷的,少年觉得时间实在是太无边无际了,简直像这浑黄的河水一样没个尽头。

以上这一段舒缓的、抒情的、写景的连带叙事的文字就是一些论者所说的“江南语调”。 散文的,诗的,小说的手段都用上了,读起来非常舒服。评论家敬文东十分赞赏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江南语调:“文字技艺十分高超的赵柏田在领会了小历史就是个人生活史这一精湛含义后,和小说笔法相搭配的,是他特有的江南语调——这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宁波人。”又说:“在《历史的碎影》中,江南语调显然是非社论化的、非道德化的、非板正和非中庸的。”敬文东用了四个“非”对“江南语调”进行了排除法的界定,才正面来肯定“江南语调”的特性:“和江南的地貌、气候相一致,江南语调轻柔、温婉、在颓废中现出温情、滋长出对笔下人物的充分理解,并为光晕的最后成型提供了方便。”“因为江南语调和小说笔法的搭配,使赵柏田没有机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物身上的任何一个有用的生活细节,更没有机会让全息图中应该包纳的任何一条信息遗漏出去。江南语调和小说笔法按照一定比例的混合,最终使得一个时代的地图充满了阴霾之气,充满了悲剧、颓废与忧伤相杂呈的调子。”评论家敬文东论述赵柏田散文书写的江南语调,十分到位,可是他不肯说出“诗”这个字眼。值得注意的是,长期进行诗歌评论的柯平先生也不肯说出赵柏田散文书写中夹带进来的诗歌书写,他甚至说,赵柏田突出的小说笔法颠覆了人们先前的对散文书写的诗意期待:“这里,作者原先的小说家身份应该说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在书里,我们阅读经验中的熟悉的、期待的诗情和高蹈,突然变得有点不大管用了。”诚恳地说,赵柏田的散文书写的确颠覆了流行的文化散文中的所谓诗意书写,但是如果就此否定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诗意,就大错特错了。

赵柏田生于1969年,曾经经历过中国改革开放引发了诗歌的黄金时代,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曾经强烈地感受过那个时代释放出来的诗歌之光,他也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时光无涯》一书中浓墨重彩地当然不无夸张地写到他曾经对一位马姓诗人的崇拜:“马诗人那时是农机局下面的一个仓库保管员,这家仓库与我的学校在同一条街上。当我刚一知道这消息时几乎感到了一阵幸福的晕眩。诗人就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而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在工人文化宫二楼的一间小会议室里,我迷上了马诗人夹着一支烟吞吐自如的模样。”“他是那么的瘦,我很快想到了一个比喻——瘦得像一支钢笔,这么瘦的人简直就是为了写诗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我为自己超过八十公斤的体重惭愧起来,这粗俗的身体,缪斯女神昏了头才会找上门来!”在马诗人面前,青年赵柏田竟然自惭形秽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诗歌作品呈送到他崇敬的马诗人那里,希望得到他的夸奖,结果马诗人的一番话给他很大的打击。“这次会面是令人沮丧的。我多么希望能从马诗人那里得到几句夸奖以作前进的动力,可是没有。”“马诗人像数人民币一样翻看了我带去的一叠诗稿后,并没有如意料中一般高声赞美我的天分。”然而马诗人后面的一席话对青年赵柏田的撞击还是很大的。“他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我在看艾青。他叫了起来,现在谁还看这个啊!然后他的嘴里飞快地跳出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名字,看过艾略特吗,看过狄兰托马斯吗,看过博尔赫斯吗,看过阿莱卡桑德莱吗?”这次谈话虽然令青年赵柏田很伤心,可是对他的在诗歌道路的成长却起到了很大作用。“我不无伤心地感到,要走进我们时代最精英的人群——诗人的队伍——我还得翻过好几重的大山,而我像水浒传里的矮脚虎王英一般肥墩墩的身子,是横亘在诗歌道路上的第一个障碍。有谁见过胖诗人的,李白胖吗杜甫胖吗普希金胖吗?我学着马诗人拼命抽烟。我开始学会熬夜。我还从新华书店多年的库存中找出来一大摞各式各样的诗集,从《唐诗鉴赏大全》《李商隐全集》到最新的《朦胧诗集》《五人诗选》。我还带着两本硬面的笔记本,每天晚上去图书馆阅览室抄诗。那些日子,碰到的人都会说我的脸色黄得像咸菜缸里的石头。两个月过去了,我称了一下体重,整整瘦下去了十多斤!我不无欣喜地认为,自己在伟大的中国诗歌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可惜的是,作为诗人的赵柏田让位于了小说家和散文作家的赵柏田,只是小说家和散文作家的赵柏田时不时在自己的散文和小说创作中夹带着诗歌创作,而且散文和小说创作中偶尔为之的诗歌创作似乎比专门的诗歌创作更加卓越和杰出。

《时光无涯》作为附录收录了赵柏田创作的诗歌作品,从1991年到2000年十年时间内的分行作品。1991年11月赵柏田写了一首《写给未出世的女儿》,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你的歌是我遍体的伤/女儿,你一笑我就痛”,“女儿,是你拯救了你父亲/你的歌唱是伤口开出的花”,应该说,这样的诗质量上还是说得过去的呢。当然,作为诗人的赵柏田的才华似乎不在这些分行的文字里。他伟大的诗歌才华在散文书写中有时会突然爆发,读之令人欣喜不已。

雪落下。雪自北向南落下。雪自西向东落下。2004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亲爱的,雪在落下。雪落在公园。路上的化了,草尖和矮树上积了薄薄一层。路是黑的。草、树是白的。修剪成各种弧度的草坪。各种弧度的白。亲爱的,雪在落下。落下。落下。雪落在街上。雪落进河里。雪落在竹福园。雪落在天一家园。雪落在万安社区。雪落在文化家园。雪落在柳西新村。雪落在柳东新村。雪落在外潜龙。雪落在黄鹂新村。白鹤新村。朱雀新村。雪落在盐仓小区。雪落在中山西路。落在长春路。苍松路。翠柏路。公园路。槐树路。环城西路。环城北路。镇明路。落在白杨街。马衙街。天一街。药行街。三支街。大梁街。大闸街。白沙街。樱花街。

以上是《时光无涯》一书上卷第十章《幽暗国度》中《落下》里面的灵感大爆发。强烈的“落下”感,强烈的形式感,强烈的诗的质感。当然,因为只是散文书写中的夹带,所以其排列形式还是散文的,如果是分行排列,一定会有更加强烈的形式感。

你躺在秋天的草地上。你看见一朵浮云,静静地泊着,在天空,在时间的静深处。有谁听到过白云的呼吸?轻,轻轻,像一条飘动的缎带。你看见风窸窸窣窣穿过芊弱的青草过来。看见更远的风潜入草坪。你还看见从你脚下荡开去的秋草,一纹一纹,高过了远山和太阳。你闭上眼,阳光在你的眼睛上踩出一个个金黄的圆点,你会感到这圆点在鼓胀,鼓胀,迫使你向更深处寻求理解。

转瞬间,云已过了你的头顶。

一双手在天穹深处撕裂它们,驱赶它们。你听见这双手在云层背后的冷笑。一切如同流沙,或者不可确定的记忆,改变了现时状态的真实和残酷。那真是一个伟大的牧神,高举长鞭,驱赶着这群传说中的白羊。因此你看见了时间漠然的脸,像一口钟,倒悬在这个季节的天空。

以上是《时光无涯》一书下卷第六章《某事某地》中《白云深处》里面的几段柔美的诗章,是不是写得有点仙气飘飘呢。

《时光无涯》一书下卷第九章《年月日》里面写到读茨威格的小说的日子也是柔美的诗意横飞的日子:

那本暗蓝封面的小说,就像一个旧日的城堡,我一离开就再也找不着回去的路。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伏身在上面的无数个黄昏和夜晚。

就像一个风华渐逝的男子,暗数曾经有过的情人,可到了紧要处,面目总是模糊着。

是的……一本书……是的,一个时光的灵柩,我怎样趟过时间的积水,把它们轻轻打开?

那些日子会像鸟儿一样从里面飞出来吗?

雨声里会浮现出一整个花园吗?

时间会越来越收缩,趋集于一个点,比如一棵树,一张纸,或者一个记忆中的火车站,到了那一天,或许就是这滴雨,这——被风迅速拉长,又迟迟没有落下的—— 一滴。

自然,不是赵柏田的所有散文书写中都有以上这样大段的诗意诗情大爆发。他的一些学术性或历史叙述性较强的散文书写就较少夹带诗歌书写,比如《明朝四季》《南华录》和《极致审美》就得对诗歌书写有所压制。中山大学教授苏沙丽曾经这样评价赵柏田的《南华录》,说:“表面上来看, 《南华录》仍然是多种史料的演绎, 传记、诗文书画、轶事等等共同来勾勒南方士人群体及个体的肖像, 写作者本人的面目是模糊的, 情感是节制的, 连议论抒情, 这些散文常见的叙事方式也少有。”又说:“在读余秋雨的文化散文时, 我们能强烈地感知到被那个‘自我’引导着, 去看沿途所遇见的一切历史遗迹与风景, 并有着强烈地想要在历史及对象世界中寻求共鸣, 由问询文化命运进而探问文人命运的诉求;在祝勇的文章里, 我们也极容易觉察到一个历史旁观者的情义, 他的行走含情脉脉, 而又略带忧伤。与他们相比, 赵柏田的‘自我’是弱化的。”弱化“自我”的结果就是对诗歌书写的直接压制,因为诗歌一定要依靠一种被强化的“自我”,诗歌一定是主观的、个人的。

笔者发现,赵柏田散文书写中夹带诗歌书写的情形主要发生在他早年的《我们居住的年代》和作为生活史展开的《时光无涯》以及他的文学评论集《双重火焰》里面。《历史碎影》和《岩中花树》里面也有一些。他在这些著述里面常常小说化的刻画中突然升华成诗的语言,丰沛的诗情往往喷涌而出。“世界在他的身外轰轰烈烈地行走,他居住在内心情感的蜗居。”这是《革命者应麟德的经济生活》中《一个文艺青年1923年的行状》中的诗句。“风雨之夕,黑暗中的城成了一座孤寂的岛。”“穿过窗棂的夜的风把我陡然变得高大的身影吹向人间。”这是《迷楼,或悬浮的时光》中的诗句。“江边的瓦板屋里,那人咳嗽了一声,桃花就红了。他听见邻家妇人的梦呓,像远处草坪年轻的呼吸。那人的手触到了日子的肌肤,是一张萎缩的白纸。”这是《幽暗国度》中《往事如烟》里面的诗句。“春天来了,来得像魔术,像一支突然奏响的曲子,酽酽的阳光,酒浆一般的在我们村庄的大路、河流和房屋上流淌。”这是《我们居住的年代》中《一场与昆虫的战争》里面的诗句。“灰尘下,那么多挨挨挤挤的书是亡灵们缄默的嘴唇,这嘴唇曾在过去的岁月里吐露过隐秘的话语,但现在它们却被遗忘了。”这是《我们居住的年代》中《图书馆》里面的诗句。

值得指出的是,赵柏田的诗歌创作受过西方现代派或者先锋派诗歌的深刻影响,可是因为他的诗歌创作夹杂在散文书写和小说创作之中,常常很好地避开了先锋诗歌的一些弊端,他的诗歌失掉了令人诟病的晦涩难懂,而很好地发挥了先锋诗歌在语言和形式表达上的优势,奇绝的比喻、通感等修辞手法的运用,使得这些诗句具有很强的通灵气质。

如果说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小说笔法起到了文体扩容的作用的话,自然小说笔法的美学功用也不容忽视,那么他的散文书写中突然爆发的诗歌书写就起到了文体品质提升的作用。小说笔法加诗歌书写常常形成赵柏田散文书写的巨大的文体优势。

三 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思想审美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我们在谈论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思想审美的时候,我们考虑的是赵柏田在处理他的题材和结构散文艺术以及思想提炼的整个过程。赵柏田散文书写中所表达的思想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但只是其中的一项内容而已。

赵柏田散文书写的题材包括三种类型。一是历史,一是现实,一是19—20世纪外国文学经典。作为新世纪中国“最具历史意识和历史眼光的作家之一”(楚风语),赵柏田散文书写中历史题材占的比重最大,已经出版的历史类题材的著作包括《明朝四季》《岩中花树》《历史碎影》《帝国的迷津》和《极致审美》等多种。现实类题材两种,《我们居住的时代》和《时光无涯》。外国文学评论集一种,《双重火焰》。阅读赵柏田的这些题材类型的散文作品发现,无论是历史的题材,现实的题材抑或外国文学评论,读者都能获得一种通透的思想审美的愉悦。赵柏田面对他的题材有一种神奇的透视功能,往往一下子就能抓住问题的实质,发人深省地摊在读者面前。

在题材选取上很好地体现了赵柏田卓越的“历史意识和历史眼光”,他的眼光差不多聚焦在明代史、晚清史和民国史。因为明代史,他写了《明朝四季》,主要围绕明代皇族与士大夫文官集团的冲突展开,讲述了明朝近三百年各代权臣们的荣辱沉浮的故事,从而揭示皇朝体制与权力结构嬗变对个人命运的影响,提出了“制度即命运”这一重大命题。因为晚清史的梳理和建构,他完成了《赫德的情人》和《买办的女儿》两部史诗性长篇小说。因为民国史的打探,他写了《历史碎影》等。在赵柏田那里,历史是一座富矿,更是宝藏,那里有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的资源。

“他的取材非常讲究。”是的,他的取材非常讲究,他从每一个时段上所选取的题材都非常讲究。比如《历史碎影》中取材就很是讲究。赵柏田只选取了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知识分子作为思考的对象,并用小说笔法抓住他们一生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事件加以演绎,形成一种独特的纪传式散文书写模式。这些人物在历史上或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如陈布雷;或是作为有问题人物出现,如穆时英;或是遭到过鲁迅的嘲讽,如邵洵美。“选择这些历史人物作为描上的对象,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和胆识的,当然作者也写了革命先烈柔石、教育家蒋梦麟、著名作家沈从文等正面人物。”赵柏田选取了能够支撑起一个时代历史的各个侧面的人物,有正面的,有反面的,还有问题人物以及革命先烈,并且将他们置于日常视野中来进行叙述,就某一个人物而言,也不是面面俱到,只是作断面解剖和分析。

施战军曾这样谈到赵柏田的散文书写,说:“赵柏田的技巧在于他对历史的叙事有一种小说化的训练。对于小说中细节的掌握,对日常生活的重视,是这一代小说家最擅长的。他们普遍由过去的宏大叙事的叙写转向了日常生活的关注和呈现,柏田的由小说转向历史叙事显得非常自然,他把一个小说家的训练有素的目光投向了历史深处,小说化的叙事里又尽量做到了学术上的严谨,让我们看到这一代对历史认识的深度、广度和厚度。 他通过一种小说化的叙述方式找到了历史的真切度。”不过,在笔者看来,赵柏田散文书写中采用的小说化的叙述方式,还有一个重大的功能,一个重大的美学功能,就是让散文这种文体得到了一种形式,一种结构,一种整合的力量。散文成了一种结构的艺术。就拿明朝277年(1368—1644)的历史来说,被作者小说化以后就结构化为明朝的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所以《明朝四季》是可以当小说来读的,因为作者就是把它当小说来写的呢。其实,在赵柏田眼里,历史也是一部小说,一部非虚构的小说,它本身是有其肌理和结构的。明朝皇族与士大夫文官集团的互动形成一种相互合作与角力的权力结构,而这种结构就像一年四季一样,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变化。一个王朝从兴到亡跟一部小说开始和结束具有某种同构的关系。

赵柏田的散文著作有时候也由多篇独立的散文篇章构成,而单篇的散文也有其结构,也是结构的艺术。《南华录》的开篇《古物的精灵》在结构上就别出心裁,以大收藏家项元汴和一个妓女的故事开端, “这个故事的选取别有心意, 它看似与收藏鉴赏一类的事无关, 只是坊间的一则传奇趣闻, 然而其中却包含了《南华录》中所有重要的因素”。“漂亮的歌妓、一掷千金的豪奢、玲珑的千工床、歌妓的薄情、焚衣毁床的痛快, 以及异香满街经日不散的传奇, 它们是作者对那个时代想象的集中展现:精美的物质、繁盛的欲念、极端的情感、痛快的宣泄、热烈的毁灭。”“这些热情和躁动着的生命就像项元汴造的那张沉香千工床, 在冷酷的现实中被肢解, 但是付之一炬后留下的香味却可以经久不散, 成为供给后人凭吊的一段历史。”从这样一个寓言式的开头中, 我们可以窥见赵柏田《南华录》中聚焦的“南方想象”的整体面貌, 它包含了情与欲、梦境与现实、繁华与悲凉、存在与毁灭等相互对峙的两极, 它着重描写前者, 却以后者作为底色和最终的归处。同时, 作者也是在告诉我们, 他的“南方”不是无温度的历史, 而是以心映心, 以自己的热情去迎接那个时代的热情, 这是赵柏田隐藏在这个开头里的深意。从这个例证可以看出,赵柏田在结构一篇文章的时候,无论开篇故事或者结尾的故事,都是大有讲究的。 当然,阅读赵柏田的散文作品,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的规律性特征的。“很明显, 对人物及艺术生活的素描, 赵柏田意不再像传记一般对生平经历做有始有终的详尽叙述, 即使是主要人物, 更多的也只是截取一段生活, 另外一些人物, 像张岱, 只是写到中秋夜的那出戏;写李渔, 恰恰提到的是他正式成为书商之前的生活……往往也不是完全专注于一个人, 更确切地说, 是在叙述一个人时, 牵连出几个, 或一群人。”

阅读赵柏田散文的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心智上的愉悦,所谓“大快朵颐”,“醍醐灌顶”,就是这种感觉。赵柏田不说教,不煽情,可是读者不经意间会认同他散文书写中通过事实的呈现展露出来的某种思想的结晶。《历史碎影》中有一篇写革命烈士殷夫,标题叫《红色少年:殷夫的亲情和爱情》。文章里面解剖了殷夫那首著名的诗篇《别了,哥哥(算作一个“阶级”的告别词吧!)》之后,赵柏田推导出少年殷夫接受革命的阶级理论因而颠覆传统人伦亲情的心路历程,给人一种振聋发聩之启迪。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任性、固执、容易害羞的孩子,当世界在他面前刚刚打开,他就像一只飞蛾满怀献身的渴望扑了进去,并被推到烈焰的中心。他对一直关爱着他的大哥的恶劣态度,看似绝情,更似一场孩子气的游戏。这里找不到情感上的根源,大哥对他谆谆关怀,他们兄弟感情一直不错。也没有有力的思想的支撑。环境和新知识在这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次次的监禁已经使少年的内心暗暗发生了逆转(现代监禁制度下什么样的可能不会发生?它可以使一个享乐主义者奉受苦为生活真谛,可以让绅士变流氓,流氓变圣徒),禁锢中埋下的仇恨和叛逆一直在寻找释放的途径。他遭遇了新知识、新学说,并进而奉之为终生的信仰,于是当他祭起“阶级”这面空境,滔滔天下,两个阵营泾渭分明,又是一处革命的经典叙事:爹亲娘亲不如阶级亲,革命大于亲情,甚至要消灭亲情。

“别了,哥哥”——哥哥在这里成了一个符合,一个“阶级”的符合。在殷夫新的知识谱系中,这个符合代表着一个腐朽、残忍、不人道和终将没落的旧制度,还隐约透露出传统的权力体系——父权的阴影。他是个叛逆者,弑神者。革命的崇高感和弑神者的快感在殷夫的心中交替出现互为消长。

读了这两段论述,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明白了探索多少年都没有明白的道理,革命的阶级理论与传统的伦理亲情是如此水火不相容,难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被称为“文化大革命”,革的就是儒家文化的命啊!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终于抛弃了阶级斗争理论,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这是何等英明的决定啊!

由上可知,赵柏田散文书写中的思想审美包含着丰富的内容,赵柏田在处理他的题材和结构散文艺术以及思想提炼的整个过程及其提炼出来的思想的成果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赵柏田十分推崇写了《万历十五年》的历史学家黄仁宇,说:“黄仁宇让史学回归到了传统,回到了司马迁和普鲁塔克的亦文亦史、质文并美的传统。”又说:“黄仁宇的史著,可作小说看。”

我们在这篇文章里面讨论了赵柏田散文书写的小说笔法和诗歌夹带以及思想审美,突出地感觉到赵柏田打通小说、诗歌和散文书写的文体界限所做的努力,也强烈地感觉到赵柏田拼全力打通文史的努力。融会贯通,所以威猛。

注释:

①第14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揭晓 我市作家赵柏田荣膺“年度散文家”.宁波网[引用日期2016-04-18]。参见《历史中的叙事——赵柏田作品研讨会纪要》,《文学港》,2007年第5期。

③参见《历史中的叙事——赵柏田作品研讨会纪要》,《文学港》,2007年第5期。

④日本厨川白村著:《出了象牙之塔》,见鲁迅译:《苦闷的象征 出了象牙之塔》,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13页。

⑤敬文东的序,参见赵柏田:《历史碎影:日常视野中的现代知识分子》序一,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页。

⑥包丹虹,赵柏田:《史笔诗心——赵柏田访谈》,《文学与人生》,2011年第3期。

⑦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四)》,《华盖集》1926年版,第23页。

⑧赵柏田 姜广平:《从“历史场”回到“文学场”》,《西湖》,2011年第12期。

⑨羽戈:《江南的知识与气质——评赵柏田〈岩中花树〉》,《文化交流》,2020年第7期。

⑩参见《历史中的叙事——赵柏田作品研讨会纪要》,《文学港》,2007年第5期。

猜你喜欢

散文书写小说
Unwritten 尚未书写
散文两篇
散文两章
用什么书写呢?
纸上的故土难离——雍措散文论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离婚起诉书写好之后
书写春天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