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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

2023-11-04赵艳华

环境 2023年9期
关键词:胡蜂横纹白蚁

赵艳华

现在,是小暑过后,极热。我在岭南的公园里,在一棵柠檬桉和一棵白千层之间。

柠檬桉是速生树种,它飞快地长,一边长,一边脱下旧衣服,就像一条蛇一样。这几天,我满园子走走,发现在极高温来临之前,柠檬桉们已经集体蜕皮完毕。现在,它们青白,光滑,笔直,修长,在满园绿色中格外显眼。

白千层跟柠檬桉虽然同属桃金娘科,但两种树的树皮却截然不同。柠檬桉看起来仿佛没有树皮,但白千层却看起来仿佛有一千张树皮,这些树皮像破纸一样一层层破破烂烂地堆叠着,一点都不讲究,一点都没有美感。

这两种树的树下世界也同样有趣,对比鲜明。

柠檬桉的旧树皮会直接在树身上解体,一片片掉下来。不过,桉树底部的树皮可不好剥落,现在这棵就是这样。在接近地面的那一段,树皮半贴不贴地戳在地里,虽跟母体已经分离,但仍迟迟不离开基部,看着真让人着急。我看得心痒痒的,最后终于忍不住,把一块将脱而未脱的树皮给扒拉下来了。

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让我打开了“大桉安国”的城门。

树皮轰然倒地。一窝数量巨大的长角立毛蚁突然暴露出来。原来,这半腐朽的桉树皮背后,就是它们的家。它们密密麻麻,有黑有白,总体数量大概有几千只。黑的是成年蚂蚁,白花花的是蚂蚁卵。乍见天日,成年蚂蚁们先是四处溃逃,刚跑了两步,想起了那些蚂蚁卵,于是又都冲过去,一只蚂蚁举起一只白色的蛋,继续四处溃散。桉树根部,树皮上,地上,都处都是长角立毛蚁。它们那么小,奔跑的速度又是那么一致,乍一看去,仿佛无数的小黑点在做同频共振——这蚁巢的倾覆显得如此混乱,却又乱得如此有条不紊。

我忍不住把围着桉树基部的树皮都扒拉着看了一下,天呐,原来这缝隙里住满了长角立毛蚁,刚才我掀掉的那块,不过是动了它们基业的1/3。长角立毛蚁继续全方位地骚动着。如果蚂蚁可以发声,那么,现在,这一片方寸之地,一定是喊聲震天——呼救声,传令声,喘息声,兵戈相击之声应该是不绝于耳。

怀着微微的歉意,我继续揭起一块倒在地上的树皮,它向上的一面很干燥,朝下的一面还挺潮湿。树皮下,枯叶堆里,似乎有个东西不对劲,我拿小棍子戳一戳。嚯!一只肥大的花细狭口蛙!这种蛙有毒,体型极细小,一般都是晚上活动,我经常会在马路边上的排水渠里见到它,原来它大白天躲在这潮湿阴凉的庇护所里!见到我,花细狭口蛙很紧张,一紧张就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圆滚滚气鼓鼓,变得前所未有的胖大。

花细狭口蛙蹲过的地方,似乎有明显的泥线和泥被,这里的树叶和树皮已经开始腐败,应该有白蚁在这里活动。扒拉扒拉这层厚厚的腐殖质——果然,一只白蚁露出头,又匆匆钻进黑暗深处去了。随后,腐殖质里突然涌出一大群白蚁,它们仓皇逃窜,黄白色的身体在太阳下显得如此地纤弱无助,仿佛一晒就会融化掉。

我继续掀起第二层柠檬桉树皮。第二层树皮很潮湿,仍旧是树皮的形态,但已经被白蚁蛀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还长了黄的白的菌丝,看样子马上就要变成泥土一样的质地了。在分解枯枝败叶这个事情上,白蚁和真菌们真是功劳匪浅啊。

第三层树皮已经融化在泥土里,我从这一层里掘出了许多活物:鼠妇一只一只被惊扰出来,又沿着叶缘匆匆爬走,仿佛集体去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一只孤独的蠼螋在缝隙里一闪,马上就剧烈地扭动着,遁入泥土深处,只有尾部两个大夹子留在外面;两只褐云玛瑙螺缩起了所有的斧足,尽可能地把自己包裹在壳里,以减少水分的蒸发;一条白蛞蝓紧贴在烂树皮上,悄然无声……

这些小动物原本都是夜晚的宠儿,又都喜欢潮湿的环境,我一直不太清楚它们白天的行踪——原来,它们在这个庇护所里度过漫长而容易失水的白天。

一个小时后,太阳开始直射柠檬桉树下。我转换阵地,坐到了白千层树下面。

柠檬桉的衣裳碎片随地乱扔,所以就养活了一大堆寄生者;白千层敝帚自珍,所以树下就特别“干净”,似乎没什么吸引人的——但是,我这个判断显然下得太早了。

这棵白千层树年龄大,树身上千疮百孔,树根部接近地面处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洞,几只蜜蜂一直在这凹洞周围飞来飞去。那里到底有什么玄机?我俯下身,把脑袋控到最低——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浅浅的树洞里,居然住了一窝中华蜜蜂!这群蜜蜂嗡嗡嘤嘤,飞进飞出,几乎几秒钟就急匆匆飞回来一只,几乎每一只翅膀下都挂着红的黄的花粉块,看样子收获颇丰。这些匆忙的劳动者匆匆钻进树洞里,又匆匆地钻出来,它们的起飞和降落都异常迅疾,安静下来,我甚至能听到它们急停时爪子与白千层树皮相撞,发出来啪的一声脆响。

一只一只又一只,蜜蜂们进进出出,仿佛永无穷尽。那个浅浅的树洞也仿佛有无穷深。

蜂巢下,散乱地铺着干燥而枯败的树枝树叶,跟任何一个小树林都差不多。横纹齿猛蚁就在树下,在落叶堆里转来转去,有那么几次,它们甚至逼近了蜜蜂窝,蜜蜂们嘤的一声冲过来驱赶,它们才讪讪地躲开。但凡有蜜蜂萎靡不振、状态不好,或者略有分心,横纹齿猛蚁就会悄悄走上前,猎豹一样出手。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就看到三只蜜蜂被横纹齿猛蚁扛走。

一旦得手,横纹齿猛蚁就立即行动,衔着体积重量数倍于它的蜜蜂健步若飞,翻树叶,过树枝,举,拖,拽,扛,我一直盯着它——它吭哧吭哧,没过几分钟,就把蜜蜂拖到一棵九节树下,树下有个深深的蚁穴,横纹齿猛蚁拖着蜜蜂进了洞,不见了。

蜜蜂们的尾部突然以同一节奏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蜂群刮起了飓风。原来,蜂巢来了入侵者。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通体金黄的黑盾胡蜂,它在巢外绕了一圈,似乎对蜜蜂们兴趣不大。这陌生的窥视者飞走了,而那剧烈的抖动却久久不息。

过了一会儿,一只真正的威胁者,黄脚胡蜂来了。围着白千层绕了一圈后,它就锁定了目标,在蜂巢外淡定地、久久地悬停着。这悬停的动作极为稳定,仿佛一架装备精良的小机械。工蜂们再一次嗡嗡嗡地掀动它们的尾部,警戒着这危险的窥视者。

这只黄脚胡蜂极为耐心。它悬停的位置甚至都没有挪一下。蜜蜂们紧张起来,它们开始向外蠕动,更加剧烈且节奏一致地摆动着尾巴,掀动着翅膀,表达着自己强烈的情绪。黄脚胡蜂尾部冲着蜂巢,头朝外,对蜜蜂的抗议置若罔闻。它像一架风力强大的直升机,甚至把蜂巢下面一棵只有两片叶子的小叶榕扇得颤抖起来。

我盯着它们,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干涉了这战局。我留意到,这窥视者虽然是头冲外,但身体却在逐渐接近蜂巢。是的,一步一步,它已经无限逼近。这入侵者也太有耐心,太有心机了!

警戒的蜜蜂们躁动起来。它们开始朝蜂巢外聚涌。我数了数,它们一共是九只。它们紧紧聚在一起,剧烈地掀动着腹部。

黄脚胡蜂嗡地一声飞走了,却从它们背后回旋过来,仿佛在清点它们的兵力。九只卫兵大大地颤抖起来。黄脚胡蜂虚晃一招,又悬停在蜂巢门口,久久久久。

我看得惊心动魄,不知道这令人恐怖的杀戮者什么时候动手,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观察这么久。即使用人类的时间来衡量,这种窥伺和威胁也长久得令人生厌。

这一次,看样子它就要动手了。我紧紧盯着蜂巢,生怕自己错过这场大战。不知道蜜蜂们会怎样勇敢,也不知道黄脚胡蜂会怎样残暴。我这个巨大的旁观者,又该怎么做呢?

树林外的音乐声巨大。林子里有奇怪的鸟叫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秋迁鸟光临。我已经汗流浃背。气氛早就到了白热化。突然,我头顶的大树上咔嚓一声,一个巨大的枯枝似乎直掉下来了。我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该观战,还是该躲开——一旦站起身躲开,黄脚胡蜂必定会受到惊扰——没等我考虑完,头顶的岗梅树丛接住了这巨大的枯树枝。

虽然我没有动作,黄脚胡蜂还是受到了惊吓,它飞走了。一只黑色的大蜂突然开始围着我打转转,在我的脖子周围嗡嗡嗡嗡。它每经过一次,我的后脖子就触电似地一激灵。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防护衣服。

万幸的是,黄脚胡蜂又回来了。

刚才的胶着状态里,黄脚胡蜂似乎在心理上占了上风。可是,这短短一分钟,战局似乎已经发生了突转。黄脚胡蜂还在,但那种良久的试探、虎视眈眈的窥视似乎消耗掉了它大量的精力。它又坚持悬停了一会儿,突然,嘤了一声,绕着白千层根部飞了一圈,不见了。

一瞬间,蜜蜂们不知道得到了什么信息,它们立即奇妙地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蜜蜂们把外扩的兵力往回撤,9只卫兵回去了4只。再过了一会儿,又回去了3只。最后,所有的卫兵都回到了蚁巢附近。蜜蜂们不再颤抖,蜂巢外围一片寂静。

警戒解除了。

中午十二点,林子里的热已经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而蜂巢也进入了有序运作的状态。这是我发现这座蜂巢的第四天。四天里我观察过它三次,亲眼看到它涉险两次。蜂生艰难,怀蜜其罪,不知道这群小家伙是怎样活到现在的,也并不知道它们未来会有怎样的命运。

顺便又看了看柠桉树下,那些被我翻起来的桉树皮已经干了,它们支棱着,树皮与树皮之间的空隙里,突然多了许多小小的涡蛛网。这些网片那么精巧,那么轻盈,又那么微小,在这样枯敗单调的地方,展览着这样优美惊人的艺术品,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告别它们回家去,把它们留给命运,留给大自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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