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容到形式:数字阅读社群的公共性消解与重构
2023-11-03陈瑞华
【摘要】数字媒介技术发展为读者带来新的阅读场景与体验,同时助推数字化社交阅读现象的出现。与传统个体化阅读模式不同,数字化社交阅读是以社群为纽带的观点分享和情感体验过程。当阅读由认知收获转向情感彰显,且以社群作为其关系延伸的具象化呈现,极易导致阅读重点由内容转向形式。这种转向解构了阅读原本的公共属性,进而引发数字阅读的诸多问题。面对数字化社交阅读背后的社群兴起,如何从形式维度重新探寻阅读公共性的重构路径,促成数字时代阅读的公共参与及读者内在情感的满足,实现数字阅读可持续发展,成为推进全民阅读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
【关键词】社交阅读 阅读社群 公共性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3)5-026-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5.004
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67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5.6%。随着网民规模扩大,以数字媒介为载体的阅读方式日渐普及,而数字阅读内容的丰富与可分享,更是促使数字化阅读成为新的交往方式。
但与传统纸质书籍催生的阅读模式即强调私人独处的阅读方式不同,数字化阅读强调分享与社交,阅读是打破孤独状态的社会化行为。所谓社会化阅读是一种以读者为核心,阅读主体自我生成内容并与其他读者分享、互动、传播信息的行为。[1]数字化阅读社交属性的加深,带来以个人阅读兴趣为出发点、以互动分享为目的的阅读新现象——数字阅读社群。在数字时代,数字阅读社群成为观点分享、知识传播的重要渠道。作为多元主体关系互联的网络集群,数字阅读社群的互动逻辑与传统阅读社群截然不同,阅读形式逾越阅读内容成为社群建构的关键动力。阅读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公共交往行为,阅读社群则指向公共交往领域。阅读形式取代阅读内容,不仅改变了传统阅读的内涵,也消解了传统阅读社群具有的公共性,使阅读陷入自我桎梏的状态。就此而言,如何理解数字阅读社群的逻辑及其内在公共性再造,进而重构阅读社群的公共交往,成为推进数字时代全民阅读的关键。
一、作为社会公共参与途径的传统阅读社群
阅读社群在漫长的阅读史中并不鲜见。在印刷技术发明并普及应用前,由于纸质书籍的稀缺,演讲、布道成为当时主要的“阅读”方式,人们聚集在城市广场、宗教场所等进行讨论。印刷业出现后,咖啡馆、书店等成为新的日常阅读空间,这些空间又催生了形态各异的传统阅读社群,18世纪欧洲阅读革命时期更是如此,“形成以‘阅读文化认同’为中心的共同体”。[2]
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阅读社群兴起显然与印刷技术有关。但印刷技术对阅读社群的影响较为复杂,内容生产与传播是其中的重要方面。尤其是书籍、报刊等大众出版物的普及,使科学知识、政治观念与世俗理念等得以突破传播藩篱,普通公众亦有机会接触这些内容。在传统社会向现代转型时期,这些极具启蒙色彩的内容的传播,对满足日渐增长的中产阶级阅读需求以及推动社会整体转型都有重要意义,这也促使阅读书籍及分享其内容成为新的交往方式。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以文会友催生出传统阅读社群,而社群本身则成为公众议事的公共领域。在这个空间内,公众不仅分享自我见解,同时通过参与阅读培养公共素养。威廉姆斯认为,这些社群交往有利于培养个体谈吐和塑造公共礼仪。[3]哈贝马斯则提出,阅读社群培育读者的主体性。可见,传统阅读社群塑造了理性化个体,为个体培养公共参与能力提供了实践经验。大众媒介虽然改变了传统社群阅读模式,但阅读的公共性色彩依然存在。正如泰勒所言,个体基于媒介阅读以及社会想象实现的意见交换,也能够产生政治同一性及其共同体。[4]不过其强调的是虚拟公共领域,是经由媒介建构的社会想象。就此而言,印刷技术带来的现代化知识与观念传播催生的传统阅读社群,即是以价值同一性为基础的共同体。
数字媒介技术改变了传统阅读模式,阅读从以书籍及其内容为中心转变为以读者个体的社交为核心,这意味着读者可以在不同场景与不同读者互动。面对这种阅读转变,阅读社群同时被赋予更多公共性想象。有学者认为,借助数字阅读社群的活跃性和关联性,其在阅读推广、缩小数字鸿沟、提升信息素养、构建书香社会等方面可以发挥更积极的作用。[5-7]此外,借助阅读社群可以提升公共阅读服务质量。[8]但随着数字阅读不断发展,社群并未呈现出预期的公共性景象,反而是读者知识焦虑、世俗化与知识鸿沟等现象愈加明显。在期望与现实的张力背后,是数字阅读社群运行逻辑的不同。相较于传统阅读社群多建立在内容分享基础上,以内容阅读促进公共意识培养的状况,数字阅读社群与社交性密切相关,这使社群关系更为复杂,其背后是阅读以关系为驱动的意义涌现。这就改变了既往阅读社群的生成逻辑,阅读社群不再以公共性议题讨论及其价值同一性为基础进行建构,阅读社群本身成为差异化的共存,社群关系也由既往的紧密性变得不即不离,阅读社群由内容侧重转向形式关系建构。
面对传统阅读社群在数字时代遭遇的公共性困境,如何改变既往阅读观念及其规范,重新理解数字阅读社群的运行逻辑及其現实因素,进而重构数字阅读社群的公共性成为亟待思考和解决的关键问题。基于此,本文将从公共性视角入手,讨论以社交媒介为交往中介催生的社群形态。
二、数字媒介技术与阅读社群的形式化关系实践
阅读作为个体或群体行为,往往具有二重构造性,即阅读目的及目的实现过程,分别指向阅读内容和形式。阅读内容不仅指文本,更指阅读背后的动机和目的等,阅读形式则是由阅读内容引起的相互作用形态。传统阅读注重内容,希望通过内容阅读提升读者的认知和修养。数字媒介技术则使阅读的形式性更加凸显,即读者如何在关系互联状态中感受阅读,在与他人互动的过程中体验阅读,正是这个转变及其影响催生了数字阅读社群。
1. 以关系互联为驱动的阅读社群
对于传统阅读概念,大多数学者将其理解为从个体需求出发,通过文本阐释实现的自我认知提升,背后是读者旨在升华自我的封闭过程。数字媒介技术的传播属性使阅读由封闭转向开放,如微信读书、樊登读书、豆瓣等,基于网络平台提供的社交链接或活动,抑或读者自身的社交圈,阅读成为群体性行为,随时随地的内容分享与观点互动,让阅读成为开放性行为。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读者对某个观点感兴趣,既可在线互动交流,亦可通过其他方式进行探讨,享受观点互动带来的乐趣。需注意的是,这种观点互动往往不以巩固和完善自我既有知识体系为目的,而是为了在差异且多元的观点互动过程中感受阅读的无限可能。这种不确定性给读者带来新的阅读体验,因为这与个体已有的认知可能截然不同。阅读某种程度成为知识旅行,不同观点、际遇都在拓展阅读的可能性,阅读本身变成了动态开放的更新过程,成为不带目的的未知相遇。
当阅读由孤立状态变为开放过程,意味着阅读意义来源不再是自我领悟,而是关系互联背后的交往潜能。换言之,阅读由既往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变成读者与读者间的互动,成为作为他者的读者丰富自我的阅读意义。以往个体阅读获得感与文本量有关,大量的文本阅读带来更多收获,这体现在个体阅读旅程的纵向对比中,不同阶段读者认知和思想厚度会有大的差异。但当阅读变成关系性存在,阅读获得感则来自他者,越来越多的他者丰富着个体的阅读体验。由此可见,阅读的收获、愉悦以及不同体验都被纳入关系建构的过程中,经由他者的存在得以实现。此时,关系互联成为阅读社群的重要驱动力,作为个体的读者不断与不同的读者建立关系,并加入不同阅读社群,进而使个体阅读获得感变得更加丰富。
2. 在流动关系中维系阅读社群存在
当阅读由个体行为转变为关系性存在,由此催生的数字阅读社群亦迥异于传统阅读社群。首先是社群交往场景差异较大,数字技术使阅读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读者社会关系网络与媒介技术叠加,亦使原本静态封闭的私人阅读变为动态开放的分享过程。其次是社群交往规则发生改变,相较于阅读沙龙等线下社群及其规则衍生,聚合化数字阅读社群消解了传统阅读阶层结构,带来阅读权利和机会的均等化,每个读者都是关系网络中的节点。这些变化均指向维系数字阅读社群的新方式,即当阅读意义来自他者的存在时,阅读就变成即兴展演的戏剧性行动,每个读者以文本为剧本,基于不同生活境遇赋予文本新的解读,从而实现群体情感共鸣。就此而言,数字阅读社群更在意互动如何展开,这种互动将使社群在碎片化地方、近邻关系中获得存在空间。
将阅读视为读者即兴展演,实则隐喻数字阅读社群的非结构性,即社群是流动关系聚合化的结果,是由多元读者勾连而成的若隐若现的组织。这与传统结构性或功能性阅读社群不同,新社群不以价值同一性为背景,而是以差异为基础的共通体,“是在没有同一性的差异中的‘共—在’”。[9]同时,这种共通体的存在与读者需要他者的承认有关,在现代社会造成的茫然时代,个体“更为具体地迫切需要别人真正承认业已个性化的自己是一个个体,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不可替代的个体来看待,将自己作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给予尊重,希望有一个对象能够相互给予相应的照顾关怀”。[10]阅读是获得他者承认的方式,保持个体差异的同时亦能实现共鸣,数字化关系模式又维系彼此的间隔。在这种关系流动过程中,我们共同在地方性傳统内部生成持久性的意义,同时又以对自己参与其中的关系多样性保持敏感的方式不断创新。[11]可见,正是这种不即不离的流动的关系状态,赋予读者以无尽意义,促进了群关系,维系了阅读社群的存在。
3. 从意义涌现中构建社群阅读新机制
从个体化理性视角来看,阅读常被赋予孤独静默的严肃性和仪式性。深阅读更是如此,因为读者在深阅读中带着较强目的性,试图通过阅读在知识和精神方面有所收获。这种阅读目的性的实现,要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保持深入严谨的思考状态,以沉思冥想对文本进行深度解读,从而获得阅读的意义感。这塑造了典型阅读传统,“孤立的读者和他自己的眼睛”。[12]可见,个体在沉浸式独处中通过文本与外界产生意义关联。[13]在这个过程中,阅读文本、读者深度参与和认知收获构成阅读机制基本要素,这些要素勾勒出读者与文本间的线性阐释关系,这也是尼尔·波兹曼称印刷时代为“阐释年代”的关键。在坚定的阅读目标下,读者依靠自身思维构筑起严谨认真的世界,读者自身则退回到心灵世界,作者和读者仿佛在整个阅读过程达成共谋——对抗社会参与,阅读成为反社会的行为。
数字阅读社群的阅读机制则不同,在以关系互联为驱动的社群建构中,关系汇流及其带来的意义涌现成为阅读模式。具体而言,数字阅读建立在关系互联基础上,是多元读者共同建构的阅读关系网络与多元场景聚合,阅读不再是孤独的个体沉思,而是互为主体的对话。这个对话过程改变了阅读的基本要素,首先是文本形态转向视听化,文本不再是既往可反复审读和停顿思考的静止状态,变得快速转换与不断压缩。这种压缩性又改变了读者阅读的思维方式,使视听享受取代理性思考。更关键的是,文本已非阅读终点,而是阅读起点。易言之,文本成为阅读社群关系起点,但阅读的最终意义则来自读者联合行动,即读者在对话中获得超越文本的体验和感悟。这种体验本质是关系汇流下的意义涌现,即以充满不确定性的对话实践为基础的衍生。因为这种对话是交叉存在的含混状态,关系复杂且多元,但却充满未知诱惑,所以能够带来个体阅读所没有的感知与想象。
三、阅读形式固化与数字阅读社群的公共性消解
数字媒介技术的发展改变着传统阅读模式,促使阅读由内容转向形式。当这种阅读形式本身固化为一种结构性存在,并对阅读形成反向控制时,就改变了阅读社群的日常阅读实践,使阅读陷入自我焦虑与伦理失范的困境。
1. 过度关系互联下的知识焦虑
关系互联驱动数字阅读社群建构,为读者相遇创造条件,带来了阅读的不确定性诱惑。但随着关系数量不断增加,知识规模呈几何数递增,读者会愈发感觉知识存储不足,进而引发知识焦虑。这种焦虑表现为:首先是对知识时效性的追逐,即总感觉知识掌握落后于人;其次是担心知识量不足,数字媒介让人接触更多知识,但这种接触反而使人陷入迷茫,因为接触知识越多,越显得自身掌握之少;再次是知识缺乏系统和完整的框架体系,因为新技术带来的是碎片化的知识,这意味着内容缺乏层次性和逻辑结构,所以难以沉淀为指引个体行动的系统性认知体系。面对这种知识焦虑,如何快速以低成本方式解决焦虑成为关键,对于作为数字阅读核心群体的中产阶层而言更是如此。
这种焦虑催生了消费阅读的兴起,但消费阅读不同于开放讨论,消费阅读是以满足读者显性需求为目的,用观点输出取代讨论,无法以公共议题为基础进行社群互动。尤其对商业阅读社群而言,领读者分享个人见地,即共享个人阅读经验并使之转化为群体认知,成为常见的阅读模式,读者则在此过程中寻求知识获得感。樊登读书会等读书会的成功得益于他们对渴求知识、试图借此改变命运的目标群体的精准定位,其内容普遍人格化,能够切入用户的认知盈余空间,某种程度上缓解了用户焦虑感。[14]但不容忽视的是,作为意见领袖的领读者无形中挤压了其他读者的声音,进而消弭了阅读社群的多元性和差异性。由此可见,当关系互联本身逾越阈限值之时,反过来就成为阅读的桎梏,消解了数字社群阅读的不确定性及其意义涌现,而互动本身不再注重社交性。此外,算法推荐技术在数字阅读中的影响日渐增强,亦导致了阅读的“茧房效应”。
2. 聚合化场景带来阅读伦理困境
阅读社群的流动化关系为读者差异化共存创造了条件,这种不即不离的关系样态催生了阅读的更多可能。但流动关系同时重构了阅读场景,改变了传统阅读伦理及其规约。在哈贝马斯看来,阅读作为社会公共参与途径,要求读者个体具有稳定的公民意识,即作为公民对公共议题的思考与道德责任。这种稳定的身份建构与阅读场景关系密切。阅读场景是阅读现象学分析的重要对象,是人与文本、人与人交互的整体状况。场景通常是即时即地不可重复的时空语境,正是这种相对限定的时空环境及其背后关系结构塑造了阅读规则。戈夫曼认为,环境的限定是影响行为的重要因素,特定交往地点和观众组成的差异会对个体行为带来影响。换言之,场景是从社会行动提取出来的结构层面要素,这种结构要素维持了某种社会自我需要,进而衍生出交往规则、自我角色及其伦理规范等多重秩序。阅读同样如此,不管是他者在场的群体性阅读抑或个体静默阅读,背后都有相应的伦理指向以规范阅读行为。
流动关系下的阅读场景不是限定的时空,而是聚合化场景,即阅读终端移动化、阅读入口社交化以及阅读时间碎片化生成的场景。这种场景的典型特征是技术的复杂关系网络改变了现实阅读场景,即场景变成镶嵌状态,多个现实空间并重,且现实与虚拟边界模糊。易言之,数字技术将场景从固定现实环境抽离,与个人移动社交结合,场景穿梭成为读者阅读常态。这种阅读场景改变了读者稳定的身份认同,使读者的不稳定性因素增加,社群内部规则意识减弱。面对这种流动的关系实践,构成社群共感的不是对他者的承认、积极倾听他者的声音,而是即时性视听化情绪刺激,即数字文本感官刺激催生的大脑感官信号转移,是求新、求快、求变的感性化参与。这意味着意义获得并非来自持续深入的互动,而是突现的结果体现。就此而言,阅读成为某种浮光掠影的感官刺激。
3. 关系汇流催生阅读世俗化陷阱
数字阅读空间使读者可以分享、交流私人阅读经验,通过数字社交使私人阅读经验在社群共享。但不可忽视的是,数字技术发展同样改变了私人阅读习惯及其公共性内涵,使阅读陷入私人世俗化陷阱。尤其是面对加速时代到来,外在社会不确定性及其结构性压力使个体遭遇更多生存困境,快节奏生活方式亦使个体愈加焦虑,加之商业利益的侵扰,都促使阅读日渐成为个体抵抗社会的方式,成为个体寻求内在平衡,抑或情感释放与亲密性关系重建的渠道。梳理樊登读书年度书单可以发现,情感、励志与婚姻等主题的图书成为阅读社群的主要书目。在这个过程中,阅读的公共性色彩变弱,因為私人阅读经验已非对公共议题的思考,而是个人情感的喃喃自语,阅读退入私人领域,读者的自主意识则日渐式微。
阅读之所以成为个体公民身份塑造的途径,是因为阅读是锻造个体理性自律的关键方式,是个体在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角色定位过程,这背后与私人阅读经验催生的自我意识有关。在传统阅读时代,私人阅读经验作为读者个体对文本的深度理解,本质上是一种自我反思,这种反思是对自我的深刻领悟,是在与社会公共议题相关联过程中的角色认知重构。因此,反思不仅隐喻“我是谁”的核心问题,同样也是个体对社会议题的积极思考。尤其在公共阅读沙龙或大众媒介构建的阅读氛围中,读者的公民感更为强烈。同时,私人阅读经验不仅来自读者与文本的互动,也是读者与读者之间以文本及文本公共性阐释为基础带来的差异化结果。这种差异化不仅催生了公共领域新的模式及其交往,也在陌生性交往中生成新的社会信任机制。[15]当私人阅读落入世俗化陷阱,带来的则是阅读公共性消解,阅读的自我反思亦陷入异化状态。
四、身体重新在场与数字阅读社群的公共性重构
面对数字阅读形式固化带来的问题,如何维系阅读社群活力,即从阅读形式中发现阅读公共性建构因子成为关键。但阅读形式遵循其自身规则,这意味着需了解这些规则及其对社群交往的影响,才能发挥形式的积极作用,同时防止阅读滑向一种无意义,这构成了数字阅读何以可能的核心。要实现这个目的,关键在于让阅读重回公共交往状态,即回到数字阅读社群的社交性,其背后是身体重新在场及其共在秩序的建构。
1. 数字阅读形式背后的社交性
面对形态差异的数字阅读实践,人们需要理解实践背后形式的本质,这是数字阅读社群公共性重构的重点。相较于阅读内容,这些形式独具意义,背后蕴含着新的价值。这是因为读者在社群中除与文本互动外,如何与他者互动及其互动形式,构成了社群产生吸引力的关键。但人们对阅读社群的理解大多聚焦在内容层面,忽视社群交往形式的内涵及其现实意义。形式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有其特殊的价值,是数字阅读何以可能的基础。就此而言,数字阅读社群分析要聚焦社群日常阅读实践,这些实践虽然不断变动,但由实践生成的形式却关联着读者,阅读也在这种相互性过程中变得更加丰富。
要维系阅读形式的活力,社交性是关键。齐美尔社交理论把社交作为人性的本质看待,认为社会是人性本质的必然结果,因为社交生成类似友情之类的感情关系及其实践,这就填补了个体除爱情、亲情外的绝大部分社会关系。显然,齐美尔意识到社交在个体人性化生存中不可或缺,事关人类精神之健全。在数字阅读社群中,不同读者以阅读为纽带催生的即时性互动,及其形成的读者之间不即不离的关系状态,背后蕴含着社交属性。这种交往并非以功利性为目的,而是通过坦诚互动以结成社群关系并加以培育。正是这种坦诚使交往具有内在稳定性,不会因为行为随意、情感冲动而导致交往失范,这个过程同时催生了阅读社群的礼仪规范。这种礼仪规范就是交往形式,即狭义的社交。可见,社交性是维系数字阅读社群公共性的途径,社交既能保持形式的活力,又不会造成形式固化。要指出的是,这种社交实现除语言规约外,更多是内化为身体的阅读交往习惯,即读者在社交过程注重细节、感受实质性律动与抑制感情,进而生成流畅与富有意义的社交空间,于是又回到数字阅读的身体维度。
2. 数字阅读节奏中的伦理自我培养
在数字阅读时代,身体重新回到阅读实践,成为数字阅读行为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这不是指身体回到正襟危坐、高度自律的孤独姿态,而是身体在数字化阅读场景中的具身参与,数字技术融入读者阅读经验并由此重构读者体验。这揭示了数字阅读的新变化,即身体卷入阅读已非单向的文本刺激与认知反应,而是身体沉浸在声音、视觉与触感等因素构成的整体性阅读环境中,这意味着身体、文本与技术形成了积极互动关系。身体在数字阅读的重新在场,催生数字阅读的具身社交模式。这种模式与传统阅读强调认知的目的不同,更加重视阅读过程体验,即读者阅读不仅是满足认知,更是通过身体感官理解、感受阅读的多维性,是对阅读的享受。这就唤醒了身体的阅读潜能,使逻辑世界转向身体通感世界。数字阅读拥有的具身属性,使阅读公共性有了新的内涵。如果说既往阅读公共性强调议题的政治伦理性,及其对私人性议题的排除,以及由此衍生的阅读交往规则,那么,数字阅读公共性则更多源自私人阅读经验的审美议题,与读者日常生活实践紧密相关。这种转变同时隐喻阅读中的身体要求发生了变化,身体如何与技术互动以实现阅读社交成为关键问题。
这就需要身体回到数字阅读场景,唤醒身体在阅读中的情感潜能。与强调身体自律、理性及头脑分离不同,具身性要求身体多维感官介入阅读,追求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即“阅读赋予读者丰富的思考体验、情感体验、价值体验、审美体验等,通过对最佳体验中‘沉浸’状态的阐释,指出阅读活动本身所能带给读者的享受与乐趣”。[16]这种体验不单指个体自我沉浸,更指向社群集体情感,本质上凸显社群阅读节奏对身体的具体要求。在朗格看来,节奏的本质是终止逝去的事件而预备新的事件。[17]具体而言,社群阅读节奏指的是阅读氛围,是多元读者在持续对话中形成的意义不断涌现的整体气氛,类似于谈笑风生的宴会,在高潮迭起中实现节奏感。这种节奏不是机械式的重复,而是每次起承转合都有新的意义呈现。为实现阅读节奏,读者必须依靠自身身体敏锐感知阅读氛围变化,了解他者的话语表达,以及阅读处于何种阶段,进而调整自我话语、情感以适应和维系阅读进行。在身体感知阅读节奏并调整自我状态时,节奏具备了公共性,因为其“给了我们时间框架,并探索内在和外在自我,个人和群体,以及社会自我和情感唤起的界面”。[18]这个过程实则是读者伦理自我的培养,即通过情感管理来破解阅读的限制,进而创造积极自由的阅读意境。
3. 身体在场催生阅读社群共在秩序
要实现数字阅读社群的社交性,除身体感知节奏带来的情感控制外,还需要身体的阅读实践操作。这种实践首先体现在身体与文本间。在传统阅读实践过程中,读者与文本的关系较为固化,读者依赖文本,这就容易导致文本对阅读对象的反噬,使读者被抑制于文本普遍化结构和叙事框架内。随着数字媒介技术的发展,文本对读者的控制更加隐蔽。在技术为阅读设置藩篱的同时,读者也通过不断练习掌握,适应这种新的阅读环境与技术限制,试图半意识化地把文本改变成流畅的阅读流程,以此摆脱文本束缚,在不同的场景下赋予文本以新的意义。易言之,读者能够进入他域化文化或自由选择所属语境,将文本重新融入自我生活,进而实现与文本、他者及自我的深度对话。与此同时,数字社交技术的迅速发展,使读者与他者的互动日渐频繁,多场景、跨文化的交流日益普遍,而文化生活方式及其意识化部分也在这个流动过程中被共享。基于此,数字阅读成为连接纽带,将文本、读者整合成复杂关系网络,身体则在这个过程中收获系列技巧或阅读实践经验。
阅读社群实现社交性除要处理身体与文本关系外,如何实现阅读社群多元读者差异共存,以确立社群阅读规则同样重要。如前所述,读者之所以能够摆脱文本控制与无序偶然性,正是基于阅读过程中产生的读者能动性参与意识。当这种参与意识催生的身体情感与自律性经过群体的默认与反省,就构成了阅读社群的规范。但数字阅读社群不以稳定的价值同一性及其文化认同为建构基础,而是强调在差异中的共在。如桑德尔所言,形成这样一种共同体的东西不只是一种仁爱精神或共同價值的普及,甚至某种共享的最终目标,而是一种共同的话语技巧以及固有实践和理解的背景,其中人们的不透明性被减少,如果不是最终消除的话。[19]换言之,个体所处社群及其共同体感觉,就是其责任感的基础和起源,背后是身体的阅读在场。这种身体在场更多是源于身体多维交互与感知,以节奏化方式生成与激发在场意义,及其普遍经验和沟通理解,从而实现社交形成。在数字阅读实践中,交往规范的形成要注重身体感觉及其个体的差异化,在此基础上衍生人与人交往的规则,进而有效处理身体、心灵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确立阅读社群一种共在的秩序,从而维系社交过程所具有的公共性潜力。在马费索利看来,这是触觉关系的虚线式的联结:我们在人海之中彼此交错、掠过、触碰,建立了互动,产生了结晶,并形成了群体。[20]
结语
阅读是丰富个体精神世界的重要途径,而阅读社群则是公众参与社会的关键方式,这就决定了阅读社群应具备的公共属性。数字媒介技术的出现及其发展,改变了传统阅读的内涵,使阅读由认知性转向体验性。这在拓展与深化阅读理念的同时,也使阅读出现了不同的问题与困境,对数字阅读中的阅读社群而言更是如此。因此,数字阅读社群如何重构阅读公共性问题成为关键。这就要回到数字阅读的形式层面,从社交的维度重建阅读社群的公共性。这对重新认识数字环境下的阅读现状,解答读者面对新媒介技术冲击产生的阅读困惑,以及建立有活力的全民阅读社会等,都具有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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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Content to Form: The Public Dissolu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Digital Reading Community
CHEN Rui-hua(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Guangzhou 510320, China)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media technology has brought readers new reading scenarios and experiences, and at the same time spawned the emergence of digitalized social reading.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personalized reading model, digitalized social reading is a process of opinion sharing and emotional experience linked by the community. When reading shifts from cognitive gain to emotional manifestation, and the community is presented as an extension of its relationship, reading is gradually shifting from focusing on content to form. At the same time, this shift deconstructs the original public nature of reading, which in turn leads to many controversies about digital reading. In the face of the rise of the community behind digitalized social reading, how to re-explore the reconstruction path with public charact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orm, promote the public participation of reading in the digital age and the satisfaction of readers' inner emotions to achieve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reading have become issues to be solved urgently to create nation-wide reading.
Key words: social reading; a community of reading; public character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项目(20YJC860003);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22YJA860010);广东省教育厅科研项目青年创新人才类项目(2019WQNCX033)
作者信息:陈瑞华(1989— ),男,江西瑞金人,广东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方向:阅读文化、新媒体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