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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长夜永路
——关于王东东

2023-11-08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东东杜甫正义

杜 涯

当那一切附庸、尘埃从王东东身上脱落,他的熠熠光华又重新展露出来,并且历经困苦的磨砺后,比之前更趋耀眼。无论在“低谷”时还是现在,王东东从未降低过对自己的要求,品质、诗艺等都与日精进。近几年,他在诗歌批评、文化理论方面的建树已有目共睹,而他在诗歌写作上的进步也犹如“神启”“神授”一般突然上升到了一个令人仰目的高度。近日读他新出的诗集《世纪》(收录了他近几年的新作),我意识到:一个诗歌史上注定该有的、一个真正的王东东已经诞生。诗歌是不能强求的,需要“天成”;而无疑,经历过一番困苦、艰难的煎迫、磨砺后,王东东已得到了他的“天成”。

我感觉上天已把某种使命和责任放在了王东东肩上,而这个使命和责任和中国新诗有关,和汉语诗歌有关,可能还和其他的一些东西有关。他从北京回到河南(几乎是出于某种力量),只是这个使命的一个前奏而已。至于这个使命具体是什么,我们不必在此过多猜测,若干年后会自见分晓。我所能说的是,他已经进入一个殉道者的长夜永路。

一、 思想之林,与思辨之径

王东东是学哲学出身的,奠定了坚实、稳固的哲学基础,这把他的诗歌直接载向了一个高处,也成就了他诗歌中独具一格的强大的思辨。不同于其他人,王东东几乎是“无诗不辨”,也几乎是“无辨不诗”。二十余年下来,他已建立了属于自己但又献于众人的广阔的思想之林。这个广阔的思想之林辉耀而壮观,使得王东东从整体的诗人群体中突显了出来。

王东东的诗歌常由感性、感觉或事物、事件的路径将人引入,不知不觉,读者便会被他带上了一条或数条思辨之路径上,进入并穿梭于他的深邃广阔的思想之林中。王东东具有丰富、庞杂、广博的知识系统,深厚的理论修养,让人惊叹的是他把这些成功地转化在了他的诗歌中。这些丰富、庞杂的知识在他的诗歌中转化时呈现出纷纭、绚烂、光华、奇妙同时又异常清晰、清俊、冷冽、深邃的特质,让人不由真心叹服,从而渐渐树立起对他的诗歌语言的深深的信赖,犹如我们对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等这些伟大诗人的诗歌及其诗歌语言的深深的信赖。

“一首诗应该对应于一个困境,意味着困难的解决,它也对应于一个人类的或自己的或大或小的处境。”(王东东)

因而,历史、哲学、典籍、诗文、经文、传记、神话、传说等几乎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及的知识,它们都受命般地进入王东东的诗歌中,成为显像处境、解决困境的材料(而真正的“困难的解决”是在他的思辨和思想中)。

但它们都不是简单地进入。常常地,王东东几乎都对这些知识、史料、典籍等进行了仅属于他自己的新的阐释,或者是解构、解析,甚至是“命名”,从而也就赋予了这些知识、史料、典籍等以全新的颜面、灵魂、形象,极具存在感,也极具生命力,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所有人。王东东有不同于一般的超常的悟性、洞察力、思维力量,有超常的奇异而卓异的想象力,信然。

王东东的诗歌,是相当考验一个人的智性、领悟力、知识面的。常常地,阅读王东东的一首诗歌,几乎要用去我阅读别的诗歌3至5首所费的精力、心力。当然,在阅读王东东诗歌时的所感所得也绝非别的诗歌可比。譬如,在阅读王东东诗歌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不能阅读别的诗歌,阅读别的诗歌便会觉得寡淡无味;只有再次进入王东东的诗歌中,才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思辨之宏阔、思维之深奥、思想之深邃、思路之广阔的愉悦、奇异、满足,以及那种思与诗坚定交织、互辩互生、互证互存、迤逦前行所呈现出的诗思之美与浓郁的诗境,等等。可以说,他的几乎每一首诗歌中都埋布着重峦叠嶂、巍峨险峰,或是像迷宫一样峰回路转,径路错综,容易迷失,又或是惊涛骇浪,风云飞驰,宽阔邈远……虽然攀爬、跋涉艰难,但也如奇峰丽川,风景巍峨、壮阔。

当我们跟随着王东东的语言,沿着他诗歌中的感性、感觉—思辨路径,或事物、事件—思辨路径,不由自主又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知识/诗歌/思想之林中,当我们如梦游一样在其间畅游,欣赏它的盛景,也享受着它所带来的思想盛宴时,会渐渐忘了外界的时间、时光的流逝。直到读完,直到从他的知识/诗歌/思想之林中走出来,我们才清醒,重新看到外面的时间,然后才慢慢想到:这从博大知识系统到众多诗歌作品的似乎是自然而然、毫不牵强生硬、不着痕迹的转化,这庞杂、广博的知识在不同诗歌作品中以不同的语言或形式、修辞或意象、隐喻或暗喻等所进行的纷繁又清晰的呈现或新的阐释,这种将思想强力引入诗歌、在其中进行宏阔的思维和思辨、试图为现代汉语诗歌寻找到一条新路并已取得了难能可贵的成就的努力,这一切的背后,是作者怎样的卓异的天赋、功力,以及坚持、执着和耐力?

不可否认的是,王东东已写出了一批极具个人语言和思想魅力、让人无法忽视的、堪称经典的诗歌作品:《世纪》《谒比干庙》《明代中叶的一个梦》《在袁崇焕故居》《祖父》《高颐阙》《巨鼎》《梦歌》《羞之颂》《天赋的甜蜜》《复仇》《阮籍》《都灵之马》《堂吉诃德》《龙葵的滋味》《乙未年秋日重登黄河中下游分界碑台》《小堡村》《忧郁共和国》《圆明园》《故宫》《教室里的蛐蛐》《牧野十四行》《暴君颂》《土城》《在郑州,堵车时的诗》,以及长诗《对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哀悼》等。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的这些高质量的诗歌,大都写于2015年至2018年,是王东东从北京回到河南之后所写。他从北京回到河南,以及之后写出如此一批堪称经典的诗歌,如果说其中没有某种更高力量的参与,我是不信的。

二、 一个殉道者的长夜路

当我阅读王东东的诗文时,一个坚定、执着、追求真理的殉道者的形象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我感觉,王东东其实就是一个追求真理和某种“大道”的殉道者(在我的理解里,“殉道者”也应包括那些坚定地追求真理、信仰、“大道”并随时准备着为此献出自己的人)。

这种“大道”在王东东那里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数的,概括起来大约有:

1. 以自身的天赋、直觉、学识、诗艺等,为现代汉语诗歌寻找到一条崭新的广阔的路途。

2. 具有历史意识和时代担当地、冷静客观地体察并认识到家国的命运、困境、灰暗,并试图寻到解决和拯救之法。

3. 清醒地认识到民族之病症,试图给“一个没有心的民族”植入一颗活的心灵(甚至想自己祭献为那颗心灵),以治疗之、拯救之。

4. 为一个已经衰微的文明寻找到新生或重生及长久的延续之路。

5. 为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重塑新的秩序,等等。

这些,大约就是我在王东东那里所看到的“大道”。另外,他力求把哲学思想、社会历史安置于人在当下生活中的一个具体处境,认为:“消极的语言,要积极地关联于人的处境。”同时,他还把人在社会中的行动,纳入诗人形象的建设当中,以追求一种诗性正义。这些,也都是他追求真理和“大道”的具体实施而已。

王东东有很强的使命感,他的天赋中也有通晓及承担某种使命的灵力及能量。潜意识中的责无旁贷,使他极其清醒、冷静又极其勇敢、坚定地将这些责任、将此“大道”果决地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自觉而富于担当,无畏无惧。犹如他自己所写到的“阮籍”一样:

我驾车飞驰,并非为了穷途之哭

而是在寻找新的可以登天的建木

——《阮籍》

“建木”即“通天神树”。寻找到“新的可以登天的建木”,也就寻找到了新的光明和希望。然而“大道”之艰难何止“难于上青天”?王东东似乎很清楚他以后所要走的路,所要经历的艰难跋涉、攀登、长路漫漫的坎坷、黑暗、无尽,以及最终有可能会来临的命运:

仿佛天堂,只是戴在你头上的花环

但要摘下来,却要我在星空奔波一生

你也许会厌弃了天堂,只因天堂之上

何须再有天堂?你要用地狱为我加冕

而你在睡意来袭前,最后一次答应我

也吹灭了我,让宇宙之烛的泪水漫流

——《天赋的甜蜜》

在这首《天赋的甜蜜》中,“你”,应是指赐予他天赋者,他的守护神。

而被神所选中的王东东,似乎有超常的灵敏和洞察力,他在诗歌中常有忽然唤醒历史的能力:唤醒、还原,然后解剖、解析历史,最终剥析(剥离)出历史真相,并与当下、与时代发生着内在的、隐隐的却是紧密的联系。其中的历史映像与时代映射自有其恰切、合理的联系与照应,而一些预言式的预兆、一些由作者从掩埋的历史中发掘、剥离、剖析、显现出的“历史镜像”所映出的时代真相、民族或人类现状,则令人感到如有冷风吹背,不寒而栗。

也许我会失望于它不过是一只猿

就如我和人类。哪怕它的皮肤

有着二十世纪的颜色,中国的颜色

它的眼睛也不过是两个茫然的血洞

——《阮籍》

皇帝们为何不绕开我,仿佛

要进行一种教育?就连孔子经过

也愤怒地用剑刻下“殷比干莫”,

仿佛要用我喂养一个没有心的民族。

——《谒比干庙》

给“一个没有心的民族”植入一颗活的心灵以治疗之、拯救之,为一个已经衰微的文明寻找到新生或重生之路,为一个混乱的世界重塑新的秩序,这是何其艰难的重任,可谓长夜漫漫、长路无尽矣。

而王东东却是冷静、沉稳、刚健、勇敢的,尽管他已很清楚前路之苦之艰之暗,并似乎已看到了那最终有可能会来临的命运,但他仍是果决地、无畏无惧地、坚定地走在此路上。尽管他知道,一切所做到头来都有可能是一场“虚无”,“仿佛一种灌溉大地的虚无的劳动”(《梦歌》),甚至,这一切的存在都有可能是一场“虚无”,但王东东对这种“虚无”,对民族、家国,对人类的长河流转、历史漫漫等有着真实、真诚的热爱,无私无偏的忧患和忧虑,以及不离不弃的、中正无邪的赤子心:

可由于你,我将安分地接受这片土地

待在你身边,就如静默地终老于祖国

——《天赋的甜蜜》

当灾难降临恐龙的国度,我愿守着

一亩良田,蜥蜴一般趴在光秃秃的田埂边

——《梦歌》

时光流转,风吹流年,而他一直坚定、执着地走在这条漫漫也是茫茫之路上,永不言放弃;甚至,他已做好了为此“大道”奉献自己的准备:

从天而降的生物将我扑倒在地

作为对我的报复,对世人的警告

——《阮籍》

而最能呈现王东东的奉献精神的,是他的《世纪》,这是王东东迄今最经典的诗歌之一。

读《世纪》时,这首诗给我一种恍惚迷离、虚幻缥缈的感觉,一忽儿觉得王东东和诗中的女性“你”是两个人,一忽儿又觉得王东东和诗中的女性“你”是同一个人,“男身”和“女身”只是这同一个人的不同幻化。现在,这个“你”终于以一个“男身”进入了二十世纪,进入了二十世纪的世界、斗争、思想,也进入了历史长河两岸的峥嵘、岁月、生活。联想到王东东出生于1983年(二十世纪),更感觉这首诗给人一种诡秘、奇异、循环无尽的感觉。

而这个进入二十世纪的“男身”却并非只是为了“到此一游”,而是要“将什么见证”,要“给虚空”“吐出蚕丝”,总之,是为了“循环无尽的牺牲”。他似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此一世界要走的道路:“我一旦成为我,我有多么寂寞/就有多么烦恼。”他甚至想到并想坦然接受某种最后似乎有可能会来临的命运:“但我害怕你用尽我的男身,我的神经/再也不会归还。”一种最终来临的彻底的“牺牲”。但一向心志坚定、精神刚健的王东东却只允许自己只低沉那么一小会儿,旋即他就又是明朗、刚健、向上的了:“当我用你的女身登楼,眺望下一个来人/如吸血鬼,也热爱吟唱那一节牡丹亭。”“循环无尽的牺牲”还会继续下去,“我”无论是“男身”还是“女身”,都会怀着一腔热爱,怀着使命、责任和担当,一次次地进入历史长河两岸的峥嵘、岁月、生活中,进入世界中,见证、吐丝、牺牲。而诗人自己所设问的:“谁知道,是男性/还是女性,构成了循环无尽的牺牲?”读者读到最后,也便知道了答案。或者,也根本不需要一个答案。

记得初次读《世纪》这首诗时,便不由被它的恍惚迷离、虚幻缥缈、诡秘奇异所吸引,读完仿佛真的经历了一个世纪,有一种长河幻化、沧海桑田的感觉。《世纪》无疑是王东东最优秀的诗歌之一:理性的思辨与感伤的诗意在这首诗歌中如谜径交织,达到了一种平衡的完美的呈现。

而一个甘愿在“循环无尽的牺牲”中奉献自己的殉道者的形象,也就此趋于完美、完整。

三、 诗歌正义,与建构之笔

早在2014年的一次访谈中,王东东就提到了“诗歌正义”这个概念:“当代诗的民主想象导向一种诗性正义。”后来他又在一篇短文中谈到诗歌正义包含诸种社会正义:种族、区域、阶层、阶级、集团、群体,以及性别。“但又不能缩减为它们。这是因为,诗歌在进行最后的调解。”

仍是在这篇短文中王东东又写道:“正是汉语的诗性正义,它所能容纳的经验的正义,同时更是时间的正义,使杜甫安然度过了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时间解体过程,并完成一种诗歌的见证。”

其实,在这一切之上,在更高处,则是:时间/神/上帝的正义。

几乎就是在时间/神/上帝的正义之力量的“拨乱”调整下,王东东度过了2015年及2016年的时光,并写出了一批优秀乃至经典的诗歌,完成着一种诗歌见证,进行着一种他所向往的“诗歌正义”。

星星已然脱序,遗失在黑夜的下水道

人们抱着孩子和被褥被迫与老鼠交战

——《世界的消息》

人人都张开嘴咬走一块忧郁的圆桌,

我告诫自己不要皱眉。

——《忧郁共和国》

暴君手执天平,热衷于称量人们的灵魂

照看着量度:“你太轻了!”几乎是一个无。

——《暴君颂》

这期间,王东东写出了他最经典的诗歌之一:《谒比干庙》。

王东东写出这首诗,也犹如在我们头顶炸响了一个霹雳。这首诗读来让人感到锥心,让人想仰面泪迸。由这首诗,以及其他诸多的诗歌作品,我们会看到:不乏坚强、理性、思辨、智识的王东东,其实内心有着很大很重的伤痛,这种伤痛在他身上、在他心中都埋得很深,若不细读他的诗歌或读不懂他的诗歌,你便体会不到他的埋得很深的伤痛。如果你体会到了,便会知道,他的伤痛很重,重到让人孤坐无语,重到令人感到无望,重到让人感到不妨就此可以抽身而去,就像江绪林一样。这是一种清醒面对“虚无”“荒无”的伤痛,一种前路漫漫茫茫而黑夜无尽的伤痛,一种真理寻找之艰难、实现之无期渺茫的伤痛,是一种更高贵、更高尚、更高层次的伤痛。

在《谒比干庙》的最后,作者写道:“为何/竖立在黄昏,那些碑,律诗的大理石镜子/不管谁写下,一千年来都回响着杜甫?”

杜甫在此代表了“良心、见证”,代表了诗人之眼、诗人之心、诗人之笔,代表了目睹者、发现者、记录者、见证者。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舛途、苦难,包括“剜心之痛”等,最终会有正义、有担当的诗人来记录、见证。“杜甫之诗人”的记录、见证,犹如“那些碑”,犹如“历史的镜子”,矗立在永恒的黄昏中。

但王东东却并不止步于此,他的天赋不允许他只做一个单纯的记录者、见证者,他想要做的是重建。他要做一个“建构”者,他有一个高远、宏阔的“建构”之理想。

“亲爱的地狱之善闹者啊!相信我吧,最大的事变——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

“世界不是围绕着新闹声之发明者而旋转,它绕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声地旋转着。”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这两节话,几乎成了王东东的小宣言和座右铭。他也曾在文章中说:“诗人应该是民族的教师。为已经启蒙的民族创造一个新神话。”

他的诗歌中,也时常透出他试图纠正、渴望重建、着手建构的心愿和努力:

“请,完成这心之辩证,但不要剖心!”

——《谒比干庙》

我曾幻想过和你手捧着手,

将东半球和西半球重新黏合成一个地球。

但如果你是一个左撇子,

这事做起来也许会有一定难度,幸好你不是。

——《都灵之马》

这安静,却并非沉默

我注视着我的学生,多么想让他们

开口说话,通常我由于失望才开口

…………

这安静,却并非沉默

但它难道不应该一跃而到室外的草地?

在夜晚,我多么想听它的吟唱

——《教室里的蛐蛐》

我原来一直枕着白骨,酣睡在古战场

某个清晨,由于愤怒而起床,想要为

这个国家挽回点什么,但只微笑着走进课堂。

——《牧野十四行》

善和恶一样多,即使在教育中也是如此,

但最终善也许能胜出一点点

——《长春十四行》

而《土城》一诗,则集中体现了王东东对于唤醒、纠正、挽回、重建、建构等的渴望、努力。

在《土城》一诗中,作者借一次谈话写出了“对亭子的渴望”。亭子:一个自由的、开放的空间,有足够的宽容、透明,又能给人以一定的庇护。

为什么没有一个亭子可以容纳我们?

站在里面,让我们继续我们的谈话?

停止谈话,从亭子眺望落雨的河水?

甚至拍一拍栏杆?怃然?默然?慨然?

“没有亭子”,也就没有了生活、生气,没有了风景、诗意,没有了锦绣、华美、绚烂,只剩下繁华去后的衰老、衰败、腐朽。

“没有亭子”,也就没有了高贵、高尚、优雅、道德,“彼此勾兑”的“游人和市民”会在茫然、无序中逐渐陷于浑浊、混乱、自甘堕落、无品无德。

“没有亭子,是不是也就没有了谈话?”

最终,“没有亭子”,没有了春夏秋冬,没有了四季的循环、更替,也就没有了时序、时间,世界将是一片死寂,地球将是一座荒原。

作为一个创建者,最感苦痛和黯淡的,可能还不是现实中的阻力和困难,而是来自精神层面的虚无感和面对现实人类处境的悲哀、荒诞感:

这里,一切透明,我全身透明,站在阳光里

就像斯宾诺莎的透镜让人感到悲哀,无处容身

发现自己的脚下没有阴影,难道不可怕?

这完全的光明,不也是完全的黑暗?

我就像第一只爬上海岸的海洋动物困惑不已

对进化的前景。又为何要进化?我仿佛看见

一个猿人,在大陆慢慢行走,向着南方

一边行走,一边抬头看爆发耀斑的太阳,

我感到他逐渐疲惫不堪,却无法告诉他走错了方向,

我感到他口中的渴意在加深(但他,也不是绿色的盘古)想要替他一口饮下这全部的海水。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点亮一支蜡烛

——《哀悼》

而克服虚无和荒诞的最佳方式是行动,对诗人而言则是继续写作并持续写下去。真理的发生或许就存在于我们正在寻求的东西中,或者就存在于我们的寻求中,下一秒的写作也许就蕴藏了我们对抗和战胜虚无、荒诞、悲哀的主动和途径:

其实一支蜡烛已经足够,

我愿意擎着第一支蜡烛

(从池塘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雾气弥漫,那烛火多么容易熄灭

甚至有水滴滴下)

从祖国的东方走到祖国的西方

从祖国的北方走到祖国的南方

——《哀悼》

这里,王东东奇妙而又天衣无缝地嵌入了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乡愁》中主人公擎着蜡烛的场景,“雾气弥漫”“容易熄灭”“水滴滴下”等也是我们现实的困难处境。王东东这几句诗歌写的是江绪林,结合《乡愁》情景,诗中可能含有“救赎”之意。但这几句诗歌也可以看成写的是王东东自己,我更愿意将这几句诗歌理解为“救赎”,同时创建——作者愿意作为一个建造者,“擎着第一支蜡烛”,走遍并用微光照亮祖国的大地。

当然,王东东是一位诗人,新价值的建构必然首先是存于他的语言中,存于他诗歌国度的建构中。如荷尔德林所说的那样:“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 (《追忆》)而诗人之创建及所创建的“持存的东西”,必然有其本源及非同凡响的价值存在:“诗人创建着的栖居为大地之子的诗意栖居指引并且奉献基础。”“诗人们的作诗首先只是创建。这些诗人们首先只是划定建筑地基,诸神要光顾的那座房屋必定要在此地基上建造起来。”(海德格尔)

有时,我从王东东的身上似乎还看到了另一个人:杜甫的身影。这个勇敢、担当、负责,有着真实、真诚的忧患意识,又带着傻气的现代儒生,难道不是又一个杜甫?

王东东曾写道:“杜甫的深仁大爱及于万事万物。一千多年来,正统儒家教育的仁爱思想与其说是通过寥寥数本经典得以完成,不如说是通过汉诗—唐诗—杜诗才得以深入人心,那些诗行之间的空白,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要到耄耋之年才能够全部填满。杜甫就是诗中的孔子。如果没有杜甫,孔子对于中国人的影响也许要减弱许多。”“‘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杜甫想要扮演的其实是完整儒家世界中富有道德威严的家长,是张载《西铭》中那个‘宗法模式的宇宙本体论’(何炳棣语)中的世界家长。”

而在现在的王东东身上,我们似乎也隐约看到了“及于万事万物”的杜甫式的“深仁大爱”,看到了一个庄重、严肃的、“民胞物与”的“世界家长”的身影——他在诗歌中的承担、包容,他在现实中的对“诗性正义”身体力行的坚持等。这里面有一定的自觉性,但更多的则是他的天赋素质、天生心性使得他不得不这样做,使得他不由自主、无法自控地往这方面发展。无人能抗得过自己的天性。

有时,王东东也会表现出“杜甫式”的傻气、朴直、真纯:

只因为它,我愿意做一个中国人,

忘掉了耻辱和失败。

——《饺子颂》

“一只饺子”喻如家国,只因这家国不只有精华、荣光,还有诸多困苦、艰难、弊端、负面的一切等,正因为这一切,所以作者才“愿意做一个中国人”。他并没有将那“负面的一切”(饺子皮)视为包袱、麻烦而弃之,而是自觉地、甘愿地担负之、背负之,因为他的责任心、担当,因为他“不是那挑剔的、不成器的孩子”。

中原是一个铸骨养气的地方,同样出生、成长在中原,和杜甫有着相同的滋养、培育、塑造环境,又和杜甫有着太多相近相似素质的王东东,具有在诗歌中担得起来的天赋才华、内在潜能、整体力量的王东东,也许最终有可能会成为千年以下的我们民族的又一个杜甫。不管是否能成为千年以下的又一个杜甫,王东东的优秀和卓异光芒都是客观、独立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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