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翅膀
2023-11-01骆晓玫
骆晓玫
1
周茹告诉警察:起因是我的女儿在一夜之间多长了两个脑袋两只手。
她说话的时候保持皱眉,仰着头在白炽灯下缓缓吐气。那一阵绵长而虚弱的气息在到达对面两个警察之前就慢慢上升,小蛇一样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灯泡旁,等真的碰上了却立即蒸发消失不见。她顺势把目光落下来,桌子椅子或者地面,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焦点,又觉得盯着人讲话很不礼貌——黄惊喜看到了要学坏的。
她紧张地搓手,好像要把手上已经干涸的血重新蹭到围裙上,发现徒劳无功后就默默停下,转而用修剪得很规整的指甲去抠,捻起来对着灯光看,指甲缝里是碎成千万段的暗红色颗粒。她看着看着身体就软下来,全身冒虚汗,分不清这血是黄惊喜的还是别人的,眼神也涣散起来,水牛一样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警察没有打断她的叙述,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一个转身离开,另一个依旧板正地坐着。
铁门嘎吱作响的声音让周茹来了兴致,她目睹了门被打开又被虚掩的全过程,身体像是被雷劈了一道飞速过了电似的,说,想起来了,原来那天我没关门,让邻居看见了。
离开的警察又回来,端着两杯水,给了同事也给了她。周茹的心情因此好了很多,尽管还是很疲惫,甚至不自知地叹气,依然强撑着说谢谢,只愿给一墙之隔的黄惊喜做个好榜样。她猜黄惊喜现在正隔着玻璃窗看着自己,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就像之前她反复说我不痛那样——她真的不痛吗?周茹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做得很失败,总是不停地逼问,获得结果之后又忍不住怀疑,不敢直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然后周茹一拳打散了脑海中黄惊喜跳动闪烁的眼睛,又把那扇冷漠的单面玻璃幕墙砸烂,想象着自己双拳滴着血,身体使劲往玻璃外伸,被身强体壮的两个警察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她把黄惊喜的脸安在对面男人的身体上,强迫自己鼓足勇气盯着他们,尽量保持情绪稳定,继续叙述。
2
是李老师最先发现的。
幼儿园每天的菜谱都固定,星期三是香干回锅肉、番茄炒蛋、清炒娃娃菜还有酱鸡腿。李老师带着黄惊喜来后厨找周茹的时候,她正忙着把筷子捅进番茄,再打开煤气举着筷子把熟透的番茄架在火上烤——院长特地嘱咐过,自己不爱吃皮,领班的厨师被他烦得没办法,大手一挥说行行行,我们每周三为您安排专员给西红柿扒皮。
于是领班的叫后勤班子依次站成一排,像李老师挑选艺术团一样,眯起眼睛杵着食指挨个扫过,最后命运的指针停在周茹面前,指甲盖离她的鼻尖只有几公分,周茹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留得过长且不符合卫生规范的小指甲。
领班的对周茹说,就你吧,手脚麻利一点。
周茹说好的好的,我办事您放心。
领班的大掌一拍,说好好干啊,早日转正。
周茹先点头再适当地表示不好意思,说哎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火舌跳动着去舔西红柿,红色的对红色的,周茹的脸在红色的映照下显得温暖而敦实,连额角渗出的汗水都熠熠。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顺势扶正厨师帽——她怕自己笨手笨脚烧着头发,找领班借来的,男性头围对她而言还是太大。
这就是李老师带着黄惊喜推门而入的时候所见的——机器人母亲木着脸挥舞手臂谋杀植物果实:插入,提起,旋转,剥皮,让西红柿落在不锈钢盆里,每装满一盆就踢一下脚边的垃圾桶,有人听见了就赶来,费力地端走去切。一切都能用流水线解释,在场的人都贯彻正确的模式,没人顾得上推门而入的一大一小。臨近中午,食堂后厨所有能喘气的不能喘气的都在忙,肉和骨摞起来的机器无声运转,只能听见火苗闪烁和菜刀有节律的哒哒声。
李老师问,请问哪位是黄惊喜的妈妈?这句话好像打开了周茹的开关,虽然身体依旧维持标准化动作,眼睛却往这边瞟,目光先平行接触到老师,愣了几秒才向下看见黄惊喜,想着这个时间女儿为什么会抛掉艺术团的活动被老师领来找妈。
她的思维转瞬就跑了很远,忍不住担心黄惊喜是和人打架了、作业完成得太差还是家长忘记签考卷——伤人了老师该把受害者一起带来,被揍了也不见脸上身上有什么迹象,普通公办幼儿园这么关注小孩成绩吗,难道自己平日太忽略小孩教育,连考没考试也不记得?
尽管眼睛看向别处,周茹还是能凭直觉处理好最后一个西红柿,拔出筷子打开水龙头细细冲洗,好像几米开外根本没人等待,女儿与老师都是一个女工在程式化工作以外的幻想与消遣。
她产生一种强烈的逃避心情,如果自己会功夫,周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破窗逃走,或者凭借身法绕开这个挡路的老师,带着黄惊喜远走高飞。
可惜她只是幼儿园后勤系统的普通临时工,机械化地洗手洗厨具给西红柿上刑。直到避无可避,手头所有的事情都了结,周茹才不情不愿地对上堵在门口的李老师,脸上挂着牵强的笑容:怎么了,我是黄惊喜的妈妈,刚刚厨房太忙,顾不上您真是不好意思。
老师没怪罪,告诉我黄惊喜练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屁股,她怕出事上手摸着检查,尾椎那一块骨头啊肉啊都没事,结果顺着脊柱往上的时候,后脖颈上面、被头发盖住的地方,有一个肿块。
周茹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回望了一眼后厨,这里依然井然有序,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她沉默地张开双臂,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那只疲惫的老母鸡,护着李老师和黄惊喜转到食堂就餐的地方去了。
李老师不急着坐,周茹没心思坐,黄惊喜没得到命令不敢坐。小女孩仰着脸抓着老师的手,乖顺地准备接受盘问。
先是李老师特地蹲下来问,你痛不痛。她摇头否定。
否定之后轮到周茹,问之前特地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也蹲下来,涨着一张热得通红的脸,捧着黄惊喜的脸:你痛不痛,痛就跟妈妈说——不要怕,要说实话。
在场的只有黄惊喜是站立得直挺的最高的,她以为这两人问自己倒地的时候痛不痛,于是倒带又倒带,站回舞蹈室那块大镜子旁边,发现自己确实是不痛的,就是猛一下坐到地上,脑子发蒙。于是摇头:我没撒谎,不痛。
李老师长舒一口气,说家长要不还是带去医院查一查,虽然小孩说没事,长在脑袋附近的肿包还是要警惕,惊喜年纪这么小,没事最好,可我们不是医生,这种问题谁说得准呢。她想尽可能地委婉一些,避免显得自己在赶人,急吼吼地说我已经给黄惊喜批假了,反正下午也是单独排练,少上几节课不碍事,要好好休息啊——俨然已经将黄惊喜圈养在有病的范畴里。
黄惊喜这才知道谈话的重点已经转移,从屁股到脖子,快到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痛不痛呢?需要修改答案吗?黄惊喜边想边坐下,挨到凳子的那一刻就决定:还是不改了,妈妈讨厌变来变去,现在改口只会让大家都尴尬。于是坐着一声不吭,至于那个肿包究竟痛不痛,黄惊喜只能说不知道。
周茹看见同事正从后门探出脑袋窥视,挥舞着锅铲远远地示意,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自黄惊喜说不痛开始,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女儿与安全健康划上了等号,毕竟疼痛在周茹的字典里是一把祖传的标尺,这头是健康,那头则是进医院马上死。万幸黄惊喜还没有奋不顾身地越界,自己正站在这头,牢牢拽着小女孩的手。
她深吸一口气,把思考憋回肚子里,谁也不告诉,又恢复了笑容,说自己要接着忙,谢谢老师提醒,麻烦让黄惊喜回教室把书包收拾好,一會儿自己回食堂来坐凳子上看书。言辞间狡猾地隐去了“带黄惊喜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承诺,李老师见她并不很在意,也领着小孩走了,毕竟教室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等她去教。
周茹进了后厨,一待就是两个多小时。等她炒菜打饭洗碗清理台面……所有工作都结束,在食堂看到一个穿着粉红色舞裙的背影侧睡在两张凳子拼起来的床上,竟有一种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的错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正脸,确实是黄惊喜。
自黄惊喜要求分床睡之后,这还是周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她。母女间奇妙的纽带隔着桌子凳子,顺着食堂里规整的地砖缝隙缓慢地爬,不偏不倚地在正中点的地方相交,周茹想了一下觉得偏一些也好,自己这头多跑一点路,要不然小孩子太辛苦了。
黄惊喜。周茹轻声叫,叫完了才意识到小孩正在午睡,又把嘴捂住了,自己记性不好,竟然觉得这是每天早上叫女儿起床的情形,隐约间还听见了家中厨房里煮奶锅沸水烫鸡蛋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她怀孕的时候也常吃鸡蛋,身上脸上全是浮肿,强撑着精神半坐起来去吃,吃了往往又爱吐,吐得昏天黑地还得瘸着腿收拾。后来好一些了,黄占今结束了某个工程还知道回家,好歹家务有了着落。但生育的痛男人总归是承担不了的,女人为生育所放弃的职业生涯和话语权也没人来裁决。周茹在产房痛到翻白眼但依然坚持用力的时候就暗下决心:哪怕丈夫靠不住,妈妈也一定会保护你——妈妈用光明前途换来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惊喜。
黄惊喜一睁开眼就看见妈妈搬了个凳子坐自己面前,也算是弥补了刚出生一出羊水时见的是白寡寡的医生护士而不是妈妈的遗憾。她仍处于睡梦般的混沌中,听到妈妈开口问:你是怎么摔的,是谁推的你?
妈妈把手盖在女儿的脸颊上,手指头差一点就戳上眼睛,好像一只成鸟,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幼崽覆在自己羽翼之下。
幼鸟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回了一句不记得了。
周茹听到之后腾地站起,还想问点什么,但最终只丢下一句:走,妈带你找老师问清楚。
虚构的肿包在黄惊喜真实的受欺负面前显得不值一提,周茹终于找到了瞄准镜下的敌人—— 一个,甚至一群年轻的女孩,她们在教室里争先恐后地骑在黄惊喜瘦小的身体上,拽她黑亮的辫子,把她的头扯得后仰,用沾满臭汗的衣服堵住女儿要高呼救命的嘴,盛大的霸凌发生在她所不能见的每时每刻。
周茹越想越觉得恐怖,实在不敢想象黄惊喜在脱离自己视线的地方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为了产后回归社会随便找个班上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她简直一刻也等不了,抓着黄惊喜的手,受着由恐惧燃起的怒火,一言不发地杀进教室。
像一种奇妙的偿还,几小时前老师冲来找家长,经过短暂的大脑宕机再重启之后家长又突袭老师。李老师读懂了对方的脸色,明白此事不能善了,便安排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组织大家练习,转身跟着周茹出门。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怎么了黄妈妈?去医院了吗?
周茹说:这事不急,我还是想找到那个推惊喜的小孩。黄惊喜很乖,胆子也不大,不可能主动和人起冲突,就算真有什么事她也捂着不说,我是当妈的,凡事都要查清楚。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避讳黄惊喜——就算听到了又能怎么样,长大了就懂得妈妈的心思了。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心想今天这场对峙是怎么也躲不过了,遂先发制人,领着周茹和黄惊喜直奔保卫处调监控。
看完监控就轮到周茹脸色变换,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些爱欺负人的坏女孩根本不存在,对母亲而言庞大得近乎遮云蔽日的事件实际上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氢气球,轻轻一戳就在空中爆炸开花,自己则沦落为滑稽的猎人,洋洋自得地朝无人烟的旷原打空枪。
李老师换上难为情的表情开口浇油报仇:小孩子跳舞排练磕磕绊绊在所难免,监控视频也很清楚……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方便的话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还是趁早打算吧。
周茹是请假来的医院,抓着黄惊喜的手打报告的时候不敢抬头看领班表情,害怕因为不经意的抬头一瞥就导致自己与转正越行越远。
她因此对黄惊喜有一些埋怨,这小小的女孩竟有这么大的能量,偷走了自己几年前的销售冠军梦不算,连转正这样小而浅的愿望也要残忍剥夺。母与女的对抗在去往医院的公交车上悄然布局,在座的每个乘客都亲眼看见周茹摸着黄惊喜的小手,亲耳听见周茹说: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你爸工地拖欠工资,你妈还在试用期,你上幼儿园已经花费不少,那老师还把你往医院赶,真是的……你这么点大的小孩能出什么问题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壮得能上山打死老虎……
父母的代价就这样赤裸地摊在黄惊喜面前,仅仅因为一场计划外的身体检查,女孩过早地迈入成年人的交易市场。她驻足在门外,拉客的妈妈用力扯着她的衣服往门里拽,黄惊喜瘦弱的肩膀露出来,她已感觉不到痛。
周茹像是说服自己一样还不停下,说爸爸妈妈都很健康,你也很健康;你小时候不爱生病,现在也没事;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妈妈也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黄惊喜很难理解自己竟作为父母基因的复制品出生,她对妈妈的逻辑感到困惑,不愿再接受她的抱怨,费劲儿地想要逃避——于是在医院一楼大厅正中央的位置,黄惊喜主动伸手抓周茹的袖子,说妈妈,我们走吧。
人声嘈杂。
周茹晕头转向忙了一上午,左太阳穴突突直跳,生产后她太久没来医院,面对崭新的挂号机器简直无所适从,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她不是没想过去问穿正规军衣服的导医人员,可是脑子一见到纯白的衣服立马调度出生育的回忆,拦也拦不住。于是右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左右此起彼伏,有钢钎贯穿着导电。
她努力克制住快要呕吐的幻觉,竭力将目光定格在护士的脸上——那人转着眼珠子轻轻瞥到了周茹这边,面带微笑、十分善解人意地点头,好像马上要迈开步子过来亲切地问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周茹立马背过身去,避免旁人看到自己无故干呕的画面。黄惊喜又很不懂看眼色,第二次用力拽妈妈的袖子——巧得好似一场潜心谋划多年的报复,提高声音说,妈妈,我们走吧。
妈妈不能走,妈妈要被你点燃了。周茹坐在凳子上喘粗气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嗡嗡循环播放黄惊喜的催促,她很想腾地站起,用力摇晃黄惊喜的肩膀,大声呵斥,闭嘴让你妈休息一下不要讲。这一切没有发生的原因仅仅在于她太虚弱,精神状态太差,或许还夹杂着轻微的母爱,但很快就被周茹的大脑轻轻揭过去。
等到幻觉过去,周茹缓缓平复,反倒沉静得像一摊死水,全然不见公交车上的激情活力。她用深呼吸调整节奏,重新夺回场上的指挥权,带着黄惊喜步履坚定地离开,说:走,我们回去。后半截她没说出口:这里不欢迎我们,根本不该来。
将要踏出医院管辖范围的时候周茹特地停下来蹲在大马路中间,摸着黄惊喜的脸再三询问:你是不是真的没感觉,一点也不痛?黄惊喜看着妈妈的表情,也不确定自己到底痛不痛,或者说是该不该痛,還是决定沿用先前的答案,就算是骗人也要骗到底:一点也不。
后面的小汽车等着走,不知道这母女俩搞什么名堂,急不可耐地按喇叭,正好盖住黄惊喜那句话。好在周茹不在乎,乐滋滋地带着黄惊喜靠边站,目送着白色私家车一脚油门留给母女俩一串尾气,一点不生气,说:走,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做点好的。
3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发生在昨天……我叫黄惊喜起床上学,给她梳头的时候发现她后颈长了一个很大的肿包。她什么也没说,我去摸的时候不哭也不叫——她为什么不表达呢,我为什么不能每天早上都坚持给黄惊喜梳头呢。你们说,这样做是不是能够早点发现。
周茹用手指描摹肿包的形状,从左边滑到右边,又从下面摸到上面,惊讶地发现它隐隐有分化的趋势,一端向左一端向右,而自己此时正站在肿包族群进化史的关键节点——可她仅仅是历史的旁观者、未来的掘墓人,能做的除了轻轻问黄惊喜:你痛不痛——以外,再就是转身竭尽全力大声叫:黄占今,你快来看。
黄惊喜比她爸可靠很多,当即自己举起手,闭着眼睛摸索着给妈妈没扎完的发型收尾,然后摇头,说妈妈我不痛。
比起来黄占今就显得差劲许多。即使周茹早就对此人了解得七七八八——她不敢把话说满,毕竟人心隔肚皮,同床还能异梦,更何况黄占今总是跑工地,已很久不着家——她依然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既源于黄占今对自己话语的忽略,也出于他缺乏对女儿的关心,两方联起手来围剿,把黄占今钉死在家庭的耻辱柱上。
黄惊喜知道这个时间自己应该吃早餐,鸡蛋配牛奶。站在餐桌边快要吃完的时候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尖叫,走近了发现妈妈正拼命把爸爸从床上撕起来,摇晃着爸爸让他快醒醒。
手上的牛奶还在冒热气,黄惊喜不顾温度一饮而尽,本能地想要离开。可惜已经太晚,周茹趁着黄占今悠悠转醒的间隙回头,招呼女儿来床前站好,一只手揽着黄惊喜的肩膀,一只手把黄占今的手掌往女儿脖子上按。你摸摸这是什么?
黄占今的态度与周茹形成鲜明对比,他闭着眼睛打哈欠,说没事,蚊子咬的。身体随着这句话控制不住地向床上倒去,不过几分钟就鼾声阵阵,昨天晚上他陪几个老板跑了好几家材料厂,困到站着都能睡着,更何况此时还没离开床。
周茹竟然在鼾声中渐渐平静下来,恶狠狠地夺过黄惊喜手里的玻璃杯,嘴里低声骂:不争气的东西。看似埋怨黄占今不负责任,也可以解读成女儿居然不能保护好自己,还要妈妈来收拾烂摊子。实际上她的愤怒只冲着自己这位母亲,居然对幽灵般的丈夫心存希望,居然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靠上男人臂膀,居然失职到连这么明显的包块也没能察觉。
她持续沉浸在懊恼里,不忘苦着脸送黄惊喜去上学。生活的重担倾注在周茹身上,而她对此毫无办法,只好把黄惊喜装进电动车挡风,小心地护在两腿之间,过马路等红绿灯的时候紧急刹车后仰,好像要把人重新吸纳进阴道。周茹得了空低头,看见那个缓慢分化的大包,好像显化出黄惊喜的眉眼,在周围汽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响里冲着自己笑。
至于黄占今,此时他依旧在床上昏迷,下午醒来的时候甚至无法记清早晨那几秒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提理解妻子复杂的情绪和女儿奇诡的病情,只是睡觉。
还是同一天——这一天对周茹而言简直是永不能清醒的噩梦:幼儿园午休的时间,周茹正要锁上食堂后门,就看到两个男孩急急忙忙跑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伸手要摸自己的腋下,还时不时蹦起来要看她的背后。
周茹做了个驱赶的手势,还算礼貌地问他们究竟要干什么,男孩们咯咯笑,说:我们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有四只手,是不是外星人。
这时黄惊喜也从教学楼里跑出来,隔很远就喊:老师要来检查了,快回去午休呀!他们嘻嘻哈哈地跑走了,路过黄惊喜身边的时候大叫:骗子,我摸过啦,你妈只有两只手哦。
周茹听见黄惊喜说,我妈妈比我更厉害,可以控制身上的手,只是不想给你们看而已。说完还转头看妈妈的脸色,一双眼睛里分明是乞求。周茹不知道她在求什么,应答的词句到了嘴边就堵得吐不出来,便用点头胡乱代替了。
黄惊喜见状也顾不上他们相信与否,将人都赶走之后又特地跑来把脸埋在妈妈的小腹处,声音隔着布料显得闷闷的:妈妈,我是不是外星人?
周茹大惊,抱着黄惊喜问你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又有谁欺负你了吗?
在母亲传统的观念里,女儿一旦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有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代替自己盯着她,只待时机成熟就蜂拥而上将其分食干净。自然而然地,周茹几乎可以笃定,沉默的黄惊喜遭遇了监控里那批看不见的女孩霸凌。
结果黄惊喜摇摇头,说因为我有四只手三个头。
哪来的四只手?
在我胳肢窝下面。
周茹草草地隔着衣服摸,发现有很明显的两处突起,手感是软硬相间——几乎是逃荒一样带着黄惊喜去了女厕所,脱了衣服才发现小孩的肋骨处横逸斜出了两条触须一样的东西,最外端有皮肤一样的触感,拿指头捏一捏还很坚硬,确实像凭空生出来的两只手,不过存在畸形。
妈妈把衣服拿在手里端详,发现相应的地方已经被顶得变形,怪病像雨后春笋一样迫不及待地突围禁锢自己的布料,那么下一步呢,这些东西还会长成什么样子?突飞猛进一日三厘米还是偃旗息鼓慢慢萎缩,不痛不痒还是痛彻心扉,女儿会哭还是咬着牙安慰妈妈说我真的不痛?
这时候她才完全认可李老师的建议,老师和幼儿园食堂后勤就是不一样,周茹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把家庭存款的优先级放在女儿健康的前面,为什么将疼痛定为唯一的入院检查衡量指标。
旁人的目光是刀剑,从口唇出击的话语比女儿不直说的疼痛更恐怖。
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哆嗦着嘴唇反反复复问:你痛不痛?思想的钢印一旦被打上就难以根除,即使周茹已經意识到不对劲——不痛与健康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但此时她已经丧失大半思考能力,剩下的一小部分则遵循着早在前半生就被设定好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问:你痛不痛?
黄惊喜也充满耐心地重复:不,妈妈,我不痛。
这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在卫生间隔间里赤裸上身张开双手,环抱着濒临崩溃的妈妈,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烦躁情绪,那双新生的触须状手臂在无束缚的情况下竭力伸展,朝天,也朝着母亲。
4
从那之后我一直给黄惊喜穿宽松的衣服,我不想让她再三重复自己是外星人——警察同志,你觉得呢,长四只手三个头就是外星人吗。她不痛,除了多的手和头之外没一点异样,一切的根结只在于那非她所愿多长出来的肉。
黄占今一直等到黄惊喜快放学的时候才起床,站镜子面前刷牙的时候黄惊喜推门进来。他只扫了一眼就灌一大口水,吐着牙膏沫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这样啊?
黄惊喜没听懂,换了鞋子不搭理人,黄占今连嘴巴外一圈白沫也没来得及擦掉,从卫生间里追上来,盯着衣服看了半天才松一口气,说哦原来是衣服买大了,我还以为你两年没长个子——你妈怎么给你穿这种衣服,连头发也不给你扎起来,这当的什么妈。
女儿背过身掀起垂在肩膀处的头发,先给他看越发膨胀的两个肿包,又转回来,毫不避讳地掀起过于宽大的上衣,还未发育的乳房与身上伸出的手一起裸露。她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闲心和父亲开玩笑:没长个子,长手和头去了,你看看呢。
周茹在楼下停好电动车,回到家刚打开门就看见黄惊喜面无表情地抓着衣服,黄占今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板上大张着嘴,口水快要滴到地上。她想要叹气,又感到一种隐秘的报复快感:如今的慌乱全是他咎由自取,如果当时没有贪恋睡眠,而是及时睁开眼睛看、伸出手摸、动脑子想,现在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现在家里最恐慌的终于不是我了。周茹心想。她绕开丈夫的动作好像绕开一堆腐烂已久的垃圾,帮黄惊喜把衣服整理好,提高声音像是说给黄占今听一样:只要妈妈不在,你都不要做把衣服掀起来这个动作,不管是谁,哪怕是爸爸也不可以,听见没有?
黄惊喜点头,没事一样回房去,她小小年纪尽得母亲真传,凡事常用死人脸应对。周茹尾随,确定小孩的房门已经锁好,这才掉转枪口来打客厅这场最艰苦的仗。
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还在盘算着如何开口,结果黄占今低着头走出来,在裤子口袋里掏半天只摸出一根烟,为了找打火机不得不抬起头,正好和周茹四目相对。此时他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脱口而出:她是我亲生的吗?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周茹的脸色难看得吓人。他想了想,黄惊喜是自己亲生骨肉这件事显而易见——她与自己很像,饮食习惯和走路的小姿势也像,尽管父女俩不常见面,但每次见到女儿,自己的心里都会重温工地吊机和农民工们给不了的,珍贵的平静。
这样的平静中无疑蕴含了笃定的含义,他并不怀疑妻子的忠诚,所有的口不择言只是大脑在一片空白时无需多少处理空间就轻易选择的,最轻松的路——逃避。他在情急之下把妻女统统推开,还庆幸妻子有着先见之明,早早把女儿锁进房间。
我也会得这种怪病吗?低头审视黄惊喜的过程也是向内观看自我的过程,黄占今确信自己逃避的不仅是疾病本身,还有正位于社会评价体系之外、见到女儿患病反而第一时间忧虑自己身体健康的、自私的父亲。爱后代,更爱自己——他恐惧这样的自己。
与周茹形成鲜明对比,黄占今在第一时间内确信女儿已经患病,不必借助飘移不定的疼痛感帮助鉴定,他的生命轨迹中不存在周茹的母亲,他学不会女人的法则。
但黄占今依旧没有开口,他打心底认为自己作为家中唯一伟岸的男人,向妻子開口示弱只为求得这样一个滑稽问题的答案,无疑是错误的:自己作为父与夫的权威将随着疑问句的完结灰飞烟灭,且再难重建。
周茹本以为那句质疑之后黄占今多少还会找补两句,没想到他能一直沉默下去。她抖着手想要发作,又担心黄惊喜听见,干脆站起来扶着黄占今的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低声吼你赶紧滚,既然觉得女儿不是你的,就别再来打扰。
黄占今躲开周茹的推搡,垮着脸,拿上外套,出门抽烟。
事情是从哪一步开始变得不对劲的,周茹不知道。她本以为孩子父亲能身手矫健地分走自己肩上的担子,再不济也能得到些许情感上的支持。但事实是黄占今可耻地失语了,在惊喜赋予的惊吓面前瘫坐着,恢复神智之后立刻爬起来逃跑——就连逃跑也不忘带打火机抽烟,把一切烂摊子丢给自己。
她觉得可笑又可悲,痛恨自己不能更勇敢,反反复复跌落母职神坛。周茹为黄惊喜摊上这样的父母感到不值。
黄惊喜就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周茹一打开门就把女儿掀翻了。周茹把女儿扶起来,说你没事吧,疼不疼。
她摇头,抹着眼泪扑进妈妈怀里,说妈妈我害怕,我真的是外星人,它们今天又长大了……至于它们究竟是什么,母女二人很默契地没有细说,好像只要不指名道姓就不会惊动对方,一切就还有转机。
于是周茹也跟着哭,不过没怎么出声,多少保留了一些为人母的尊严。泪水里包含着她的哀伤与忧愁:她担心黄占今一去不回,担心黄惊喜一病不起,担心女儿即使做检查上手术台开刀痊愈了,此后的生活也会因疤痕受人白眼……
你恨我吗,我的女儿——周茹还是没有问出口。
黄占今最终没能走出这扇门。他是一只经由女人的手被放出去的风筝,不论发生什么事,背后都有一根来自家庭的丝线牵引,把他的生命与屋内另外两个生命紧紧缠绕在一起。
到家的时候黄惊喜已经睡下了,他庆幸女儿错过了自己满身的烟味,周茹也罕见地没有多说什么。屋内没点灯,黄占今借着对面楼递来的灯光打量着周茹——她看起来已经哭过了,肿着眼睛先服软,细声细气地问黄占今:我们该怎么办?
他感到心悸,也许是此前熬的夜终于找到了出口,也可能是无形的责任压得人喘不过气,总之他彻底领悟,托烟的福已完全变回大写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了——外界的东西透不进来,整个家里又变回铁板一块,一家人达到生命的同频,向他传来无与伦比的沉着与勇气。
周茹背对他,感到床的那边沉了几分,听到他说,还能怎么办,关灯睡吧。
又是这样。妻子对丈夫的沉默无计可施,两位演员对这样程式化的对谈都感到疲惫与厌倦,还要很小心地粉饰太平,骗着共同的局外人——黄惊喜。
周茹不知道黄占今跑出去究竟干了什么想了什么,双方已经很多年缺乏交流,她自有一套想象方法。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幽幽冷气已再明白不过:他想逃离这场难缠的僵局,今天能说早点睡,明天就能甩出离婚协议啪啪打自己两耳光。她表面上安安静静睡了,心中却千头万绪难消解,继依赖之后周茹终于连信任也抛弃,暗暗决定先由自己虚与委蛇,在男人这里获得一些钱,一旦得手就把黄惊喜打包,两人趁夜色头也不回地奔逃。
黄占今还在休假,跟我说要多陪陪黄惊喜,我不信。出门之前留了个心眼,发现他默不作声地在网上搜:哪个医院看肿瘤比较好。我就知道这男的要把黄惊喜从我身边夺走——我为他放弃了那么多,现在他连我仅有的东西也要抢去。
周茹出了门没去幼儿园上班,找了个能盯住楼道口的便利店躲了起来,一旦黄占今带着黄惊喜出现就可以一把抓获,再不济也能及时尾随了解情况。
现在周茹已经能够熟练地请假了,转正在她的价值体系中地位一落千丈,左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吊在驴眼前的半根胡萝卜,她在丈夫的沉默中洞悉,黄惊喜才是最重要的。驴学会思考以后就能挣脱身上的索套,扬着四蹄拔足狂奔,把秩序与正确甩得远远的。
黄占今刚打开面包车驾驶座门的时候周茹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父女俩都被她吓了一跳。她支吾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冷着脸从黄占今手下劫走了黄惊喜,刚想带走就听见黄占今猛按喇叭,说你发什么疯,我要带她去医院。黄惊喜也睁大眼睛伸手勾妈妈手指头。周茹心想你们真是父女连心。
到医院已经不早了,周茹在大厅里看着黄占今拨开人群跑前跑后,觉得莫名安心。生命是一场缓慢的轮回,小时候周茹来医院,母亲也是这样让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候。她还记得母亲去窗口缴费之前曾把手背放在自己额头上测体温,一只手链接了两个人、两种不同的温度。
鬼使神差地,周茹也把手盖在黄惊喜额头上,即使自己的女儿不哭不痛不发烧,这只手既没有抚慰作用也没有测温功能,却能告诉所有看到母女俩的人:喏,这个母亲很爱女儿,爱的温度将两人的心缓慢炙烤升温。
没挂上专家号,黄占今觉得普通号也没差。男医生叫号很快,周茹坐在外面看来来往往的人进门又出门,有人拿着片子有人没有,脸上一致面无表情。她感到恐慌,仿佛置身于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此处的人饱受病痛折磨不剩几天好日子,全凭医生的帮助把身体做成偶身,笨拙地苟延残喘、与生机绝缘。
黄惊喜也会变成这样吗。她不敢想。
医生匆匆瞥了一眼病历就问怎么回事,周茹不见丝毫犹豫地掀起黄惊喜的衣服给人看,自己的视线则有意识避开多余的手与头,不得不看向男医生。她发誓对方的眼神里闪过错愕,很快又被虚掩。
他戴着手套开始摸,一路问上来:平时这里痛不痛,摸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周茹刚想开口就被丈夫制止:你让她讲啊又不是你看病。医生恰到好处地和黄占今对视,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手上动作不停。
现在母女之间也连心了,周茹终于不用嫉妒和黄惊喜形成统一战线的黄占今。母亲与孩子携手踹翻任何仪器,凭血缘就完成了一次简陋的感官共享——周茹感受到医用手套冰凉的质地,从脖子到身侧,好在完全不痛。而痛觉正是疾病的急先锋,不痛就能不被感知,不被感知就不被意识,不被意识则没有问题。母亲将这条逻辑链原原本本地交到周茹手上,周茹恭敬地接过,为黄惊喜戴好并加冕。一切的痛苦都源于被感知——这是世代的传家宝、女性的护身符。
黄惊喜被催着答,医生在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打字,打印机嘎吱嘎吱吐出一张纸——先去一楼缴费,搞完去B栋3楼做CT,做完结果拿过来给我看。
他们去了。沿途周茹又落入那方陌生的境界,大大小小的人偶斜着眼睛盯着她看,咧开嘴巴甚至看得见木色的小舌头。她被这样的氛围熏蒸得走不动路,抓着黄惊喜的手越来越紧,扶着墙一点点地挪动,竭力不发出一點声响,后背出汗脚步虚浮。
等待结果的时候她已完全撑不住,太阳穴敲锣打鼓一样乱跳,趁黄占今还在等叫号没注意,抱起黄惊喜就往外冲。女孩沉默地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像相信父亲一样相信母亲。
奔跑的时候周茹又在问,你痛不痛,跟妈妈说实话。黄惊喜说我不痛,一点也不痛。
黄占今和母女俩算前后脚进屋的,黄占今在门外就开始骂,说你又在发什么疯,我为了追你连结果都不要了,你有气对我来别波及小孩……
周茹从没见黄占今这么生气过,她看见丈夫的嘴巴一直在动,想要去听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猜也能猜出来,大多是愤怒的脏话——她先把耳朵闭起来,又慢慢把眼睛移开,最后连思维也不在这间屋子里,丈夫被她再三异化:最初她斩断了双方的婚姻关系,黄占今只是误入家里的陌生男性;接着她把男人的身高体态压缩变形,一米八几快两百斤的男人一下子缩水到一米二,可以当黄惊喜的哥哥;最后她还是觉得不平静,把黄占今的五官抠下来,蒙上一张白纸,这样就不会惹人心烦了。
整个过程都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奇异的响动。面对黄占今的怒火,周茹显得异常冷淡,对自己的时间精力异常吝啬——他退化的速度那样快,你会在乎没有脸的陌生人怎么评价自己吗,陌生人对你千辛万苦怀孕、痛苦万状分娩生下来的小孩指手画脚,你又会报以什么样的态度呢?
所以她的回复简洁极了:太晚了,睡觉吧,你明天还要跑工地呢。黄占今被这几个短句噎得说不上话,生气地握紧拳头走了,周茹猜他又要去抽烟。
半夜的时候黄占今起夜上厕所,床那头的手机屏在黑暗中刺得人眼睛痛,他揉着眼睛凑过去看——周茹泛着蓝光的脸叠在肿瘤手术的搜索框之上。黄占今憋着尿一时语塞,现在轮到他说早点睡了。
5
警察同志,前情提要我都说完了,你们觉得一切的起点是哪里呢,是李老师还是开往医院的车,我到底该在什么时间做什么才能让黄惊喜像我小时候那样生活,哪里都不痛,哪里都健康。
星期五的时候幼儿园放学早,我没告诉领班就早退了,去找李老师接小孩一起去拿报告单——我提早一个星期约了专家号,比黄占今强多了,由我保护黄惊喜才是正确的选择。结果李老师说孩子爸爸已经把人带走了。
我脑子嗡嗡响,完全不知道黄占今会对黄惊喜做什么——你们觉得呢,陌生男人会对读幼儿园的小女孩做什么,我不敢想,不想我女儿就不会出事。这是家里的传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赶路的时候觉得天都黑了,应该闯了不少红灯吧。
上楼的时候心脏很痛,这是黄惊喜对我的暗示,她在向她最亲密的妈妈求救,我一下就接收到了——黄占今肯定没有这样的感知,他就是个陌生男的。我承认自己当时很害怕,最坏的结局就是这人登堂入室把我女儿杀了,那我只能把他杀了。
开门的时候天又黑了,好像一团黑布蒙在我面前,我伸手抓,没有效果。在天黑的前一秒我看见黄占今背对着我,黄惊喜面对着我,男的蹲着女孩站着,他左手边的地板上有水果刀、大砍刀和菜刀,好像还有一些针,冷冷的反光。
我不知道黄占今到底要干什么,只是隐约感觉他正拿什么东西对着黄惊喜的脖子比划——这是我的想象吗,警察同志,可以告诉我你们的调查结果吗?当我看向黄惊喜的时候,她也看着我,于是天立马就亮了——我的女儿挥挥手,轻而易举地扯掉了我眼前的黑纱,我看清了一切,这同样是她给我的启示,是母女间的秘语,是黄占今这辈子都无法涉足的领域。她的眼睛在我面前轻轻地闭上,好像一只白色的羔羊。我害怕它永远地闭上——她还那么小,我不能让黄占今毁了她。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就看见黄惊喜倒在一片血泊中。我冲上去要做急救,结果黄惊喜的脸皮从额间迅速脱水风化裂开,倒下的人露出黄占今的真面目,他捂着伤口喘气,身边都是血,我的身上也是血,我握着一把刀,刀的那一头插在黄占今肚子上。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放开了——你们能理解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黄惊喜自由了,终于!她在几秒钟内就失去了糟糕的父母,我为她感到高兴。
我去洗手的时候她还缩在角落里,要哭不哭的,对我说妈妈,爸爸要用刀切、用针捅我的头。她光着上身,那两只材质仿佛橡胶一样柔软纤弱的手好像要把她环抱起来,代替爸爸妈妈来爱她。
责任编辑 徐远昭