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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母扣

2023-11-04刘鹏艳

雪莲 2023年9期
关键词:生命母亲孩子

【作者简介】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一级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鲜花岭上》,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个人专著。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

孤独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在我们的文化里,孤独往往饱含贬义的色彩,似乎,提到孤独,便会生出一幅凄绝的画面,那种畸零人的边缘感让人心怀怵惕。曾经有段时间,我自以为是地想,如果我要和我的孩子谈一谈孤独,我就给他推荐蒋勋的《孤独六讲》,因为我愿意把孤独上升为一种美学传递给孩子,而不是从平面甚至负面的角度理解孤独带给人类的感受。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的孩子似乎天生不畏孤独。

十周岁生日时,我为他筹划了一场生日派对,早早地和他商议,邀请哪些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来参加这个重要的仪式。他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我的好意,并且平静地说:“不,妈妈,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不需要别人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姥姥的讶异比我更甚一筹,立马提出质疑:“怎么会?你那么爱交朋友。”这孩子从小是在姥姥的怀里长大的,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强烈的社交欲望,姥姥认定他是个外向的孩子,见到谁都自来熟。

一个外向的孩子,他是怎么看待孤独的呢?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开“卧谈会”,很自然地谈到孤独的话题。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感到很舒服,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自己的。”这一刻,我意识到,这个表面上马马虎虎大大咧咧的孩子,比我想象中要深刻得多。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独处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即使很多成年人也相当匮乏。

说起来,孤独的核心价值正在于——跟自己在一起。与“我”同在,所以它是圆满自足的生命。或者说,它是生命圆满的开始。然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孤独不是一个好的议题,拿孤独来说事儿,似乎先验地就应该是探讨缺失和悲剧性。从字面意义上来看,“孤”,是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独”,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年人,茕茕孑立的两个字合成一个自带伤感标签的词汇。我猛然意识到,也许是我们基于成年人的经验,给“孤独”两个字贴上了标签,而在孩子的世界里,孤独并没有好与坏之分,它本该如此自足。

是的,虽然孤独感与世长存,历朝历代、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自己的孤独,但是承认它,拥抱它,温柔地抚触它,审美地观照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孤独产生的恐慌其实是一种颠倒的认知,事实上,当一个人惧怕孤独,孤独才变得可怕,而不是相反。这在蒋勋的文章中,说得清楚明白——孤独本身只是一种状态,而在我们的认知当中,偏见占了很大一部分,从而导致被传统影响的我们无法获得正见。小孩子比成年人更接近本质,他可能不知道如何赋予孤独以色彩,也不会像蒋勋那样企图在主流价值之外找到另一种关于自身的幽微的价值,但他们总是更敏锐地看到自己的内心。他们不像成年人,曾经不止一次地思考,在集体与个体之间,在多数与少数之间,要不要做出冒险的选择。是非,对错,黑白,看起来很明晰的答案,却总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把自以为成熟的个体拉向被认为是正确的选择的反面。也许我们都误解了自己,我们并不是那么清楚地了解一个真实的“我”。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只是努力在人群中显得合群。尽管每个人都在寻找伦理上的圆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一切适合于人群的标准,我们都拿来衡量自身。但这并非人的本质。虽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框架下,“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也还有“存在先于本质”这样的哲学论断。所以稍有一点思辨头脑的人都不可能从一个思想断面来结论世界。

习惯上,中国传统文化更重视群体和关系,所以倘若有任何人际方面的缺失,我们都归结于人的不完满;事实上对于独立的个体来说,“人际”并不是那么核心的词汇。一个孤儿,人们有理由相信他的人生是悲苦的。这个理由根深蒂固,甚至遮蔽了大部分事实。孤儿作为一个人的自我的圆满反倒无人肯信。同理,人们也不大愿意相信一个寡妇是快乐自足的,或者一个五保老人也可以很幸福地过完他的一生。大多数人都在以偏见衡量生活形式上的完善,而无视内心真实的告白。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状况,因为当我们以外在标准来衡量生命的时候,生命就不再完整,它被各种非“我”的变异指标切割得支离破碎。

让我惊喜的是,我的孩子在这方面并没有受到外界的干扰。他自足地生长着,愿意在不被关系支配的世界中享受孤独。他甚至用自己的行动揭示了这样的真理——当我孤独时,我回到自身。作为母亲,我想我大可不必在他的人生中充当指引,告诉他不能安守孤独的人,无法面对自己;不能珍惜孤独的人,无法找到自己。他小小的心灵知道他的孤独充满了喜悦,没有恐惧,亦没有嫌恶。独处,而后相处,这个外向的孩子很清楚自己的社交路径。我很高兴地看到,他给自己选择了一份珍贵的生日礼物——

孤独,不就是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吗?

孩子,让我们谈谈死亡

在所有和孩子谈论的话题中,“死亡”是最让我感到平静的——在传统的观念中,这也许有些奇怪。我想正因为死亡的可以预见和不可改变,才更有必要在生命的早期就帮助孩子直面这个终极问题,使他一生豁达,步步从容。我们最终会在生命的尽头和死亡迎面相遇,预习死亡,就是预习生命的一部分。

大约孩子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讨论过死亡。当然,诚如你立刻想到要反驳的,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是的,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亡,不过恰恰因为孩子是一张白纸,大人们更容易在上面留下鲜明的印记。我知道从前在乡村里,有些孩子是从祖辈的棺材开始认识死亡的,他们要么看到了痛苦,要么看到了恐惧,从而在其漫长的一生里,都和他们的祖辈一样忌讳谈论死亡。那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疼痛,分离,折磨,撕裂,呼号,他们这样经历死亡。没有人跟他们谈论死亡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它好像是一件壓在箱底的泛着樟脑气味的旧衣服,只有垂老的人才肯颤颤巍巍地披上它。如果一个人没有来得及老去就死掉了,那么可以算作横死,是比终老而亡更可怕的事。

现在,这些可怕的事,都由我来向孩子讲述,那么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作为叙述者,最有利的一点是,你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讲述故事。

孩子三岁的时候,家里养了十年的一条哈巴狗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狗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它的离开让我们很伤心。我告诉孩子,这种低落的心情只是暂时的,是告别仪式的一部分,当我们充分地怀念和告别之后,生活就会重新开始。狗狗也换了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它的新生活,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无论它在哪里,都不会改变它在我们心中的样子,它依然是我们的家人。我们都居住在应该居住的地方,各自安好。

这个故事后来被我写进童话,让更多的小孩子从一个温暖而美好的角度认识死亡。中国是一个缺乏死亡教育的国度,在这个泱泱的文明古国里,人们信奉“敬鬼神而远之”,认同“未知生,焉知死”,对于死亡的看法,往往是消极而刻板的。大多数人在这样的认知里长大,同时把这样的认知传递给他们的孩子。如果说生命是一条项链,那么死亡就是最终的那个环扣,它可以是一段生命的终点,也可以是串起生命之环的关节点。大自然的生命如此生生不息,美丽而令人向往。也许孩子还不能理解物质不灭、能量守恒的抽象理论,但他可以通过具象的想象触摸完整的生命链条,从而不再惧怕死亡,不再对有限的生命充满焦虑。生命应当具有开放性,应当吐故纳新,应当无畏,应当温暖,同时,值得眷恋和敬畏。

孩子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路过省立医院。那是一个惯见死亡的地方,所以在它的对面,开了一家做死人生意的店铺——人本殡葬。在这家店铺的墙面上,张贴着巨幅广告,委婉地告诉人们可以在生前签署死亡协议,一旦死亡,他们将为之提供一条龙的完美服务。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社会进步,平静地预约死亡,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可以把自己对“身后事”的自由意志写进合同,而不受习俗和他人的摆布,这种殡葬服务充满人道主义精神。

借此机会,我和儿子聊起了我的“身后事”。儿子非常惊讶,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说因为我受到了启发,我想和你聊聊,作为我最亲爱的人,你可以为我做点什么。那么我可以做什么呢?他认真地问。我去世以后,你可以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我说,你最好能租一架直升机,飞到太平洋的上空,有点仪式感。大西洋不行吗?他问。我更喜欢太平洋,那里更辽阔。我握着他的小手,一边走一边说。他马上展开他的想象力,建议我把骨灰撒到太空去。我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真棒!我笑起来,妈妈怎么没想到呢?也许那时候人类已经移民火星了,你可以在空间站里租个飞行器。

我们聊得十分愉快,不知不觉就从学校走到了家。

神经大条的母亲与高敏感孩子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我母亲对我的养育方式,在过去的很多个日夜里我曾经怀疑她并不真正了解我,甚至,真正地爱我。直到我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发现,她确实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然而,确定无疑地,那些对我造成伤害的愚蠢言行只是因为她爱我。

我不能苛责我的母亲,她是那样一个肯为自己的孩子和家庭做出在我看来无法容忍的巨大牺牲的伟大母亲。事实上,直至今日,我们身边仍旧不乏这样通过自我牺牲传递错误的信息和价值并自我感动的母亲。“为了你”“为了这个家”,这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们永远羞怯于说出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永远忽略自身的权力和利益。没有人逼迫她们,她们所有的选择都源于自身不健康的耻感,周围人的评价和习俗性规范使她们冠冕堂皇地剥夺自己的感觉和思想,从而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中变得机械和麻木,最终忘记了生命的本来意义是绽放,而非枯萎。

很多年后,我与母亲促膝长谈时,她偶尔会泪流满面。然而这迟到的痛感并不能把她从混乱的生活序列中拯救出来。“都过了一辈子了。”她最终还是无所谓地说。我真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种足够巨大的使她觉醒的痛苦。她的隐忍和耐力无人能及,就连最坚忍的骆驼也甘拜下风——仅凭生活中少得可怜的一点食物和养料,就能够横穿整个人生荒凉的戈壁沙漠。这,就是我的母親。

我在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变得叛逆和我行我素是从青春期开始的,在此之前,我也以为自己应该是父母和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我努力读书,每一门功课都考第一名,用童年所有的力气把“三好学生”的奖状贴满墙壁。老师的话永远都是对的,那些不合理的课业安排也因为不可违逆而充满科学性和逻辑性,我对权威莫名产生的那种唯唯诺诺的下意识,直到成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彻底扭转。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养育环境下,最终,一个蔑视权威和热爱自由表达的无政府主义者肆无忌惮地成长起来。

这个现象相当有趣,我总是能够看到这样的案例,一个具有强迫倾向和完美主义的母亲养出了一个慵懒邋遢的儿子,或是一个满不在乎的母亲养出了一个矫情的女儿。他们成对出现的概率超过90%,压倒性地战胜了人们想象中的所谓遗传因素对孩子的塑型作用。

一些当红心理学专家将现代心理学引入日常生活之后,觉醒的人们开始声讨原生家庭的罪恶。很多年轻人自以为挣脱了传统和偏见的束缚,遍体鳞伤后的反戈一击似乎理直气壮、义正辞严(知乎上的热门话题“父母即祸害”即见一斑),殊不知这种把生活的锅都甩给原生家庭的办法并不能使他们轻装上阵,去拥抱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原生家庭的种种罪状,是否真的祸害了你?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些人生中的遇见,无一没有意义。富贵时见人性,苦难中见佛性,一生的修行,无非明心见性。给原生家庭去妖魔化,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为自己铺就的唯一坦途。倘若不能踏上这样一条路,你将终身无法摆脱梦魇般的痛苦。

在我看来,子女对父母的反哺远不止物质的供养,我很高兴在母亲晚年时能够和她作为一对女性朋友相谈甚欢。面对女儿,她不必再有精神负担,哪怕暴露出内心最不堪的想法也能够获得无条件的支持。而这些想法,在她年轻的时候,无一不是禁忌,无一不成绝路,无一不遭天谴。我有理由相信,她是在不断的自我挞伐和自我囚禁当中学会了对痛苦漠然处之,就像一只被温水煮熟的青蛙,终于在温热渐至沸腾的水中失去了蹦跳的意识。

当我面对孩子,我面对未来;当我面对母亲,我面对归宿。我希望我的未来能够照亮归宿,也希望我的归宿能够承托未来。感谢我那神经大条的母亲,用一辈子懦弱的隐忍唤醒了一个勇敢的叛逆者,尽管这份勇敢有时候看起来未免任性,但它保护我免于受到更大的伤害。作为一个高敏感孩子,我一度在成长的道路上吃尽了苦头,可回过头一看,这些苦因为衬托着母爱的甜蜜底色,也使我获得了无尽的力量。现在是我反哺母亲的时候了,我常常和她促膝而谈,谈我们变易不居的奇妙生活,谈我们丢在流光里的那些回忆,谈我们生生不息的欲望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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