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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苏轼评孟浩然诗之“韵高而才短”之精妙

2023-11-03胡婷婷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8期
关键词:孟浩然典故苏轼

胡婷婷

一、孟浩然之“韵高”

(一)诗词风格之淡

“生成语难得,浩然诗高处,不刻画,只似乘兴。”(刘辰翁《孟浩然诗集跋》)孟浩然善于运用随意点染的手法,以简淡的文字传达出自然景物和人物的神貌。以《过故人庄》为例:“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诗以话家常的形式写了从来访到告别的过程,用语平淡无奇,并无华丽之词,也没有渲染的雕琢痕迹,自然地将恬静秀美的农村风光和淳朴诚挚的情谊融为一体,使其如同一幅画卷在读者面前展开。几行字描写下来,平淡得似乎不能算诗,而是生活写照,可见其风格之淡雅。诗中所出现的意象,如“鸡”“绿树”“酒”,都是乡村生活中比较常见的物象,看似平平无奇,组合起来却能让人感受到诗中所富有的灵气,这就是孟浩然的“韵高”之处。难怪皮日休称赞他“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令龌龊束人口者,涵涵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郢州孟亭记》)。

又如孟浩然的《秋登万(一作兰)山寄张五》,全诗围绕诗人登高望远、怀念友人而展开。“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行人们有的在渡头休息,有的在沙滩行走。放眼向天边望去,那天边的树看去像是荠菜,而那白色的沙洲,有如一轮弯月。

这四句称得上是这首诗的精华所在,主要描绘辛苦劳作的村民归来的场景。然而,悠闲归来的行人具体有怎样的动作,是在轻笑,还是在交谈?沙洲上还有怎样的景象?孟浩然并未详细刻画,反而收笔。“归村人”三个字更是用朴素的语言概括了主人公的形象,全诗是那样平淡自然,给人以静谧美好之感。朦胧的描绘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犹如雾里看花,给人以神秘感。这种似有似无的朦胧便是“韵高”的一种体现。

(二)诗词境界之灵

孟浩然善于用平淡朴实的语言、自然疏淡的笔触勾勒出场景进行抒情,在看似平淡的景物之中蕴含着悠远空灵的韵味,形成一种深邃的意境。孟浩然在诗歌创作方面带有超乎寻常、不同凡响的悟性,他善于用简淡的文字传达空灵的意境。《万山潭作》是孟浩然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诗篇之一:“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诗歌以平淡的笔法描绘出诗人垂钓的场景:澄清的潭水可以清晰地透出鱼儿的身影,周围有猿猴在山间游荡。短短两句就勾勒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融为一体的景象,周围仿佛一片沉静,垂钓者与山间的动物互不惊扰。最后,诗人唱着轻歌,乘着小舟尽兴而归。自始至终,给人一种诗人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心境旷达淡泊、超脱于物外的感觉,营造出纯美的诗境,自然而生一种飘逸之感。他這种意在言外的诗歌境界,正是严羽所言的“妙悟”。

王士祯曾在《带经堂诗话》中举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作为“神韵”的范本,认为“诗至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画家所谓逸品是也”。“羚羊挂角”一词,比喻意境超脱,可谓是对孟浩然诗歌的精准评价。沈德潜也在《唐诗别裁》中称孟浩然的诗“语淡而味终不薄”,“味终不薄”即指孟浩然的诗歌在平淡的外表下别有一番韵味。

(三)诗词情感之真

孟浩然的诗词情感真挚而深沉,诗作往往情景交融,其中难以见到雕琢的痕迹,全凭真实情感自然流出。以大家耳熟能详的《春晓》为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遣词造句十分平淡,所营造出来的意境却十分优美。细细品味,能够感受到诗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对万物的同情。飘零的花瓣,本身便代表着一种生命,同时又代表着无限春光。从中不难品味出作者对春光流逝的淡淡忧愁,这便是作者对世间万物的共情。

孟浩然的情感抒发大多是与自然景色相交织,他细心观察大自然中的微妙变化,这微妙变化让他不由得对自然景色进行情感倾诉。孟浩然诗词的“真”还体现在他的情感可以透过文字直观地感染读者,让读者也不免产生共情。如《夏日南亭怀辛大》一诗:“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此诗的中心落在怀念故人,然而字里行间展示给读者的,却是一种隐居生活的闲适自得的情趣。荷花的香气清淡,被风相送而能闻;竹露滴在池面的声音本应微弱,听来却清脆响亮。孟浩然从纳凉之时的细微之处入手,用朴素清淡的白描手法,营造出一种清幽旷远的意境,让读者不由屏住呼吸,仿佛能够走进诗里去品味诗人此刻的所思所想,同感那份闲适。诗人自己体察世间万物的细微之处,又带领读者走进诗中与他的情感发生共鸣,不可不谓之“韵高”。

二、孟浩然之“才短”

(一)题材选择之“才”

孟浩然的诗歌题材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以山水田园诗为主,而缺乏其他题材。与别的盛唐诗人相比,他的经历可谓十分简单。回顾孟浩然的一生,他似乎只扮演了两种角色,即隐士和诗人。在二十岁以后,他就隐于鹿门山,此后仕途不顺,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隐居和漫游。

从结交对象来看,他也曾在漫游过程中结识一些人,但数量还远不能和苏轼结识的相提并论。再谈人生的跌宕起伏程度,孟浩然曾应举落第,仕途不顺,但与多次被贬谪,甚至惨遭牢狱之灾的苏轼相比,这属实不能算是人生大劫。如此一看,孟浩然可选择的题材范围确实要比苏轼等诗人的窄。

(二)体裁使用之“才”

从诗歌的体裁和篇幅来看。经过深入研究发现,孟浩然诗歌中的主要体裁是近体诗,几乎占其全部诗歌数量的四分之三。他擅长写五言诗,而很少写七言诗,五言诗占比甚至超过其全部诗歌数量的94%。五律正格诗,要求颔联和颈联对仗,而在孟浩然的五律诗中,完全符合中间两联对仗的,约有六十首,不足一半。孟浩然的诗一般篇幅都不长,最长的七言古诗也只有八韵。美国学者斯蒂芬·欧文在其所著《盛唐诗》一书中,曾认为:“孟浩然似乎从未达到严格的正规文体所要求的程度。他在这种正规方面的修养极差……”

(三)典故化用之“才”

孟浩然擅长暗用典故,这“才”有其诗歌平淡的风格。他的《过故人庄》脍炙人口,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仔细研究我们就会发现,其化用了前人的诗句。“开轩面场圃”一句,常被解释为是化用了竹林七贤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中的“开轩临四野”,以及《诗经·七月》中的“九月筑场圃”。短短五个字,却兼具两份化用,且毫无违和之处,其化用可谓浑然天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说他在用典上有所欠缺呢?事实上,孟浩然典故的缺失并不在于他所用典故不够恰当,以至于有违诗句本身,而是指孟浩然的诗中所用典故的内容不够广。孟浩然诗歌用典约一百八十处,涉及一半以上的作品,却带有重复率高的特点,数十个典故被反复化用十次以上。且受孟浩然所在地的影响,荆楚之地的典故在他的作品里出现率极高。抛开重复的内容来看,孟浩然用典的数量就不能称得上多了。

苏轼作为文学大家,带有宋人“以才为诗”的文学审美。他的诗歌创作在典源范围、数量、技巧上都保持着一种高水平,自身也喜欢以化用前人诗句、善用典故来衡量一个人的才学水平。孟浩然用典虽妙,然而重复率高,也不免让苏轼怀疑其才学素养不够高深。

(四)哲思蕴含之“才”

孟浩然的诗句思想内容不够深刻到与现实结合。出于题材多半是山水田园诗,而且其描绘时多半带有一股“清淡”的风格,在思想上,他很少把理学融入诗句之中,也缺乏现实主义的思想内容。苏轼则尤其擅长将诗句和哲理结合,用以警策世人,讲求有为而作,故而他认为孟浩然在该方面有所欠缺。

其实,这与唐朝和宋朝的社会背景和主流倾向有关。与其说苏轼是在感叹孟浩然思想不够深刻的“才短”,不如说他是在感叹盛唐的时代背景让孟浩然在这方面有所缺失。这种分析并非无稽之谈,“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陈师道《后山诗话》)。苏轼的意思很容易理解:宫廷造酒高手在造酒的时候却缺少材料。那么材料的缺失显然不仅与造酒高手本人准备不周有关,也与为造酒高手提供材料的出处有关。为孟浩然这位“造酒高手”提供材料的正是盛唐的社会主流。

三、苏轼之文学观

(一)淡泊简远,味外之味

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提到:“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苏轼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枯淡论”,他提出“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评陶韩柳诗》)。在他看来,诗歌表面不用华丽的辞藻来修饰,表面质朴无华、真纯自然,称之为“外枯”;而诗歌内容充斥着饱满的情感,能够营造出一种悠然、深远的意境,这就叫作“中膏”。苏轼尤其赞叹柳宗元和陶淵明的诗,认为他们的诗天然营造出一种“味外之味”的境界,细细品味,意蕴深长、意境高远。比如柳宗元的《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他对这首诗给予了高度的赞美,称赞其有“奇趣之妙”,尤爱前四句。所谓“奇趣之妙”,便是诗人与渔翁相融为一体,于青山绿水中无拘无束,留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这种“味外之味”正是他所崇尚的,其中的深邃意境令他神往。苏轼在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平淡的美学是他的审美取向,他认为这种平淡的美学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要想做到,需要有足够的经验。

(二)有为而作,寓理其中

苏轼在《题柳子厚诗》中把诗歌的作用概括为“有为而作”。他说:“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什么叫“有为而作”呢?换句话说,就是要求诗歌起到一定的讽谏作用,要有揭露现实弊端的内容,或者能够说明深刻的人生哲理。

他在《次韵张昌言喜雨》一诗中,赞扬张昌言问诗时说:“爱君谁似元和老,贺雨诗成即谏书。”由此可见,他对通过诗歌内容针砭时弊这种行为的偏爱。苏轼自己本身更是把诗歌的说理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笔下,极平常的生活细节和自然景物,都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如《题西林壁》一诗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两句告诫人们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事物,会得到不同的结论;而诗的后两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更加富有人生哲理—要认识事物的全貌,必须跳脱狭小的范围,从一个更广阔的角度出发看待问题。

四、唐宋诗词审美之异

“韵高”可以看出苏轼所代表的宋诗与孟浩然所代表的唐诗,在诗词审美观上的相似,“才短”则能体现出唐宋诗人的审美差异。唐诗重视对生活感受的直接抒发和描写,如孟浩然能够从生活中观察万物之美、万物之化,习惯直接对所观景物展开平铺直叙的描写,追求蕴藉、空灵。北宋时期,活字印刷术发明出来,民众能够储存和阅读的书籍数量大幅提升,再加上唐诗的高峰横亘在眼前,人们开始追求才学。诗人以在诗句中使用大量典故为荣,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更是坚持“点铁成金”,通过改造过往的材料,来打造出新的诗篇。

唐宋诗词之间的审美差异还体现在是否赋予诗歌以说理特性。孟浩然生于盛唐,彼时唐诗主要言情,即使有说理的内容,也多以抒情的方式进行表达。从中唐开始,诗歌才有向宋朝诗歌演变的倾向。在诗歌中发表议论,加以说理,是从杜甫和韩愈开始的,宋人在该方面加以延伸,才有了后来苏轼等文学家寓理学于诗歌的风格。苏轼喜欢有意识地以议论为诗,一方面受到当时宋朝的审美趋向影响,另一方面与他个人的经历也息息相关。深厚的家学和后期多舛的经历,让他对人生具有一种别样的思考,善于将事物的形象与哲理结合起来,以理趣取胜。在他看来,理趣的色彩是诗歌才学的一种体现。

很多人将苏轼说的“才短”归为诗歌的“面子”不够,即写作的技巧、题材等有所缺失,而本文认为,苏轼所言的“才”既指诗歌的“面子”,也包含诗歌的一部分“里子”—思想内涵,只将其归类为技巧等失之偏颇。总而言之,苏轼评孟浩然“才短”,并非完全批判孟浩然才学浅薄,而是从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分析孟浩然诗歌的不足之处,且放在时代大背景下,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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