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拐点的摆渡者
2023-11-06韩博
韩博
“拐点,又叫反曲点,是一条连续曲线由凸转凹,或由凹转凸的点。拐点不是转折点,在图表中后者引发的变化更显眼。拐点更隐蔽,但一旦过了拐点,根本的改变就已经发生……”
Ben(俞闻候)字正腔圆。他那不乏斯坦尼拉夫斯基式舞台做派的英文致辞,差点让我以为误入了一场国际数学研讨会,抑或穿越到了古昔希腊,苏格拉底在柏拉图的记述中探讨几何与宇宙的时代。好在,墙上挂着、地上支棱着当代艺术作品,有通电的影像,也有不通电但一碰就哗啦啦作响的陶瓷装置,这位于挪威卑尔根老城的跨界文化空间Northing Space里面攒动着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艺术家的物种,大多年轻,多为亚裔,多为女性,没有皱纹的脸上叠印着欧亚两种教育留下的痕迹:好奇心与规训。好在,Ben的后半句话,将观众拉回了现实:“……比如最近挪威通过了向非欧盟国家的留学生征收学费的法律,在未来回头看,这个事件就能看作是个拐点。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也无意赘言,让我们还是关注一下今天在场的亚洲艺术家,他们确实赶上了挪威免费教育的最后一班船。”
当天早上,不,确切地说,上午10点,我起床去上厕所,途经厨房与餐厅,发现Ben正端坐桌前,面对电脑屏幕打坐。他的身后,玻璃窗外,恰是数百年的橡木——宙斯之树——与其他林木一道为山坡撑开的浓绿。Ben和Yilei(一蕾)今年刚搬到这儿——一幢独立的木制长条平房——因而有了更大空间容纳对于移民生活的想象,尽管,它已经迅速被女儿四处散落的玩具填满。当然,下沉式客厅的地板上,Yilei尝试以软雕塑的形式设计展览标题的实验过程也摊在那里,就像退潮之际滞留沙滩的贝壳,我几乎听得见那些失败的半成品所伴随的一声声叹息。然而,最终,当它们——四个一米多高的彩色字母:FLEX——出现在Northing Space以及此次群展的合作空间Entrée的橱窗里的时候,没有人不会认为那是一件极为引人注目的装置艺术作品,兼集简洁与丰富于一身,兼集无机材料的无厘头与源于白垩纪的爬行生物的扭转造型于一体,正是“拐点”(Flex Point)之绝妙隐喻。
Ben朝我憨厚地笑笑,继续对着权充“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的电脑发功,他试图憋出一篇能够大开大合,精準描述时代巨变的开幕辞。而在前一天上午,同一位置,他则与几封邀请函中尚未熨帖的句子搏斗。是啊,作为跨文化摆渡者,凡事务求亲力亲为,许多工作都堆积到最后一刻。除了Northing Space,Ben和Yilei还创办了KinakaalForlag(白菜出版社)。他们出版的跨文化图书——聚焦于文学与艺术——在我的记忆中,已然数度斩获“挪威最美的书”之类奖项。而我们的相识,也正是在他们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卡夫卡笔下的K试图进入城堡所面临的系统遭遇,带着供人过冬的“白菜”——请原谅我刻骨铭心的经历造就的联想,那是支撑北方同胞熬过匮乏时代的为数不多的维生素来源之一——回到故乡上海,参加艺术书展之际。
Kinakaal Forlag创办于2019年——也许,那一年,已属悄然而至的时代拐点,大张旗鼓的转折点却在2020年。两位创办人理想主义地寄望于“展览加出版”这一相对立体(同时突进时间与空间的)的文化机构实践模型,试图连接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深度介入跨文化交流的创造过程,从而有助于世界更扁平。他们已然走出了第一步,成功出版了双语的《山海诗》,同时计划启动中国艺术家的卑尔根驻留项目。然而,新冠病毒改变了世界。就在许多人痛感一生中宝贵的三年被窃走之际,Yilei和Ben并没有放弃努力。尽管国际交通阻隔,他们依然在卑尔根为年轻的亚洲艺术家举办了一系列展览。而汇集十一位毕业于挪威艺术院校的亚洲艺术家的群展,则属数年来规模最大一次,卑尔根市政府也对其中涉及公共场所的行为艺术表演予以支持,从而将更多街头观众引入《拐点》。
时代的拐点真的来了吗?的确。抵达挪威之前,我在丹麦逗留了几天。与疫情前相比,街上的中国人一下子变得很少,仿佛退回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丹麦时的情景——同胞们被挡在一扇门之外。中国国航与北欧航空再度联手弄丢了我的行李,也跟从前的一次哥本哈根机场经历类似。然而,无论如何,就像Ben在开幕辞中所说,你总得“继续上路”。虽然很多事情自己做不了主,甚至,“新的决定”的出发点乃是“被决定”,然而,在康德那一类聪明人的头脑里,被决定与自由并不矛盾。
迁入新居之后,Yilei和Ben在山坡上栽下两株苹果树。它们旋即结果,却因树苗太矮而被野鹿啃个精光。不过,只要再有几番风雨,苹果树终究会长大,哪怕薄土下面就是岩石——对于同样源出非洲裂谷的现代人来说,地球表面没有无根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