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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沙一世界:乡村书写的“那一个”
——读乔叶长篇新作《宝水》

2023-11-08高春民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乔叶乡土书写

高春民

从叙事主题或视角而言,中国百年乡土文学的创作可简而概之为五个类型:一是鲁迅所开创的以改造国民性的启蒙和批判书写;二是以沈从文、孙犁等为代表的彰显人性人情美好的诗意乡村想象的“牧歌式”书写;三是以赵树理、周立波、柳青等为代表的反映革命与建设时期乡村变化的农村书写;四是以贾平凹、张炜、何申、曹乃谦等为代表的反映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对乡村吞噬与挤压的“挽歌式”书写;五是新时代以来反映乡村振兴题材的“城乡融合式”书写等,这之间乔叶的《宝水》是书写乡村振兴的最新文本①。如果我们武断地将乡土书写的起点定于鲁迅1921年5月发表在《新青年》第9卷第1号上的《故乡》②,那么截至乔叶的《宝水》,可以说从《故乡》到《宝水》近百年中国文学的历史就是一部乡土文学的历史,乡村书写是其中一个当仁不让的母题与老生常谈的话题。事实证明,乡土书写为百年中国文学史奉献了诸多鲜活而又历久弥新的人物群像和经典而又难以穷尽的艺术话题。新世纪以降,尤其是新时代以来,国家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时代号角的不绝于耳,反映与书写这一话题的艺术作品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来,为当下的文学创作输出了庞杂而新鲜的书写经验与艺术样本。那么,乡土书写这棵根深叶茂的文学老树又能散发出怎样的鲜枝嫩叶?又能为百年中国乡土文学的历史贡献怎样的“那一个”?笔者无意梳理百年中国乡土文学书写的历史,而是意欲在新时代以来诸多乡村书写的文本中,以乔叶最新的长篇小说《宝水》为个案,不揣浅陋谈些感想,以期为方兴未艾的乡村振兴书写提供一己之思。

一、 老树发新叶:乡村叙事的新风貌

新时代以来,呼应主旋律、反映乡村新气象的文学作品不再以非此即彼、截然分明的二元对立的视野审视当下的城乡关系,也不再站在乡村或城市的立场来暴露或批判双方的积弊与问题,而是以“城乡间性”③和城乡双向“互动与融合”的视角透视当下乡村正在发生的时代变化,展现或暴露社会发展过程中乡村建设的成绩和困境,探索或重建乡村未来美好图景的方式和路径,呈现出一种从“批判到建设”的多重变调④与城乡融合的新视野和格局,如《金谷银山》《战国红》《天露湾》与《宝水》等作品,而《宝水》较之前者又呈现出一些新的气象与迥异的风貌。

《宝水》以因失眠难治而病退的报社工作人员地青萍到乡下休养为叙事缘由,讲述了她在名为“宝水”的小山村一年时间内所见所闻及前后变化的故事。同为乡村题材,《宝水》与乔叶十年前刊发于《人民文学》上的《拆楼记》不同,一为城市化建设而“拆”,一为美丽乡村建设而“建”,在一“拆”一“建”之间,悄无声息地将社会发展和时代变化凸显出来。《拆楼记》名为“拆楼”但实际并非为“拆楼”而记,而是通过城市化进程中的拆迁这一普遍现象透视“活生生的人心和人性”⑤。《宝水》也不是简简单单、千篇一律地诉说当下的美丽乡村建设,而是借对“这个既虚且实的小小村落,这个在行政级别框架上属于最纤细的神经末梢般的小小村落”⑥的描摹,来管窥当下新农村建设与乡村变化,并期望以“最耐心”的写作将“有新特质的乡村”⑦故事献给时代、故乡和亲人。

从叙事模式看,《宝水》与上文所言及的乡村书写题材作品相似,都采取了“离去—归来”的故事路径,如《金谷银山》中范少山与千千万万的入城农民一样,曾经北漂京城以卖菜为生。家乡的贫穷,妻子的背弃,使其倍感城市的压抑以及心灵的无依。一次偶然的返乡,使其目睹了邻居范德安因贫穷孤寂而自杀,心灵深受震撼,于是萌生带领乡亲们创业致富、摆脱贫困的念头,并经千辛万苦后获得成功。《经山海》中吴小蒿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区政协,谋得一份轻松又体面的工作,然而时代的呼唤号召她放弃安逸优渥的生活,义无反顾地返回生养自己的那片热土,奉献自己的青春与热血,成了造福一方的乡镇优秀干部。与之相比,《宝水》在叙事路数上几近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宝水》也以“离去—归来”的方式驾驭叙事,比如地青萍、老原等都是曾经出于农村现又归来的人物,但他们只是小说叙事的视角,不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心。文本并没有以他们的城市经历、城市生活体验为据点,刻意地审视当下的乡村及生活,而是将他们融入了小说的人物群像之中,模糊了城乡差异和视线。他们虽有城市经历和生活体验,但他们与小说中没有走出乡村的人物不构成引领与被引领的关系,不构成看与被看的关系,闪烁出此类题材叙事的一抹新的亮色。

郜元宝曾经这样评价乔叶的作品:“我必须承认,你的故事确实‘好看’。你的小说一发表,多家选刊争相转载,‘好看’应是原因之一。但‘好看’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奇特’。”⑧我们认为,乔叶小说之所以“好看”是因其创作贴近日常生活、切近我们的生活经验;之所以“奇特”是因其用大众化的语言讲述日常化的小事,但日常化的“小”事背后却常常蕴含着时代的“大”变化,使人读后既亲切新鲜又韵味深远。《宝水》延续着乔叶一贯的“好看”与“奇特”,以日常生活化的叙事与“以小搏大”的轻盈化叙事风格,展露着乡村世界的时代变化。小说中,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没有荡人心肠的抒情,没有地动山摇的大事件,只有小人物的生活日常和点滴瞬间。这些点滴瞬间浸透着浓烈的时代讯息:一方面,小说虽为乡村书写,但却不见了往日乡村中旧式农民和农事劳作;虽为农民但全村人却不再以种地为生,而是搞副业、开农家乐,就连善于种豆的豆家也不再种豆而是开起了豆坊和乡村旅馆。人与土地的疏离,带来的是旧式农民的转型,也致使农事“劳作不再成为乡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⑨,就连农民的经济来源与经济增长点也不再主要靠从事农业劳作。另一方面,之前离开乡村的那些“能人”、有志青年,甚至知识分子又纷纷回到了乡村,如赵顺、老原与小曹;乡村农人不再铆足了劲儿要奔向城市,相反周末和节假日,到“宝水”村旅游消遣的城市人络绎不绝,甚至会造成交通堵塞。村人的离去又回归,喻示着乡村人口结构的变化;乡村旅游的兴起,意味着乡村不再脏乱与落后,而是美丽与诗意。事实上,这种城乡关系的变化根底上不是城市变差了,而是农村变好了。也即是说,乡村可以为有志青年或知识分子提供一个施展自身抱负或理想的平台,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与梦想,农村再也不是《秦腔》中的清风街,也不再是《人生》中的双水村,而是新时代的美丽乡村。

此外,《宝水》为百年乡土文学的人物谱系增添了新的形象。在百年中国乡土文学史中,诸多的人物形象已然经历时间的淘洗成了经典,如麻木、愚昧的闰土和祥林嫂,视土如命的旧式农民梁三老汉和夏天义,浮躁的金狗与坚韧向上的孙少平等。从题材和内容上看,《宝水》虽为书写当下乡村振兴的应时之作,但在人物形塑上却看不到任何溢美时代或粉饰现实之意图,没有主题先行或概念化、符号化的遗迹划痕,如泼辣能干、雷厉风行,但也粗中有细、儿女情长的村干部大英;务实为民、重情厚恩,但又狡黠圆滑,为了推进工作而连哄带骗的杨镇长;幽默风趣、见多识广而又清醒识务的乡建专家孟胡子;等等。这些人物真实形象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们不是推进文本叙事的生硬符号,而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他们生活在当下,生活在我们的时代中,生活在乡村泥土之间,就是我们的亲人、朋友,甚至就是我们自己。他们的一言一行与当下时代没有违和感、隔膜感与疏离感,而是与生活气息同声共振、互为映照,为新时代乡村书写奉献了新鲜而充沛的形象谱系。

二、碰撞与博弈:触摸时代脉搏的温度

关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新农村书写,有学者以时间分期为线索将其归结为“政治狂热中的新农村”“改革变动中的新农村”“共同富裕道路上前行的新农村”三种形态⑩。从文学的历史来看,每个时期涌现出的关于新农村书写的优秀作品,都是与那个时期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真实地反映和书写了那个时期社会现状与人们精神状态的优秀文本。就事实而言,每个时期的社会建设与乡村发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与荆棘。正视与直面这些问题与荆棘,而不是无视与遮蔽,是任何一个时期文学书写与表达的基本要求。只有从这些问题与荆棘出发,沉入进去,又超拔出来,真切地感受时代脉搏的温度,真实地书写与展现社会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才能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艺术作品。以此而言,《宝水》虽为反映乡村振兴题材的应时之作,但它没有回避或遮掩社会和时代发展中的种种现象和问题,而是潜入生活的深处,以细腻的人物描写与细微的情节、细节展现,“触及乡村建设的每一重纹理、每一个结构性问题,对人物面对扑面而来的新生活产生的心理纠结和波动,对乡村旧传统与新生活的纠缠扭结”都给予了深切的体察、描摹与刻画,全面而真实地表现和书写了乡村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

其一,以生活漫流式的叙事,展现日常生活背后的时代恒常。乔叶的小说创作有一个突出特色就是善于通过平凡日子中的小事儿来凸显人们真实的世俗生活,昭示生活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可以说日常生活叙事已经构成了她小说书写的主要策略,如《给母亲洗澡》《卧铺闲话》《走到开封去》等都是如此。《宝水》也不例外。三十余万字的小说共分四章一百二十小节,拉拉杂杂、点点滴滴全是乡村生活中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极小事,不是“吃懒龙”就是“烧碾馔”,不是“挖茵陈”“打艾草”就是“酸黄菜”“数九肉”,不是“大英家”就是“豆家事”等。可是,反身一想,平凡百姓的生活或日子不正是这样子吗?这些“日常生活是所有人的常态生活,也是所有人生活的主体”。这些拉拉扯扯的小事儿,就是人们生活中的大事儿,它构成了我们的日常,也构筑了千古不变的恒常。这些不变的恒常之中,又时时潜隐着巨变的因子。正如列斐伏尔所言:“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是通过日常生活小事实现的,社会的本质依存于人的日常生活小事,社会关系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会产生出来,人也是在日常生活小事中被真正塑造和实现出来的。”从创作来讲,越是日常的小事,越不易被作家驾驭,不深入生活的细处与肌理,没有细微的体验与感受,是难以将日常生活转化为文学中有意味的语言文字的。乔叶以炉火纯青的日常生活叙事,将乡村振兴书写与当下正在发生的乡村日常生活融为一体。

其二,深入乡村肌理和内部,洞微人们的心理波动与思想变迁。《宝水》深入乡村世界的细微之处与历史之中,展现人们内心的波动与变化,最为典型的是小说人物大曹心理的扭转与老原心结的释然。小说中,大曹因为祖坟迁移事件而对村干部大英心存芥蒂,事事处处与“公家”两不相沾。地青萍几次求要大曹编制的荆篮无果,为了村史馆建设,她只有自掏腰包购买,还遭到了大曹的嘲讽与误解。文本中几处侧面提到大曹,暗示他是一个心胸狭隘、固执短视与抠搜小气之人。当闵县长在“宝水”村美丽乡村示范项目揭牌仪式上着他编的荆篮的照片上了电视之后,他看到了商机,主动提出要捐荆篮,并索要捐献证书与照片,且以此为噱头招揽生意,尝到了与“公家”相沾的甜头。从此,大曹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提他与“公家”的不满和恩怨。

关于老原心结的释然,小说叙事上处处伏笔。文本开篇便交代老原的父亲每次上坟都不进村,当地青萍问及隐情时便遭到老原的呵斥:“我刚刚说啥来着,不想提!给我记住,以后我不说,你就不要问!”后文,当地青萍与豆嫂交往时,老原又站出来提醒“只是豆哥家还是少去,少打交道。问他缘故,他却不语”。在小说第三章《那些孩儿们》中,当地青萍向九奶讲起豆哥豆嫂往村史馆捐送石雕却不愿挂自家名儿时,“九奶笑笑,却不应话”。从这些伏笔式的文字中,我们分明地感到老原与豆家是有故事的,这也是老原的心结所在。小说第四章《酸黄菜》中,九奶昏迷之际点名要吃豆家的“酸黄菜”,便要求老原和地青萍去拿,“进了东掌,在离豆哥家不远处,老原却住了步子说,还是你去吧,我在这等着。我不肯,便拉着他走一步顿一步地进了豆哥家”。当豆嫂看到他们便“朝屋子里喊道,你快出来,看看谁来啦。豆哥闻声出来,也是愣了愣才道:来啦?老原嗯了一声。听我说了来由,豆嫂连忙进屋,旋即端了一盆子酸菜出来说,老缸里就剩这些个了,全拿去,叫老太儿好好吃……,我示意老原去接,他却不动。又推他一把,他方接了过来”。从这些人物的动作和语言,我们可以想象与体味到人物的面部神情和复杂的内心活动。老原的心结到底是什么?小说借九奶弥留之际揭开了谜底。随着九奶的去世,原家和豆家两代人几十年的恩怨才冰释前嫌。小说写道:“豆哥答应着来到床前,和老原并跪在一起,呜咽起来。”小说以日常生活式的对话,不露声色地将人物细微的心理波动与人心良知的善恶真实而形象地展露出来。其实,农民的形象也并非如以往乡土小说所塑造的那般保守、顽固,甚至狭隘、狡黠,他们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观念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现实的发展而变化。

其三,呈示两种文明形态之间的碰撞与融合。当下乡村世界,无论生产方式、经济结构,还是观念意识、精神风尚都呈现出极度的复杂性。从根底上讲,这种“复杂性就在于使两种以上的文明形态相互碰撞、缠绕和渗透”,它构成了“中国当下文学创作的总体文化背景”。当下的城乡交融表面上看是生活习俗、经济形态与观念意识的碰撞,本质上是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之间暗流涌动式的、深层次的博弈。如何通过书写呈现这种碰撞与博弈,反映这种“总体文化背景”,思考它未来的走向与可能,是摆在新时代文学面前的一个严峻课题。对此,从叙事安排与情节设置上,我们都能感觉到《宝水》内部始终有两股思想或力量在不断地交锋与冲撞。

小说中的地青萍十二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老家福田庄,上了初中才随父亲进入城市学习和生活,这样的人生阅历使她情感与心理上始终在城乡之间摇摆,在奶奶与母亲、父亲与母亲之间摇曳。出于乡村,她怀念儿时福田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童年记忆,割舍不了与乡土的血缘关系和情感纠缠,但在思想和心灵深处又看不惯父亲面对乡亲们请求时永远的、不能拒绝的应答,厌恶奶奶那种“人情是锯,你来我去”式的“毫无原则”的“维人”。正如小说中所叙写的那样:“在回象城上学之前,我的屁股是福田庄的屁股,脑袋就只能是福田庄的脑袋。偶尔去一回象城就觉得城里的种种都陌生,都别扭,都不舒坦,让我窒息。而等我的屁股在象城坐稳后,再回到福田庄,曾经亲熟的一切就渐渐变得陌生且可厌。这一切都是那么封建,腐朽,愚昧,落后,让人不能容忍。”其实,这正是城乡之间相互审视后特有的矛盾心理与情感体验。从文本内部来看,这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一条线索和视角,或者说文本书写中的其他情节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这一点。如叔叔坚持翻盖老宅与“我”和弟弟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如九奶在村中的坚守与老原在城乡之间的游离,如实习大学生周宁、肖睿的教育理念与学生家长们传统观念之间的冲突,再如从象城来的女客和在黑岩村养鸡的城市人马菲亚心目中的“契约精神”与乡村根深蒂固的“熟人社会”之间的碰撞等。这些碰撞与冲突,本质上是以城市文明为代表的现代变革力量与以乡土血缘纽带为核心的超稳固的乡村文化结构两股文明形态之间的博弈与交锋,而这不也正是当下乡村振兴中时代脉搏特有的温度吗?

三、 培根与铸魂:留住乡愁的精神建构

从鲁迅谈及乡土文学概念时提及的“隐现着乡愁”起,乡愁一直是中国乡土文学书写的核心范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文学书写中,乡愁的涵义又有所不同。当下,它不仅指旅居他乡的思乡情结与游子的苦闷,还有对渐行渐远的乡土文明的深切怀念与乡土向何发展的忧愁焦虑。留住乡愁就是留住乡村世界的那份美好、安详与静谧,而这恰是当下乡村振兴的应有之义,是建好美好家园的终极目的,也是乡村文学书写的时代命题。乡村是人类的故乡和家园,是中华传统文化孕育与根植的沃土。振兴乡村根底上就是振兴乡土文化,是要“重新恢复乡村的一些结构性功能,重新焕发乡村的勃勃生机,让乡村成为人们灵魂依附的地方,再次成为孕育中国优秀文化发展的沃土”。因而,文学的乡村振兴书写就是要以艺术的方式去思索与展现如何让乡村的结构性功能发挥作用,如何让乡村重发勃勃生机,如何让乡村成为人类灵魂的家园。《宝水》从两方面对此做出了积极的文学尝试与有意味的艺术探索。

其一,培根筑土,夯实乡土文化之根。《宝水》在结构上以季节的“冬春夏秋”变化顺序为经,以不同季节的节气及其相应的地方习俗书写为纬编织文本叙事。小说以一年四季的变化为时间顺序叙写了一个自然年内在“宝水”村发生的故事,并且每个季节中又会选择性地根据节气将一些地方民俗风情嵌入文本叙事之中。如正月底“敬仓神”,祈福五谷丰登、粮油满仓,要“喝油茶”;“惊蛰”节气意味着天气转暖,春雷声声,万物复苏,要“吃懒龙”;端午节前“打艾草”;秋麦时节“吃碾馔”;初冬时节“酸黄菜”;冬至过后“数九肉”;等等。这些节气与民俗风情穿插在小说叙事的行文之中,既丰富了文本内容,又因这些地方性知识叙述使得小说富有乡土意味与地域色彩。一个地域内的民俗风情是经长期的生产实践沿袭和积累起来的共同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与价值信仰的集合,是一个地域内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与世俗生活的缩影,具有恒常的普遍性与趋同性。它贯穿于乡村世俗生活之中,又规范和指引着人们的世俗生活,是乡土社会较为稳固的文化结构和内在秩序,也是传统乡土文明之根历久弥新的活水源泉。

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和城市化建设的浪潮,传统乡村这种超稳固的文化结构与习俗观念受到了强力的冲击,致其日益淡化,甚至渐渐消失。这一变化直接导致了乡土社会的没落与乡土文化的衰微。当乡土文化之根涣散,我们“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地迈上了虚无之途”。于是,我们看到了“百鸟朝凤”变成了孤寂的独奏,往日风行的“秦腔”后继无人,“最后的村庄”里只剩下老幼病残,处处一片萧瑟与衰败。因而,回望乡村过往的历史,唤醒乡土、乡里、乡情记忆,为乡土传统文化培根筑土,成为留住乡愁的必由之路。《宝水》中踏寻并记录村庄的历史,搜集往昔农耕劳作的旧物件,建造村史展览馆,看似村干部大英口中“虚头巴脑”、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却远比那些“修筑大量以假乱真的乡土楼阁,打造毫无内涵的民族风情街”更有意义。因为,“正是一个个这样的小村,组成了这么大的国家”,“宝水这个村史馆,不仅代表了周边的山村,也代表了咱们县的平原村,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也能反映出咱们市、咱们省成百上千乡村的普遍历史”。有了可追溯的历史,我们才能知道我们来自何方,才能抵达历史的根部,才能知道我们又能走向何处,才能建设更加美好的家园。其实,“村庄历史既包括大历史,也包括小历史,大历史涉及国家和政治,小历史则包含民间文化、社区传统和家庭成员的生活经历”,村庄的历史“通过村民的集体记忆而被建构出来”。

可见,乔叶以节气和民俗的书写,以建构“宝水”村的历史来架构文本的叙事,其意图或目的无非是回望传统文化,向农耕文明致敬,试图勾连今天与传统乡土之间的隐秘关联,并以此来思索乡村书写该在何处用力。而这,谁又能说不是新时代乡村书写在当下所应肩负的一种使命呢?

其二,凝心聚力,筑牢乡村精神之魂。如果说乡村振兴的基础是夯实传统乡土文化之根,那么其关键是筑牢乡村精神之魂。这之中推动农民精神生活的发展和改善,唤醒并建立他们对乡土社会与乡村生活的认同感、归属感与使命感,“使乡村社会成为农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让村庄共同体成为农民实现其人生价值的场所”,是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内涵与意蕴,也是乡村建设生生不息的动力和源泉。因而,关注并呈现农民精神生活的丰富性与当下性,是新时代乡村书写义不容辞的责任和要求。

当下,由于生产方式与经济结构的变化,过去向土地求生的农民已转化为新式农民,如杨遥的《父亲与我的时代》中的父亲,《宝水》中的大曹、张大包以及“三梅”等,他们虽为农民,但显然不是《秦腔》中的夏天义,不是《人生》中的刘巧珍,也不是《城的灯》中的刘汉香。他们与土地的关系松散了,不再单纯地依靠土地而活着。虽然多元化的经济形态为他们提供了多样性的生存可能与现代式的幸福感及价值意义,但他们内心深处仍然会有困惑,尤其是身份认同的困惑。小说中,在九奶葬礼的现场,村人们的闲聊似乎印证了这一点:“这个说,攒下了钱还是得去县里、市里买房子,村里到底是村里,发展得再好也只是农村,要是真格儿好,为啥不天天人多?” “这个说,你怪会哄自己。你那是烦?你那是没办法。真有钱的人,喜欢哪儿就在哪儿买房哩。像咱们这地方,要真是中了人家的意,住个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算个事?所以说,咱这就是眼下一时好,可不敢迷到这儿。趁着劲儿多挣几个钱,真金白银在手,还是得外寻出路。”一心一意地留在乡村还是向外寻求出路成为现实中新式农民摇摆不定的新困惑。以前他们从土地与生命关联中寻找身份认同与价值认可,而如今,生命与土地的关联已渐渐松散,甚或失去效力,那么唯有从乡里乡情中寻求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归宿,寻觅新的认同。

所以,我们看到《宝水》中村史展览馆里那一件件旧物件,如犁耙、锄头、石雕;长桌宴上,那一道道寓意深长的家宴菜,如年年有“鱼”“百财都福”“鸡”祥如意;村晚中那一个个村民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等都如同涓涓细流一样,流淌进了人们的心中,唤醒了消散的邻里乡情,留住了美好的乡间念想,凝聚了世道人心,接通了当下与过往乡土记忆的精神密码,唤起乡村世界的生命活力。在之前的城市化和现代化过程中,乡村文学多是书写城市文明对乡土文化的吞噬和挤压,多是乡土文明无法顺应时代发展的叹息和感喟,而对这种彰显乡土生命活力的挖掘、呈示与弘扬缺乏必要的关注与倾心。新时代以来,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乡村建设与乡土文化被重视起来,文艺工作者的视野和眼光被拉回到了城乡融合的当下,乡土世界的生命活力与精神建构重新回到了文学话语之中。

综上可知,无论从题材和内容,还是叙事的精神向度和视角,《宝水》都可称之为一部葆有新特质、书写新农村建设的应时力作与正面书写和反映新时代乡村振兴的乡土小说。它延续了乔叶娴熟的生活漫流式叙事,深入乡村社会肌理与传统文化根部,客观冷峻地直视当下乡村建设中呈现的毛茸茸的社会现实,既不回避、遮掩乡村建设与发展中的丑恶和问题,也不刻意粉饰或溢美任何时代主题和旋律,而是贴着乡村大地与时代变化的现场,书写日常生活的恒常与变化,探求文学艺术反映与呈现新时代山乡巨变的可能与路径,为当下乡村振兴书写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学经验与乡土文学中独特的“那一个”。放眼现实,“宝水”村就是乡村建设大局中的一粒沙,但从它却窥见了乡村振兴书写的整个世界。当然,在乡村振兴的文学书写中也存在各式各样的问题,《宝水》自然也浸染其中,如“离去—归来”式的叙事模式与文化旅游式的技术路线等都存有可商榷之处。对此,我们应投以包容的心态与期待的眼神,置身于当下乡村振兴最真实的现场和现状之中,加之题材与表现手法的限制,文学书写存在时代局限与个体化困囿也是情理之中。同时,这也为乡土文学创作提出了新的使命与出发点。乡村振兴的文学书写正在进行之中,也永远在路上,我们翘首以盼。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当代河南作家的区域文学经验研究(2019BWX014)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乔叶:《宝水》,《十月》2022年第4~5期。

②阎晶明:《传统母题的现代书写——写在鲁迅〈故乡〉发表一百周年之际》,《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③郭宝亮:《浅论新世纪小说的几种发展路向》,《小说评论》2018年第6期。

④雷鸣:《乡村建设之寻路与中国乡土小说的变调》,《小说评论》2022年第1期。

⑤乔叶:《拆楼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66页。

⑥乔叶:《皆为宝水》,《小说选刊》2022年第10期。

⑦乔叶:《贴合乡村的骨骼去生长》,《文学报》2022年10月18日。

⑧郜元宝:《从“寓言”到“传奇”——致乔叶》,《山花》2009年第13期。

⑨贺仲明:《论近年来乡土小说审美品格的嬗变》,《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⑩江胜清:《乡土书写与“新农村”书写》,《小说评论》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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