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意识的认知与再现 ——思维理论下的《到灯塔去》
2023-11-03王诗语
王诗语
《到灯塔去》是英国现代主义文学鼎盛时期的“意识流”小说代表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创作成熟期的杰作。其“故事情节和外部世界的描述已被降低到最低限度,取而代之的是飘忽不定、连绵不绝的意识流”(李维屏《英国小说艺术史》),恰在意识流动中暗示了认知活动在文学文本中的功用。丽萨·尊希恩指出,“伍尔夫的文字不知疲倦地刺激着我们的认知能力并从本质上便根植于此”(《心智理论和虚构意识的实验表征》),这便为将其作品与认知研究结合开辟了方向。思维理论也称“读心”,指认知科学家用以描述我们解读他人行为的能力的术语,比如我们的大脑依据人们的行为而猜测解读其思想、情感、信念和欲望的机制。由于我们的思维理论机制对想象和实际的人、事、物不做区分,这便赋予阅读小说这一虚构叙事活动以丰厚的认知回报。伍尔夫的小说因其长篇意识流和大量的心理描写成为探讨这一认知回报的绝妙文本,同样也因这一特点被部分读者认为复杂难读。本文主要运用尊希恩所应用的认知视角和思维理论来分析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到灯塔去》,挖掘文本中所蕴心灵丰富的意向性,揭示其成为读者认知挑战的原因,以期对其在认知、审美及创造技巧上的意义与功用进行有益探讨。
一、“使文学成为可能”与潜在认知挑战
思维理论是我们为了对自我和他人进行心理归因、对内心活动展开分析和追溯而发展出的认知模式。尊希恩认为,“将思维理论的相关知识应用到小说研究的意义在于:思维理论使文学成为可能”(《我们为何而阅读小说》)。当我们把小说中由文字建构出的形象当作“人物”时,便开启了将想象代入现实的大门,在作家引导的言语间寻找有关人物思想和情感的蛛丝马迹,仿佛正在观察现实生活中一位邻居的一举一动,我们预测人物的行动,评判体会其思想情感,是以赋予了我们所读之物种种意义。而伍尔夫在小说中深入人物心灵,把握意识流动的艺术方式,恰巧贴合了思维理论的底层运作机制。伍尔夫认为“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论现代小说》),思维理论同样指出我们常需通过不可见的心理活动去解释他者可见的行为,而这些心理活动往往快速、混乱,且直觉性地、下意识地瞬发并集结于一刻,成为一种有待解释但又无法完全言明的“当下的感受”,正是伍尔夫在小说中实践其对心灵认知的方式。例如,《到灯塔去》第十章,拉姆齐夫人在给儿子讲渔夫的故事时,脑海中同时充斥着关于敏泰及其父母、婚姻、个性的想法,孩子们的成长、丈夫的秉性,以及对生活、对人性的考验的思考,使人震惊于这一段所展现的纷繁复杂、强发散性的流动意识。从思维理论的视角来看,这种意识流技巧展现的正是赋予人们想象力与代入感、“使文学成为可能”的基础。我们深入着拉姆齐夫人的思想、情感和欲望,捕捉着她的思绪,又引发对照自身的情感体验和思维活动,这些所思所想不仅塑造着这一人物,同时也吸引着我们沉浸于“读心”的乐趣,做出种种猜测和思考。
“思维理论可以发展出嵌套式结构:‘A知道B知道某事属于两层认知嵌套,‘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则为三层认知嵌套。尊希恩发现,现代小说中三层认知嵌套大量出现,可以说是它的一个认知标志。”(惠海峰《思维理论、文学认知研究与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尊希恩的认知叙事学》)在英国文学史上,简·奥斯丁完成了对虚构主体认知嵌套从两三层到三层及以上的转变,一般在面对超过四层的认知嵌套时,我们对之的理解就会大幅下降,但尊希恩指出,伍尔夫对这种虚构主体心理嵌入层级的刻画达到了六层,这使其文本成为潜在的认知挑战,如小说中着重描写的晚宴上发生的一幕:
“塔斯莱先生,你常写信吗?”拉姆齐夫人问道。她也在怜悯他,莉丽猜想。因为拉姆齐夫人确实如此—她永远同情男人,好像他们缺少了什么东西……他想他一个月还写不了一封信,塔斯莱先生简洁地回答。他可不去说那些人想叫他说的那种废话。他可不要那些愚蠢的女人对他屈尊俯就、格外施恩……这全是女人的过错。女人利用她们所有的“魅力”和愚蠢,把文明给搞得不成样子。
“明儿灯塔去不成啰,拉姆齐夫人。”他说。他仍旧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他喜欢她,他倾慕她……但是,他觉得有必要坚持他自己的意见。
尽管他的眼睛长得不错,莉丽·布里斯库想到……女人不能写作,女人不能绘画—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有什么要紧……如果她想报复的话,她不是可以故意嘲笑他吗?“噢,塔斯莱先生。”她说,“请您明儿一定要陪我到灯塔去。我可真是想去。”
他看得出来……她正在嘲笑他……他坐在椅子上,故意回头向窗外一望,马上粗暴无礼地说,明儿天气不好,她要是去的话,肯定吃不消。她会晕船的。
拉姆齐夫人正在侧耳倾听,而莉丽竟然使他说出了那样的话,这使他很气恼……
我们可以试着分析一下这一段中所包含的认知层级:第一层,姆齐夫人角度:拉姆齐夫人怜悯塔斯莱先生;第二层,莉丽角度:莉丽认为拉姆齐夫人怜悯塔斯莱先生;第三层,塔斯莱角度:塔斯莱先生意识到了拉姆齐夫人的怜悯,但是他不想迎合拉姆齐夫人的想法回答;第四层,莉丽认为塔斯莱先生故意不按拉姆齐夫人的意思回答(尽管他感受到了),觉得他很愚蠢,所以试图嘲笑他来进行反击;第五层,塔斯莱先生察觉到了莉丽的嘲笑,并认为其归因于自己的贫穷和女士们的怜悯,并为自己的粗鲁反应而气恼。
这一系列叙述包罗万象,认知层级非常复杂,不仅展现了人物间的微妙关系,也体现了每个人的性格和处事风格。伍尔夫将拉姆齐夫人亲切的待客之道、对世人的满腔爱意;莉丽的敏感多思、冷静自持、长期作为单身女性的自卑;以及塔斯莱虽家境贫寒一心向学,却自卑古怪,瞧不起女性却又倾慕于拉姆齐夫人女性光辉的种种复杂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何辉斌在《论詹赛恩的〈我们为什么阅读虚构作品〉》(注:詹赛恩即尊希恩)中指出“嵌入式的意向性会提高阅读的难度”,《到灯塔去》中嵌套层级一般多达五至六层,更遑论在表达人物这些层级的心理意向的同时又穿插了众多其他内心活动,容易使读者迷失在叙述中,需要费力区分此刻是哪一个角色在表达何种想法。这些思绪在人物的互动间保持着不停感知、碰撞、变化的态势,使得整部小说的人物心理纷繁复杂,同时也精彩纷呈。它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的认知造成了挑战,可能使一部分读者感到困难并望而却步,却又深深吸引着读者获得认知上的乐趣和美学上的体验。伍尔夫从文学视角复刻并再现了复杂的认知过程,虽然现实中的思維理论机制反应要比伍尔夫所述复杂得多,但相较早期小说中经作家严格筛选、主要为情节服务的“工具”心理活动来说,其文本为认知科学研究提供了极佳的文学佐证。这是一种认知和文学研究的双向验证:我们的思维渴求着进行这种认知活动,因而有了对文学文本的沉浸体验;相反,古今作家精心构筑足够吸引读者的文本,从外部生活逐渐转入内心世界,也暗合着为认知需求的提高而努力的态势。伍尔夫所编织的不仅仅是人类思维活动在文学文本中的再现,同时也展开了一幅极具美感的心灵认知图景。她的“原子”(文本素材)经历了谨慎筛选和精巧编织,虽是在写人物的普通一天,但传递的思想和情感价值无一不在暗暗构筑作家的美学追求和自我表达。
二、认知盛宴与小说技艺的超越
《到灯塔去》可使我们明显地体会到小说技艺的变化和作家创作理念的改变。尊希恩研究指出,以简·奥斯丁的小说为例,以往仅有男女主人公这样的主要人物才会展现出较高层的认知层级,而次要人物往往仅有一至二层的认知嵌套,这从本质上赋予了这些角色特殊地位:他们有着更复杂的心理活动,更像真实的人,使得我们更贴近并了解其思维活动,进而代入其中。而《到灯塔去》中虽然仍存在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之分,但伍尔夫在处理所有人的心理活动时更加“公平”,这与她所运用的“内心独白”“视角转换”和“自由联想”等意识流技巧是紧密相连的,即使是次要人物的心理活动,仍可让读者体会到其内心丰富的层次。她在描述有大量人物在场的场景时不作区分地将所有人的心理联结起来,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流淌到另一个人,从一个人的视角接续到下一个,读者时常难以辨清这是谁的视角与思绪,却能沉浸于这种无比柔和的叙述方式,伍尔夫凭此为读者打造了一个有着极高沉浸感的社交环境。
以晚宴上的意识流描写为例,伍尔夫在多位在场人物的内心世界之间轻捷地穿梭,对于读者来说,这便是行使“读心”功能的饕餮盛宴。从认知视角来看,“我们对读心的适应机制是杂乱、贪婪且自发的”,且因“与他人或真实或想象的互动所提供的持续刺激而存在”(丽萨·尊希恩《当你拾起一本图画小说时的期待》),因此通过阅读多重心理活动的嵌套以及多个人物内心活动和视角的转换,读者获得了一种极度逼真的“在场感”。在电影艺术中,多机位拍摄和后期剪辑可以为观众打造出这种在场感,但如果仅靠旁白、镜头转换来展现人物复杂混乱、相互反应的心理活动,恐怕会稍显刻意和笨拙,无法取得极佳的沉浸感与艺术效果。伍尔夫通过其精巧的叙述构思和高超的意识流技巧为读者创造了这样一个充满认知乐趣与挑战的文学场景,使得读者拥有了身临其境的实感,而这种实感正是刻在我们基因中的诱惑,是我们阅读小说的终极原因,也是人类文学创作和想象力飞扬的动力之源。“在虚构叙事中追随各种思维活动带来的快乐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社交愉悦”(丽萨·尊希恩《思維升级:简·奥斯丁小说中的社会认知乐趣》),也是人类生存本能中延续下来的快乐,正因如此,作家才会在创作中专注于刻画此类场景,力图给读者增添这种愉悦。在认知乐趣之上,我们在这种交互性活动中更收获了思想和情感的碰撞,读者如同置身拉姆齐一家的餐厅,思考着婚姻、家庭、艺术、哲学与人生;是“爱情的太阳从桌布的边缘升起”,也是每个人都在聆听的那首小诗—“卢琳安娜,卢琳丽”。当我们同时步入伍尔夫的文学世界与认知科学的交汇之地,便能从中窥得心灵的微妙与伟大,这两者互相解答,共同赋予对方意义,也为我们扩深更多文学技艺上的追求,以及追求认知上的挑战提供了鼓舞与激励。
《到灯塔去》运用了独特的意识流技巧,在丰富的心理阐释中构筑了多层认知嵌套,构成了伍尔夫精巧的艺术风格。视角转换和内心独白中构筑的多层意向性成为其在小说艺术方面作出的突出探索,伍尔夫通过这些技巧表达了其开放的创作立场“一切都是小说的合适素材,一切情感,一切思想;头脑和心灵的一切特质都可以汲取;没有一种感觉是不对的”(伍尔夫《普通读者》),她的布局谋篇是耐人寻味的抽象画,画中则是人们的心灵迷宫。作为“贪婪的读心者”,伍尔夫的作品激励着我们在美学体验之上不断进行这种认知挑战并从中收获乐趣。她不仅在风格和主题上开启了现代主义的路径,更在认知方面用文学构筑了精神乐园。思维理论可在认知角度上成为“使文学成为可能”的阐释机制:我们的大脑在文学世界中进行一种模拟,一种真实生活的替代运行,这种模拟的训练意义和乐趣使我们对文学创作深深着迷,同样的,我们也试图用文学体验模拟探索认知的极限,试图发展出更为自然、更具美感的体验方式,从而促使着更多作家在小说技艺方面不断进行研究和打磨,带动文学的发展和潮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