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花园
2023-11-02陈洁
◇陈洁
邵胜开车从滨江医院回家时,查咏梅还没睡,听见门锁响动,赶紧从沙发上爬起来去开门。
“大军怎么样,醒没醒?”查咏梅的眼神和头发一样涣散,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沮丧。
“没生命危险了,不知道能不能醒。”邵胜进门,把一股阴郁的夜气携带进屋,比夜气更阴的是他愁云堆叠的面色。“医生说,脑梗面积不大,但送得有点迟了,要不然溶血药剂一打就能醒的。”他推上门,又按下门边的组合开关,装修一新的三居室一下子变得敞亮又温暖。他一边换鞋一边朝女儿房间努努嘴,查咏梅忙说:“才睡下,聊了半天电话呢。”
夫妻俩在客厅带转角的沙发坐下,沙发的针织表面藏在一条浅咖色的织毯下,织毯是查咏梅骄傲的手工作品,长年守店的时光印记。
“亲家母怎么样,我没去医院,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查咏梅不知道,“亲家母”三字此刻像一根牙签扎进了邵胜的牙龈,邵胜不由得龇了一下嘴:“人家已经够乱的,谁在乎少你一个,再说今天店里不正进货呢吗?”邵胜有点不耐烦,掏出烟来点上,全然不避着老婆。“亲不亲的,还不一定呢。”
“怎么啦,你听见什么了?”查咏梅顾不上烟味熏鼻子,她本来已经焦躁了大半天,正没个抓寻处,此刻恨不能从丈夫手上抢过烟来狠狠抽上一口。
大军可不是厂里司机送的医院,听说是在宾馆上的救护车。傍晚时分,张大嘴到店里打了半斤黄酒,临走时像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查咏梅不明就里,也不敢细问,只得拿话搪塞:他血压高,可能忘记吃药了。
张大嘴说话的神情,透着一种瞧热闹不嫌事大的邪性,分明是想让人难堪。早年间,镇办的货架厂转制,张大嘴被一次性优化掉了,为此他带人到镇里闹腾过好一阵儿。那会儿,货架厂厂长还是老严,大军的岳父。
“程力刚才和我说,挑个日子让小军和婷婷去把证领了,婚礼还照办,今年国庆,不管怎样,都照办。”
“这是严定英的主意吧?”查咏梅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邵胜宾馆的事,邵胜追着说一句:“别管是谁的主意,领证的事你怎么看?”
“我无所谓啊,领就领吧,反正已经订过亲了,早晚都要领的,你说是不是。”
所有的事情,到了查咏梅这里,都只剩简单的答案:是,或者不是;行,或者不行。她不喜欢模棱两可,那样空耗精神又于事无补。既然这门婚事早就定了,她就一门心思奔着给女儿准备婚礼去,为了给女儿布置个“浪漫满屋”,她马上要开启一项重大工程,网购两斤上好的牛奶丝,钩织一条镂空花的大床罩,配上同样花色的床头柜和梳妆台铺面,尺寸、花样她都已琢磨好,挑针,绞丝,拼花,简直是一套针织工艺品!她都能想象出女儿欢喜雀跃的样子了。
“无所谓?你想过没,谁说婷婷非得嫁他们严家呀。”邵胜瞪了查咏梅一眼,靠得稍近的两颗乌眼珠在他削瘦的面颊骨上显得特别圆整。
“啥,你啥意思,咱们这是要悔婚吗,就因为大军中风了?”查咏梅吓了一跳,身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尖着声要和邵胜理论,满头细卷的短发通了电般乱颤。
从下午得知消息到此刻,她一个人在店堂整理油粮米面,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家,一个人做饭,等到女儿下班回来,已经跟女儿细细讨论了今后可能要面对的桩桩件件,就是压根儿没想到还可以不嫁。
“邵胜你说啥呢,都到这份上了,怎么可以不嫁,亲都订了,礼也收了,睡都睡一起了……”
“呀,说什么呢,现在啥年代了,睡一起怎么啦,又不是真结婚了。”邵胜忽地立起身,断然要跟老婆划清界线似的直奔厨房。
查咏梅惺松的双眼此刻已完全清爽,脑子也转过念来,她想起老公一定是饿了,人一饿容易心情糟,忙不迭追着进了厨房,“哎呀,你今天在医院帮忙肯定不好受,我不怪你,先别说那样的话嘛,先吃饭,我给你盛点养生粥,焐在电饭煲里呢。”她手忙脚乱地盛出一碗紫红颜色稠稠的热粥,抽出一支汤匙递给邵胜。
邵胜掐灭烟头,往水槽里一扔,随即坐到厨房吧台旁的吧凳上,拿起不锈钢汤匙狠狠往嘴里扒拉,刚扒一口,觉得烫嘴,赌气似的扔了汤匙,又摸出一支烟来。
查咏梅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女儿二十六了,今年结婚,这都是两家人三对头六对面讲好的事情,小军明年二十九,不作兴结婚的,国庆节天气不冷不热正正好……”
“二十五,婷婷实足年龄才二十四周岁十个月!”邵胜记性好,算术更好,平时查咏梅按半天计算器的事他腹算一会儿就能报出个数,大差不差。“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爸不行了,本来是个顶梁柱,眼见着成累赘了,女儿一辈子长着呢,总不能睁着眼看她跳火坑里去,伺候那不死不活的公爹吧。”邵胜把话说得很难听,足以激起老婆的抗辩。
查咏梅急了:“这不是还在治嘛,中风躺几年又醒的也不是没有,粮管所退休的老朱,现在不是自己能坐着电动轮椅车出门了吗,你忘了?你想想,咱俩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婚姻大事,哪能说不嫁就不嫁的,双方亲戚朋友年前都吃过定亲酒了,总不能因为他爸生病就变卦吧?再说了,当初上赶着要和大军他们家攀亲的是谁,小军当时还没回国就急吼吼挽了程力去说媒的又是谁来着?”刚开始查咏梅尽量控着声,说到最后两句时语音不觉就尖利起来。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邵胜已变成耸在吧台前的一块石头,扔出来的话也是硬邦邦没商量的样子。
查咏梅没被硌住,她的话好像雨后的山涧水,自顾自往下淌:“亏得程力安排,两个孩子才结上缘,人家小军可是真心对待咱婷婷,要不然怎么下决心回国来着……你现在要是悔婚,让程力的脸往哪儿搁,咱们翻脸不认亲,成什么人了,街上人不看我们笑话。”
“大不了跟程力赔礼道歉,退订亲礼,一样不少。”邵胜显然已盘算好了。
“那哪行啊,女儿在银行工作刚刚稳定下来,传出去多丢人呢,说我们势利眼。”
“银行才是势利眼呢,拉不到存款谁待见你女儿。”石头又崩出一块。
查咏梅止住声,认真看一眼邵胜,终于把思绪调整到对方期待的频道:“哎呀,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大军在安徽办厂贷的那些款咋办呢,他要真指望不上,这么多债咋还呢?”
“就是说嘛,一摊烂事。”邵胜继续抽烟,只是抽得没刚才猛了。
“亲家母,呃,小军他娘,这些年除了打麻将还会干啥,饭都是她老娘烧的。以前被她爸宠得像公主,大军这个上门女婿也是她爸给挑的,百里挑一,远近闻名呢,可如今,好福气怕是要享完了,往下可咋办?”查咏梅设身处地帮别人想着,全然不顾别人有别人的想法。
“往后就看小军了,货架厂生意一直不错,工人也多是本地的,好管理,大军本就打算把老厂交给小军,自己脱身去安徽搞新厂,听程力说,贷款几千万不是事,正常投产后五六年时间就能还上的。”程力是邵胜发小,在大军厂里当供销科长多年,他说的话应该有谱。
“可是,大军要是醒不过来,事情就麻烦了,小军回国才多久,老厂新厂这么多事,他一时半会儿哪能接得住,他爷爷要是还在,多少还能帮上忙。”查咏梅想了想,忍不住又扯到了旧事:“早知这样,当初让她随那个大学同学到外地结婚过日子去得了,我们多省心呢。”
“说啥呢,你不也怕女儿嫁到外地受苦么,你不是非要找个本地女婿的么?”邵胜扔了烟头,开始埋头喝粥,黑米、红豆、薏米都是新进的货品,口感还不错。
“老天不长眼,凭空把个能干的人给废了,有什么道理可讲。我现在就在想,到底什么是命?我们又是什么命?”查咏梅靠在吧台前,絮叨个没完,“当初算命的人说,婷婷和小军的八字,简直不要太好,怎么看怎么合,就是天生一对……严定英也说,多亏了婷婷,像一条风筝线,把她儿子从多伦多拉回来了。”
邵胜放下汤匙,查咏梅也说够了,开始准备女儿的早饭,冰箱门开了关,关了又开,一会儿倒牛奶,一会儿取速冻包子,一会儿又想下馄饨。这当口,女儿的手机闹铃透过墙面清泠泠地响起来,夫妻俩互相看了看,不再言语。
去年这会儿,也是三分春寒天气,邵胜夫妇被请进严家大院,和他们一起受邀前往的还有邵家兄弟和妯娌们。查咏梅记得,严家大院里里外外都装饰一新,树枝上高高低低系了许多小红灯笼,所有门窗玻璃擦得锃亮,窗纱、窗帘、灯饰全部簇新,客厅案桌上两盆蝴蝶兰鲜艳热烈,红木桌椅和地板新打过蜡,沉着地发着光。严家婆婆和定英满脸喜气,麻利地端茶递水,热情招待上门的新客。
大嫂拍拍查咏梅肩膀,显得亲昵无比:“妹妹你好大福气,拣了个发财女婿,赚翻了。”
一屋子人都挖空心思说着好话逗乐,气氛美好得把邵胜和查咏梅的心都融化了。
严家花园是远近闻名的老宅基,占地近一亩,前临镇街,后依河道。婷婷已经在花园栽下各色月季和绣球的根苗,周末去未婚夫家当园丁是她新近的一大爱好,她已经是这个花园的准主人。
一年后的今天,严家花园在邵胜和查咏梅心中已变了样子,大理石地面冰冷,红木家具生硬,水晶灯过于沉重,就连院子里的枇杷树,也太过茂盛遮去了许多光线,如果屋子里再躺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简直就是暗无天日了。
“起这么早啊,不多睡一会儿?”女儿趿着拖鞋出来喝水,查咏梅截住她,伸手撩开披散在脸上的长发,心疼地叫起来,“唷,眼泡都肿了。”
邵胜不语,若有所思地看着母女俩。
“爸,妈,今天我调休了,我要陪小军去办事。”女儿喝完水一转身又回屋,邵胜追上两步,命令的口气:“小婷,小军家的事你不用管,照常上你的班去。”女儿愣怔一下,脸上忧慽的神色看着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只隔了一天时间,女儿看起来竟然这样陌生。
“我跟单位请过假了,你们不用担心。”不但眼泡肿,眼圈也黑了,亮白的肤色有些苍白。邵胜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没声了,他的目光被女儿捋头发的动作吸引住,确切地说,被她左手腕上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锁住了。二十五只小蝴蝶串起的精美手链。严家送的订亲礼。
“小婷,你还是上班吧,等会儿我跟你爸还要去医院呢。”查咏梅想着女儿单位里一定都传开了,人们八卦的时候不定会往里加些什么油盐酱醋呢。一个乡镇企业家的准儿媳,本来上上下下同事都挺待见的,至少没人故意去为难她,可现在,骄傲的凤凰随时都可能被赶下架。
没等女儿回答,邵胜的手机响了,邵胜看一眼屏幕,三步两步跑过客厅,进了西屋,把门关紧。
程力在电话里诉苦:“老邵,昨晚你走后我一宿没得太平,严定英非要我把那个女人的事都给她弄清楚,天晓得,救护车只抬了人,衣服包包都还留在房间呢,账也没结,都是我去收拾的。那女人看见大军发病大概吓蒙了,只顾自己跑路,要不是大堂经理发现不对劲,大军一个人在房间里不知躺到啥时候呢。这不,我在宾馆找人看监控录像呢,天晓得,我又不是私家侦探,让我上哪儿找人去……你快点过来帮帮忙,还得去电信局拉话单呢,赶紧的。”
邵胜为难起来:“兄弟,你是真没把我当外人,可严定英未必想让我插手这种事,我跟她客客气气的,掺和进去不合适吧?”
“废什么话,人家正需要你的时候,好歹你们是亲家,你不帮谁帮?你不要跟老婆讲喔,女人家容易一惊一乍。”
想想也真是,严定英一辈子当厂长的女儿、厂长的老婆,如今厂长们死的死,病的病,轮到她这个女人主事了,身边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儿子虽亲,有些事再怎么样也不能跟儿子去说吧。
见邵胜出了房门,查咏梅赶紧问他:“程力说什么来着?他在医院还是严家?”
退亲的事,查咏梅知道丈夫现在很难开口,不可能在电话上说。
想想也是,当初对程力说过多少好话,现在就得落下多少抱歉,不光是抱歉,在女儿婚姻大事上出尔反尔,传出去等于公告说“邵记粮油”没有信誉可言,店主是个势利小人。镇上认识他们的男男女女,曾经有多少羡慕,现在就得有多少鄙视,唾沫星子就能把夫妻俩给淹了,生意不生意还另说。
查咏梅脑子里浮现出严定英那张很少笑意肉肉的脸,她现在一定更不笑了,想想看,同样的事情要是搁到自己身上,男人一下子倒了,家中没了主心骨,自己还不得疯掉。如果此时未过门的儿媳悔婚,岂不成了压垮她的那根稻草。
邵胜没吱声,让查咏梅去了女儿房间,自己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抬眼,看见楼下车道上出现一辆银灰色轿车,运动版,顶上有个长方形天窗,再看车牌,果然是小军。
女儿已经收拾齐整,马上可以出门的样子,“爸,你咋在家抽烟呢,气味太大了。”她朝阳台说话,并没走进去,身子坐在了餐桌边。查咏梅从厨房端出准备的早餐,一小碗养生粥,一小碗菜肉馅馄饨,一碟榨菜,她看看女儿的脸色,显得平静安详,一副有主见的样子。
“小军这么早就来了,他接你去哪儿,他吃过没?”
“妈,小军要去银行和保险公司办些手续,我让他正好过来捎上我。”婷婷试试口,馄饨不烫了,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邵胜在厨房水槽掐灭烟头,到卫生间整理好头发和衣领,转身开门,小军正好从电梯出来,“叔叔,早。”只隔了一天时间,小军下巴上多了胡子碴,看起来比平时随意,更有男人的样子。婷婷迎上去,从柜子拿出一双拖鞋递上,小军弯腰换鞋,跟查咏梅打招呼:“阿姨早,我早饭吃过了,正好要去几家银行办事,顺道送送小婷。”那样子和以前来家时一样,殷勤,礼貌,有规矩。
查咏梅打量着小军:长得像他母亲,性格却温和得多,平时都是吃爹娘饭不操心的主儿,除了玩电脑看手机打游戏,真还没见他干过啥像样的事。他来自己家倒是挺识相,女儿只一个不满的眼色他就能放下手机,乖得跟猫似的。
邵胜关切道:“你在医院陪了一宿吗,睡没睡着?”
“嗯,还好,已经请了护工。刚才我妈来替换我,说明天周六,约了上海脑外科专家来给爸会诊。”在国外生活过几年,小军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有一说一。
邵胜示意他到客厅阳台说话,他马上跟了去。“小军,我听说厂里法人已经不是你爸,换成你了,几时的事呀?”刚从程力电话中得知这个信息,邵胜有点不敢相信,他得当面核实一下。
小军手机屏亮了,他低头划拉几下,快速用手指敲了一串字母,“嗖”一声回复完了。
“是这样,叔叔可能不知道,我刚回国就办了。”小军的神情透着一种无奈,大概还没有人问过他这样一个私密的问题。
邵胜看着小军那张年轻光滑的脸,肚子里的疑虑消散了不少,新的疑虑却又升起来:大军刚被换下厂长的位置就脑梗中风,仿佛早有预备一般,事情太过凑巧,其中可有蹊跷?他进一步试探:“你接班是早晚的事,现在看来,你爸还真有先见之明啊。”
“叔叔别误会,我爸生病的事谁也没想到,提出更换法定代表人的其实是我妈,呃,我妈是担心离婚,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嘛,反正无论如何要给爸治病,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会放弃的。”小军说话的神情和严定英简直一模一样。
“我们走吧,小军还有好多事呢。”女儿已经吃完早餐,这会儿利索地挽着小军胳膊准备出门。查咏梅瞄了他们一眼:一个白色蕾丝长袖裙,浅咖色漆皮中跟皮鞋配同色漆皮挎包,不高不矮;一个白色长袖衬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腰间束一条好看的金属字母扣皮带,不胖不瘦。两个人还真是登对啊,穿成这样,不要说上班,拍结婚照都合适。
事情明摆着,女儿有了男人,爸妈已经靠边站了,如果硬要在他俩的婚事上插一脚,后果恐怕不妙。
查咏梅和邵胜目送着两人出门,电子门锁“喀哒”一声,把一屋子的寂寞都留给他们。
“小军挺懂事的,是个孝顺孩子。”查咏梅把女儿刚才在房间里跟她说的悄悄话马上向邵胜学了一遍,从小军和父亲不和,经常冲撞父亲,到负气出国,这些都是有原因的,他生爸爸的气。
“老子一出事,这孩子像是一下子长大了。”邵胜若有所思,他回味着程力的话,想象着严定英的震怒,她如何从丈夫手机上发现了出轨的迹象,如何侦查出对方是谁,又如何联合儿子逼宫大军。
严定英在麻将桌上人称“定赢”,即便她的牌友以男人居多,大多数时候也不得不向她服输。她还特别豪气,在家玩牌不论输赢,必让她老娘烧上几样好菜请牌友吃饭,赶上大军在家,更是好酒好菜招待,常常是吃客满座,酒香飘到院子外,语声传到河对岸。在外人眼里,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家。
“严定英这一招很厉害,她让大军自己选,要么离婚要么让位。他哪敢离婚,儿子都快结婚的人,传出去多大丑闻,只好妥协,这样一来,儿子成了董事长,他成了经理人,等于从老婆手上领着工资给儿子打工,他还能怎么着?”程力说得不错。千不该万不该,大军不该再和别的女人往来,真是疯了,不要命了。
邵胜终于拿定了主意,程力说得不错,自己还得去帮忙。
转眼快到端午节了,大军一直没醒,身体情况稳定后就转到了一家康复医院,那里高压氧舱、中医按摩都齐备,住上一年半载没问题。在那里,严定英雇了一个护工日夜陪护,喂粥喂饭,端屎把尿,每隔两小时就给他翻一次身,每天早晚都做四肢按摩,以保持血液循环。
所有的人都照常过着自己的日子。查咏梅好久没摸钩针了,两斤牛奶丝一直放在壁橱里,她推说眼睛老花看不清,不想动钩针。
这天,她早早去镇上菜场买了两把箬叶,三斤鲜肉,就在自家店堂里裹好了一篮粽子。近午时分,她让邵胜看着店,自己挎上篮子步行去了镇东头的严家。严家老太太喜欢糯米食,见她带着香香的粽子进门,十分欢喜,“定英,定英”,一路喊着把她领到了厨房。
两个多月没见,严定英瘦了,头发也剪短了,看起来很有精神。此时的她,素面朝天,着一身家常衣服,正在老母亲指导下学着烧鱼,一条青黑色的大鳜鱼噘着嘴在油锅里抖抖索索着,空气中弥漫着葱和椒炸开的香气。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掌勺取料动作十分娴熟,查咏梅觉得自己真是眼花了,怎么看都觉得严定英像是变了个人,仿佛蜕去了一层硬壳,浑身上下显得柔软和轻松。
正诧异间,严定英已盖上锅盖,吩咐她妈看着灶台,拉着查咏梅来到客厅。
“咏梅,听小军说,你现在也学会了网上卖货?”
“学着玩的,还谈不上做多少生意,倒是小军会动脑筋,听小婷说他弄到不少国外的订单,可以直接发货到国外大超市了,他的能耐不输他爸呀。”
“是啊,年轻人脑子活,学得快。安徽那边的一期工厂已转给浙江人了,钱是亏了点,人省心了不是。”她拍着查咏梅的手,说着体己话:“我对小军没别的要求,一辈子守着一个厂,守着一个女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
查咏梅也拍拍她的手背,识趣地笑着说:“有你这个妈,小军有底气啊。”
严定英招呼查咏梅吃了几颗枇杷,洗完手,从茶几上抓起她的手机,点开一个视频给她看。是个实时监控的画面,一个中年妇女背着镜头正用汤匙给病床上的男人喂食,男人侧躺着,闭着眼,木木的嘴角有褐色的食物流淌出来,女人不停给他擦嘴,掖他颌下垫着的毛巾。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女人在嘀咕些什么。
查咏梅张了张嘴,怔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抬头看看严定英,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或忧愁,就连尴尬的表情都找不出一丝一毫,她像是在手机上看一部情节拖沓的电视剧,事不关己,爱看不看。
“瞧,这就是我男人,多少年我都是围着他转,一年到头,光给他洗衬衫熨衬衫就烦死个人,可气的是,别的女人也叫他老公,也花他钱,却不用给他洗衬衫熨衬衫。”话说得平淡,查咏梅听了心里很窝涩。看来风言风语并非没有来由,邵胜肯定知道某些事,只是没和她说过。
“如果不是突然发病,我还以为他真的老实了,毕竟儿子都要成家了,得顾个脸。如今你看,他还能折腾个啥,一个护工就把他治得服服帖帖,再没有女人稀罕他了。”严定英关了视频,随手把手机往茶几上一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