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美味
2023-11-06☉张炜
☉张 炜
我要爬到高高的钻天杨上。从这儿往南遥望,能看到远处的树和村子,看到那道蓝色的山影。只要是天晴的日子,那道山影就会出现。我想念爸爸。
妈妈每个月至少要回家两次,可爸爸一年只回来两次。上次见到爸爸是在深秋,那天下午我听到栅栏门在响,随后就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走进小院,他有短短的头发、黑红的脸庞……“爸爸!”我一边喊一边跑到院里,不知怎么低了一下头,一眼看到他没穿袜子的双脚,脚背上全是又细又密的皱褶。
外祖母说,爸爸和一大群人一起在山里干活儿,他们没日没夜地用大锤对付铁硬的石头。他吃得不好,所以才这么瘦。果然,爸爸每次回家都要带走很多好吃的东西。外祖母准备了许多香面豆,还把红薯面掺上玉米和绿豆,做成比巴掌还小的薄饼,烙得像石头那样硬。爸爸将这些东西带到山里,半夜饿了就吃。
妈妈每次从果园回来也要饱餐一顿,那是她最高兴的一天。外祖母扳着手指数着妈妈离开的日子,说她就要回家了,接着动手做一顿好饭。果然,妈妈回来了。我本来就想妈妈,再加上我的嘴巴很馋,所以总盼着她能回来。
锅里只要有特别的美味,外祖母就会喜滋滋地在灶里点上芝麻秸。这些芝麻秸平时被扎成一束一束的,整齐地摞在一个角落里,只为了在这样的时候派上用场。外祖母说用芝麻秸烧熟的饭菜别有一番风味。我发现只要是过年过节、吉庆的日子,灶里烧的就是它。
外祖母平时会把松塔、苹果枝和一些杂木分开放好,它们各有各的用处。做玉米饼和地瓜饼时要烧松塔,炖地瓜时使用杂木,如果是苹果枝在灶里啪啪响起来,那么锅里准会有一条大鱼,而且一定是妈妈回家了。
我们茅屋后边有一个地窖,窖顶披了厚厚的苫草,没有窗户,人沿着台阶下去要擎着灯。地窖里春夏秋冬都凉凉的,藏着无数宝贝。外祖母会亲手造出许多宝贝,然后悄没声儿地藏到这里。经常路过我们家的采药人、猎人和渔人,他们进屋喝水抽烟、拉家常,可就是不知道我们屋后有这样一个藏宝贝的地方。
地窖里有大大小小的坛子,墙上挂了东西、拴了瓶子。有的瓷罐被埋进土里多半截,上面有沉重的柞木盖子,打开盖子,还有一个塞得紧紧的大木塞。罐里是腌了一年的鱼酱,揭了盖子会有一股刺鼻的腥香气猛扑出来,如果舀出一勺蒸熟,馋人的香味会一直飘到茅屋外面。那些大口瓶里分别装了野莓酱、杏子酱、桑葚酱、西红柿酱。走到地窖最里边,能看到两个黑乎乎的瓷坛子,它们全被压上了厚厚的柞木盖子,坛口还用木塞堵住。那就是了不起的酒坛。
“啊,这酒啊,喝一口就再也忘不了!”这是爸爸常说的话。他最爱喝外祖母亲手酿的蒲根酒。这是一种烈性酒,呈淡黄色。
我知道它是怎么酿成的。每到秋天,外祖母就要去东边的渠边水汊,从蒲苇中寻找一种香蒲。她把香蒲叶的嫩心采下,留着做蒲菜汤,但更重要的是掘出蒲根。蒲根在淤泥底下,模样像生姜。她要采足一大笸箩蒲根,再把它们晒干。在这之前外祖母会先取几块鲜蒲根放在灶里,烤熟了掰开,一股香甜的白气直接灌进鼻子。“慢慢吃,别烫着。”外祖母吹着冒热气的熟蒲根,给我递过来。有些硬,嚼一嚼真香,像芋头,不过比芋头结实,更比芋头香。晒干的蒲根除去须毛,用棍子敲打一会儿,再放到石臼里,捣啊,捣啊,捣成小拇指甲那么大的颗粒。它们从这一天开始就被外祖母小心地照料着,先是蒸上半天,然后装在一个稍大的缸里,上面蒙一层布,再垫一层干草,搭上一些鲜荆叶。她每隔一两天就要伸手到干草下摸一摸,就像在我受凉时动不动就摸一下我的脑门儿一样。摸了一些日子,她觉得差不多了,就用小木铲去掏。一股奇怪的香气冒了出来。
外祖母继续施着魔法。茅屋一角的盆子、木甑和一些模样古怪的器具,这会儿全被用上了。冒气的香蒲根被装进木甑且压得实实的,上面再放上一个装凉水的金属盆子,最底下有一个灶膛,里面烧着黑木炭。这些黑木炭是外祖母用柳木和合欢树的根制成的,整整一冬都被埋在土里,专等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使用。
这是怎样的日子啊,外祖母一连许多天都不怎么理人,板着脸藏着笑,头发上总有几片白色的炭屑。她扎了一条紫色围裙,上面画着一朵朵黑心菊。我知道这条围裙扎多少天,魔法就要施多少天。记不清她忙了多久,反正是一会儿低头看通红的炭火,一会儿对我做个吓人的鬼脸——她在等待,在用这种方法消磨时间,而不是生气,这一点我明白。
一般都要等到刮大风的日子,魔法才会结束。天说冷就冷了,外祖母好像专在等这一天似的。她在冷风里往手上吹一口气,然后就动手拆那些古怪的坛坛罐罐,再小心地铲去留下的灰烬。折腾了这么久,收获的不过是一些水,是最宝贵的、不太多的水,她小心地将水装进深色的大坛子。她舀了一点儿咂几口,然后一仰脖儿喝下去。她眯着眼,张大嘴巴,笑了。
酒的事情就是这样,做起来多么麻烦、多么有趣,可是尝一尝却不太美妙。只有爸爸会迷上它。妈妈和外祖母也会陪爸爸喝一小口。爸爸喝它的时候一定要吃小干鱼或蟹酱,他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上,两只从破袜子里露出的脚趾愉快地活动着。这是他最高兴的时刻。爸爸欢喜,妈妈和外祖母,还有我,就都欢喜了。
“爸爸什么时候不再去大山里啊?”我问外祖母。她沉下眼睛,半晌才答:“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大山里?”“因为他……‘不让人待见’。”我瞪大了眼睛:“他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外祖母抬头看着我,很为难地挠挠头,说:“他是耿直的人。”
我再问,她却不愿说下去了。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能直接叫他“耿直的人”?
“耿直的人”在大山里,而我和外祖母在茅屋里,有时真的很孤单。如果太孤单了,我们就忙碌起来,然后就有一阵欢乐。
我最盼望过路的打鱼人送来一种黄蛤。他们常常进茅屋抽烟喝水,捎来一点儿礼物算是回报。几条小青鱼、马面鱼、海蜇,都会让外祖母感到高兴。打鱼的人能带来各种让人吃惊的礼物,比如五颜六色的海星、光滑的小海螺、用海胆壳做成的小锤子、红的蓝的小卵石。外祖母说,这是一些常年跟大海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们的见识特别广。我多想亲眼看看大海啊!总说起大海,可我什么时候才能去那儿啊?外祖母说:“那就等上学以后吧!”好像在我这里有一条奇怪的界线:上学以前是孩子,上学以后就变成了大人。
黄蛤可不是一般的海蛤,它一出现,外祖母就要大显身手。做汤?不,那有点儿可惜。她要做的是更大的事:和一团面,找出那根常常用来吓唬人的大擀面杖,放好案板,开始做面条。做面条不难,可是外祖母会做怎样的面条,是谁也想不到的。她把面团擀成薄片之后,并不急着切成细条,而是起身从小柜子里取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了浅黄色的粉面。她把它们均匀地撒在薄片上,然后再用擀面杖小心地滚动几个来回。
全部奥秘都在那个小瓶子里,那是她的法宝。事情还要从头说起。我早就发现外祖母格外喜欢榆树,屋子四周全栽了榆树,她还经常笑眯眯地看着它们。我问过妈妈,妈妈说:“你吃的榆钱饼那么香,就是榆树生出来的。”不光是榆钱,榆树叶儿做成的包子、春卷,也好吃极了。我明白了,可妈妈说:“远不止这些哩,你等到秋末再看看吧。”
秋末到了,外祖母找到屋子东边的几棵榆树,蹲下身挖起土来。土里露出了胖胖的红根,她挨个儿抚摸几下,端量着,然后剪下一截。每棵树她都只剪一点儿,估计是怕榆树疼吧。她刮去树根的红色表皮,再剥下厚厚的白色根肉,把它们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用箩筛一遍,然后就装到那个小瓶子里。
面条切好,水开了。五六只黄蛤和面条一块儿被投进水里,再放几棵油菜。黄、绿、白,三种颜色在汤里翻滚,一会儿就成了。吃面条时,你会忘记一切,因为太香了。鲜美、滑溜,是面条自己往你肚子里跑,跑得飞快。外祖母不得不阻止说:“慢些,慢些,啊,两碗了,差不多了。”
这就是黄蛤面条。
如果有时间,我还会说到其他吃食,比如春天的荠菜丸子、野蒜蘸酱、苦菜肉卷儿、杨树胡大包子、柳芽汤,夏天的泥鳅豆腐、海毛菜凉粉、海蜇酸辣汤,秋天的甜李子花卷、苹果盅、野蜜糕、白菜秋刀鱼,冬天的蟹子酱卷饼、虾粉鸡蛋、干菜咸鱼、大枣发糕……怎么说都说不完。
外祖母是天下最能制作美味、寻找美味的人。我常常看她走在林子里,扬起鼻子,眯上眼睛。她大概又嗅到了什么美味,它们休想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