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动物园园长夫人的“二战”史
2023-11-06徐之凯
☉徐之凯
华沙动物园是一个特别的场所。安托尼娜的丈夫——雅安园长想要建立一座具有世界意义的创新动物园:全欧洲最早拥有非洲野犬、最早饲养细纹斑马的动物园,全世界圈养环境下出生的第12 头大象降生在此。安托尼娜亲自为母象接生,并为小象取名“图钦卡”。很快,动物园展出的动物蔚为大观,安托尼娜和雅安也有幸作为东道主,在华沙承办了“国际动物园园长协会年会”。一切仿佛都欣欣向荣,但人们变得忧心忡忡——这一年,正是1939年。
战争来了。军事家们夸夸其谈的“闪电战”,对自然来说是一场全新的灾祸。出其不意的炮击,无差别的大规模轰炸,横行的坦克,给大地上的无数生灵带来前所未有的苦难。本应是世外桃源的动物园终被人类的战火波及,驻守的波兰士兵为防止猛兽出逃,决定将有攻击性的动物统统射杀。北极熊、狮子、老虎,以及小象图钦卡的父亲——公象雅斯,死在了这场它们并不理解的人类冲突之中。
电影《动物园园长夫人》剧照
更荒诞的是,纳粹对于“纯血”的追求与对所谓“杂种”的排斥,并不止于人类层面。希特勒掌权后,纳粹运动的生物学目标催生了许多确保种族纯洁性的项目,以证明纳粹消灭缺陷人口、实施政治清洗和种族大屠杀的合理性。第三帝国的部分科学家致力于复育3 种已灭绝的“纯血”生物——新石器时代的欧洲野马、欧洲原牛与欧洲野牛。他们相信只有史前动物才不会因为跨物种杂交而“玷污”血统,而通过选取最接近灭绝动物的现有品种进行反复配种,就能繁育出最接近纯种祖先的物种。在战争的“天赐良机”下,他们洗劫了东欧的自然界和动物园,利用血统更接近祖先的波兰品种进行繁育试验。而这也给予了安托尼娜和雅安意料之外的机遇。
尽管战争让动物园名存实亡,但安托尼娜与雅安必须留下。对主持家庭、援助友人的安托尼娜来说,这里是幸存动物的家,是转运逃亡者的中转站;对秘密投身抵抗运动的雅安来说,这里是华沙最大地下抵抗组织的弹药库,是掩护战士的安全屋。他们不得不答应纳粹的要求,将园内宝贵的“纯血”动物后裔交给第三帝国的科学家,以换取把动物园转为“养猪场”经营下去的可能。毕竟,借养猪收集泔水之便可以“获得粮票、腌肉和黄油,并为犹太隔离区中的朋友传递消息”。
从1940 年夏天起,地下抵抗组织陆续将秘密“客人”送进动物园。“客人”多是东躲西藏的逃亡犹太人,他们带着“欧椋鸟”“紫貂”“狮子”“山鸡”“孔雀”之类的动物代号到此短暂停留,休息“加油”后继续上路。那些会说德语、五官有雅利安人特征的犹太人,能在收到伪造证件后顺利离开;无法蒙混过关的人,则在动物园一藏就是几年——有些住在园长夫妇的小洋楼里,有些藏身于动物园空置的棚舍里,最多时曾有50 人同时藏身于空兽笼中。相对于华沙犹太隔离区的拥挤肃杀,这个动物园里的怪异藏身处显得温暖敞亮,与战争环境格格不入,以至抵抗组织给这个据点取了一个奇怪的代号——“疯狂星照临之屋”。而园长夫妇也让此地无愧于这个称号:借助犹太人特南鲍姆博士在动物园收藏的50 万个昆虫标本,他们成功地与华沙犹太隔离区劳工局局长兼昆虫爱好者齐格勒搭上线,从此能在纳粹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将犹太人带出隔离区;安托尼娜成了动物园的“女王”,不但要管理废弃的动物园,照料身心被摧残的逃亡者,还要细心地掩饰他们的存在,甚至得时刻警惕地用钢琴曲传递有不速之客到来的消息。
“疯狂星照临之屋”犹如爱丽丝漫游的奇境,不但挽救生命,还治愈人心。动物园虽然名存实亡,但在安托尼娜的照料下,小楼里从不缺动物:先是跑进来一只叫维切克的北极野兔,再是一只叫库巴的小公鸡,麝鼠、狗、鹰、幼狐也陆续加入。这座室内动物园变成一个让人陶然忘忧的马戏团,这里的动物有人的名字,人顶着动物的名字,屋里充满各种生灵的气味、声音。
生命不能被控制,生命会挣脱枷锁,生命自会找到出路。无论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还是斯皮尔伯格的《侏罗纪公园》,人类不断在关于生命与自然的反思中发出这一呼声,讴歌生命的伟大与自然的慷慨。在华沙动物园的小楼里同样如是。麝鼠的到来挽救了一个生命:一个叫莫里西的犹太知识分子,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后,完全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意识。虚假的身份,躲藏的日子,无望的未来,让他变成麻木的游魂。直到被这只窸窸窣窣到处求食的小麝鼠点醒,他才“时不时感到满足和快乐”,从此,这一人一鼠被小楼上下合称为“那对麝鼠”。
1943 年2 月2 日,德国第六集团军投降,斯大林格勒会战胜利结束,残忍凶恶的纳粹政权不会长久了!华沙的地下抵抗组织发起514 次各种袭击,甚至连犹太隔离区内都爆发了武装抵抗。怀着对所行之事的充分自觉,安托尼娜和雅安都随身备着氰化物,但他们的斗争并不在同一战线。如果说一直操持家事、掩护照料着小楼里每一个生灵的安托尼娜,秉持的是生命必须快乐充实的原则,那么秘密投身抵抗事业的雅安则认为生命离不开策略和计谋。除了制造炸弹、倾覆列车、向德军食堂的猪肉三明治投毒,雅安还一直帮助地下组织修建地堡和安全屋。园长夫妇在不同的地方经历着九死一生的考验,并保守着各自的秘密。而在诺曼底登陆和刺杀希特勒的“七二〇事件”后,纳粹的败亡已是时间问题,驻军和盖世太保在苏联红军的步步紧逼下仓皇奔逃。“行动的时刻到了!”动物园里的人们也因此而开始行动:大多数人离开小楼,或参与抵抗或远遁他乡。雅安毅然决然参加了华沙起义,中弹后被俘入狱。安托尼娜则在放生了最后的动物后踏上了逃亡之旅。
1946 年春,雅安获释,这对重聚的夫妇开始清理修缮破败的园地。寄托了战前繁荣与战时抵抗记忆的华沙动物园于1949 年7 月21 日重新开园,成为波兰复国、华沙重建的标志之一。纳粹掠走的欧洲野马、原牛、野牛的后裔,则在希特勒的帝国迷梦毁于盟军的战略轰炸后,得以重回波兰的森林之中。战后的园长夫妇又开始了不同的分工:雅安开始面向成人写作,安托尼娜则开始创作童书。唯一不变的,是小楼里形成的那个大家庭:约有300 人曾在华沙动物园这个“驿站”暂时栖身,然后逃出生天。那栋古灵精怪的动物园小楼成了他们人生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