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汉卿写过的风俗喜剧和大女主
2023-11-05柳青
柳青
《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简称《救风尘》)是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创作的杂剧,具体创作时间已不可考。全剧四折,主要讲述花花公子周舍利用手段骗娶宋引章,婚后又对其百般虐待,而赵盼儿为救助姐妹宋引章,以风月手段智胜恶少周舍,最终宋引章被救出并与安秀实结为夫妇的故事。该剧是個充满趣味的喜剧,也是个女性智慧故事,但中间却蕴藏着旧时代被屈辱的妇女们精神上的苦闷和悲哀,而且也是部现实主义的作品。
赵盼儿是该剧中的一个主要人物,在关汉卿的笔下,妓女形象是女性人物画廊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赵盼儿是妓女形象中最优秀的典范的代表。“她作为被封建社会压迫的女性,却坚韧不拔,气宇不凡”,在斗争中表现出了机智、善良、正义的特点。在中国文学人物的画廊里,赵盼儿是一朵引人注目的奇葩,它集中了被压迫阶级的许多优秀品质,焕发出动人的艺术魅力。《曲海总目提要》曾经指出:“小说家所载诸女子,有识别英雄于未遇者,如红拂之于李卫公,梁夫人之于韩蕲王也;有成人之美者,如欧彬之歌人,董国度之妾也;有为豪侠而诛薄情者,女商荆十三娘也。剧中所称赵盼儿,似乎兼擅众长。”这个论断是完全正确的。赵盼儿这一侠义形象的塑造,不仅对当时下层人民的斗争是一个鼓舞,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宋引章是一个单纯无知的小姑娘,甚至稍显愚昧。对于周舍表现出来的“关心”,她认为是情深意重。到郑州的时候,周舍让她的轿子先行。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反常”行为,宋引章并未产生任何怀疑,直到婚后受周舍朝打暮骂时才彻底看清真相。和关汉卿写本剧的初心一样,宋引章内心也具备一定的反抗精神。身为歌姬,清楚自身命运,但她不甘于此,厌倦风尘生活,迫切要求“弃贱从良”。受周舍肉体和精神方面的凌辱与虐待后,她不是忍气吞声,而是主动求救。在封建时期,她为追求幸福生活敢于做出不同于世俗的决定,足见她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人。宋引章虽具备反抗意识,但她的胆小又使得她的反抗并不彻底。
这个故事砸掉了青楼文学的浪漫滤镜,明白地写出女性被物化、被商品化以后,尊严是被践踏的。赵盼儿和宋引章按照今天偶像剧的标准是既不清白,也不是良人,但《救风尘》的光彩,就在于关汉卿写这些被轻贱的姑娘们,不甘于被欺凌被玩弄,她们用世俗的智谋自救救人,以应对千疮百孔的生活。
作为当时的卖座剧作家,关汉卿很会把戏写得让观众欢喜,尤其在爱情喜剧里,他深谙怎样利用恋爱游戏的悬念,同时让剧中人和观众陷入延迟满足的欲罢不能。
《谢天香》是戏说前朝作家柳永风流韵事的喜剧。这戏全称《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剧名里的“钱大尹”是冷面判官,他在关汉卿的另一些公案戏里也会出场,在这出戏里,他要假唱红脸给不长进的柳永纠偏人生方向。钱大尹是柳永的忘年交,他到任开封府时,恰逢柳永流连花魁娘子谢天香,误了进京赶考。钱大尹痛斥柳永耽误前程,把他驱至京城,为了断他念想,他设计寻谢天香的错处,想借机治她的罪,有了案底的风尘女子将不能脱籍,也就不可能嫁与柳永。不料谢天香是有文采且通音律的聪敏姑娘,躲过钱大尹的陷阱。钱大尹调整策略,把谢天香收作妾室,关进后花园。三年后,钱大尹认为谢天香已经消磨了歌妓的轻浮性情,柳永也考取了功名,便安排宴席,假意试探两人是否旧情难忘,实则安排他们再续前缘,老先生煞费苦心,“上三年培养牡丹花,付于银鞍白面郎。”
谢天香是有主见的姑娘,她业务顶尖,是教坊里的大姐,她认准和柳永有共同语言,谋划着借他助力脱去贱籍,从此做个自由人。可遇上了冷心冷面、心思莫测的钱大尹,谢天香陷入进退两难的矛盾情态。钱大尹认定她对柳永心思不纯,她七分惧怕三分真话,承认了自己想嫁柳永是为了离开教坊。钱大尹要收她做妾,她并不因此欢喜,认真推辞,她说:“您这样的大儒是架海紫金梁,何必错爱我这临路金丝柳。”其实她的目标不是从良,更不求富贵,她指望的是自在,钱大尹提供给她的选项,在她看来是“出了荸篮入了筐”,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罢了。被关入后花园,她不能忘情柳永,恨钱大尹让她做所谓的“小夫人”。她以侍妾的身份陪钱大尹会客,哪想到贵客是考取功名的柳永,久别重逢,她却“长恨此身非吾有”,暗自神伤。观众知道“好事多磨”,但当事人当局者迷,困在重重的误会和猜度中,受着爱别离和求不得的煎熬,这认知的不对等和落差便制造了没完没了的喜感。
一个弱女子辗转猜疑、烦恼悲啼时,她惧着名义上的老丈夫又念着不可见的年轻情郎时,勾栏里想必爆发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而这风俗喜剧的内核是悲凉的。谢天香对柳永,没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纯情浪漫,她也不是情比金坚的贞烈女子,她漂亮、聪明,但也俗气,心思活络,在她身上,关汉卿写尽了男权社会里女性毫无可选项的无奈,她们求不得的不是爱情,而是自由。
比起《救风尘》和《谢天香》,同是讲风月女子爱情离合的喜剧《金线池》(全称《杜蕊娘智赏金线池》),底色更晦暗。
《金线池》开场便是赤裸裸的金钱计较。杜蕊娘的母亲得意于“不纺丝麻不种田,一生衣饭靠皇天”。而杜蕊娘恨极自己的生意是“不义之门”,全凭“恶、劣、乖、毒、狠”。杜蕊娘有慈悲心,也看得明白,这看似无本的生意消耗的是她短暂的青春,还有脆弱的良心。
关汉卿喜剧里的小生总是靠不住。《救风尘》的安秀才依赖赵盼儿帮他追回老婆,《望江亭》的白士中全仗娇妻谭记儿智斗权贵杨衙内,《谢天香》的情郎柳永被钱大尹赶去京城就杳无音讯。《金线池》的韩辅臣无能更添傲娇,他因没钱遭蕊娘母亲驱赶,赌气大半月不见蕊娘,再相见时,不仅不体恤姑娘一颗心没着落,只顾试探计较红粉是否变了初心。
即便这是个不能免于类型套路的爱情喜剧,杜蕊娘仍然和后来的明清传奇里受难的姑娘们是不同的。她把内心的激情化为独立的意志和行动,在不自由的命运里一次次作出自由的抉择。她的爱情是理智与情感无法拆分的悲喜剧,她的爱人“心不志诚,到底杂情”,她无法克制地爱他,但也在反复无常的痛苦中,把持着内心的尊严和骄傲。
关汉卿写这些风俗喜剧,带着烈火滚油的烟火气,他无所顾忌,但毫无狎昵冒犯。他不屑于写没有瑕疵的纯爱,也不写纯真的圣女,他不忌惮写世俗看来有污点的人和不纯粹的关系。他笔下的人和情,总是“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他用天才的仔细和精确,写出了人性中黑洞般的含混。
(来源:文汇报2022-07-05,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